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玉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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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院里的这段小路坏了好几处,林慧瑛小心翼翼地把车子推到自家门前,抓紧把手扶稳,让危天亮从车座前的杠子上滑下,站定,再去卸下夹着后轮挂着的两个液化气罐。她一早到医院给危天亮办了出院手续,完了顺路从气站帶回两罐气。危天亮不会骑单车,一旦要用车,都是林慧瑛带着他。
  一个老阿公,头戴大棉帽,帽子的两个耳朵没系上,像戏台上的官帽那样一跳一跳,苍白的脸上方方的鳄鱼嘴半张着,端端正正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被一个矮小的女人推着,车后面还挂着两罐液化气,这个情景很滑稽,陈志到出版社来改稿子遇到过一次,从此老拿这事取笑危天亮。危天亮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都是行政官员,从小没怎么顾上他,人长得又瘦又小,满脸褶子。
  危天亮写乡村教师的小说《湖岛小学》差一点得了那一年的全国小说奖,因为那年知青题材的名家名篇太多才没上去,社里觉得挺有面子,推荐他去北京参加一个给编辑办的文学讲习班。临出发,他又感冒了,高烧不退,林慧瑛赶紧送他去了医院。
  动身的时候,讲习班开班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林慧瑛大包小包的像搬家一样,棉衣棉裤新的旧的不管几套全带上,连煤油炉都没落下,好熬药煲汤。之前危天亮给陈志去了信,让他到时候来车站接自己。这边送上车,那边不用愁。
  陈志写小说在大学就崭露才华,毕业后直接进了省作协当专业作家,眼见许多同行在南方给企业家写发迹史赚了大钱,就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南下特区,在一个镇文化中心应聘挂职。不料当地老板个个怕露富,根本就不喜欢宣传,懒得鸟他,让他受足了窝囊气,却又意外地得到了许多写作的灵感。危天亮听说有个北方的名作家来了本省,特地去那个乡镇拜访,从此有了联系,短篇中篇陆陆续续发了不少。每次他来出版社送稿,危天亮都去车站接送,留在家里吃住。年前有个长篇社里三审都觉得不错,就是文字拉杂,特地把他请来,跟责编危天亮一块儿讨论改稿。社里出钱在郊区找了个招待所让他们住下,一人一间房。林慧瑛每天下了班,骑车过来帮他们洗衣服,顺便把煲好的汤给危天亮带来,一早直接去工厂上班。有天快天亮,阳台那边的房门突然被推开,披头散发、光溜溜的温雅抱着一堆衣服一头撞进来,钻进卫生间。接着就听见隔壁陈志的房间有人在问:就你一个?接着是陈志懒洋洋的回答:你们说呢?
  这是突击扫黄查夜。知道危天亮林慧瑛是夫妻,警察没敲门。他们一时忽略了危天亮和陈志两间房子共着一个阳台,阳台的房门是可以互通的。温雅大学毕业刚进出版社,编辑室让她做危天亮的助理,等于带徒弟。这才几天,却助理到陈志床上了。危天亮事先没一点感觉。查夜的走了,穿好衣服的温雅狼狈地低头站在危天亮两口子面前,请他们一定包涵。
  危天亮脸色铁青,不看她:
  放心,为了社里的声誉,我们也不会声张的。倒是请你自重。
  林慧瑛带温雅走了之后,危天亮去了陈志房间:
  你怎么好意思!回去怎么见你老婆!
  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关系?
  陈志反而有几分惊讶,让危天亮一时语塞。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兄你就别为我操这份闲心啦。
  那也不管温雅的名誉了?
  陈志眨了眨眼,涎着脸说:
  这不有你老兄罩着吗?行了,回头我代她谢你。
  午饭,陈志买了瓶酒。危天亮是个滴酒不沾的,陈志把自己搞得烂醉,抓着危天亮的手不放,反反复复嘟哝:你真不知道这小女子有多么迷人!就拜托你老兄照顾啦。今后你要有事找我帮忙,我要皱一下眉头就是王八蛋。
  头天夜晚上车,二天下午到了北京崇文门站,危天亮同座的几个旅客看他那小样挺困难的,帮他把一大堆行李搬到站台上。他左等右等不见陈志的人影,心里不停地帮陈志找没有及时来的原因:他在信里讲清楚了是让陈志买站台票进到站台来接的,搞不好这家伙忘记了?但以陈志那个火暴性子,他不会在外面瞎等的,一定会把信翻出来看看;要不今天下午有重要的课他不想落下,下了课他一定会赶来;要不他早出发了,路上堵了车,或者出了事故;要不他根本就来不了,请了别的同学来接,那人正在找自己;要不又跟哪个女孩子缠绵上了?按说一个人受了那样的惊吓,再色胆包天也该有所收敛的……这样眼巴巴地等着,不觉到了天黑。车站巡警从他身边来去好几回,终于停下来问他。
  那您还傻等什么?要来早跑十个来回啦。
  巡警是个痛快人,一口老北京土话:
  赶紧的,我给您叫辆面的!您不会打算在站台上过夜吧?
  危天亮怔怔地看着巡警,嘴里不停地说,我给他写过信的呀,信里讲得很清楚的呀,他不可能不来的呀。巡警不理他,用对讲机呼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帮他把行李搬到车站外面,送上一辆赶来的面的。
  到了学校,一件一件搬下行李,付过车钱,面的一溜烟走了。危天亮站定,茫然四顾。一长溜平房,窗子里人影晃动。院子里路灯昏暗,有几个人沿着墙根兜圈子,大声说说笑笑,走近了,危天亮忽然看见陈志,他是那群人的中心,正手舞足蹈,引起一阵一阵的哄笑。
  陈志!
  危天亮喊。
  陈志看到他了,继续比画,没打算停下。那群人没一个认识危天亮的,也懒得提醒陈志,免得打扰了兴致。
  陈志!
  危天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怎么啦,你?
  陈志站住,很不耐烦。
  不是说好了你来接我的吗?
  危天亮发现陈志早把接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很委屈。
  我接你?还说好了?跟谁说好了?嗯?你们谁听见了?
  陈志讪笑着问身边的那群人。
  我给你写信了,你没收到?
  收到了。那又怎样?我干吗要接你?收到信了就该接你呀?凭什么呀?就凭你这老阿公的样儿?
  那群人哄的一下又笑炸了锅。
  危天亮局促地垂手站着,像截水泥桩子。一身臃肿的棉衣棉裤,灰不溜秋,棉帽子两个耳朵一如既往地张开着,像戏台上的官帽。


  危天亮跟陈志同屋。房里的四角各有一张床。靠窗子的两张床,陈志睡了一张,把另一张撤了,放了原先紧挨各人床边的桌子,让自己床前宽敞了。箱子和书都堆到房门这头的一张床上,对面的一张床留给了危天亮。
  一進房间,知道同室居然是陈志,危天亮一下把陈志没接站的事忘了,欢叫起来:
  我们同室啊!
  危天亮责编的陈志的那个长篇出来后反响很大,陈志一时名声大噪。能跟一个当红明星同室自然是天大的荣幸。看看房间里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危天亮跪下来,把大包小包塞进自己的床底下。总算忙完了,他拍拍手在床沿坐下,歇口气,口里念念有词:真好真好!沉浸在跟陈志同室的兴奋里。
  讲习班租用的房子原先是乡村小学,中间一条通道串起几排房间。每个门口都有一个痰盂、一个垃圾篓。危天亮每天早上洗漱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这些痰盂和垃圾篓。然后就翻出床底下的那些大包小包,点着煤油炉煲汤。
  一包一包的树根、杂草、果核、粉末,让人莫名其妙。每次危天亮都耐心地给陈志讲解:这是补脑的,那是补肾的,等等。陈志在一边看着,冷笑:就把你给补成了这么个老阿公?
