父亲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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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父亲现在是个渔翁,此前,杨树村人都称他“刀老板”。
  对于我父亲曾经的闯荡,到现在的几乎无所事事,杨树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最终要说的话都化作一口唾沫,咽了下去。
  长江口在离我们杨树村400公里的地方,故意留了个兜子,别小看这个兜子,400多公里路程,洄游产籽的鱼都成熟了,“长江三鲜”就诞生在这里,这里河鱼丰富,江鱼更让人垂涎,那些杂鱼则被称为“江八鲜”。现在我父亲就在这个兜子里忙碌,每天从院门进进出出,夹杂着咳嗽声,身后总是散开一片烟雾。他抽的烟在我们杨树村算高级的,村里人说这是当年当老板落下的病——架势小不下来。其实他身上揣着几种香烟,高低档都有,发给别人是高档的,背着人自己抽低档的。父亲的香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渔翁在村里游走的面子。
  满院子的鱼腥味。我母亲一边从井里打水冲刷,一边唠叨,铁水桶撞击井壁发出的刺耳声在母亲的心尖上划过。父亲不理这些,母亲在父亲的眼中一般是被忽略的,母亲常常为这生闷气。
  父亲头发花白,不是花白,是全白了。他偶尔染过发,头上还留着灰色的残汁,上身歪七皱八地套件汗衫,被泥浆水浸湿,黄黄一片,脸上七八颗泥点一条线分布,许是哪条鱼在泥浆水里甩了一下尾巴,表达对他最后的愤怒。父亲说他现在是个彻底邋遢的“黑皮小”。母亲唠叨的还有一个内容,那就是父亲的衣服太难洗,哪里是洗衣服,洗刷下来的尽是烂泥。父亲不理会母亲的唠叨,在阳光下专心补他的鱼丫子。鱼丫子的造型是两个成直角的竹篾桶,它们像树丫一样张在水田的拐角处,静候黄鳝、泥鳅入住。当然里面有吃的,喷香的蚯蚓,竹签从它们身上穿膛而过,它们就为父亲的捕鱼事业默默地作了牺牲。父亲叼着香烟歪着脑袋,烟雾熏得他睁只眼闭只眼。这只鱼丫子已经多处破损,父亲一恼,“噗”地吐掉烟蒂。一只芦花鸡以为是什么宝物,一溜烟地跑来叨食,被烫得咕咕叫。母亲一脚踢在芦花鸡背上:烫死你,活该!芦花鸡张开翅膀,飞跑着逃出院子,找同伴诉苦去了。父亲白一眼母亲,母亲当没看到,低头呼哧呼哧地搓父亲的泥浆衣,水花四溅。父亲有点生气,感觉口里有个什么东西,于是很响地吐口唾沫,竟蹦出一颗牙齿,唾沫里有血丝。父亲意识到最后一颗牙齿终于离开了自己,想起剃头的瘸子“无齿无畏”的笑话,瘪着嘴笑了一下,父亲现在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老了。
  父亲一抬头,看见傻子果儿悲伤而惶恐地蹿进来,凑近了,低声颤抖着说:师傅,不得了啦,美国总统监视我,派了几架飞机准备轰炸我!
  说完,咧开大嘴哭了。
  父亲也表现出慌张来,连声说:“是吗?是吗?”
  果儿用劲点头:“就是!就是……已经不止一次了……”
  父亲摸摸果儿的头,安慰说:“不怕,不怕,我马上给你敲一辆坦克,发射导弹,炸死这些美国鬼子。”
  果儿破涕为笑。三十年来,我父亲对这个傻子从来没有办法。
  我母亲不屑地看着他们,哗啦——把一桶泥浆水倒在院子里,果儿这时才注意到我母亲,怯怯地往父亲身后躲。父亲瞪一眼母亲,吼道:“你这是干嘛?”
  “不干嘛,扫地!”
  父亲扔了鱼丫子,鱼丫子蹦了几下,委屈地躺在一边,它上面没补完的洞似乎无助地看着天。父亲一低头,牵着果儿的手,悻悻地出门。
  母亲“咯咯咯” 轻快地叫唤起院子里的鸡,我父亲回头瞪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装作没有看见,自顾伺弄她这些鸡。她后来常对我说,伺候鸡比伺候你父亲顺气。
  2
  我父亲有一手敲白铁皮的本事,铁皮在他手里就是白白的面团。他靠这个本事挣出了名气,养活了我们一家。
  父亲出了门,突然觉得无处可去。他一般是到王二家的杂铺店去,那里有麻将摊,“跌倒胡”,20元钱“进园子”。父亲看看天边,太阳快要落山了,麻将桌估计也快收摊子了。父亲回头看看果儿,果儿低着头,一双警觉的眼在逡巡四周。果儿头发长,乱糟糟,遮了半边脸。他三十岁了,我父亲看不到果儿的未来,为此忧心忡忡。
  腿把我父亲带到了杨树村理发店。
  现在杨树村早空了,当年曾经有三个剃头匠,如今只剩下一个,右腿残疾的瘸子。瘸子因为瘸腿,哪里也没去,只能待在杨树村,其他两个家伙,扔了剃头刀,到建筑工地上和泥浆去了。瘸子不求上进,理出的发型明显落后于时代。我父亲其实完全能理解那两个家伙,刚刚回到杨树村的时候,他也是浑身不适应。
  瘸子的一双迷糊眼看着我父亲,说:“牙齿全掉啦?”父亲咧了一下嘴,露出肉色的牙床,拉了一把躲在身后的果儿。瘸子瞥了一眼果儿,取下挂在木柱上的白大褂,继续对父亲说:“你现在终归是个无耻下流的老板。”边说边拉过果儿,一把摁在理发椅上。果儿不安地扭头寻找我父亲。我父亲安慰地冲他点了下头,从镜子里看到瘸子“噗”地展开白布,罩住乱糟糟的果儿,“嗞——”地开响了电动剃刀,黑白相杂的碎发飘了一地。瘸子说:“田丰自己快活,死了,丢个累赘给你!”
