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升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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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当她抬头看着周边的花草和仰望天幕而暂缓忙碌脚步的时候,她隐隐觉得自己仿佛不曾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一样,否则为什么她身上没有沾上这里的气息呢,或至少她应该给这里留下点什么?
  什么也没有。那另外一个声音决绝地回答她。
  这时,她就会从衣兜里摸出烟来抽,她刚开始抽烟的动作有些急切以至于看起来有些神经质地抖动着,可是抽着抽着的时候,她的动作也多少显得有些优雅。不过,这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如此,她从不在舅舅舅妈面前抽烟,也不会在儿女那边抽烟,自然,她更不会在她新来的儿媳妇梅桑面前抽烟。
  她抽完烟就拿着手中的矿泉水漱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已经压扁的口香糖咀嚼着。她想她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仔细想来,她只有每回回到所谓故乡的时候,才忍不住要抽烟的,在北方的那座城市里,她倒是收敛,她的样子看起来就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的温婉勤劳形象。只有回到故乡的时候,她的声音才忽然从细细的声线变得粗犷了起来。这种微妙的变化有时把她自己都震撼了。可是这种变化如此自然,如此放松,又如此接近歇斯底里,以至于她都被人忘掉了她曾奔波于两个不同的地方。
  其实,她出生在北方,最初她父母在北方做蒸笼、做筷子,后来做木材生意,直到有一天,他们把她带到了舅舅家。她还记得那时父母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经过一片菜园,她正是在菜园看到在掰开包菜的舅妈,那时舅妈像她现在这个年纪,舅妈抱起一直在挣扎的她,满身的包菜味。后来,她父母没有跟她道别就走了,是舅舅抱着一只刚出生数月的小羊羔安慰了她。再后来,那是多久之后的后来,她才听说她父母去世的噩耗,那时她早已习惯没有父母的生活,她从未觉得父母的离去让她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动。直到她出嫁的时候,她才刻骨铭心地想着那对负债累累的男女,以自杀结束了他们年轻的生命并给她留下永久的空白。那空白自上而下,自左而右……分明有种有形的看不见的物体在冲撞着她看似冷硬其实善感的心。也许就是那时,她猛然觉得这所谓的故乡是她一直想保持距离的地方。
  但逢年过节她又急切地想回到故乡。
  她是拎着矿泉水瓶走出木麻黄林的时候,被她的一位多年没有联系的女同学拦住了。那人本来是骑着电动车,像是遭遇惊吓一样猛然刹车。那人把蒙面的毛线帽子摘下,她才辨认出来,是她的前桌,可是她记不起她的名字,于是,她尽量回避谈到对方的名字。她们才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可她分明觉得她们似乎聊得很多,她终于把眼前的这位女同学跟过去的记忆对接了起来。也因此,她才想起从前惩罚过她和这位女同学的那位跛脚的班主任。
  “我前天在市场上看到我们的班主任,我差点没认出来,没想到她会老成那样,我记得她年轻时候,除了跛脚外,五官很端正,身材很好,两眼发光,现在简直像个村妇了,臃肿不堪。”这位同学大呼小叫地描述她所见的班主任的形象。
  她听着却没有评点,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呢。每回谈到学校的时候,她就感到自己的难堪。她是上到初二时被母亲叫回来的,是班级里少数几个初三没有读完就出嫁的,算起来,她也和同学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即便是那次二十周年的同学聚会,她也没有参加。她后来才听说那次聚会班主任也没有参加。
  她跟班主任也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二十多年前,班主任估计是三十岁的女人,现在也才五十多岁。她记得那时学校的男女教师还年轻,像当时刚刚成立不久的学校一样富有朝气,男女教师都颇有风度,尤其是女教师的穿着打扮和走路的步态更成为她们模仿的对象。那时的班主任早已开始烫发了,她显得那样洋气又那样自信。她记得班主任在班级晚会上唱了一曲《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她们同学回去的时候就开始传抄那首孟庭苇传唱一时的歌曲。
  “我听说她丈夫去单位应酬,酒后驾车直接撞到电线杆上,就这样没了,可是我们那时当学生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异常,算起来,她是对我们最负责任的一位老师,我前天打扫房间的时候还发现从前写了那么多本日记呢,上面写着她的各种评语,她的字清秀,在最后的地方她总会动情地写上两三句鼓励的话,比如写给我的那句,且去追逐一轮不落的太阳……”女同学一边说一边温馨地追忆学生时代。
  她自己的日记中也曾保存着这份美好的记忆,可是后来那些日记本都去了哪里?在她的人生路上,那些珍贵的记忆一次次丢失,直到她的脸慢慢要变成了一张树皮一样。每每想到这,她不能不怅然了起来。
  看她没有反应,女同学有些失望的样子。
  她扶着那辆破旧的电动车,有些犹豫地问,我听说班主任后来辞职了,她怎么会辞职?