  危天亮低下头,不再讲解,专心致志地煲汤。一会儿味儿就飘散起来。不好闻,也不难闻,就是怪怪的,让人不舒服,又说不出怎么个不舒服。那些味儿关不住,弥漫了整个通道。危天亮觉得很对不住大家,就拿给大家清理痰盂和垃圾篓补偿,每天坚持不懈。勤杂工朱师傅很感动,见面就夸这位老阿公真不错!
  “老阿公”他是跟着大家喊的。危天亮看上去也够份儿。
  什么老阿公,他才三十出头,比你小一轮呢!
  陈志嗤笑。
  是——吗?
  朱师傅很吃惊。甭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比“老阿公”可精神多了。
  说是同室,但每天能跟陈志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除了上课,陈志总有参加不完的活动,学校里老见不着人影。每天回房间都差不多过了半夜,总是醉醺醺的,混杂着淡淡的香水气息,在床上一倒下就鼾声如雷。即便在学校,他也总在各个房间转悠,极少待在自己房里,偶尔在,危天亮几乎都被关在门外。在教室晚自习回房,只要里面灯亮着,门就一定被反闩着。老旧的木门最下面的一整块板子早已没了,在门外就能看见里面两条男腿和两条女腿交叉紧贴着旋转晃动。好不容易敲开了门,陈志不但不道歉,反而说,你回来也真会挑时间,就不能在教室多待一会儿吗?自以为比班上哪个女生都有姿色的酱子扭着屁股出门的时候也会在鼻子里哼一声:真讨厌!一脚撞上了她刚撒了尿的盆子。那个盆子就在危天亮床前,危天亮不得不端出去倒掉。他很沮丧,觉得是自己犯了大错。他每天不吃安定就没法睡觉,睡得晚了就要加量,加了量也老是好半天翻来覆去。又生怕打搅了陈志的好梦,每一动他都小小心心,缩手缩脚。
  讲习班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多少都有些成就和成就带来的名气。证明这种名气的指数之一、或者说最重要的指数就是有没有情人,情人的多少和成色。男生一坐下来就比较各自情场的战果。有一个让老婆戴了绿帽子的光棍甚至拿了前妻的玉照来充数,被一个知根知底的当场揭穿。
  危天亮开始很纳闷:这样的事也可以拿来显摆?自己的家室往哪儿搁?他根本不能想象林慧瑛之外他还可以有别的女人。
  文革,早年做特工的父母关在监狱,哥哥跳楼自杀,他下乡插队,老生病,没人接近他。同一个生产队的林慧瑛在家里是老大,下面一堆弟妹。父母忙着做工,都扔给了她,从小苦惯了,不在乎照顾一个危天亮,时常来给他煎药、煲汤、洗衣浆衫,后来就成家了。知青大返城,因为父亲卡着,危天亮一直在乡下中学教书。好在他父亲没有恢复工作前林慧瑛就回省城顶替她父亲进工厂了,分了房子,要不他从乡下回来一家人住哪儿都是个问题。危天亮一个人在乡下,有空就写小说,连续发了好多篇,被省出版社看中调入,他父亲那时已全退,不好再多说什么。
  在讲习班,危天亮始终进不了任何一个圈子。不是人家不让进,是他自己怎么也进不去。人家一帮一伙地说话,忽而神秘兮兮,忽而嘎嘎乱笑。他站在一边怎么也闹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为什么好笑:甲是花花公子,乙是正人君子。甲把丙的肚子搞大了,孩子生出来,鉴定结果父亲是乙。这怎么可能?别人笑得一塌糊涂,他使劲眨着眼睛,努力深究其故。
  当年时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领异标新二月花,城头日换大王旗。他写的那些十三不靠,没法归类,哪杆旗下也没位子。但班上一开会,他的发言总是慷慨激昂,都是责任感使命感之类套话,听得大家昏昏欲睡,东拉西扯一片乱糟糟。他始终是怒目金刚,唾沫四溅。陈志说他整个就是一没血没肉的机器人,“责任感”“使命感”不过是一种事先设定的程序。问题是程序开关掌握在他自己那里,除非你切断电源,否则就会一直那么亢奋下去。
  人活着是要有趣的,没趣还活个什么劲?陈志说,危天亮就是特没趣,所以特没劲。
  没趣的危天亮男生的圈子进不去,女生那儿他根本就不会沾边。除了一个李雪梅,基本上没有女生单独跟他说话。
  李雪梅是写诗的,诗写得不错,人长得惭愧,出名后离了婚,跑来上讲习班。危天亮到校之前,她边上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安排谁谁也不坐。危天亮来了,就成了她的同桌。陈志在背后笑:还真是有缘,虚位以待,就等着老阿公出现。别说,这两个人坐在那儿还真有点夫妻相,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危天亮是南方人,上课的时候听不懂北方老师的话,就请教李雪梅。李雪梅很热心地给他标拼音,标同音字,下课了还反复讲解,生怕他没弄明白。危天亮很感动,就问李雪梅有没有新写的诗稿,他可以转给社里的刊物发表。他对人的审美很麻木,从来不关心谁是不是美女,但当了几年编辑,对稿子有一种狗鼻子的敏感。李雪梅的诗写的都是生活的实感,挺质朴,危天亮帮她在社里的刊物发了好多首。但李雪梅对发表作品好像不是太在意,一有空就祥林嫂似的向危天亮倒苦水。讲习班的课堂也是饭堂。吃饭的时候他们依旧坐一桌,李雪梅的苦水从上课到吃饭到吃完饭到饭堂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倒个没完没了。   危天亮低着头,嗯嗯啊啊地听着,不知说什么好,等她口说干了喝水的空隙就问一句:这几天有新写的诗吗?有天吃过晚饭,李雪梅又缠着危天亮说话,他们那张桌子别人也不去。说着说着李雪梅忽然歇斯底里咆哮起来:你什么意思啊?假装什么圣人啊?除了诗诗诗就连个屁也没有,你以为我是写诗机器啊?你以为只要发表诗一个女人就什么事也没有啊?
  危天亮猝不及防,眼睛睁得老大,完全傻了。
  当夜李雪梅就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拉起行李箱走人。讲习班的老师上班听说后,立即赶去车站:
  什么原因啊?危天亮骚扰你了?
  骚扰?他要真那么男人就好了,我宁可被他强奸!他那副一本正经一成不变的老阿公样能把人折磨疯!
  李雪梅回去以后诗风大变,把脐下三寸写得活色生香,领一时风骚。在她后面的下半身写作再豪放,也只能拜她为开山祖奶。
  都说愤怒出诗人,其实饥渴也出诗人,尤其是性饥渴。危天亮那点干巴文字一点灵气也没有,跟哪个圈子也不搭调,上文学史是没指望了,但是他用柳下惠的坐怀不乱,帮助李雪梅完成了弗洛伊德的被压抑欲望的满足和升华,造就了一个杰出的女权诗人,把李雪梅生生逼进了文学史,功莫大焉。
  周六夜晚,一帮人从三里屯泡吧回来,兴奋异常,拥着陈志进了房间,听他夸夸其谈。
  说起来也够惨的,什么坐怀不乱啊,就是性无能。
  陈志看着危天亮的床,上面只有一床铺得平平的被子,看不到一点起伏。
  危天亮就在被子下面,他早早吃了安定蒙头睡了,忽然诈尸一样从被窝里挺起来,目眦欲裂:
  谁性无能?说谁性无能?嗯?
  大家是第一次看见危天亮发怒,这样的人一旦真火了,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陈志很快镇定下来:没说你性无能,我们是佩服你的高尚,说你是柳下惠再世呢。
  再世个屁!
  危天亮怒气咻咻。
  看危天亮缓和下来,陈志嬉皮笑脸:
  要不,哪天你也泡个妞给我们见识见识。
  不就是胡搞吗?动物都会!