  父亲盯着镜子里的果儿不时左右摇摆的脸,便看到了另一张脸 ——田丰,果儿的父亲。
  当年田丰、我父亲和瘸子是村里最要好的朋友。田丰有一头卷发,苍白的皮肤,瘦高身板,像书生,还会拉二胡。他们在杨树下,透着月光唱样板戏,唱着唱着,把自己唱成李玉和,唱成杨子荣,他们就有飞出杨树村的感觉,面前不是黑魆魆的树影,不是单调重复的平原,而是群山跌宕、万兽嘶鸣。歇息的时候,他们互相看着,田丰说:“我们不能在杨树村待一世,连个火车都没见过,连座山都没爬过。”
  他们这时候多半是在偷偷捕鱼,鱼网已经悄悄张在河里,只等吹完牛皮,收网。那个时候的杨树村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只高高的铁桶,他们像几只老鼠,只能在桶底一圈圈打转。促使他们要爬出这铁桶的最大原因,是他们吃不饱肚子,一个月也吃不上一块肉。我父亲把眼光盯在了河里,河里不时有水花泛出来,那是鱼在翘尾巴,它们很骄傲,在嘲笑他们,因为捕鱼是违法的,乡渔业站知道了,渔具会被没收,人要被批斗。这片水荡是歪巴子在管,他是这些鱼、鳖、虾的主人。他是一个精明的人,对哪个地方的鱼容易被偷捕,心知肚明。他又是独膀,身体失去平衡,在村里歪斜着身子走路。田丰说船是双桨划的,折了一支,不斜着身子才怪呢。满是不屑。歪巴子一只手操木桨,桨把子比别人短一截,但是他的船比别人多个细铁钩。歪巴子船尾装着这个细铁钩,专门对付丝网。“他就是个缺德鬼!”杨树村人都这么骂他。为防止被歪巴子捞去渔网,我父亲他们后来下网只能顺着河道,在水浅的地方下网,捕一些小鱼小虾,大鱼潜伏在深水里,影子也捕不到。瘸子说这也比给歪巴子收缴了渔网强。   小鱼小虾也是鱼虾,加点葱蒜一样烧得出喷香的鱼味,狗儿猫儿在边上仰着头,伸着舌头直打转。但是鱼哪里是能够随便吃的,杨树村酒席上都讲究“鱼到酒止”,整条鱼舍不得动哪怕一筷头,说“鱼(余)着。”
  这个黄昏,我父亲嗅到越来越浓重的水腥味。水是有味道的,它们散发在空气里,或轻逸或凝重,或清香或浊臭,它们用不同的气息向我父亲表达着它们的心情。我父亲知道,浑浊沉重的水腥味,透着一丝丝不祥的气息。
  我父亲走进河坎,瞪着水面,开始诅咒水里的鱼神。它守护着杨树村几十里沟沟汊汊。老辈人传说,鱼神在水里可以弄死一头牛,但是它上岸就怂了,斗不过一只公鸡。每年都有小孩被它弄死,身上满是伤痕,一道道血口子。鱼神会变成一朵花、一只随风漂动的粉红色绣鞋,或者一个声音。它会让一河的水变得腥臭无比,那是它要兴风作浪了。我父亲突然听到一个急促的声音:“刀鱼刀鱼,刀鱼刀鱼。”没错,这个声音是田丰的。我父亲手忙脚乱,惊得烟头掉进河里,发出“嗤”的一声,腾起一圈蓝雾。
  现在杨树村几乎没人知道我父亲当年的绰号叫“刀鱼”。刀鱼性子烈,出水就死。我父亲当年是个瘦子,单薄得像刀片,我家姓刀,田丰背地里就叫他刀鱼。我父亲现在是个胖子,虽然姓刀,但是已经没人会把他和刀鱼联系起来。当时我父亲想,刀鱼就刀鱼吧,比你个鳅鱼强,田丰外号是鳅鱼。此后,我父亲总是不断听到田丰呼唤他的声音,冷不丁地,在田垄上,在芦苇荡里,有时候甚至是梦里。终于有一天,我父亲深夜从床上坐起来,唤醒我母亲,两个人在床上坐到天亮。父亲说:“他走了,我知道他也在这屋里待了一夜,我看到他睁着血红的双眼。”
  我母亲突然很愤怒,拍着被子喊:“嚼你的舌头根!”
  我父亲现在越来越恐惧。这感觉像条蚂蝗粘在心里,怎么也甩不掉。它是什么时候,吸附在身上的,不知道。有一天,父亲明白了,这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在又一次和歪巴子冲突后,他们对杨树村终于绝望。田丰决定去当兵,这是惟一能风光走出杨树村的通道。
  起因是他们的一挂新买的渔网给歪巴子捞住了,丝网花了八元钱,是从鸡屁眼里省出来的。我父亲赔着笑,跟了歪巴子一路。他们在岸上走,歪巴子在水里默默行船,他们说了太多求饶的话,歪巴子一句不应。后来田丰瘫在地上,揪断一把草根,狠狠吐了一口痰,说:“这个老甲鱼,我一定给他好看!”
  我们杨树村人都喜欢用鱼给别人起外号。河豚,是胖子,餐鱼是瘦子,黄颡鱼最讨厌,到处惹事生非。杨树人个个会用鱼来骂人,也会用鱼来赞美人。老甲鱼,是骂人最狠毒的鱼,这名声像口恶痰一样,谁都避之惟恐不及。
  歪巴子把他们偷鱼的事情出了通告,名字像个烂疮一样贴在杨树村的布告栏里。这张轻飘飘的布告,他们也没当回事:你个独臂缺德鬼,你贴去吧,你有本事咬了我!但是,这张布告有人重视,这年冬天,部队来招兵,有人把田丰这个旧账翻出来,部队怎么能要一个偷鱼的?田丰的政审泡汤,尽管他有初中文化,能拉会唱,算盘敲得噼啪响。
  田丰一下子沉默了,在大杨树下呼哧呼哧地磨镰刀,我父亲知道他对歪巴子的仇恨越积越厚,很害怕他一镰刀割下歪巴子的脑袋。
  3
  杨树村曾经有座庙,在除“四旧”的时候被革了命。它不管人生死,管鱼的生死,祭祀的是鱼神。鱼神就是条黑鱼精,村里人让它享受龙的待遇。这里曾经香火不断,但是后来四壁破败,八面透风,本来要拆了,歪巴子把自己的铺盖卷扔在灰尘四起的地上说:“我来看庙。”歪巴子孤身一人,有人传说他的手臂是给新四军送粮时炸断了,这只断臂就是他说话的分量,谁也不敢违拗。庙是不要看的,歪巴子看酒。每天从河里巡视归来,他就对着油灯,有滋有味地喝大麦烧,吃咸菜,酒香让人闻得口水涟涟。他把从村里没收来的渔网洗干净,一挂一挂地晒在院子里,院子里弥漫着鱼腥味,土庙倒弄出了屠宰场的味道。他的影子投在破壁上,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儿高山,一会儿流水。他自言自语,有一天,我父亲听明白了,他是在和墙上的影子说话。我父亲不明白的是,喝着喝着,从仅剩的右手袖管里慢慢爬出了一样东西,我父亲他们睁大了眼,终于看清楚是一只小乌龟。这只乌龟爬到了歪巴子的嘴边,歪巴子嘟起嘴,响响地亲一口,然后摸摸乌龟的后背,弹弹手指,挠痒痒似的,然后歪巴子拿开小乌龟,很响地滋了一口酒,嘿嘿地笑了一下,把小乌龟丢进了酒碗里,边吧嗒嘴,边眯起眼睛,看乌龟在酒里洗澡。
  田丰捏捏瘸子的屁股,知道了吧,他就是一只老乌龟,没错的。瘸子被捏疼了,瘸着腿跳出来,低声骂田丰。
  他们的响动,引起了歪巴子的警觉,伸长脑袋问:谁在外面?三个人一溜烟跑了,窜出一条狗,和他们一起跑,这是一只黄狗,也是歪巴子的伴。
  田丰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只黄狗,对瘸腿的瘸子说:你看它的膘多么好。瘸子腿不行,眼力特别好,他说:足有40斤,能吃一个星期。
