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至今仍是我的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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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写作时我常常把手机打成静音,完成了当天的写作任务之后就去散步,澄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安抚了我的心,《男孩与野猫》一直写得不太顺利。回来一看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是一个座机,陌生的号码。
  回过去,对方讲了好几句话,我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是青山区新沟桥蒋家墩社区的工作人员打过来的,她告诉我,他们找到了吴懿外婆的电话了。我拿笔记下电话的时候发现我的手在颤抖,激动和高兴像燠热夏日午后吹过来的风。
  就在前一个月我打了那么多电话,托了那么多人,去找寻他们——那些我十年前曾经采访过的孩子们,我至今记得当时采访他们时的情景,记得他们的欢笑和眼泪。那时,他们还是粲然盛放的蒲公英,如今十年过去,他们到底身在何方,飞到了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放下电话之后,我愣了好久,吴懿,距离我第一次采访她,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十年。
  十年前,我们拍完吴懿的专题片之后准备做一个访谈,当时我和摄像师商量了一个在我看来非常好的取景位置,摄像师黄卫民老师构图完成之后把摄像机锁定在三脚架上,特意让我来看看这个构图好不好。
  于是,那副画面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时,五年级的吴懿正坐在社区干休所搭在外面的一个铁楼梯上,楼梯边种了几棵迎春花,茂盛的迎春花花藤攀附着楼梯,阳光下黄灿灿地每一朵都透亮着,仿佛不是因为阳光的照射,而是它们本来就能发光。而坐在悬空的楼梯间等待着采访的女孩稍微有些局促,她伸手拢了拢耳后的长发,然后在摄像师的手势下挺直了脊梁,微笑一直都在她的脸上,比迎春花还要灿烂。
  那一瞬间,我喉头滚动,被吴懿的微笑打动了——因为,我们刚拍摄了她病重的母亲,也知道她正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是,此刻,她笑的那么灿烂。
  那天,她在羊毛衫外面穿了一条带背带的牛仔裙,那天,我问了她很多问题,即便是最让她悲伤的问题,她都始终笑着回答,有好几次,我都看见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可是,她始终没有落泪……
  电脑打开后,我看了当初我的采访笔记:“……在吴懿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和身患重病的妈妈离婚了,妈妈患有肝癌,从记事起吴懿就要照顾妈妈的生活起居……吴懿很喜欢画画,她喜欢画周笔畅,因为她喜欢周笔畅,想做一个周笔畅那样的女孩……”
  写下采访笔记的那天是2006年3月31日,那时最火的电视节目要数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我记得结束采访的时候吴懿调皮地笑着祝我“明天节日快乐!”
  我一边收拾着采访话筒的话筒线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对着吴懿傻笑。
  “明天愚人节啊!”
  愚人节?!我多么愿意眼前她正遭遇着的这一切,只是命运在愚人节跟这个无辜的小女孩开的一个玩笑。
  2
  再次和吴懿坐在一起是2015年8月13日,她现在在一个冰激凌甜品店打工,这将近十年的光阴里发生了太多的故事。
  我们约在她上班的那个商业综合体的一家咖啡店里,这是一家以动物为主题的咖啡店,她坐在我的对面,桌面上蹲踞着一条和真狗大小相仿的斑点狗。
  “还记得当初我采访你时的情景吗?”
  “记得,当然记得!”和当年相比,我觉得她似乎没再长高多少。
  “头发剪了?”
  “很帅吧?”她歪着头调皮地笑着。
  “嗯,帅,不过,我觉得当初采访你的时候,长发也很漂亮……”
  “你做过我的节目后大概不到一年,妈妈就走了……”她为自己要了一杯白摩卡,低下头浅酌了一口,“好像从那时开始,我就是短发了,好多年了……”
  “为什么?长发不好吗?”