  太好了,最后一个堡垒坍塌了!
  众人起哄。
  危天亮懒得理他们,躺下去,重新蒙头睡觉。


  一连几天大雪,奇冷。勤杂工朱师傅在收发室看到有危天亮的一封信,很熱心地给他带到寝室来,让他少遭趟罪。已经下了课,危天亮还在教室。朱师傅把信交给了陈志。
  危天亮老师 收
  信封上的字很娟秀,一看就是女孩子写的。这样的信陈志常收到,不奇怪。奇怪的是危天亮也能收到这样的信。陈志抓着那封信,心里有点犯酸:还真不能小看老阿公!危天亮刚进门,就阴阳怪气地说:你的桃花运来了。
  危天亮看见自己桌上的那封信,一下愣了。
  沁沁!
  危天亮颓然地在床上坐下。
  不会是惹上麻烦了吧?
  陈志斜着眼问。说不清是醋意还是幸灾乐祸。
  沁沁居然从报纸上看到了他们讲习班的消息,放了寒假,她正好要来北京出差,有个好心的企业给他们学校打了井,解决了他们的吃水,学校派她来送锦旗。到时顺便来看老师。
  没法躲避了!
  危天亮心里七上八下,满脑子一片轰响,一时慌了神。眼面前能给他出主意的也就只有这个陈志了。他把拆开的信递给陈志。
  这不大好事吗?你愁什么?我是真搞不懂你,你真当自己是柳下惠啊?那有劲吗?
  陈志看完信,叫起来。
  你严肃点好不好?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你没有理由伤人家的心,除非那是第二个李雪梅。
  看看危天亮没话,陈志同情起来:
  我说你老兄运气怎么这么不好呢,尽让丑女人缠上……
  你胡说!
  危天亮打断陈志。
  你这么说对谁都不公平。
  看看陈志挺委屈,危天亮补了一句。然后趴到地上,从床下抽出一个牛皮纸卷宗。
  ……
  我是北方山村的一个小学教师。读了您的小说《湖岛小学》很感动,您小说里的人物有着朴素的美,很真,真得让人心疼。那个小女孩被父亲强行带去县城给他的后妻抱小孩,从此失学,离开湖岛前上了最后一课,老师领着全班同学齐声念着送别的唐诗,送她上船,船荡出湖湾,升起船帆的时候,小女孩抱着桅杆大哭起来,岸上的同学也一起跟着哭喊,老师忽然不顾一切,跳下还没有开春的冰冷的湖水,奋力去追帆船……整个一大段,我跟学生们一块儿朗读,没等朗读完,全班就哭成一片,朗读不下去了。
  小说里的我的那位同行,在现实生活中有原型吗?他后来的命运怎样了?我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不该这样问,可您的小说让人读了怎么也放不下,这样的小说是可以给孩子们读的,您深深地触动了他们的心灵,会影响他们的一生。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感受。我觉得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天孩子们长大后回忆往事,会很欣慰他们的童年曾经有过我的陪伴。我想,写下这些故事的您多么像奔腾的江河,浩浩荡荡畅流不休!这样的小说获不获奖都没有关系,孩子们的感动——还有我的,也是对作家的奖赏!您说是吗?特别想和您谈谈,您怎么对待心里的您?
  寄上我的一张照片,请别见笑。
  以后能常向您请教吗?打扰您了。祝安好!
  照片上的沁沁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自己也像个大女孩。
  我的天,天仙啊!
  陈志盯住照片上的沁沁,连声惊呼。
  老哥,我这回是真心祝福你啊。我要有这么一位,我那些全都可以送你。
  陈志还真是由衷的:
  给人家回信了吗?
  当然回了。
  这是危天亮收到的沁沁的第一封信。他是编辑,回信是职业习惯。何况是这么一封充满善意的信。   怎么回的?
  陈志很急切。
  我说她在想象中把我美化了。我的生活和我的写作其实都很平庸,最多就是一条有一点响动的小溪流。我的作品影响很有限,她肯定看得不多。任何作家的作品写的最终都是自己。自己平庸,作品就只能平庸。我不是故作谦虚,我知道自己的斤两,让人看走了眼最终会很没意思。
  ……
  老师啊,我不是小女孩了,也从不盲目崇拜谁,我向往的是所见的每一样美好。喜欢您是从您写的那个湖岛小学开始的,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您,就看见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它那么静谧广阔动人。您和您的同龄人曾经付出的青春熠熠闪光!世间有什么比洁净的灵魂更令人敬重的呢!读了您的文字,泪水婆娑。当众人都趋之若鹜成为物欲的奴隶,您却在无边的寂静中痛楚而喜悦地歌唱!很想知道,那些岁月对您有着怎样的意义?谁又住进了您心里?如今的每一天都是怎么过的?我问得太多了,如果惹您烦恼,您就别回答。
  老师,我跟您一样深切地爱着大自然。喜欢您,是因为在您的小说里我看到一种清澈和深邃。一个那样纯净的人一定是美好的。请允许我在灵魂深处爱您、听您,静心,读书,或许还有写作。我无法阻止自己像一棵植物追随阳光一样向往南方,您就是南方。
  请允许我拥抱您!为我认识了您。
  我的天,您太幸福了!什么“我不是故作谦虚”,原来您才是高手啊,欲擒故纵。
  陈志读着沁沁的第二封信,嫉妒得手直抖。
  但这封信让危天亮不知所措。到目前为止他没有给任何女孩写过情书,沁沁这封信之前,他也没有收到过任何女孩的情书。他跟林慧瑛都没有说过情话,因为语言没法表达他们那种在患难中建立起来的男女关系,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是母子是兄妹是师生是密友还是情人的关系,纯净得不能再纯净,又丰富得不能再丰富。在这之外任何类似的情感对他都是多余的。他工工整整地回了一封公事公办的信,谢谢沁沁的关心:作为文化和教育工作者,大家都负有崇高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希望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努力向上。愿她一切好。也欢迎她为出版社的刊物写作。
  然后把沁沁的信锁进抽屉。
  好久没有见到沁沁的回信,危天亮如释重负,心想这还真是一个懂道理的女孩,沁沁的信却来了。
  ……
  敬爱的老师,一切可好?这些天,走到哪儿,哪儿都下着雨。雨水那样湿滞浊重。
  老師的写作,是一种恳切的沉淀和提炼。老师笔下的人物总是离自己不远,形象凝重、性格鲜明,就那么活生生地立在字里行间。无论人生还是创作,升华都是最终的追求。老师在借着写作,尽可能表达自己的人生观,这让我看到一位心怀悲悯的、值得敬重的老师!
  多么希望老师更好,想来老师心里宽敞着呢,不会怪我乱说话。安好。
  本想早些回信,前些时路上来了大暴雨,跑着淋得不像样儿,今天险些爬不起来了,这会儿吃过一大把退烧药才好些。
  危天亮正犹豫着要不要回信问安,第二天又看到了沁沁的信:
  ……
  夜深了,怎么也睡不着,还是写信。老师别烦——我是挺烦人的。昨晚发过信就后悔了,怎么又由着自己性子打扰您呢?生着自己的气。瞧,我成了情绪的奴隶,如此不堪……
  下面的内容危天亮没有再读,直接把信锁进了抽屉。决不能再回信了。这种危险的游戏不是他该玩的。但沁沁的信一封接一封:
  ……
  真不愿惹老师烦恼,可是,忍着不想太难了。
  老师,这些天,您一回、一瞬、一会会儿也没想起过我吗?