  我父亲后来不断拎着大麦烧,上门和歪巴子喝。他愿意倾听他在战争年代的故事,歪巴子越喝越得意,终于把自己灌醉了。这时候,躲在外面的瘸子早就一路飞奔回家去撒网捕鱼,虽然他是个瘸子,但是一点不影响他走路的速度。我父亲有时还想翻歪巴子的袖管,看看他的乌龟,可是给他一挡,歪巴子斜坐起来,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我父亲说:“你以为我真喝醉了?你们的勾当我一清二楚。”我父亲虚虚地赔着笑,满脸是汗,再给歪巴子递烟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鼾声四起。我父亲守在马灯的黑影里,默默给田丰他们计算着下网的时间。歪巴子有时睨开眼看我父亲,猛然说:“我们打牌。”我父亲听着歪巴子突然发出的苍老之声,会吓一跳。歪巴子只有一只右手,他打牌困难,但是他有办法,拿出一只老算盘,把抓来的牌有滋有味地插在算盘珠上,木算盘成了他一只张开的手掌。他们取一半牌,玩“争上游”。到了夜半,歪巴子甩甩独臂,“哗”地把落满油灰的木算盘一竖,站起来说:我要出去抓贼了。我父亲紧张地站起来,说:“再来一牌。”歪巴子突然怒了:“不玩就是不玩!”   我父亲尴尬地让到一边,心提到嗓子眼,就怕田丰他们还在偷鱼。好在大部分时候,田丰他们已经得手,正在杨树村的某个角落里藏着,等着他去分鱼。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它们尾巴甩出啪啦啦的声音,动人心魄。
  当然,歪巴子一般不给我父亲喝酒的面子,他宁愿和他的乌龟喝。
  田丰当兵无望,对我父亲说他准备一辈子在村里当个农民,他已经断绝了走出杨树村的念头。生产队要劳力,走出去,要交生产队一大笔钱,才能分到油分到粮,混个半饱,不被饿死。
  瘸子偷偷告诉我父亲,促使田丰要一辈子待在杨树村,甘心长成一棵无法移动的树,是因为一个女人。
  田丰有块手表,钟山牌的,曾经亮霍霍地戴在手腕上。经常在我父亲面前抬腕看表,飞速地摇晃几下,白光闪烁,笑容自得。这块手表的来路一直令人生疑,更出人意料的是,它不久后戴在了雨芳的手腕上。
  雨芳是杨树村最漂亮的姑娘,是村里的月亮,她每天照亮杨树村小伙子的梦境。他们共同看护着她,又警觉地监督着彼此,不让谁轻举妄动。但是田丰什么时候暗送的秋波,没人知道。后来瘸子告诉我父亲,田丰每天深夜,都把捕到的鱼挂在雨芳家门前的歪树上,第二天大早,雨芳会把鱼拎回家。我父亲诅咒田丰,你小子的鱼,怎么没给猫拖走,让你孝敬猫,让猫做你丈母娘。
  雨芳的手腕上亮晶晶地戴上田丰的钟山牌手表,这就向所有人挑明了关系。瘸子说,你们谁有人家田丰的本事,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说得我父亲他们没了脾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怡的姑娘跳上田丰的枝头。
  不知不觉,他们和田丰疏远了,直到村里来了石油勘探队。
  4
  我父亲在河岸上碰到一个穿着厚布工作服的人,那个人眼睛很亮,抽的烟卷是发出特别香味的“凤凰”牌香烟。他说他们是来杨树村找油矿的。杨树村的地下原来藏着宝贝,这令杨树村人兴奋不已,说不定,哪一天杨树村也就成了大庆油田,盖起成片的高楼大厦,每个人都可以像那个抽“凤凰”牌烟的人一样,穿着国家发的工作服,天天准时上下班。杨树村充满了笑声,对找矿的人充满敬意。田丰和我父亲总是跟在找油人屁股后面,问他们一个月能拿多少钱,是不是每顿都能吃上红烧肉。
  这个“工作服”令歪巴子烦躁不安。找油矿就得放炮,炸出一个深坑,不管是陆地还是在水里。在水里一炸,鱼不全遭殃了么?歪巴子恨不得长一双透地眼,一下能看透十八层地狱。不管歪巴子是啥心事,抽“凤凰”牌烟的人在村里一道道地放电缆,用长着碎齿的铁夹子到处布线,接着歪巴子就听到一阵阵爆炸声。虽然他熟悉这些爆炸声,对发出刺鼻气味冲天而起的水柱还是感到了无比害怕。随着每次轰炸,他的那些鱼都会亮出白肚子,在水上漂成一片,全村人争先恐后地拥向河边,跳进水里,他们用水筐、淘箩,甚至鱼叉,把那些半昏迷的鱼一一捞上来,发出欢天喜地的声音,只有歪巴子被排除在这些喜悦之外。歪巴子彻底感到自己的无能,他根本阻止不了人们的欲望。他把自己关在庙门里,喝得醉熏熏。
  我父亲感到歪巴子失势的杨树村充满乐趣,人们在黑夜都悄悄地抄起家伙,在自己的码头上撒网,一网一网地偷鱼,杨树村的空气中弥漫着红烧鱼的香味。歪巴子像只瘦骨嶙峋的猫一样,家家门前寻觅鱼卡,但是没有人让他看到鱼卡,人们都把鱼卡藏起来,第二天扔进灶膛。在鱼香味里,歪巴子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门口的大杨树上。
  他知道,全村人都在与他为敌。歪巴子最怕乡里渔管站的人闻到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昭示着他的严重失职。只有到春节的时候,歪巴子才最轻松,因为捕鱼季节到了。乡里会组织几十条渔船来,他们放着粗大的渔网,白色的塑料泡沫铺满杨树村的大河,然后他们穿着黑色的雨衣雨鞋,躬着腰拖网,起网的那一刻,成百上千条鱼一起跃上天空,白光一片一片地闪耀,网里,无数条鱼尾巴一起甩动,泼喇喇、泼喇喇,翻上倒下,吐出快乐的泡沫……那些鱼,一网上来,都被倒进一条巨大的木船,歪巴子衔一根烟,划着一根残膀子,忙得欢。他一年的任务就此完成,说不定乡里还会给他发个大红本本,奖励他。杨树村人在起网的地方寻觅,希望能找到一条遗漏或者蹦出渔网的鱼,哪怕是一条鳑鲏也行,但是一条也没有,被那条乌黑的大木船都装走了。田丰一甩手,跳着脚对歪巴子吼:“凭什么?我们河里的鱼送到乡里,一条都不给我们剩下?他们过年过节知道分鱼,我们杨树村为啥连片鱼鳞都没有?你这是干的什么事,是不是也会分你一份?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歪巴子本想争辩,看看四周全是愤怒的眼睛,只得悻悻地歪着身子,斜斜地躲进破庙里叹息。
  终于有一天黄昏,几声炮响后,人们照例疯狂地下河捞鱼,歪巴子走出破门,神情疲惫,歪巴子抢了几个人的鱼,但一只手根本夺不下来,几乎被众人推倒,满脸泥点。他抢了一把小鱼,蹿到油矿人面前一摔,说:“你干的断子绝孙的事!”