  你可能不知道,毕竟你们还没读完初三就回家结婚去了,说到这女同学就手舞足蹈起来,那时竟然好多女同学很羡慕你们,说你们至少逃避了中考,连你们读得这么好的都回去结婚,自然很多人也已经没有心思读书了。我后来也动摇了,想着女孩子读不读书反正也就无所谓的,反正归根到底都要嫁人呢。我初三毕业后也嫁人了,想着人生就那么回事。现在想来那时真是幼稚,要是能去读个中专或者职业中专,起码有一技之长,至少可以找个条件好点的男人……不会像现在这样……你看我现在白天去鞋厂上班,晚上还要凿海蛎,完全就是个村姑了。
  女同学说完就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的,她感觉女同学的手也是冰的。
  现在也挺好的,她鼓励着,也许那也是她对自己的鼓励。
  女同学忽然笑着转过脸去咳嗽,好到回来修地球呢!不像你们走南闯北有见识。啊,我听说我们班原来那些书读得一般的同学反倒是送自己的孩子出国去了,他们都已经是外籍人士了。
  可是,女同学忽然有些恼怒地说,那些有本事的同学如今也只看上不看下的,大家聚会也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
  她苦笑地看着女同學,她发现对方比过去黝黑了一点,其他倒是没有多少变化,如果一定要说有变化的话,那就是同学比过去显得滔滔不绝,过去她可是个腼腆的人,说话轻声细语的。过去她连课前三分钟上台发言都会忧虑一个晚上的。她想起这位女同学过去的形象,也想起自己年少时候那些被她轻易忽略掉的时光。   女同学接着说,还是说说我们班主任吧,说实在她是个很好的人,可她丈夫去世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听说她后来连课都上不下去,老拿着黑板刷犹豫地站在黑板前,最后拿着粉笔一直抖动着。
  “我听说,在我们毕业后的那个新学年,她竟然连校门口都走不进去,不是学校不让她进,是她总是进三步退三步,后来有几位见过她的同学回来说,她手臂上有不少割伤的痕迹……我都不敢想象,要是以前,你应该还记得我们读初一的时候,她是全校最漂亮最乐观的女教师中的一位,你应该记得她那时总穿着白色运动服、白色鞋子,打着羽毛球,她打羽毛球的眼神特别好看。她后来怎么跛脚的?传言是出车祸,也有说被前男友报复。”女同学边说边把车子往边靠,让一辆货车过去。在那货车的背后是一整片的木麻黄,木麻黄下面就是大量的荒地,其中有几块是她舅舅家的,她从前就尾随着舅舅、舅妈和表弟表妹来这里耕地、除草、施肥,捉花生地里的害虫。
  时间真快,那时她还只是个小孩子。
  她怅然地说,可怜……她是那时辞职的?
  “听说是学校劝退的,以旷课为由劝退的,我估计学校主要是怕她会在校内出事,据说也已经帮她造册了五年的工资,后来上面查吃空饷的事,学校实在顶不住,只好劝退。”女同学说完补充了一句,人生就是那么回事。
  她依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她过去对班主任惩罚她在全班面前道歉的事耿耿于怀,如今都已经释然了。她想了想说,那我们能帮她点什么?