  ……
  喜欢老师和老师的文字,跟任何别的都没关系,曾悄悄想,要是老师也喜欢我就好了。哦,喜欢老师让我体味到生命的样样美好,这多么难得!因此,内心里对老师深怀感激。
  ……
  老师,这封信,无论您何时看都没关系。
  老师的沉默我早已明白,可我的喜欢这么真切地生长过,怎能一下子割舍呢?来自生命深处的,我都会珍惜铭记。此刻深深感到,被人害怕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请老师不要责怪我,我喜欢藤的自然蔓延,也深厌其惯于缠绕。
  如果您愿意,是朋友好了,没有性别差异的,兄弟般的吧。
  ……
  拜托,没空回信像老师那样批个“阅”字吧?我尽量忍着不写。
  ……
  哦,别为难,只愿老师开心。
  等喜欢的感觉消失就没这么讨嫌了,对吧?
  那一刻,永远别来。
  我宁愿清醒而痛苦,也不愿麻木糊涂。
  唉,一个人没人喜欢多悲哀啊。
  ……
  沁沁所有的来信,这次来京危天亮都装进了行李箱,他怕万一给林慧瑛看见在心里留下不必要的阴影。他也不能毁了那些信。毕竟,那里有一颗多么纯洁美好的心灵。
  我明白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你为什么要躲着,因为你害怕了。
  陈志放下那些信,心里五味杂陈。
  我害怕什么?
  害怕你自己。害怕自己拒绝不了她。
  嗐,笑话,有什么拒绝不了的,我早拒绝过了。现在, 当面拒绝,她会受伤害的。
  不当面她就没受伤害?
  那不一样!当面拒绝太难看了。
  那就别给人难看!那就别拒绝!那就接受!我的老兄!
  不行,绝不可以!
  危天亮愤然说:
  这女孩,真不懂事!非看脸色。
  说你是柳下惠还真说错了,你压根儿就失去了爱的能力。
  陈志瘪嘴、耸肩,再不搭理,让危天亮一个人在那儿长吁短叹。


  晚饭后,危天亮照例坐教室自习,一连几天心神不宁。各地中小学应该就在这几天放寒假,沁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跑北京来了。她在信里没说具体日子,显然是当时定不下来。   像是真有心灵感应:
  危天亮,电话!
  门房的喊声远远传来。
  危天亮跌跌撞撞地跑到门房,抓起电话。
  老师,我是沁沁。
  沁沁的声音兴奋而娇嫩。
  危天亮的心咯噔一响,赶紧用巴掌按住听筒,贼似的四下张望。还好,除了重新窝在床上盯住电视看警匪片的门房,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现在在途中一个站台的公用电话上给老师打电话,具体什么站我没记住,反正离北京很近了,火车正点到北京站的时间是今晚九点四十,我在六号车厢,下了车我就在站台等着。老师能来接我吗?我是一个人,第一次来北京,就想最快最快最快见到老师呢。
  沁沁之前只写信,从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她显然是怕给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现在他在外地,她也就不必太多顾虑了。
  危天亮当时不知道,沁沁那个山村小学根本就没有电话。打电话要去几十里外的乡邮电所。乡政府有事都是专门派人传话。
  晚上九点前,危天亮就赶到了北京站,看清九点四十到站的那趟车停靠的站台,赶紧买了站台票进站。
  一趟一趟车停靠,一趟一趟车开走;一群一群人蜂拥而下,一群一群人蜂拥而上。
  就是没有沁沁。
  火车晚点了?她在哪个站下车耽误了?
  过半夜了。沁沁的影子也没有。
  怎么又是您?
  居然又是上回那個巡警:
  又等人接您?
  不,不是……
  危天亮忽然遇到了大救星,上下牙叩得咯咯响:
  我来接、接人,可是……
  危天亮结结巴巴,越急越说不顺畅。
  您别急,我给您捋捋,要不您越说我越不明白。一个姑娘,小学老师,从太行山大山沟里头一次来北京出差,在离北京很近的一个站台给您打过电话,应该九点四十到,到现在没见人,您想知道车是不是出什么事在哪儿耽搁了?或者是她出什么事了?给人挤出站了?找不着您了?甚至被坏人拐跑了,您很担心,很害怕,对不对?
  对对!
  危天亮清水鼻涕流得老长也顾不上擦一把。
  那这么的,第一,我明确告诉您,今天进北京的列车,到目前为止都是正点到达。第二,我现在就能帮您的就是让车站广播找人,只要她没离开咱北京站的范围,你们就有指望见着。第三,您得作好报警的准备,从她家乡那边往这边找。这个公安会有办法的,跟您说了您也不懂。第四,您先去候车室暖和暖和,别一会儿冻死在这儿。
  危天亮眼里闪着感激的泪光:
  行,那就拜托您了!我不离开站台,就在这儿等着。
  您这是何苦呢?一有动静我就告诉您。
  不行。
  危天亮摇摇头,再不说话。
  真服了您了。
  巡警从值班室找来一件军大衣,把冷得浑身筛糠似的危天亮裹上。
  没有这件军大衣,危天亮很难说能不能熬过那个夜晚。
  早上回到讲习班,正是早餐时间。危天亮昨晚走得急,没带房门钥匙,转身去饭堂找陈志。
  危天亮出现在饭堂门口,被人发现,里面原来面朝黑板坐着的人都纷纷转过身子,齐齐看定他。
  接到沁沁了?
  陈志打破寂静。
  没有哇。
  失魂落魄、面色青紫的危天亮摊开两只手,张开他那张方方鳄鱼嘴,暗淡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他给冻木了,根本就不会想陈志怎么知道他去接沁沁?他昨晚直接就从门房走了,跟谁也没说过话。
  那你干吗回来?不在那儿等着?没准她上午到呢。
  我回来看信,找她的地址。报警。
  整个饭堂重又陷入寂静。憋了一阵,突然爆发出哄堂大笑。疯狂的拍打、跺脚,桌椅板凳跟着跳起。闹够了,酱子擦着眼泪,强忍着喘息说:
  不用报警啦,昨晚那个电话是我打给你的。你不柳下惠嘛,没想到比谁都着急上火啊。我就说嘛,老阿公其实比谁都不缺荷尔蒙……
  酱子正说得热火朝天,一直就那样张开手摇摇晃晃站着的危天亮忽然脖子一挺,呕出大口大口白沫,顺着下巴、喉咙白花花地往外冒,之后像块硬板一样“咚”的一声仰面倒在地上。


  住院的时候朱师傅送来了沁沁的信。
  沁沁在信里说:老师,我可能要食言了,原说寒假去北京看您,可前几天一场大雪把好几个学生家的房子压塌了,我要把他们几家人都接到学校来住。等他们的房子修好,也许就春暖花开了。那时去北京,我可以摘很多花给您。如果去不了,那就让它们开在我心里。老师,您一直不回我的信,我明白,您的心早已有人住着,我住不进去。但是,您会永远住在我的心里,我会紧紧地揣好您,不让您去任何别的地方……
  危天亮的眼泪成串成串地滴落。
  这个傻丫头!