  “有时,我希望我是个男孩子……”吴懿笑了笑,并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
  “社区里给了我你外婆的电话,我打过去,听声音,显得好年轻,我记得当时采访你的时候,你外婆都七十几了……”我要的是一杯拿铁,喝不惯,苦苦的,“后来,才知道是你姨妈,那时她正在医院里,刚得了个小孙女?感觉她心情很好。”
  “对,我前天才去看过小BABY,”吴懿笑了笑说,“为了照顾外婆,我姨妈常住我外婆家……”
  “外婆还好吗?”
  “八十六岁了,还好!”
  “要不,你从头说吧。”我又喝了一口难喝的咖啡,“从小时候开始……”
  我四岁之前是跟着奶奶的,四岁之后,因为爸爸妈妈离婚,我就随妈妈回到了外婆家,那时,妈妈肝硬化和肝癌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了。我记事起就对两件事情印象深刻,一件就是妈妈不断地去很多医院,然后回来吃各种各样的药,然后再借钱、筹钱去看病。妈妈没有工作。第二件事情,我发现街坊小伙伴们都不跟我玩儿,后来才知道他们都被家长叮嘱过了的,说我妈妈有病,会传染……所以,我童年几乎没有任何朋友。
  常常是,一群孩子疯玩儿时,我一个人远远地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即便是我带了糖果,即便是他们游戏的时候缺一个人,我也没有加入的可能。有一次,妈妈发现了,她像是赶一群麻雀一样,高声地骂着他们,把那群玩儿得正开心的小伙伴轰走。
  可是,那些小孩被她驱散后又远远地回骂她,其实,我妈妈说的话,他们大部分都听不懂。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知道是因为妈妈的病,还是因为她吃了太多的药,总之,很多人都听不懂她的话。
  那天,妈妈驱散了小伙伴们之后,牵着我的手又开始骂我:“你怎么还长不大?……”
  她越骂越生气,就甩开我的手,一个人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抹眼泪,还自言自语。我也跟在后面莫名其妙地哭。   可是,她走了几步后,又回转身,往我嘴巴里塞了一颗糖,蹲在我身边说:“我们为什么要求他们?不就是因为你有个快要死的妈妈吗?妈妈死就死了,不要紧,只要你快点长大……”
  所以,我从小听得最多的就是“死”,我一直觉得,在我和妈妈的房间里,还另外住了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就是一个名叫“死”的人,我看不见他,但他却一直和我们母女在一起,常常让我害怕。
  妈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死了你怎么办?”
  大概正是因为妈妈有这样的担心,所以,对我要求特别严格,恨不得在她死之前让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学会,最好是一觉醒来,我就已经长大了。
  有一次,妈妈让我烧开水,水烧开了又让我再把开水灌进暖水瓶。结果,我的手被烫了一串水泡,外婆把妈妈狠狠地骂了一顿。
  可是,即便如此,妈妈也没有对我更宽容一些。
  我四岁的时候就会骑自行车,我摔倒的时候妈妈从来不扶我,一直站在旁边,叉着腰,冲着我喊:“起来,快起来!”
  所以,我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是骑自行车去的。我姨妈送我,她骑车在前面走,我骑着小自行车跟在后面。然后,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回来。
  从此再也没有人接送过我。
  从我们家到红钢城小学骑自行车要二十几分钟。
  3
  “是我打电话的那个姨妈吗?”
  “不是,送我上小学的是我大姨。”吴懿笑了笑说,“我外婆一共有六个子女,三男三女,我妈最小,我有两个姨妈,三个舅舅,一个舅舅十岁的时候得肝癌死了,然后,另外一个舅舅在他儿子也就是我哥哥两岁的时候死了,也是肝癌……然后,就是我妈……”
  “……”
  “所以,我外婆蛮可怜的,我哥哥出生才十三天,他妈妈就跑了,所以,我和我哥都是我外婆养大的……”
  “那你和你哥哥肯定是最好的朋友了……”
  “不是!”吴懿使劲儿地摇头,并不想谈这个和她命运几乎一样的哥哥,而是接着先前的话题说,“现在想,当时街坊小伙伴不跟我玩儿也是可以理解的,你想想,一家人有三个肝癌……”
  “终于读小学了,你妈妈一定很开心吧?”