  说毕,大嘴一咧,右手蒙着眉骨,满手都是眼泪。
  此后,我父亲看着歪巴子提着一盏马灯,整夜整夜地像鬼火一样转,伤心裂肺地抚慰那些被炮声吓傻的鱼。他更害怕村里偷鱼贼和油矿上这些家伙勾结,油矿上的人除了有炸药,还有射出如雪光柱的大电筒,穿透水面,那些正在睡觉的鱼虾,还没有明白危险,就已经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
  5
  在杨树村人已经适应了每天找油矿的炮声后,突然有一天炮声就停了。刚开始没人注意到,因为人们希望他们找出乌黑乌黑的石油来,现在除了河里强烈的硫磺味,没了冲天而起的水柱,河水平静得跟个傻子似的。杨树村没有打出像模像样的石油,全村人都很失望,本来他们已经做好了儿女到油田上班的打算,现在是空放了一阵响屁。只有歪巴子最高兴,他一直担心油矿再这样炸下去,那些鱼就会断子绝孙,他只有对着空荡荡的河水干嚎的份。
  田丰就是随着这个油矿队的人走了。原来田丰早就瞄上了那个领头的“工作服”,油矿队刚来杨树村时,田丰趁着夜色,提上半篮鸡蛋,敲开了油矿队的临时窝棚。领头的“工作服”很热情地接待了他。田丰给他们唱沙家浜,逗得他们哈哈大笑,“工作服”拍拍田丰瘦削的肩说:“你是个人才。”田丰摸摸头,看着这个胖子,觉得他像河豚鱼。河豚鱼是有毒的,他一定是没有毒的,更没有讨厌的刺,他很亲切。没过几天,歪巴子的狗在深夜被煮成一大锅肉,田丰把它当成重礼,献给了胖子的油矿队。胖子很高兴地对田丰说:“杨树村的狗肉,啧啧!”我父亲很奇怪,没有听到狗叫声,杀一条狗是不容易的,狗有几条土命,放在地上可以活过来九回。田丰是用麻药一下子药晕了狗,再把它挂在树上,让它远离泥土,最终断气。田丰当夜吃完狗肉,感受着残忍带来的乐趣,他和胖子有说有笑,憧憬着即将在脚下展开的新道路。   歪巴子发现狗不见了,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满村子唤狗,他的诅咒声从早至晚。田丰走前的那几天,破庙突然发生了一场大火,彻底化为灰烬。这场大火非常蹊跷,杨树村人猜测说是歪巴子喝醉了酒,喷出的烧酒引燃了大火。
  火烧红了半边天,木头发出的“噼啪”之声不时炸响,那些老木头,早就风干开裂,在烈火中如一串串鞭炮炸响,每一声都令人心惊肉跳。被歪巴子收来的渔网都是塑料丝,碰火即焚,助长了火势,浓烈的烟味弥漫了整个杨树村。人们担着水桶,提着脸盆,惶恐不安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可是火哪里救得下,我父亲他们捶胸顿足,眼看着火苗在庙顶上滚火球,随着一声巨响,庙终于烧塌,大火冲天,然后他们看到了辽阔的天,天上的寒星无辜地眨眼睛。歪巴子已经被烧得成了一只蜷缩的猫,掩埋在黑灰里,最后的尸体,两根筷子长。那只精灵一样的小乌龟也跟歪巴子升了天,我父亲想想就心疼。
  田丰匆忙离家,可怜的是雨芳。我父亲他们不能理解,田丰怎么舍得扔下如花似玉的雨芳,自己一个人出去闯荡天涯?原来他说的要在杨树村做一棵安静的树是屁话。
  虽然他们一直希望田丰会给他们写一封信,但是没有,田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了何处。他是一个聪明的、自命不凡的家伙,外面的天空让他舒展翅膀,他也许早忘了他这些穷朋友。等待了半年之后,我父亲终于对他不抱希望了。
  6
  田丰走了,歪巴子死了,杨树村似乎一下子安静了。我父亲感觉这个安静里暗藏着危险。他和瘸子还在偷偷捕鱼,但是因为没有了歪巴子,这鱼捕得也很乏味。
  后来,乡里换了小机帆船,“突突”地在全乡巡视,不管河里什么网,一律给挂得七零八落。我父亲经常看天空,它们几乎没有变化,以一个模样悠然地挂在树稍上,我父亲感到非常厌倦,终于决定也要离开杨树村。瘸子和他一起走。
  我父亲他们出门是顺着河岸直到看见了乡里的车站。进了车站,看着人们木然的脸,我父亲不知道要到何处去。瘸子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不想走了,像个没头苍蝇,我这瘸子哪里能找到活呢?算了,就老死在杨树村,杨树村总能找到一碗饭吃,不信自己会饿死。我父亲劝了半天,没有效果,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也罢,我是要出去的。其实我父亲非常希望两个人一起走,他对未来心中没有底。后来瘸子为自己的胆怯后悔了一辈子。我父亲先到县城,找了三天没找着一份工作,但是我父亲下定决心,既然出来了,就没有回头路。有一天在小区里转悠,他想,实在不行收点破烂说不定也能混口饭吃。看到一圈人围着厕所的后坑,一个女人神色焦急,眼泪在打转。我父亲打听半天才明白,女人的手表上厕所时掉进粪坑了。粪坑很深,有人用竹子捞了半天没捞着,眼看天色渐黑,那个女人突然掩嘴而泣。我父亲想到了雨芳手上亮晶晶的手表,再看女人,神采也有点像雨芳,拨开人群说:“我来。”
  我父亲水性好,善于摸鱼摸虾,但是到粪坑里摸东西还是头一遭,他担心会把自己熏死。他又回头看了一下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他很满足,因为自从进城以后,还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他。
  我父亲在粪坑里捏着鼻子,终于把手表摸上来,是一只小巧的梅花牌手表。女人抓住我父亲臭气熏天的手,摇了摇。我父亲像被电击了一样,这是一双白藕似的城里女人的手,在后来的一个月里,我父亲每想至此,心头还是麻酥酥的。