  倒是不要,她那个人比较孤傲,连亲友的捐款都退回去,听说现在在轮胎厂上班,工资还挺高的,状态也算可以,起码她还记得我。女同学说完就乐了,她可真是记忆力特别好的人啊。你记不记得?当时她在班上第一节课就已经记下半个班的同学名字了。
  我想她肯定也记得你,女同学又说,你那时可是班花,学习成绩又好,那次她惩罚我们两个人,完全没有道理,其实全班都知道那次传递戏弄她的纸条是另有其人。
  都过去了,她淡然地说。
  “可是她更不该指桑骂槐地说我们早恋什么的,这种话出自她的嘴巴是不可思议的,现在我想她当时是完全失控了,因为她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
  也许。她有些茫然地想着往事。
  可要说我们班里早恋的人呢,我倒是记得几位,啊,其中有个想不起名字的男生专门哄骗小女生的……哈哈,那时隔段时间就搞个某某同学生日会,一大帮的人就骑车去那人家,完全不顾有没有自修,我想估计是那时就已经触怒了班主任,她肯定是被学校领导批评过的,一个班级搞成乱糟糟的……女同学越说越兴奋了起来。
  “啊,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相见呢?我们在寝室里每天晚上都在聊天说谁家的女儿要嫁给谁家的儿子,这样就亲上加亲啊。”
  她像接收着遥远的过去的广播一样接收着女同学的各种碎片记忆。她嘴上没说,可是心里的那根弦被轻轻拨弄了起来。
  为什么我总觉得过去哪怕是丑事也比较有意思?女同学忽然没头没脑地以此结束这次对话。
  这天晚上,她躺在舅妈家的床上竟然又一次想起白天她跟女同学的对话,在辗转反侧的晚上,她终于想起那位女同学的名字:美珍。她又一次想起从前腼腆的那位女同学,想起美珍以前给她印象最深的恰恰是她的三级跳远。只要一到操场上,美珍似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她想着想着,最后竟然梦到自己走到了那个铺满煤渣的操场,她已经站在沙坑前,可是无论她怎么摆臂,她的双脚都被紧紧束缚着。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多了一道泪痕。她趁着舅妈还没发现就擦拭掉。舅妈还像过去那样先去鸡舍里查看有没有鸡蛋,接着去菜园里弄一些菜,最后舅妈进门的时候看到她早起,还像她学生时代一样说她干吗那么早起来,可以多睡会儿。她苦笑着说做了个噩梦就醒来了。
  舅妈安慰她,梦里都是相反的,如果梦里是不好的,那现实中肯定是个好兆头呢。
  可是后来,她观察到舅妈自己趁她去洗脸的时候,又点香祈愿了一番。她那时刚好要去房间拿手机,见舅妈这样,她只好把脚又退回去了。
  吃饭的时候,她问舅妈,舅舅一天到晚都在盐场,要不要带点东西过去,比如带点水果呢?舅妈听她说到舅舅,就恼怒地讽刺说,那个铁人啊,你不要去管他。
  “那要不明年我叫舅舅去北方给我看店,我每个月工资都不会少他的。”她是真的想如此安排,可是多少年来她一直忧虑,到时家里剩下舅妈一个人,而她又没办法劝说舅妈这个年纪去北方,况且她表弟生意亏损,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她仰着脸看舅妈,仿佛在看自己的母亲。
  老头哪里舍得离开海呢?那等于要了他的命。舅妈调侃了起来。舅妈说完这句话就盯着她看,仿佛在看她那个刚从小学回来的孩子一样。舅妈拉了拉她的手,忽然叹息地说,舅妈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你那么小就没有了父母,外婆腰疼,最初都是我在忙着带你,可你舅妈也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整天就想着赶紧去田地和海里多干点活,简直恨不得把田里的草都拔回来,想着这一家几口的营生,完全没有留心你的心事。
  那时乡下人都是这样,谁也顾不上谁。舅妈说完又叹息了声。
  她知道舅妈的意思,于是赶紧站了起来转移话题说,舅妈不是要给院子铺上水泥?要不过些天,我们就来弄。我看弄完后,给院子弄一些花装饰装饰。
  舅妈看了她很久,最后才喃喃地说,修院子倒是次要,要紧的是你自己的事。