  “是啊……”
  我妈妈虽然从来没有接送过我,可是,却经常跑我们学校,她跟我们老师都非常熟,熟到什么地步呢?每次考试我都不需要把试卷带回来,因为,成绩她早就知道了。
  她对于我在学校的情况也是一清二楚,后来,她实在病得不行,走不动了就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那时,我外婆家已经装了座机。
  妈妈没有工作,外婆外公都是普通工人,还要同时养活哥哥和我,所以,根本没有更多的钱给妈妈看病,再说了,这是绝症,无底洞。甚至,到后来,大家都放弃了,妈妈只是躺在床上等死,只有每次我放学回来,她见到了我,眼睛里才有了光。
  在最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机会,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知道这样一个机会的。
  那就是苏州有一个医院向全国征集志愿者,这个医院打算做肝移植手术,现在想来,我妈就是去当“小白鼠”……
  那时有实力做肝移植手术的医院在国内还不多,这家医院也是首次做这样的手术,所以,手术费全免,而且后期还免费提供两年的排异药物。
  妈妈的各项检查都符合手术条件,全家商量之后决定去做这个手术。临到最后要去的时候,家里又开了一次讨论会,那就是我要不要过去陪妈妈。
  因为,这个手术很可能就是一去不回了的。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懵了,那时我刚读三年级,什么都不懂,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最后,我妈妈说话了,她说我不能耽误了学习。
  因为妈妈对我管得很严,我的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
  后来,外婆、姨妈她们都过去了,只有外公留下来照顾我。现在想来,幸亏我没有去。大概正是因为我没有去,在手术台上九死一生的妈妈还有牵挂和盼望,这让她能坚持到最后,闯过生命中最黑暗的鬼门关。
  因为我没去,她才想要回来。
  我觉得我小时候好笨,根本没有理解妈妈那么复杂的情怀,当然也不会明白那次她回来后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
  妈妈做完手术回来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我甚至对妈妈都有些陌生了。看见这个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人,我愣了好久。只有当妈妈见到我眼睛里突然有了我熟悉的光,而且,疲惫苍白的脸突然间有了光彩,我才敢怯怯地喊了一声“妈”。
  妈妈没有说话,她把手向着我伸了过来。
  我怯怯地把手放在她的手心,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我的手是一只随时都会飞走的鸟儿。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我看见她的眼角里淌下了两道泪,她用牙齿咬了几下嘴唇,苍白的嘴唇有些哆嗦,被牙齿咬过的齿痕渐渐泛起了一点红润。
  她对我发火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大概手术再加上长途火车,她疲惫不堪,第二天才有力气跟我讲话。那天,她讲了很多,我一直呆呆地听着。
  我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讲了些什么。
  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话……
  妈妈一直都知道,很多人听不懂她的话,可是,今天,竟然连我也听不懂她的话了……她突然暴怒起来,从床上坐起来,使劲儿地把枕头向着我砸过来,胸脯剧烈地起伏,苍白的嘴唇不断地哆嗦,连骂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我懵了。我不知道这两个多月是因为她做手术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好久没有跟她讲话不太习惯,反正,我就是没有听懂。
  可是,没有听懂又怎么了?至于这样生气吗?
  现在我懂了。
  一直都没有多少人能听懂妈妈,别人听不懂,妈妈根本不在意。可是,有一天,她发现,连自己唯一的她最爱的女儿也听不懂她了,不可原谅……
  4   “现在,我也是一个人,这么多年,才知道,妈妈有多孤独……”
  吴懿讲不下去了,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眸子里涌了出来。
  她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巾擦眼泪,笑了笑,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嘴角不停颤动、抽搐。
  “你想想,她这两个多月里,都经历多少苦痛……我想,唯一给她勇气和力量的大概就是对于女儿的想念——可是,居然,连我也听不懂她了……”吴懿哭得稀里哗啦,只好低下头,不讲了,过了好久才抬起头说,“这么多年,妈妈始终是我的泪点——妈妈刚去世的那几年,我从来不提起她,只是到现在,我工作了,自立了,才敢提起她,可是,哪怕我是笑着说的,也会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
  “所以,我很少提到她,”吴懿又笑了笑,满眼眶里都是泪水,“如果我今天跟你讲一天妈妈,我会哭一天……”
  “做过手术之后,好多了吧?”