  朱师傅看着危天亮递给他的信,跟着抹泪。危天亮跟送他来医院的讲习班领导交代,他不想再回讲习班,他知道自己写作不入流,本来没资格跟作家们做同学的。每天晚上来医院陪危天亮说话的是朱师傅。他跟朱师傅说,身体稍好些,他就回家。他请朱师傅把讲习班那儿他的书稿和主要的几件私人物品带来医院,其他的都留给朱师傅作纪念。他给沁沁写了回信,说他很快就回南方了,让她如果来北京不必找他。他把信交给朱师傅,请他赶紧发出去,又不停地叮嘱:万一她没收到信,来了北京,请一定保护好她,山里女孩没经过世面,是不设防的,千万不能让她受人欺负。另外,千万别给她说自己被骗接站的事,就当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心里太干净了,容不下一丝肮脏。
  能自己起床走动了,危天亮坚决出了院。讲习班教务处两个干部送他回了家。临别再三说等他完全康复后他们会来接他。他礼貌地笑笑:
  谢谢。
  教务处两个都看出来,这是谢绝。
  危天亮跟出版社说,他身体和水准都跟不上,只好休学回来上班。跟林慧瑛,他说了详情。林慧瑛听完,沉思着说,北方孩子淳朴,真是个好姑娘!有机会我们去太行山看她。   沁沁进京比她预计的要早。遭雪灾的那几户安顿下来之后,学校领导让沁沁还是赶在春节前送锦旗,表明学校的诚意,也给人家一个喜兴。
  头天晚上到京,那家企业的办公室主任小潘开车来接。上次小潘也随老总去了太行山,认识沁沁。
  第二天上午举行了很正式的赠旗仪式。沁沁代表学校宣读了长长的感谢信,说明校领导因为雪灾要走访学生家庭不能前来,很抱歉,然后座谈。午餐后,沁沁说,下午她去看望在京学习的一位老师,然后就从那儿直接去车站,返程。几位老总都很感动,说,知道你们那儿遭的灾很大,留你不住的,只好等以后请你们来,争取让学生们一块儿来看故宫登长城。回头小潘会买好你晚上返程的那趟车票在车站等你,你安心去看望你老师吧。
  本来想给她派车,但怕会让她不方便。
  昨晚住下后,沁沁的心跳就怎么也按捺不住。她翻出那张登了危天亮上的那个讲习班消息的报纸,找到准确的全称,给114打了个电话。114那个话务员挺负责,估计大晚上的办公室有人的可能性很小,给了沁沁一个值班室的电话,一拨就有人接了。
  讲习班吗?
  沁沁努力压抑着。
  是,您有什么事?
  我找个人。
  您说,找哪位?
  危,天,亮。
  危——天——亮。
  行,您别急,我给你看看,名单就在这桌上呢。
  沁沁想象着对方眯着眼睛,一只粗指头在玻璃板压着的一张名单上滑动的样子——她班上学生的名单也是压在桌上的玻璃板下面的。
  在这儿呢,危,天,亮,一排四号。
  谢谢您!
  沁沁几乎要跳起来。这一晚上她睡得很沉,临睡前想着危天亮就在不远的地方散步、看书,或是跟人聊天,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这么近,心里说不出的甜蜜。
  大街上,面的跟蝗虫似的。沁沁上车就问,师傅这地方您认识吗?师傅说,放心,没有出租车司机不认识的地儿。
  讲习班大院一片寂静,正是午休时间。连门房也捂在被窝里眯着了。沁沁觉得不该打扰,直接穿过院子走进那排平房。
  房门上标着:1——4
  沁沁站住。屏息。举起手。拍门。轻轻地,一下,又一下。
  没有等响第三下,门开了。陈志睡眼蒙眬,刹那灯似的一亮,迅速把沁沁拉了进去,又迅速关上了房门。
  老师,我好想你!
  沁沁嘤嘤地哭。
  我也是,我也是……
  陈志呼哧呼哧气喘如牛。
  开门!
  外面一声断喝:
  快开!要不我踹了!
  陈志无奈地把门拉开。
  朱师傅一手拨开他,问:
  姑娘您是沁沁吗,太行山来的?
  沁沁用棉袄袖子擦干眼泪,拂了拂刚刚被弄乱的头发,惊惶地点点头。
  您来看望危天亮老师对不对?
  对。
  朱师傅转身逼视陈志:
  那你告诉她,你是谁!
  陈志的眼睛里射出寒光:
  朱师傅,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说不说?要不我请这一屋子人都出来,你当大伙的面说你是谁。是危天亮吗?一个臭流氓,别把人家名字给弄脏了!
  走廊上已经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沁沁进大院的时候,朱师傅正在院子里拔枯草。来讲习班串门的男孩女孩大多都挺时髦的,很少沁沁那样的北方农村装束,一身厚厚的老棉袄,又寬又大。朱师傅忽然想起危天亮给他看过的照片,呼啦一下站起来,追上去,刚好看见沁沁被陈志拉进房门。
  姑娘您来晚了。您危老师已经回南方了,不会再来这种地方蹚这种臭流氓的浑水了。我给您寄过他的信,您没收到?
  沁沁低着头从人丛中挤出去,倒退着,看着一帮名满天下、曾经像天上的星星一样让她无比神往的男男女女,满脸恐怖。然后回转身,飞快地跑出去。
  危天亮开春后收到沁沁的信。信是年前写的,给他全家拜年。但大雪封山,邮路给堵着了。他这才知道,他在北京托朱师傅寄给沁沁的信,沁沁是从北京回去后才看到。那封信也因为大雪被滞留在县邮局,没有及时送达乡下。在信里他只说单位有要紧的工作必须回去,讲习班只好不上了。
  沁沁的信说她没见到老师当然很遗憾,但她回去后也想清楚了一件事,就是她永远只能是老师的学生,不应该有其他非分的念头。老师有紧张忙碌的事业,有幸福圆满的家庭,不应该因为她增添不必要的精神负担。而她,有一茬接一茬喜欢她的学生,他们中间许多人有一天会走出大山,把她的心血变成一种意义。深深的夜里,她可能会想起老师,那她就会去看山里的月亮。在他们的太行山,夜空总是格外的蓝,月亮总是格外的明亮。某一天,她会遇上一个喜欢她的好男人,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那时,她也许没有了任何浪漫,但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一定还会去山上采花,让她记得她曾经的年青,曾经的跟所有青春女孩一样的玫瑰色的梦。
  沁沁没有提到自己的冲动和陈志的无耻,显然是怕危天亮听了难过。陈志那天中午耍流氓,是朱师傅写信告诉他的。朱师傅也辞了工,另外找了一家单位应聘。
  危天亮稍稍安心:沁沁有惊无险,人经历了一些事,会成熟得很快。
  只是,沁沁的梦醒了,危天亮的噩梦开始了。


  中午的工作餐是集中逗笑的时间。一段日子,主题词老有“铁树开花”“枯木逢春”之类,一旦危天亮走近,大家就对他挤眉弄眼。有人甚至直接恭喜他:完全看不出,老兄原来这么活泛。他好久才闹明白,“铁树”也好、“枯木”也罢,都是指他: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从北京退学回来,原来是因为一场风花雪月。
  危天亮差点没气背过去。他从来不容自己有任何道德瑕疵,也不容别人对自己有任何负面评价。他气急败坏去找社头。社头耐心地听他语无伦次地说了好半天,笑起来:   就这么点事?
  这怎么是一点事!换了你你受得了?
  岂止是受得了,我会得意。
  社头挺油:
  泡妞,找情人,不是时髦吗?你跟太行山那小学老师不还有书信来往吗?我听说你在北京,给女作家倒尿盆子,还气跑了一个女诗人,人家说你性无能,你从被窝里诈尸一样挺起来,有这事吗?
  危天亮忽然醒悟:这一帮瞎起哄的同事后面是温雅,温雅后面是陈志。编造和散布危天亮的绯闻,目的是取消他的人品优势——编辑室主任退休,空出的位子正在竞聘。最有资历也最有实力的是危天亮,但温雅志在必得:她联系的作者大多是新锐作家,书稿的销路都不错。而危天亮手上,有些书刚出来就打折。有的选题明摆着没有市场,但他认为有文化价值,就坚持要上,常常把社头也搞得头疼。
  还有一种更小心眼的说法,危天亮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坐编辑室主任这把交椅。出去镀金,就为升迁。闹半天回来位子被人抢占了岂不白瞎。
  我有这么卑鄙吗?
  危天亮厉声喊。编辑室的人大都低着头,尽量回避危天亮的眼睛。只有温雅迎上来:
  危老师你别听那些,我们谁不知道你呀,一个小小的编辑室算什么!