  我父亲后来说,这次跳粪坑,捡了大便宜。他终于有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修理铺学徒,学钣金工,老板是这个女人的丈夫。我父亲就这样成了“农民工”,当然那时还没有这个名称。
  有一天,我父亲遇到一辆远方城市过来的车,他看看车号,是新疆的,遥远神奇的地方。看看那个人挺着大肚子,鼻子红红的、高高的,长成了一只钩子。我父亲很羡慕长着大肚子的人,他们一定天天吃到鱼肉,满肚子芬芳。那车撞得很厉害,头部缩成一团,整个车脱了精气神,变成一只伤痕累累的乌龟。我父亲闷着头,叮叮当当地敲了一个星期,终于敲回了它原来的形状,又烤了漆,竟也和崭新的一样。大肚子在汽车周围转了几圈,对我父亲说:“你这手艺,到我们新疆,呵呵,赚大钱。我们那儿都一样是工人,没有临时工,大家平等,你也可以穿上劳动布工作服,翻毛皮鞋,发的。”这句话让我父亲非常神往,他已经受够了城里人的轻视,早就想甩掉临时工的身份,这个身份让我父亲内心非常自卑。
  我父亲犹豫了三天,终于向好心的老板夫妇告别,果断地踏上了西行的火车。我父亲后来说如果挣不到钱,他也就不回来了,这张火车票实在太贵。
  就这样,我父亲有点悲怆地踏上了新疆这片土地。胖子是个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万事“雅克西”。他们对他的技术抱着十足信心,乌鲁木齐车少,多是高级轿车,坏的车更少。我父亲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凡事爱琢磨,面对车主殷切期盼的眼睛,能够连续捣鼓几夜不睡觉,在他眼里,那些汽车的脾气就和杨树村的鱼一样各有怪异,但是只要仔细伺候,它们的脾气会一一被摸准。他用他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一点一点地揣摩它们,从它们的声音里感知它们的冷暖,它们的心跳。他没事时,最愿意坐在铺子前面的铁架椅子上看着那些愉快穿梭的汽车,它们或轻盈或庄重,色彩斑斓,就像桃花汛来的时候,在杨树村桥上看一条条鱼影快速闪过,它们是水的精灵,而汽车则是街道的精灵,有了汽车,一个活泼泼的城市才扭转着身子,发出巨大的呻吟。我父亲举着茶杯时常忘记喝水,他对街头这些精灵的一举一动充满兴趣,他认为只有融进了这些声音,才能是这个城市的人。虽然我父亲的身份还是一个临时工,这一点令他很失望,但是从客户友好的目光里,他渐渐找到了满足的感觉。他想,我和他们差着什么呢?一样在城市的这些巨大的声音里吃饭、睡觉、流泪或者想家。
  我父亲这时候在新疆的事业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他狂妄地想买一辆小汽车了。蘸着唾沫一遍一遍地数着铁皮箱里的钞票,他把藏在床下的铁皮箱上了三把锁,钥匙放在不同的地方,抑止自己轻易花钱的冲动。他做梦都想有自己的汽车。
  7
  就在这个铁皮箱眼看着要装满钞票的时候,田丰到了新疆,带着一个叫叶红的女人到了新疆,惊得我父亲从汽车里跳了出来。他看着叶红,看出了他们黏糊糊的暧昧。他想到家乡的雨芳。叶红美,三个雨芳也抵不上,看到田丰突然绽放的笑容,原来忧郁的脸一下子笑意荡漾,笑声变得很浅,似乎一个触碰就会喷薄而出。我父亲心里“哎呦”一声,雨芳完了,这家伙看来再也不会回到杨树村了!我父亲恨不得用手中的铁榔头敲碎田丰呼呼冒热气的脑袋。田丰明显胖了,走起路来,有点蹒跚,对我父亲的敌意大方地置之不理。   果儿听得很惶恐,我父亲回过神来,一双大手蒙住了果儿的眼睛。
  田丰命丧沈阳,果儿无处可去,不,田丰把孩子交给他,就是要他能把果儿带回杨树村,那里是他的根,田丰的心事他懂。
  我父亲还是把果儿丢了。他说,对果儿刚开始他是不喜欢的,他是一个孽子,是田丰偷情的产物,看到他,总有一些邪恶的念头跳出来,与阴暗、羞耻联系在一起,这是一枚肮脏的果子。我父亲宿舍门前是一个煤堆,那煤堆成一座山,煤像永远也烧不完,总是有蓬头垢面的人来拉煤。这大煤堆是果儿的乐园,他把黑煤捏成各种形象的东西,站成一排,然后他会在上面撒尿,一边撒尿,一边嘴里发出长长的嘘声。这些东西一个个地坍塌,他会再把它们捏把起来,再撒尿,他的时光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我父亲说,是那个邪恶的念头让他放弃了对果儿的管束,直到有一天,果儿不见了。
  果儿不见了,我父亲说,当时首先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果儿是他脸上一颗不光彩的污点。但是两天后,我父亲突然惊恐起来,又觉得是心里的一块肉被挖去,他调皮的身影原来早就长进他心里了。等他慌慌张张去报案,所有的细节在民警的询问下如此清晰,闭着眼就可以复述果儿的一切。
  等找到果儿,离他失踪已经过了三年半,我父亲几乎荒废了他的事业,用尽了他的钱财,那个铁皮柜子里已经只剩几块钢镚。果儿是被黑砖窑的老板骗去了,关在大山沟的一座黑砖窑里,不见天日,不给饭吃,只有流尽身上最后一滴汗才会混个半饱,果儿背着二十多块红砖在黑暗的窑洞里爬行,还未发育的身板被压扁,瘦骨嶙峋,我父亲找到他时,他的手臂只有芦柴棒粗,我父亲抱着他痛哭。果儿睁着惊恐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父亲,半天蹦出一个字:饿!