  舅妈说的是她的婚事。她觉得自己这个年龄了,要不要再嫁对她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有时,她自己也想干脆找个男人再嫁了算了。可是当梅桑带着女儿嫁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改变了自己要再嫁的念头。正是因为自己没有动了这个再嫁的念头,和她接触的几个男人都在他们相处一段时间后分手了。
  她最近还保持联络的一个男人叫阿勇,他在十字街开了一家小家电配件批发。他们是通过朋友介绍的。给她介绍的那个人说阿勇的妻子已经病故五年,她想五年时间也算长,至少可以遗忘掉他身上的不幸和哀伤。她这样想,是从自己的身上入手的。她的前夫是三年前車祸去世的,那时她以为自己的天完全塌了。在她看来,前夫对她还算不错,至少是前夫包容了她不能生育的事实,也是前夫一再遮挡了前夫家对她的各种成见,直到后来他们把阿宾和阿月领养回来,夫妻俩把两个领养的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养着。他们也确实像正常的家庭一样过了数年。   他们最初在顺义做木材生意,那时生意也算可以,她一度过上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那时,养女阿月已经出嫁了,养子阿宾刚刚结婚,她也像城里人那样开始养花、搓麻将,跟丈夫手牵手去电影院看电影,可是谁能想到,就在他们以为日子会一成不变地快乐的时候,生活竟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先是她盼望着带孙子的愿望落空,阿宾被证明不能生育。就是因为阿宾不能生育,阿宾的前妻提出离婚。接着是丈夫连夜运送木材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在同一年间,她连续遭遇了两件大事,她快撑不住了,好在,店铺的事由她女儿接管,这个以前看似病恹恹的女儿在关键的时候却能够独当一面,直到梅桑带着女儿优优进门后,阿月才回到丈夫的木材場。
  梅桑来了之后,她的心境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这些变化最直接的就是,她一度为阿宾的未来忧虑,现在这个忧虑的现实已经被淡化了,或者说是直接被梅桑抹去了。他们夫妻接手了那个木材场,她自己平时就带优优上学,如果他们还要自己带的话,那她就干脆腾出属于自己的时间,这个时间她本来是用来交际的,她就是在交际中认识阿勇的。在阿勇之前,她还认识了其他的几个,他们各方面条件都比阿勇好,可只有阿勇愿意跟她保持若有若无的关系。
  儿女们似乎已经接受了阿勇这个叔叔。阿勇也来过几次木材场,但对阿勇来说,那木材场还不如他的小家电店有意思。这样倒也符合她对现在交往的对象的想法,彼此都留有空间。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阿勇需要充当一个男人的角色,比如给她的亲友包红包,当然那些红包也是她给阿勇的,她这个人在这点上一直分得很清。而她也知道阿勇其实还跟别的女人有交往,好在那些女人她都是不认识的。有次,她劝阿勇可以跟那些女人中的某个结婚,阿勇却白了她一眼说,这种事是不需要她考虑的,她要考虑的是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随叫随到。
  阿勇当然是随时就到的,比如优优读书的事,给梅桑办理结婚证的事,以及给她家办理宅基地的事,就是阿勇找人摆平的。阿勇办完这些从未有任何索求,他们平时也会数月不联系,各自忙各自的。舅妈一直规劝她应该考虑自己的事情了,最起码让自己的生活安定下来。
  舅妈话中有话,她却像往常那样淡然地看待这些。
  既然回来了,她觉得应该去十字街看阿勇。她没有提前跟阿勇联系,去苏塘买了点海鲜就拎着过去。等她到了十字街的时候,她却犹豫自己要不要如此贸然进去,万一阿勇已经有对象并且正谈得火热呢?她忽然没有过去的那种无所谓的心态,她又一次想起阿勇帮她处理家里的那些事,至少,她自言自语地说,阿勇还是一个讲义气的人。从感激的角度来说,她理应登门谢谢阿勇,从朋友的角度,她也应该回来后主动联系阿勇。她这样说服自己,于是,她又迈步往前走去。
  她穿过拥堵的十字街,拐过那家有名的十字街煎包店就看到阿勇的店铺。那店铺不大,里外都堆着批发的家电配件,她已经看到那个埋头给客户调试卫星电视、穿一身“超人”的红色T恤的男人,她不用猜就已经知道那人就是阿勇。她本来是站着看,忽然不小心碰到了架子,架子响了一下,阿勇本能地抬头问了问,请问你要买什么呢?