  “嗯,”吴懿擤了擤鼻子,把纸巾团成了一团,说,“刚才你不是问过我最美好的时光吗?我觉得,我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就是妈妈手术后陪我过的那两年……”
  渐渐地,妈妈望着我笑的时候蜡黄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整个人也活泛起来,话也多了,除了逼着我学习之外,在妈妈能走动的时候,带我去了好多地方。
  我不是说,那两年是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吗?因为,不再需要东奔西跑地看病,苏州的那个医院会定期给她寄来排异的药物,她手头上也渐渐有了些零钱,坐公交车还是坐得起的,所以,她几乎陪着我去了武汉所有公交车能够去到的地方。春天的时候,妈妈会带我到植物园去看兰花,去武大看樱花,或者,去博物馆看编钟,当然,那是在节假日或者周末的时候。平时,她见我学习乏了,就和我一起去江边,外婆家离江边很近。看一看江水,还有低低飞翔的江鸥,听着轮船的汽笛声,吹着江风,美妙极了。
  “等妈妈有钱了,”妈妈指着那个豪华游轮说,“我们一起坐船从武汉到重庆,看三峡……”
  我那时真傻,以为这个梦想很快就能实现了,总缠着妈妈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坐大船?
  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快了,我总以为,明天还能这样,妈妈从此好起来了。其实,根本不是的。有一天,我生病了,吞药吞不下去。
  “你看妈妈,过来啊,”妈妈笑着跟我讲,然后,摊开手掌心,手掌里有那么多药,“妈妈每天都要吃,你才吃一两次,而且,你的药多便宜啊……”
  我数了数,妈妈每次都要服下二十多粒药丸,想想我刚才吃三粒药都那么痛苦,我一下子觉得妈妈每天都吃这么多药该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可是,她还总陪着我笑,陪着我到处走,从来没有提过这事儿……
  后来,妈妈服药的时候,开始挑挑拣拣,开始自己省下一些药丸,自己给自己减量……
  “妈妈也怕喝药了吗?”
  “唔……”妈妈支吾了一声,一扬脖子,把药全喝了下去,咳嗽了几声说,“妈妈怕把药喝完了,再也没有了……”
  “啊?”我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一个雷电击中,一阵颤栗,联想到前些天医院医生的回访,恐惧一下子攫取了我的心。
  医生说,妈妈的身体状况是当初做手术的四个人中最好的——当时,那个医院一下子做了四台这样的手术——苏州的医生第三次来回访的时候,就已经有两个病人不在了……
  我记得当时我在房间里写作业,妈妈还有外婆都在客厅里向医生哀求着什么……原来,医院必须得按照当初的约定,在免费提供两年的排异药物之后,不再供药,而据外婆说,妈妈当初服用的排异药物全部是进口的,每天的药都在一千元以上。
  所以,在手术后两年的期限快要到了的时候,妈妈就开始减药,她以为自己省着点吃,就会为将来节省下更多的时光……
  “我省下些命来,留到将来,”妈妈每晚都要数自己攒下了多少药丸,像是数着她有限的时光,“这样,我就可以看着你长得更大些,我会稍微放心些……”
  “你已经好了,渐渐地不需要这些药了!”我知道自己在说自己的梦想,因为减药后,哪怕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都能发现,妈妈身体状况明显不如她正常服药的时候好。
  “真的?你也这么认为?”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妈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想,她是病人,她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减药之后的状况。只是,我们母女二人都愿意相信梦想,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奇迹”这个词。
  然而,没有奇迹——至少,在我这二十三年的时光里,我没有遇见任何奇迹。
  5
  吴懿哭了。
  她在对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愤愤不平。
  “妈妈自己减药之后——尤其是医院断药之后,”吴懿摇了摇头说,“我的妈妈生命力真是顽强,医院断药之后,她竟然还活了两三年……另外三个跟她同时做手术的早走了。”