  危天亮直直地看着温雅:
  那些话就是你说的!你有工作能力,有业绩,好好竞聘就好了,干吗贬低别人!你那些话,污辱人格,你懂不懂!社头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本来是推荐了你的,现在我撤回我的推荐。
  危天亮的愤怒留了余地。即使温雅做得这么过分,他也没有想过拿她跟陈志的洋相说事。那是下作。他一直很同情温雅。她父亲当过中学校长,因为不肯给上级点名的教师划右派,自己成了右派。同校的女教师放弃教职嫁给他,随他下乡,当民办教师。温雅是他们最小的女儿。几个孩子都很争气,在大学都是高才生。
  危天亮可笑就可笑在这里,他的反应特别迟钝,除了他孤陋寡闻,社里几乎没有人不明白,竞聘,征求意见,只不过是走一个过场。只有他会当回事。他推荐还是撤回推荐,跟温雅当室主任根本就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事过好久才知道,提名温雅升职的是可以决定社头能不能当社头的人。
  但所有这些,对危天亮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那种蝇营狗苟的人,他不会跟任何人争任何好处!为了证明自己的光明磊落,他向社头要求调出编辑室,另行分配工作。
  社头说:那我就太感谢你了。本来,无论怎么排队,这个室主任的位子就是你的。什么狗屁的竞聘,就是掩人耳目罢了。我只能硬着头皮让人在背后骂娘。现在你主动告退,我的压力也就没那么大了。你来总编室吧,正差人手呢!
  总社下边的一个个分社先后盖了宿舍楼,相对独立了。文艺社也看中了附近城中村的一块地,但拿不出那么多拆迁费。正愁着找钱,危天亮的出现让社头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他在一个文史刊物上看到的资料:危天亮父亲当特工时受到过香港商人包先生的救助,有生死之交。
  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跟我去香港一趟。
  社头没头没脑地说。
  去香港干吗?
  危天亮很意外。
  看马会。
  社头油油的。
  危天亮当然知道不会是去看马会。但领导不说他不好多问。
  香港之行,一切如愿以偿:从包氏公司现在的掌门人包先生大公子那里拿到了一笔巨额赞助,年事已高的包先生本人出席了宴请,席间吃力地问危天亮:令尊可好?听说他受罪了?危天亮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回答,怎样回答。他是头一次出境,头一次面对资本主义,面对资本家,再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这位境外的老先生跟父亲有什么瓜葛。父亲挨斗坐牢,没准还真是罪有应得?
  直到整个行程顺利结束,危天亮才知道自己受了利用。他脸色很难看。社头说,别不开心,你给社里创造了历史,我们都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房子盖好了,你挑最好的一套住。但是這趟香港出差请你千万不要告诉你老爸,他老人家的脾气,就不用我多说了。
  父亲要知道他们打着他的旗号跑去香港找包先生捐钱,非跟他们拼老命不可!如果说父亲的大半生都在为一种令他热血沸腾的理想奋斗,那么他的晚年的唯一事业,就是极尽一切可能来证明他的这种奋斗的纯洁性。
  危天亮的父亲生前让所有认识的人个个敬畏。“文革”中大儿子自杀了,小儿子危天亮下乡插队,后来就一直在乡下教书。不是县里不使用,是危老有交代:你们要动他,事先必须请示我,这是纪律!每次儿子回家,危老就叮嘱:就你那水平,就在基层老实待着,爬得高,摔得重,不是什么好事。危老自己一离休就交出了办公室,搬出了独栋庭院,让办公厅给他在省政府干部大院找了套单元房。请一众秘书、医护、警卫、司机吃了一顿饭,感谢他们多年的辛苦,谅解他对他们的种种过失,告诉他们,我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组织上已经同意他的请求,请他们回各自的主管单位另行分配工作。多年来他从不干政,散步遇到跟他一样退下来的老同志发牢骚,他立刻就拉长脸。他们只好赶紧住口,从此见了他就远远避开。
  看父母身体越来越不济,危天亮试探过请父亲给有关部门打个招呼,调回省城,方便照顾他们二老。回答斩钉截铁:我危某一生没向任何人低过头,别指望我打这样的招呼。
  训儿子也就罢了,对外有些事也做得太绝,很伤人:老干局组织老干部出访他从不参加,说把出国考察当福利是不正之风。有一次去法国,他破例参加了。到巴黎的第二天,他跟同行的一个人打了声招呼,说巴黎他来过,请转告领队不用找他,就不管不顾地独自去了日程上没有安排的拉雪兹公墓,在欧仁·鲍狄埃的墓碑前坐了差不多一整天,天黑才回到宾馆,当晚就让改签机票,一个人提前回了国。把一个团的人弄得很不自在。
  多年后,父亲走了,母亲也跟他一个脾性。离休前她一直在市里工作。为了照顾老领导,市里给每个副省以上的干部在风景区盖了一栋别墅楼,不用花钱买,将来子女也可以继承。她不要。给市委写信说:“……我和我已故丈夫一生从来没有向组织提过任何与个人利益有关的请求,如果这封信提出的请求算是的话,那这是唯一的一次——我的请求是向领导表明:我不需要新房子,请组织上另作考虑。好心人劝我迁就,都接受了嘛!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迁就就等于自甘堕落。同时,我郑重声明:也决不许任何亲属打我的旗号,来要这栋房子。我现在住的房子在我死后也交回公家。我们留给后代的遗产是极为丰厚和宝贵的,那就是我已故丈夫的精神品格。此外,我还有一点点存款,全部用于我的后事开销,尽量不给组织增加负担。”   市委书记当即就在信上批示:“老一辈革命家的高风亮节给我以深刻的教育,为她的无私精神深深感动。相信对于我们广大干部,这封信也会是一份思想道德的好教材。”很快用市委红头文件转发到市委市政府以及下面各县区的所有部门和单位。
  这封信在官场上反应并不好。这样的高风亮节,很可敬,但不可亲。没有人会仿效这样的别扭和较劲。这叫“玩高尚”,跟玩慈善,玩助人为乐,玩见义勇为……一样,是一种时髦,求的是一种更高级的精神享受。
  母亲不管那些闲言碎语,又自费出了一本书,是危老生前剪报编辑的一本诗集,扉页上的题记是危老的一首诗:
  质本洁来还洁去,
  未肯逐流堕泥沟。
  此去黄泉归旧部,
  昂首挺胸自不羞。
  母亲自己写了后记:
  诗集即将付梓,我痛彻骨髓。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老危弥留时抓着我的手说的话:我俩老骨头,即使顶着崩塌的泰山,也要走到正路的尽头。
  市委让办公厅通知市委市政府以及下面各县区的所有部门和单位订购,必须做到人手一册,这样危天亮母亲可以有一笔相当可观的正当收入。没想到母亲不但不接受,还大发了一顿脾气,当面让市委书记下不来台。
  父亲临终前给了危天亮一首诗,是他坐牢时咬破指头用血写在一块撕开的衬衫上的,唐朝骆宾王的《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危天亮不知道其中一定有的故事,长期处于地下的父亲最终把无数重大的秘密带去了地下。他交给儿子的是一个血的警告: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绝对的清白,不能给任何诬陷玷污留下口实。保护好做人的起码尊严。
  父母死后什么也没有落下,就落下一种精神洁癖。危天亮从他们那儿什么遗产也没有继承,就继承了这个洁癖。陈志概括说,这个洁癖在他们两代人身上就只有一种症状:僵硬、死板、保守、偏执、不开窍、不通融、一根筋、不近人情。
  危天亮在他拉来赞助盖起的那栋楼拔地而起之后,作出了跟她老妈一样的异常决定:不参与分房。
  社头说,你这是干吗,让我们不仁不义?
  危天亮说,跟你们没关系。我只想表明,我当初跟你们去香港,不是为了捞房子!
  没有人感叹危天亮惊世骇俗,比较一致的认识是:
  白痴一个!