  她故意在架子前后走来走去,拿了一把万能遥控器问阿勇多少钱。她想阿勇那时肯定是被光线照得没认出她,他说,美女,一把十五块,算你便宜点。她好笑地问,那要是不行的话,我是不是可以换?他继续埋头调试电视,无所谓地说,我这是万能的,明白吗?没有什么电视是攻破不了的,没事,你先拿去,要是不行,你随时来换,我们这个店开了十几年了,不会为了你一个遥控器就跑路的。
  阿勇说到“跑路”这个词语,让她笑了起来。这时,阿勇才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拍了下脑袋说,我就觉得怎么这个声音很像你呢。
  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至少此刻在阿勇这儿没有面临跟另外一个女人相处的尴尬境地。她在阿勇忙完事情后,才摘下帽子对阿勇说,生意还好吧?阿勇笑了起来说,这生意反正就那样吧,不死不活的,但至少可以让你有得忙倒是真的。阿勇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直视着她,而是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她忽然觉得阿勇跟平时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最后才发现就在他们说话的那会儿,阿勇穿上了工作装。她才想起阿勇最初是在轮胎厂上班。
  她想起给阿勇带海鲜的事,于是赶紧把原来一时搁置在门口的海鲜拎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反正就随便买了点,你要是不喜欢吃的话,就送人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说得没头没脑的。阿勇却仿佛没有听到这话,他边抽烟边给她倒茶,最后才说,中午我叫秀娟一起聚聚。
  秀娟正是他们的介绍人。她知道自己已经来不及阻止阿勇了,因为阿勇刚才已经埋头给秀娟发了消息了。这样,她中午得在这边吃饭了。大概二十分钟后,秀娟才骑车过来。秀娟一进门就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抱怨说这三线的城市可是一堵起车来就一点也不亚于一线城市呢。好在,秀娟乐呵呵地说,这个时候,我这小毛驴倒是能穿街走巷的,在城市里就这个最管用了。
  不知道为什么,秀娟来了之后,她反而感到某种难以言说的尴尬。秀娟说她常常把阿勇当作三缺一时候的最佳替补。阿勇在给顾客找钱的时候也笑眯眯地说,你可能很久没有跟秀娟打牌,她的牌技现在是一流的,算牌能力那也是能够上那个《澳门风云》的。她听完也赔笑着,但是她心里想的是自己怎么会昏头昏脑地过来呢。
  没办法,她得继续跟他们一起吃饭,可能还得陪他们打牌。
  吃顿饭可不容易,阿勇非得找一家机关工作人员常去的菜馆,说这家菜馆可是真材实料的,关键是有个大大的院子,那院子里有棵高大的玉兰树,淑珍最喜欢那样的玉兰树了。阿勇这样说的时候,秀娟偷偷看了看她,她故意做出夸张的动作说,那个地方估计都是谈恋爱的好去处呢。
  阿勇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哈哈地笑。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的,她想着,观察着。秀娟的表情动作还跟过去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秀娟的烟瘾比过去重了。秀娟和她在一起不到十分钟已经抽了两根烟。秀娟像个男人那样把烟灭了,说,这年头如果不是有必要的话,我看生孩子也没什么意思。她对这样的话有些吃惊,认真地做出要听秀娟分析的样子,可是秀娟并没有就此分析下去,而是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问,你到底考虑没考虑结婚的事?   秀娟问的时候,她忽然感到阿勇从背后盯着她看,似乎在等着那个答案一样。她支支吾吾地说,这种事啊……
  这种事就不能老拖拖拉拉的,你以前还担心儿女的事,可是现在你儿女都已经成家了,就是你儿子那也是二次成婚了,你怎么就不能二婚呢?
  她说,这种事终究是要看两个人的缘分,是不是?