  吴懿抹了一下眼泪,说:“只是,她最后的时光,她痛苦,我也痛苦——她要么对我好到极点,恨不得把命也给我,要么又对我严厉到极点,有时打我我都觉得冤枉——她居然怪我长得太慢了,有时,我个子小没有其他同学高,她也打我……”
  吴懿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擤了擤鼻子说:“现在懂了。”
  “我当时去采访你的时候,妈妈的状况已经很糟糕了……”
  “是的,”吴懿说,“那之后不多久,妈妈就走了。”
  我们一起沉默了好久。
  “总有人问我,你恨不恨你爸爸?”吴懿突然仰起头笑着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恨我爸爸——他不养我小,我不养他老——这样也挺好。要说恨,有时我恨我妈妈,她为什么要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好,这样爱我,却又离开我?……”
  在妈妈去世一年多,我读六年级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放学后来接我,那人是我爸爸。
  我一个人独来独往了这么多年,哪怕是下大雨忘记了带伞也不会有人来接我,忽然有人说放学了要来接我,而这个人是几乎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的爸爸……   我一整天都在走神,不知所措,当然也不知道老师都讲了些什么。
  放学了,我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人,尽管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他,我仍然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我爸爸。
  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他一路讲个不停,讲什么他有他的苦衷,说,让我不要恨他。
  其实,我对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恨有爱,他和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两样。就连,他骑自行车时迎面吹过来的风带给我他身上的气息对于我来说,都是陌生的。
  他住杨园,其实离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并不远。
  三口之家,我知道了自己还有个个头比我矮好大一截的妹妹。
  吃完饭后,他给我写了一个电话,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可以给他打电话,然后,送我回去。
  我觉得,他过得并不好。
  那是唯一一次我和自己爸爸的相见,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也没有。
  6
  “你说奇怪吧?”吴懿笑着说,“我连我叔叔的微信都有,逢年过节还会问候一声……”
  “你叔叔?是你爸爸的弟弟吧?”
  “对。”吴懿说,“去年我奶奶住院,我还去看她了的——四岁之前,是我奶奶带大的,所以,我和奶奶还是有感情的……”
  “和奶奶打电话,你会不会问一问爸爸的情况?”
  “不会。他们也不会说。”
  “妈妈的离开,对你打击很大吧?”沉默了一会儿,我问道。
  “当时还好,只知道一门心思地按照妈妈的交待,好好学习,”吴懿认真地说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怎么说呢,就是有时身体受了伤,还伤的不轻,可是,当时并不觉得疼,很久过后,才痛彻心扉……”
  “是,”我点了点头说,“1998年我奶奶去世,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可是,到过年的时候,我发现,我多拿了一双筷子,而奶奶经常坐着的那个位子空了,突然,眼泪一下子就哗哗哗地下来了……”
  “对!”吴懿狠狠地点了点头,说,“就是那样的感觉,我最灰暗的时光就是我读初二的时候……”
  初中我读的是武钢五中,那个学校有个班是全校最好的班级,班上有三十几个学生,基本上都能考上省重点,我也进了那个班。
  初一一切都还正常,初二的时候,我忽然心灰意冷,不想上学了,也不想回家。