  找到果儿的那一天,我父亲想回杨树村,再也不出来混江湖了。果儿的脑袋彻底坏了,他看人一脸的张惶,像只惊恐的小动物,更像一只猫,总是躲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但是我父亲现在还回不去杨树村,家里需要钱,果儿需要治病,他得努力赚钱。我父亲很累,他睡觉的时候,就要诅咒一遍田丰:“自己下阴间了,照样风流快活,把累赘扔给我,你不得好死,也不得好生,只能投生做一头不长记性的猪。”
  每次诅咒完,他都梦见田丰深夜站在床头,自己一下子惊醒,看着昏睡的果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这样的日子真是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
  果儿的脑袋被黑心的砖窑老板打坏了,我父亲感到很痛心,没法向阴间的田丰交待。再看果儿时,仿佛也是从自己的身上掉下来的肉,与自己的心牵在一起,原先萦绕在他身上的孽气没了。
  9
  我父亲决定买一条船。在水上漂的生活更契合他的心意,岸上已经让他无法忍受。船买来了,是只小水泥船。我父亲给它加上木头架,戴上竹棚顶。
  我母亲对此很不满,说:“你买了一口棺材。”
  父亲从此生活在水上,岸上这个家几乎给他忘记了。我父亲自己漂泊一世,只有杨树村才是他的根,杨树村的河流才能赋予他活力,虽然城市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但是有一样给不了他,那就是宁静,与心长在一起的宁静。他把那些鱼丫子规规整整地用麻绳扎成几摞,高高地挂在屋檐下,竟然被燕子做了窝,春天更成了蜜蜂的家,它们进进出出,眼中全无他人。我母亲看着这些高高在上的鱼丫子,跺着地、咬着牙齿对燕子、蜜蜂发狠:“看我什么时候一把火把你们的牢全烧掉!”她是说给我父亲听的,但是她几乎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母亲后来无奈地安慰自己:“就当他死在外头了,这么多年,就当我孤家寡人。”随即,我母亲噤了声,向地上连吐了几口唾沫。
  那时,我父亲的船在杨树村的河流上漂泊,它会准时在某个地点出现,逐渐成了水上的时钟。瘸子只要瞄一眼我父亲的船靠岸,就知道又过去了一天。
  大部分时候,我父亲静静地躺在船上。他听到各种鱼的呢喃声,鱼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它们有快乐,也有哀伤,它们吵架,它们战斗,它们相互抚慰。各种鱼说话的腔调也完全不一样,有的苍凉,有的妩媚。我父亲沉醉在这些声音里,有时会敲敲船底,打乱这些鱼平静的生活。父亲听听船底的唼喋之声,独自笑了,像在挑逗调皮的孩子,父亲听到有鱼啄船底的声音,有的是怯怯的,更多的是大大咧咧的,有的鱼甚至用尾巴不停地扫动船底,向他宣战。
  后来,我父亲趴在船舷上,看着那些刚刚冒出来的小鱼,在水里,顶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互相打斗,一会东一会西,它们的身体是弹簧做的,它们在清澈见底的水里上蹿下跳,那些轻轻曳动的河草,根本挡不住它们亮晶晶的身体自由滑动,有时我父亲的眼睛追不上它们愉快奔跑的身影,有时候我父亲会把自己的脚伸进河里,任那些不明真相的鱼咬,咬着咬着,我父亲就笑了。
  这是幸福的时刻。然而逐渐地杨树村的河流开始变得瘦了、浅了,还浑了,许多池塘也被填了。城里人突然爱上吃杨树村的野鱼,鱼价不断飙升,于是人们在瘦了的河里打上圩塘,养殖鲫鱼、河蟹,河面只剩下一半,勉强可以行船,水几乎不再流动,但是养鱼的人却越来越多,恨不得把另半边也围成鱼池。河流越来越小,被拦截成鱼塘,那些家养的鱼一个个吃得都懒洋洋的。在夜里,一条条小船像鬼火一样地在河面上滑行,他们用电捕鱼,鱼子鱼孙通通一命呜呼,连称王称霸的螃蟹也不能幸免,触电后一下子死不掉,八只爪子落掉,蟹身沉入水底,活活饿死。河里的网一挂挨着一挂,网眼一挂比一挂细,隐藏在水里,随时向鱼虾索命。不久,我父亲还发现,河里有的鱼竟然长得歪瓜裂枣,尾巴不像尾巴头不像头,有的鱼睁着血红的眼,露出怪异的表情……
  我父亲忧郁地看着这些打鱼人,他们不是为桌上添一碗菜,而是把鱼变成叮当作响的钱币,变成哗啦啦在地上滚动的汽车轮子,还有越盖越高的楼房,他们把刀鱼、螃蟹的价格一提再提,而那些命贱的小鱼则被直接扔在地上,变成泥浆。我父亲痛心得直甩自己的嘴巴。
  我父亲在水上漂,几乎不再捕鱼,反倒是不停地驱赶着捕鱼的人。我父亲成了水上的间谍,他总是不断地用手机向派出所通报捕鱼者的行踪。派出所的人最后烦了,说:“老刀,现在市面上的治安还忙不过来呢,水上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父亲有一天看到一个瘦削的人,举着一根竿子在船头用电触鱼,一触一大片,白花花地浮在水面上,我父亲看着心疼,举起船桨与瘦子争吵了一下午,自此我父亲在湖面的名声越来越臭。我父亲终于和他们爆发了一场恶战,他们把我父亲打得躺在家里下不了床,但是我父亲一声不哼,他担心的是水上没了他的保护,那些鱼呀虾的都遭了秧。我父亲躺在床上,不断地擂床,我母亲知道,他要去看河流,闻河流的味道,但我母亲不允许。这些鱼虾难道是你老刀的祖宗?我父亲仰望着屋顶老半天,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10
  病稍微好点,我父亲挣扎着上了船。我父亲脑袋昏沉沉,一个人躺在船上,听风吹过河面,眼前一黑,瘸子忧郁地来到我父亲的船上,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父亲给他搞得有点郁闷,看着他:“你想到了什么?”瘸子看了一眼我父亲,然后把目光盯在船篙上,几只苍蝇正在打架。“我怀疑,田丰是歪巴子的儿子。”
  我父亲一惊,盯着瘸子,发现瘸子成了个对眼。
  你带果儿到我那里理发,我发现果儿像极了歪巴子,他们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父亲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下升起来。我父亲不吱声,看着瘸子的嘴。
  你看果儿笑的神情,像谁?