  秀娟却抬头转向阿勇说,难道你觉得缘分还没来?
  阿勇先是恭维秀娟,接着又迎合她的想法说,人到了一定年龄,要考虑一件事,肯定比年轻时候更成熟,是不是?
  也是,也不是。
  她不知道这话是秀娟说还是自己当时说的。好在,秀娟也很快转移到別的话题上去。秀娟大惊小怪地说跟她一起出来做生意的谁谁谁被列了黑名单了,谁谁谁已经去了东南亚躲避风头去了。接着,她们又愤怒地谈到目前的一些国际形势。最后,她们聊到一个市政广场的广场舞活动害了多少家庭离婚。
  说实在,这些话题都不是她感兴趣的,她犹豫了很久才把话题切入秀娟的生活。
  “你男人是不是已经去新加坡了?”她想起秀娟的那个过早谢顶的男人来。
  “他要是肯去新加坡当劳务,也不用我这个女人抛头露脸的。”秀娟边说边重新点上一根烟。
  我看男人都是不可靠的,满嘴都是谎话呢。秀娟直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这个看法却让阿勇颇为尴尬地说,那也不能把别的男人一棍子打死。
  秀娟听完就乐了,她摸了摸肚皮说,好在我这肚皮还厚实着呢。
  阿勇却把脸转到她这边来,她故意去看那个窗台,窗台那边倒是可以看到整条步行街,她还发现在阿勇家的对面是一家花店。一对年轻的男女在买一束玫瑰花,那个女孩子陶醉的样子让她羡慕,她没有说出来的话,年轻真好。
  秀娟很快打断了她的思绪,跟她抱怨最近生意不好,连内衣都没有几个人要买……然后秀娟又悄悄对她说,阿勇这个人啊,初次看不太好,可是看着看着也就顺眼了。
  她没有接话,只是看看这周边。“自从车站搬了以后,这生意就差了,哪里会有什么客人呢。”秀娟又一次抱怨没有生意的不好。
  十一点还没到,阿勇就提前把店门关了,他去停车场那边开车过来载她们去菜馆。那菜馆比她想的要远点,在市政府后面的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位置很好,可以看到整条腰带一样的溪流。他们车子刚要靠近的时候,就闻到了玉兰树的香味。这时候,阿勇就往后看了看她,她不好意思地把头又转向那棵玉兰树。秀娟却觉得这棵玉兰树一点也不好看。还不如弄一座假山,秀娟如同爱说话的女学生那样叽叽喳喳地说,她去过很多有假山的饭店,那样的感觉有情调多了。
  在阿勇去停车的时候,秀娟悄悄问她对阿勇印象如何,要不就一起过算了。
  她想,秀娟这话是不是阿勇的本意?
  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你丈夫也走了那么多年,儿女都已成家,再说你那儿女都是抱养的,你可能不知道,抱养的人都是死心踏地地过自己的生活,到时,我是说到时,谁会真心去照顾你呢?我们女人的年华也就这最后的一个尾巴了,你不抓住,就没了。秀娟说的也是真心真意的,她自然明白。
  可是……
  阿勇把车停好了,又热情地把她们带进包厢。整个下午,他们聊了很多话题,她一点也没有记住那些话题,因为她更多的时间似乎都是在想着自己的事。那些事一会儿是现在,一会儿是过去,还有一些是未来的,她不免被各种想法扰乱了起来。
  和阿勇见面后,回去的晚上,舅妈就追问她的想法。她摇摇头。舅妈就叹息了声。舅妈说她年纪大了,腰也不行了,往后你也会年纪大了,腰也不好……她就拿着一个苹果在吃,说她也就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老把她当作七十来岁的人的样子?舅妈听完轻轻地打了下她的肩膀,笑着说,我看你跟你舅舅一样是盲目乐观的人。
  很晚,舅舅才到家。舅舅从盐场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去他们家了没?