  其他同学都去上学了,我一个人踽踽独行,走到江边,坐在当初和妈妈一起坐过的地方,望着江水浩荡东流,一坐就是一天,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饿,也不觉得冷。
  有时,我无比地思念着妈妈,有时,我又恨我妈妈。
  看到那艘大船,那个豪华游轮的时候,眼泪就一个劲儿地流。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去问了票价,原来是旅游公司的,那价格我当时觉得把我卖了也坐不起的。难怪,当年我缠着妈妈要坐大船的时候妈妈是那样一副表情。我妈妈真可怜,我多希望现在她还在,我挣得钱就够她和我一起坐一次豪华游轮……
  她总恨不得我一天长大,可是,我长大了,她却不在了。
  到了放学的时候,我就去找班上的那个同学,她至今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她一起走,然后,到她家借宿。
  有时,她会到江边,给我送些吃的。
  如果,她不送的话,我就饿着。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饿。
  因为,我当时只是一门心思求死。
  偶尔回到外婆家,我总是去找当初和妈妈一起盖过的被子,在被子里寻找妈妈那熟悉的气息,或者,蒙着被子整夜整夜地哭。
  后来,我留下了一封遗书,然后,去到了江边。
  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
  然后,我就被外婆找到了。从那天开始,我七十多岁的外婆开始跟着我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我六岁的时候,那么小,上下学都没有人接送,现在好了,读初二了,居然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接送。
  我有快一年的时间没有上学,我当初的那个班级还是收留了我。现在想来,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对我都挺好的,只有我自己不好。
  7
  “记得,我当初采访你的时候,你总是笑着,那么乐观,那么阳光,没想到还有过那么灰暗的时候,”我说,“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思念妈妈吧?是不是因为青春期的孤独与叛逆?”
  “不不不,”吴懿摆着手说,“我当初的情形和电影电视里的叛逆少女根本就是两码事,更不是社会上那些不良少年……”
  “嗯。没有其他原因?”
  “要说,也有,”吴懿犹豫了一会儿讲,“不过,如果我讲了,他非杀了我不可……”
  “他是谁?”
  “他是我哥哥……”吴懿笑着说,“其实,刚才说的有点夸张。现在,我们应该算和解了,毕竟都大了,可是,当初,他真是我的噩梦。”
  我哥其实蛮可怜,他的命运几乎和我完全一样,出生十三天,妈妈离开了他,两岁时,父亲去世。可是,他和我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我不管什么时候对谁都总是笑着,一脸阳光,可是他不一样,从小我就觉得,他是一朵乌云,如果他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暗沉沉的,紧张而压抑。
  他觉得全世界都亏欠了他。
  只有我外婆觉得他可怜,时时处处都宠着他。
  他大我十二岁,在我妈妈快要走的的那段时光里,他也不去找工作,很晚也不起床,我外婆常常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他床边,可是,稍有唠叨,他就一下子把碗啊筷子打翻在地。
  这都是次要的,最不可原谅的就是,他竟然打了我妈……
  那天,大概是冬天,天冷,我上学的时候起不来,我妈妈喊我的时候大概声音稍微大了些,吵了哥哥的瞌睡。他居然暴怒起来,骂还不解恨,一脚踹开了我们的房门,然后就劈头盖脸地打我妈妈……
  他凭什么?
  凭什么?
  ……
  那时,我妈妈都快死了……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妈被人打,一下子就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总是催我快点长大。当时,我想,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我一定要杀了他!