  人的才华和潜能真的需要一个平台来展开。温雅在大家的印象中起先只是一个光艳但没脑子的美女。招聘的时候社头一眼就相中了她,说找个靓妹给社里增加点亮色。温雅平时很安静,老是木木地发呆,见谁都赶紧站起来,谁让她做事她都唯唯诺诺,让人怜香惜玉。谁也想象不到她会有后来的如此的干练。关于她靠省委分管领导上位室主任的议论,社里很长一段时间飞短流长,沸沸扬扬。但她打开局面的能力很快就让大家刮目相看。编辑室的双效益眼见得嗖嗖地往上蹿,出的几套大型丛书领导叫好,市场销售量也很可观。那个文学月刊原来半死不活的,社里都准备申报改刊了,温雅举办了一连串全国性作家笔会,对南方近年的繁荣昌盛充满好奇的北地名家纷至沓来。刊物的作者阵容顿时豪华,刊物的发行量渐渐稳住了下滑的趋势。
  参加这次笔会的基本上是危天亮退学的那一期讲习班的学员,许多人的作品眼下在文坛炙手可热。之前温雅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百佳》,卖得不错,很快就再版,他们都在其中。给温雅出这选题的是陈志。他自己这两年的写作很旺盛,声誉日隆。
  同一个航班的应邀作家有好几位,出版社派了辆中巴去机场接他们。车上有人打听危天亮,陈志轻蔑一笑:怎么想起他来了,他早就不在文坛的视野了。一帮人于是记起讲习班走廊那股怪怪的煲汤的气味,记起李雪梅的歇斯底里咆哮,记起危天亮的“诈尸”和被酱子的电话骗到北京站冻了一夜的故事,笑得前仰后合。出版社来接站的听他们这样议论自己的同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插嘴说,我们危老师虽然不像在座各位大师这么有名,但写作很勤奋的,正在写一个大部头谍战题材的长篇,素材基本是他老爸的亲身经历,我们社里很看好这部书,会特隆重推出,一旦出来会很火的。
  陈志听着,忽然睁大了眼睛,脑子飞快转起来。曾经一出来就轰动一时的小说眼看着大势已去了,他和京城的一帮哥们儿正开始打影视的主意。谍战!这是个绝佳的角度,官方和观众都能讨好。但危天亮那点能耐他清楚,他父亲那些史料搁在他手上只会是一种浪费,吭哧吭哧闹了半天,结果准是废纸一堆,琢不成器不说,还生生把一块好料糟蹋了。必须要让他交到高手手上。这是块天上掉下的馅饼,不吃对不起老天!不管可能怎样难堪,这几天一定要想法拿下危天亮。
  温雅等在宾馆门口。陈志最后一个下车,大大咧咧地走到温雅面前,握手的时候使了一下暗劲。他以为温雅会有一个回应,但是没有。温雅像跟其他人握手一样,手指没有弯,眼睛也没有接应他的意味深长的注视,他的手一松,她的手马上就礼貌地朝宾馆大门里一摆,一声“请吧”,一样的热情,也一样的例行公事。
  进到房间,陈志一阵燥热,真希望跟他们第一次一样,温雅进门,他一下就把她按到床上。他征服女人,从来都是一步到位,不讲究过渡。他有绝对的自信:英俊、健壮、挺拔,一双又像婴儿又像豹子的眼睛,是绝对的美女杀手。他有句圈子里广为流传的名言:放过美女是一种不人道的罪行!放下行李,立刻抓起电话。温雅那边,手提一直响着,就是没人接,陈志都快毛了,忽然应了:
  哪位?
  温雅的声音永远是那么诱人。
  你说哪位?还有哪位?
  陳志没好气。
  哦,你啊。什么事?
  你这不明知故问嘛。
  温雅那头静默了一会儿:
  等等行吗?我这儿正忙。
  等多久?   陈志紧紧咬住。
  温雅收了电话。
  整整一下午,陈志百无聊赖。又不敢出门,说不定什么时候温雅就溜过来了。自从几年前分手,他们再没有上过床。温雅去北京组稿找过他,但约好的那天晚上,他被酱子缠住了。温雅在宾馆守了一夜空房,很生气,第二天没等他来送,自己打车去了机场。也不知她这次会不会报复,放他的鸽子。正胡思乱想着,门铃响了,陈志从床上一蹦老高,几乎是砸到门上。
  门被猛力拉开,外面是两张很谦恭的脸:
  请老师去贵宾厅,跟社领导会见座谈,接着是宴请,有省领导参加。
  没有温雅。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陈志尽力稳住,冷冷地说:
  知道了。
  碰上门,转身就打温雅的手提。
  你怎么跟孩子一样啊。
  温雅哧哧笑。
  今晚!
  陈志的口气不容讨论。
  今晚肯定不行。
  那你说个时间。
  你看我忙成这样,你觉得合适吗?
  再忙还能不睡?不愿意了?
  没有啊。你真烦人。再说吧。
  温雅收了线。
  这还差不多。
  陈志心一热。眼前一下跳出温雅赤裸扭动的身体。
  估计宴会开始了,陈志才晃悠过去。
  在走廊上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喊声: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巨大圆桌对面,温雅正在跟一个秃顶男人喝交杯酒。雪亮的水晶灯把温雅照得特别耀眼,她今天略施粉黛,又兼酒色,格外妩媚。
  陈志已经听说了温雅傍省级官员的传闻。坐下来,他问旁边的陪坐:那位是你们省委的分管领导?得到肯定的回答,陈志往后拗了拗椅腿,看着千娇百媚的温雅,想:行啊,历练出来了。心里毫无醋意。而今的爱情都是标了价的,漂亮就是一种资源,当然应该充分利用。他并不需要她的贞操,只需要她的风骚。又看着那位脸红得关公似的老色鬼,一脸坏笑:你得意什么?你吃的是我啃剩的呢!
  一大桌子琳琅满目,陈志举着筷子胡乱拨拉。心想,晚上才是他大肆饕餮的正餐。
  一帮文人加官僚又是斗酒又是K歌,宴会闹到很晚才散,中间陈志上去搂起温雅,当那个老色鬼的面跳了一通贴面,下边鼓胀,温雅越让他顶得越紧,一曲完了,很绅士地弯了弯腰,说声谢谢,扬长而去。
  回到房间,陈志舒舒服服地冲了个凉,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给温雅拨电话。一次,二次,三次,皆是关机。下面宴会厅的音乐声还在响着,这帮王八蛋还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温雅只能陪着,他也只能耐心等着。
  抓着遥控器不停换台的陈志忽然一个激灵。整个宾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得像口棺材了。赶紧拨温雅的电话,依旧是关机。再拨,还是。陈志疯了,一遍接一遍往死里拨。突然铃声断了,响起宾馆总机委婉的声音:
  先生您还有别的联系方式吗?
  陈志失神地把话筒放回座机。
  温雅消失了。温雅拒绝了。温雅正在那个老色鬼身体下面发贱。
  好像听到了陈志的咬牙切齿,床头的座机忽然响了:
  先生,需要服务吗?
  在哪儿?
  在哪儿都行。
  我是问你在哪儿。
  陈志几乎要爆炸。
  先生希望我在哪儿我就可以在哪儿。
  那你去宾馆大门外,第一个台阶下。
  第一个台阶下站着一个戴着耳麦的瘦男人,看见陈志出门,迎了上来:
  我是这里桑拿部的。刚才是我们小姐打的电话。请问您有什么要求?
  我不要你们桑拿部的小姐。我要社会上兼职的、绝色的、有品位的。你有吗?
  ……电视主持。行吗?