  我父亲在心里回忆着歪巴子:歪巴子在喝酒,歪巴子在打牌,抓到一张牌得意洋洋,他兴奋地把它插在木算盘上……我父亲无奈地点头:“你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像,非常像,我原来没想到这。”
  瘸子得意地笑起来,眼睛一抖一抖。“你还记得田丰那块钟山牌手表吗?就是送给雨芳的那只。”
  我父亲点头:“我看到一只乌龟从他的袖管里爬出来。”
  瘸子说:“田丰戴那块表之前,我有一次发现歪巴子也在玩一块亮晶晶的手表。那块表必定是歪巴子的,歪巴子是有工资拿的,一个月有28元。我们一年的收入,包括从鸡屁股里屙出和猪粪里掏出的也不会超过这个数。什么样的情谊能让歪巴子送田丰一只手表?我从镜子里看到果儿,一下子就明白了。”
  瘸子和我父亲笑起来。“依田丰的脾气,他怎么会接受的呢?”我父亲含糊地问瘸子。
  “为了雨芳,”瘸子说,“当年只有这贵重的手表能够打动雨芳的心。”
  我父亲有点不高兴,皱着眉说:“你别老提雨芳。”
  瘸子歉意地笑笑。
  后来雨芳成为了我的母亲。不错,那个被我父亲嘲笑的“猫丈母娘”,成了我的外婆。
  我母亲的名声当年被田丰搞得很臭,仿佛她是一个被抛弃的废旧棉花胎。我母亲曾经那么盼望田丰回来带她到外面闯世界,但是自从他离开了杨树村,几乎就从这个世界消失,我母亲一个人默默地吞咽着痛苦,她后来很后悔,接受田丰的手表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我母亲等来的却是我父亲,无限的委屈一起涌出,她的手帕透湿,后来干脆扔了手帕,涕泪横流。我父亲是一个细心的人,他把手帕收起来,洗干净后送回。
  手帕上有一朵纯洁的荷花,我母亲说,你父亲洗这条手帕用的是香皂,他是个有心人。我父亲在新疆接待完田丰和叶红后果断回到了杨树村。他觉得他不回到杨树好好安慰一下雨芳,寝食难安。不错,他是有收获的,他收获了我母亲的爱情。虽然她的名声已经给田丰糟蹋得一塌糊涂,但我父亲不在乎这些。可他们没想到,田丰像个鬼影一样总是隐藏在他们中间,我母亲有一次承认,她这辈子过得不幸福,好像总有个影子在看着她,我父亲在外打工的时候,她甚至被这个影子吓到。她和我父亲之间总是有疙瘩,到现在都不能彻底解开。这个影子,让她一辈子痛苦。
  11
  我听到歪巴子这个名字是在我父亲做出一项重要的决定以后,此前我对这个人其实一无所知。我父亲最骄傲的事情是他打工养活了我,并且培养我上了大学,找到了工作。他在城里漂泊半世,认为真正成为城里人,只有考上学。我母亲对他这个说法从来不屑,说我考学根本与他无关。在我的记忆里,确实也几乎没有多少父亲的影子,有的只是一些地址,这些地址都是落在信封上的,他识字不多,信很少,我母亲不识字,也回不了他的信。我甚至对果儿这个傻子哥哥充满嫉妒,因为有他在父亲身边,父亲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我父亲决定重砌村里的鱼神庙,这也许是他给杨树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了。父亲建庙,首先是资金的困难,所以他给我打电话,说到了歪巴子。其实,我和他交流很少,他在我心中更多的是一个符号。他也不太习惯与我交流,生怕哪句话伤了我似的。我虽然成了父亲骄傲的书生,但是生活困顿,实在掏不出太多钱给他建庙。我母亲知道后说:“他又发神经病了,别理他!”但我父亲有了修庙的主意,突然精神了起来。他在村里转得更加频繁,这里捡一个树杈,那里挖几块砖,村里这类东西越来越多,而人却越来越少。
  我父亲在原来旧庙地址上走了一圈,歪巴子曾经在这里栖身,现在一院子的麻雀,一只老鼠迅速地在墙上窜上窜下,发出刺耳的声音。我父亲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里是它们的乐园。我父亲对瘸子说,用纸糊我也要糊出一座庙来。
  一天早上,我父亲看到一头死猪在水里,我父亲现在容不得这些杂物污染河水,容不得它们的臭味在水面上漂,这些怪味会让他不断地打喷嚏。我父亲在打捞这头死猪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猪肚子里有一窝鳗鱼苗,像浓密的墨汁洇在水里。这时野生鳗鱼苗很金贵,它们喜欢腐肉。我父亲突然想到了鱼神庙,一点点欣喜漾出他的心间,他心里感谢了八辈祖宗、神仙菩萨送给自己的好运气。
  卖了这些鳗鱼苗,我父亲得了一笔修庙资金。
  有一天,瘸子又来到我父亲的小船上,举着一个泛黑的黄封面日记本,面色凝重地对我父亲说:“你看看。”
  我父亲接过这本枯黄的日记本,狐疑地看了一眼瘸子。我父亲的眼睛很疼,流泪不止,几乎不能清晰地看清瘸子的脸,看那些字更是模糊一片。
  “果儿从旧庙的墙缝里找到的。”瘸子补充道,“差点被果儿折成飞机大炮,我眼疾手快抢下来。”是歪巴子写的,他虽然只有一只右手,但是竟然记日记,在无数寂寞的夜里,靠记录日记,倾诉自己的悲伤。   我父亲把日记本举在亮光下,日记本纸质很差,墨水在上面洇成千沟万壑,那字粗大别扭,歪巴子写下这些字肯定比他捕鱼要难得多。
  本子上的字全是一片“我儿……”。
  瘸子说,歪巴子像看护鱼虾一样,看护田丰一家。他本来完全可以离开杨树村。我父亲点头说,歪巴子有一次酒醉后告诉我,他因为花案,打残了自己的左手,后来左臂彻底烂掉了,否则凭他在革命队伍里的资历,早该在城里当大干部……
  瘸子愣了一下,啊——歪巴子的手臂是自己打残的,我还以为是送公粮落下的……他这是对自己的惩罚!瘸子接着说,一次偶然的机会,田丰发现自己竟然是歪巴子的私生子。背负着这样的身世,田丰感到自己在杨树村抬不起头来。歪巴子知道田丰恨透了他,日记上全是歪巴子的忏悔,我们那次偷鱼被他逮住,歪巴子伤心不已,他对田丰充满担心,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把田丰的名字贴上了墙,毁了自己儿子的前途。你知道的,当时田丰杀他的心都有……
  他们俩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突然都愣住了。
  瘸子说,难道歪巴子是田丰烧死的?背负着自己老子这条人命,田丰再不敢回杨树村?怪不得大火的那一夜,人们都向火场走,我是个瘸子走得慢,遇到田丰匆匆忙忙向外跑,我喊他,他都没有理我。