  就这样,他像噩梦一样伴随着我和我妈妈,直到他参军服役,暂时离开了这个家。
  可是,等到我读初二的时候,他复员了,又回来了。
  看到他,我就想起他打我妈妈时候的情景,就怎么也不愿意再回到这个家庭了……
  我对我妈妈有多爱我对他就有多恨。
  病魔也许对我妈妈的伤害更大些,要了她的命,可是,我看不见,看得见我也会拿把刀子跟它拼命。可是,我的哥哥我看得见,看见了,就会想起我妈,心里就堵……
  那时,我就想,如果我长大了能够自己挣钱了就好了,这样,我就有一个住的地方了,也不会挨饿了,再也不需要回到这个家了。如果,这些都不可能,那么,我情愿去死。
  8
  “直到去年过年,我才和他说话,”吴懿说,“比如过年,一屋子人,我都打招呼,也不会理他。”
  “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前几年结婚了,有两套房子,还买了车。”
  “那你外婆放心了。”
  “是啊。我虽然有外婆、姨妈,可是我知道,在她们心里,我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哪怕第三、第四都难排到,也无所谓,我习惯了。”吴懿补充了一句,“在心里把我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早不在了。”
  “中考还行吧?”我想听吴懿接着讲她的经历。
  “中考其实也考上了高中,但是,我想早点工作,所以,报了光谷那边的一个中专,实习的时候我还得奖了呢,”吴懿笑着说,“其实,我挺聪明的,做事又肯动脑筋,人缘也不错。”
  “嗯,第一次采访你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后来,外婆他们托关系找到了武钢,要说,在那样的大国企里上班可真舒服,上下班都有班车,下午三点钟就可以去洗澡,四点钟就下班了……”吴懿说,“没有事儿的时候就和师傅聊天,也轻松快乐,可是,我总觉得就这样混一辈子,想想就可怕……”
  “所以,你就辞职了?”
  “对!”吴懿说,“我一直想做餐饮业,但是,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于是,我就应聘到现在的这家甜品店,先积累些经验再说。”
  这是一家美国的冰激凌甜品连锁店,相信吴懿能学到不少东西。
  “现在,我在做管理了,”吴懿笑了笑说,“当初在徐东的那个店子要大些,这是个新店,但是,生意也不错。”
  “多好啊,慢慢来!”我提议说,“要不,我们去看看外婆吧?”
  “虽然,我可以和外婆住在一起,但是我下班晚,总是要到晚上一两点,她老人家还想着照顾我,就老发急……”吴懿在车上的时候跟我说,“我外婆现在挺好的,终于可以歇歇了。”
  “这就到江边了吧?”汽车拐弯的时候,我感觉行到了江边。
  “是的,现在围起来了,在做江滩公园,”吴懿笑着说,“等会你不要问我外婆遗书的事儿啊?”
  吴懿怪不好意思的。
  “好,”我一边开车一边说,“她身体好吧?”
  “挺好的,只是去年摔了一跤,现在需要拐杖了。”
  还是我十年前采访过的那个社区,还是二楼的老房子,我见到了吴懿的外婆,她当然不记得我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挺好的,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觉得的。
  告别外婆的时候,我说,我们去看看那个铁楼梯吧,当初采访你的时候,你坐过的那个楼梯。
  “这个小区快拆了,”我们去社区里面的干休所的时候吴懿说,“干休所里的人已经搬走了……”
  “我当初采访过一个爷爷,他帮助过你。”
  “是的,他帮我缴了好几年的学费,”吴懿说,“真是遗憾,我竟然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住——所以,这次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很高兴。”
  “能找到你,我也很开心。”
  坐在铁楼梯上的女孩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孩重叠了,中间隔着将近十年的光阴。
  我用手机为她拍了几张照片,没有迎春花,连迎春花的花藤也看不见,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很帅吧?”吴懿下楼梯的时候调皮地跟我说。
  “也很漂亮。”
  “可是,谁都不知道,我的一只眼睛看不见。”
  “啊?”
  “是的,就是这只,”她指着自己的左眼,我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指,她说,“能感觉到光,但是什么都看不见。”
  “一直这样?”
  “嗯。”
  “没有看过医生?”
  “没有。”
  我忽然心里非常难过,和吴懿回去的时候沉默不语,她察觉了。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能感觉到光,”吴懿调皮地笑着,歪着脑袋说,“怎么说呢,就像我的梦想和希望,虽然不是很具体,但是,就在我眼前,那是我生命里的光……”
  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十年前采访完那个小姑娘之后她祝福我节日快乐。我想,总有这样的人,坚强乐观如吴懿,他们把命运馈赠的坎坷当做了向上的阶梯,把最艰难的日子,也过成一个个节日。
  此文为纪实文学作品集《梦想是生命里的光》中的第一篇,该书2016年8月将由少年儿童出版社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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