  当然行,不过我要看货。
  可以,不过价格不菲哟。
  那是我的事。
  好吧,您去房间等着。见了面,觉得不行,可以让她走人,您再给我打电话。
  不能去我的房间。
  没问题。您另加房费,一样的五星级。


  危天亮几天前做了心脏支架,在家卧床。快天亮才迷迷糊糊睡着,电话响的时候他以为是梦里的爆竹声,林慧瑛抓着话筒摇醒他,说:
  陈志的。
  ……天亮兄……
  陈志牙疼似的呻吟了一声,就哽咽着出不了声了。
  危天亮头一次听陈志这样喊他,惊奇地看着话筒发愣。自从那次离开北京,他们再没有见过面。他选择前几天做心脏支架,就是为了回避这次笔会,其实,除了陈志想要找机会从他那里捞素材,来的人并没有一个打算过来看他。
  话筒里重新发出吱吱的响动。陈志似乎是从哽咽里缓过劲来了:
  需要钱……现金……五千块……警察罚款……身上的钱全给鸡了……我不是人……是动物……
  你不要糟蹋动物了。
  危天亮方方的鳄鱼嘴半张着喃喃翕动。
  是是,我畜生不如。
  那头的陈志居然听到了:
  天亮兄,这回又只有你能救我,我不能让任何熟人知道,要不丢人丢大发了。求求你!过了这个坎,我给你做牛做马!
  住口!
  天亮兄……
  告诉地点。
  危天亮让林慧瑛记下,嫌恶地丢下话筒。
  林慧瑛打了辆车,跑去几十里外陈志说的那个酒店,替他交了罚金,又扔下几张纸币,让陈志自己打车回去。她自己另外叫了车。
  第二天晚上,陈志摸到了危天亮家里。
  危天亮正仰在破旧的沙发上看電视,林慧瑛听见铃响去开的门,一见是陈志,想关门也来不及了。
  陈志低着腰,畏畏缩缩地走到危天亮面前,把一沓钱和一只果篮放到茶几上,脸色惨白:
  那、那啥,我就啥也不说了。   果篮拿走。
  危天亮眼睛看着电视机。林慧瑛开了门就进里间了。陈志佝偻着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
  你还有事吗?
  危天亮对电视机说。
  陈志赔着笑脸:
  天亮兄别生气了。我不就好那一口么,这狗屎德行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是圣人,打死我我也绝对做不到你那样的,你就别指望了。我们不说那些好不好?
  陈志一边说一边移近危天亮。
  一直在想有个看起来是偶然的、碰巧的、不经意的机遇,跟危天亮恢复交往,没想到会是一个这么窝囊的机遇。
  危天亮瞄了他一眼: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像当初那样……说说写作。
  写作?就你们那样的裤裆文学?
  别把我搭进去。我什么时候写过裤裆文学?
  危天亮默然。这些年文坛虽然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陈志的写作倒是稳稳当当,出来一个是一个,公认的厚重,也有深度。孔夫子说有德者必有言,其实缺德者未必没有言。至少小说这一行,烂人写名著的多的是。陈志的做人虽然不敢恭维,写作的本事危天亮是绝对服气的。私下他跟林慧瑛说过,中国当代小说,让他打心里认可的就十来位,陈志是其中一个,东西写得硬实。
  听说你在写一个谍战长篇?
  谁告诉你的?
  你们同事啊。
  陈志说着顺势在危天亮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我想,也许可以给你出点馊点子。
  里间的林慧瑛忽然听危天亮喊:
  麻烦你出来一下,泡杯茶。
  传闻总是比事实本身夸张得多。危天亮写的其实是一个短篇小说。取材他父母的一个真实故事:危天亮母亲出身大户,出嫁之后丈夫把她从娘家带来的所有细软都变卖做了组织活动的经费,其中一枚据说传了好几代的老玉戒指因为有残缺,卖不出价钱,就留下了。“文革”被抄出来,成为这对夫妻忠诚的一个污点:什么抛头颅洒鲜血,这个保留就暴露出十足的虚伪!他们百口莫辩,只有沉默。在他们用沉默掩埋的无数故事里,这件事很小。但父亲用血书写《在狱咏蝉》时,显然包含有这一声叹息。
  一个短篇小说的分量太轻了。你父母一生波澜壮阔,那不过是小小的一滴水。明明是大海,为什么只用一滴水去反射太阳?把那个老玉戒指仅仅做一个引子,拍一部长篇谍战电视连续剧,影响会比你的短篇小说大一千倍一万倍。拍戏的事可以交给我,这些年,京城的影视圈,我门儿清。
  陈志完全恢复了元气,又回到先前那个夸夸其谈的陈志:
  你们一家两代人好像只为一个信念活着——用毕生证明一个“高洁”的名节,我很钦佩。但……
  陈志看一眼危天亮,忽然打住,把下面的“那有劲吗”吞回去,接着说:
  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很现实的社会,追逐权力、财富、名气是主流价值观,谁有权有钱有名谁就是大爷,没人在乎你高洁不高洁。我这么说你别误会,我并不是说这部戏不要讲教育意义。
  危天亮说:
  我没想教育谁,我只想说,总有另类。
  那也是。
  陈志点头。
  笔会结束前的那几个晚上,陈志都在危天亮家,一坐就坐到凌晨。林慧瑛每次都从床上爬起来,给他们做好夜宵,端上,静静地看他们吃完,然后对危天亮说:你在养病呢。陈志这才不得不说:行行,今天就到这里。危天亮则总要叮嘱一声:明天早点来。
  到笔会结束,他们大体搭出了几十集电视连续剧的基本框架。危天亮写初稿,之后由陈志和导演定稿。
  陈志回到北京,很快找到了投资方,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谍战本身就是收视率保证。一帮人聚了一桌,听陈志白话《老玉戒指》的构想和主题。陈志说,这个戏关键是选了一个绝对有特点的新角度——表现当代精神世界的一个珍稀物种。
  对对对!这个角度选得妙!
  一桌人举着满满的酒杯站起来,觥筹交错。


  危天亮的剧本初稿差不多花了半年时间。中间住了两次院,接受激素治疗,整个人变成了不折不扣的胖子。
  初稿的誊写、打印、校对、装订,由林慧瑛一手完成,危天亮不让别人沾边。很多年来,危天亮把父母有关的回忆悄悄做了笔记,积累了厚厚的一沓,他让林慧瑛复印了一份,随初稿一起给陈志寄去,作为修改定稿的依据。
  危天亮在信里特地强调,不管剧本最后改成什么样,剧名必须是《老玉戒指》。
  陈志回信:放心。定稿我会请你过目。
  拿到定稿的时候,危天亮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入院头天晚上看完电视站起来,一头栽倒,在医院抢救室昏迷了半个月才醒。
  危天亮眼睛瞪著天花板,半张着方方的鳄鱼嘴,听林慧瑛念剧本。医生规定,每次不得超过二十分钟。但每次林慧瑛要合上剧本,危天亮摊在被窝上的手都会激烈地乱动。林慧瑛不得不再念一段。好多天后,剧本念完,危天亮闭上眼睛,静静地小睡了一会儿。醒了,示意林慧瑛把剧本凑近他,他一点一点地把手指移到编剧名单三个名字中排在第一位的他的名字上,弓起一个指头,想划拉却控制不了。林慧瑛猛然醒悟,赶紧从包里摸出笔,把“危天亮”三个字划掉,只留下陈志和导演的名字。之前危天亮再三说过,《老玉戒指》只要能开拍播出就行了,他决不署名,他不想让人觉得是儿子给老爸老妈树碑立传。另外,如果有稿费,不管多少,都捐给沁沁那儿的学校。
  《老玉戒指》的开拍和播出都很顺利。
  编剧只署了加黑框的危天亮的名字。
  林慧瑛去了一趟太行山,把编剧稿费全数捐给了沁沁所在的县教育局。沁沁现在是那个局的负责人。北京那个企业一直没有间断对他们的帮助。最早的办公室主任小潘后来升了副总,跟沁沁结了婚。沁沁不愿去京城,小潘两头跑。
  每年春天,林慧瑛都会收到一大捧太行山的鲜花。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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