  我父亲点点头,睁大了眼说,歪巴子烧死没两天,田丰就匆匆忙忙地跟着钻井队离开了杨树村,我总感觉到田丰身上有事,没想到会是这么大一件事。他不敢回杨树村,不仅是怕被杨树村人骂,更重要的是他烧死了自己的老子,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他们沉默了。我父亲掏出了平时待客的“玉溪”牌香烟,给了瘸子一支,瘸子横在鼻子下面狠吸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点着火,几只炫丽的水鸟在我父亲的船上吱吱喳喳地跳来跳去。瘸子说:“这确实是好烟。”我父亲咳嗽起来,咳得船摇水晃,咳嗽完对瘸子说:“也许他从来没有忘记杨树村。”
  瘸子提议说给田丰“关亡”。
  我父亲本来不相信这个东西,漂泊了一辈子,他几乎忘记了鬼神。瘸子最终说服了我父亲,他说,让通灵人召唤田丰的灵魂。想定了主意,我父亲的心也安静了。
  通灵人的脑袋奇怪地歪着,我父亲给递他香烟的时候,看到他的左手长着六根手指,大拇指分成两半,长着两只,他们像一对木偶一样面对面。通灵的人问,要把他带上来么?我父亲点点头,头皮发麻。通灵人突然什么也不说了,眼睛迷离起来,后来几乎睡着了,突然他浑身颤抖起来,在我父亲看来他像是遭到了电击然后被扔进了冰水里。他抖得屁股下的椅子得得作响,这把椅子曾经上过红漆,漆已经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粗糙的杨树木。他突然大叫一声,安静了,恍惚得如在梦中。他说话了,把我父亲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语气和声调像极了田丰。我父亲知道,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鬼魂。他看一眼一脸惶恐的瘸子,突然不怕了,盯着哪个奇怪的六指,希望它们能分开来,哪怕一会儿。
  田丰哭:“你怎么还在捕鱼?你让我不得安生,我现在就是一条漆黑的鱼。每个雾天我都会在杨树村的池塘、河沟间穿行,我看得到家家的烟囱,只有我家的烟囱快坍塌了,我看到我儿子了,他有时候垂头丧气……他不生火,他吃什么,他嚼生米吗?不错,他不仅嚼生米喝生水,他还喝生血,他喝自己的血……”
  田丰说:“我罪孽深重……你们得给我赎罪……我虽然永远不能回杨树村了,但是我的魂一刻也没有离开……”
  父亲和瘸子慌慌张张地点头,还想拽住田丰问清楚,通灵人突然不说话了,过半天打了一个哈欠,他们知道,田丰的灵魂走了,被鬼拽走了。我父亲和瘸子泪眼相看……
  他们都知道这是迷信,但是他们留下了真切的泪水。
  12
  我父亲常勾着头,注视着果儿,看着他,总有歉意袭来,憋不住的时候就自言自语。现在彻底看清了,这张脸不仅像田丰,更像歪巴子,歪巴子年轻的时候其实很俊。这三张脸一脉相承,只是一张孤寂,一张狡黠,一张惶恐。
  果儿不理会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纸片里,这些纸片上枪炮飞扬。不知道他从哪里收集来的飞机大炮的图片,嘴里常念叨:开炮!开炮!果儿早已经是一个男人的身体,浓密的毛发覆盖了他,但是他的心智退回如幼童。他经常蜷缩在杨树村古庙的断垣边,嘴里嘟嘟囔囔,他不仅怕美国的飞机轰炸他,也躲着每一个生人,在他眼里,杨树村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生人。我父亲有一天看到他一个人在河边跳来跳去,把自己跳成一只寂寞的水猴子,甚至在一个深夜,看到他脱光了衣服在河堤上狂奔。我父亲对他的担心与日俱增。
  瘸子每天拖着残腿到村里各家游说,他要各家为寺庙出善款,说一定要把鱼神请归位,让鱼神能镇住这些妖魔鬼怪,现在我们的心都被这些妖魔鬼怪控制啦,那些在水里作威作福的水鬼。没有鱼神的保护,我们杨树村的鱼虾都会死绝,变成臭烘烘的尸体,我们的水都将变臭,杨树村人将无水可喝……
  我父亲看着这座庙在默默长大、长高,心里充满了宁静。他顶着一头白发,牵着果儿的手,在村庄里游走,在那些沟沟渠渠间站立,我父亲分明看到田丰正躬着腰,紧张地观察水面,因为他刚刚看到一条大鱼甩了一下尾巴,他要逮住它。他说:嘘——别吱声。
  我父亲决定上岸,低头做一个沉默寡言的木匠。我父亲当了一生手艺人,除了修汽车,木匠活、瓦匠活都能上手,甚至他还能像女人一样穿针引线。我父亲说,在以往,什么活不得自己干?我父亲要把庙正中的鱼神雕出来。瘸子端详半天说,你这不是雕的歪巴子嘛……然后点点头说,歪巴子当鱼神,像。我父亲抬眼看了看瘸子,笑了一下说:“我要让歪巴子浑身长上鱼鳞,刀刺一样的鱼鳞。”
  一个雾天,雾很大,萦绕不散。我父亲在河坎里挖泥,他的修庙工地上需要很多河泥,河坎里都是好泥。他现在挑这些河泥已经很吃力,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果儿颤抖着嘴巴,突然喊了一声:“爸——你老啦——”果儿的声音很明亮,竟上前扶他。我父亲明白是果儿喊他时,放下泥担子,先咧开没有牙齿的大嘴笑,然后蹲下来老泪纵横。果儿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脑子正在醒来。我父亲摸摸果儿的耳朵,拍拍他的脑袋,为他掸去尘埃。
  我父亲突然看到多年不见的黑鱼飞起来,它们穿过云雾,从池塘跳向河流,从河流飞上树杈,穿透密密的芦苇。我父亲想,这是田丰的灵魂在飞吗?我父亲跪倒在一片淤泥地上。兄弟,你为什么飞给我看,你还有什么心愿我没帮你完成,兄弟呀……庙将砌好,我为你向你老子赎罪……我去沈阳,叫果儿把你的骨灰抱回来,安顿在庙里,让你们父子团聚……
  我父亲看着自己的足印,大脚趾的指纹是个奇怪的形状,细细看看,竟像两条长了翅膀的鱼,似乎也要从杨树村泥土上飞起来。河面上充溢着清新轻盈的气味,夹杂着芦苇和河草的清香,我父亲知道河流正在醒来。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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