  舅舅说的是她前夫家。在舅舅老实人概念中还是觉得有一个女人就是有一个家庭,否则那个家庭就不是家庭了。有段时间,她实在不想回他们家,她觉得他们家的每个地方都留下她疼痛的记忆,于是她坚决不回去,可是舅舅还是以为人妻子和为人母亲的角度来说服她。年轻时,她哭着不想回去,现在,舅舅还在劝她回那边去,于是她忍不住问,舅舅,看样子你是不希望我待在这边呢?
  舅舅当然不是不希望她留下来,这她也知道,所以舅舅被她追问得有些尴尬。她也知道如果回来这么多天,不去那边,也难给他们家的亲戚一个交代。
  第二天,她就去了那边。所谓的那边,现在不过是一栋房子,他的父母早年就病逝了,他还有个妹妹就嫁到邻村。当时就是他妹妹也就是她小姑带来了梅桑和优优。小姑形容梅桑除了长相一般之外,其他什么都好。她第一次去梅桑家也是小姑带过去,她看到梅桑的母亲在菜园里种菜,采摘丝瓜的形象给她印象很深。那个形象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当场就说,他们这门婚事如果能成,聘金不是问题。结果她们也没有提出过高的要求,只是说这虽然是二婚,但是她们要求明媒正娶。这样,小姑就成了媒婆,梅桑就是在小姑的带领下,先来到她家,而优优是婚后第二年才接回来的,对外宣称是在外面抱养的一个女孩子。这边抱养女孩子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所以大家也没有更多的想法,这件事就这样顺利过了。她记得当时小姑为此还兴奋地跟她说,这下至少他们有一个孩子,如果他们能再抱养一个男孩子就更好了。她那时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梅桑却不同意,梅桑说她自己能生孩子,为什么要去抱别人的孩子?再说她养着别人的孩子,心里也会有点隔阂。她们那时碍于他们新婚,都没有把秘密告诉他们。现在,她觉得她和梅桑之间,或者说小姑和梅桑之间有隔阂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可是最后又变成她和小姑之间的隔阂。
  她到家半小时后,小姑才赶来。小姑进门就直言,如果她没有回来,这房子像是没有生机一样。她没有去接小姑的话,而是继续清理起院子。她们家的院子很小,这样打扫的时间不会很长。等她打扫完后,小姑又叹息说,还是为难你了,既要当男人又要当女人的。她还是没有说什么。等都忙完了这些事,她才开口说,那几分田地终究是你哥的,下一代人没有几个人愿意去耕地,那地也就荒废着,可是即便是荒废着,那地还是你哥的,如果那地卖掉了,人家会怎么看我?以为我在图谋你哥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她的语速很慢,慢到她有时间来思考她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些话中似乎有她丈夫的眼神,那眼神她太熟悉了。   如果你是那样想的话,那你肯定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了,小姑有板有眼地说,我怎么可能把我哥的田地卖掉?再说我们都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没那个必要。
  既然田地没有卖掉,那她是不是就一直被这些田地捆绑住?孩子们又没回来,她总觉得自己住的不是一栋房子,而是进入一个设计好的陷阱,她有时自嘲那也许是丈夫为她设计好的。
  由于无话可说,小姑找了个理由先回去。她坚持要小姑带回水果,小姑说,你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我看最近是回来少了,人也变得客气了。
  都是一家人,没必要客气。
  这是小姑走前丢下的一句话。她很快就忘掉这句话,因为她连那水果都没有收拾,就直接坐车回娘家了。她很晚才到舅舅家。舅舅大约是被舅妈批评了,这次不问她回去的事,而是主动跟她谈起优优。舅舅说,那个小机灵鬼倒是有意思。只要谈起优优,她本来灰暗的心情就好了不少。
  我听说优优的亲生父亲前阵子在梅桑家附近游荡了很久,我看优优还是不要接回来为好。舅舅一边拿着茶壶在洗一边认真地对她说。
  关于优优父亲去梅桑家的事她也是前天才从舅妈那边听说的。舅妈担心的倒不是优优,舅妈认为优优至少是那人的亲生女儿,可是那梅桑可是花钱娶回来的。
  她跟舅妈辩解说,这都生米煮成饭了,还怕她什么?
  舅妈却忧虑,那梅桑终究是外人,况且梅桑人很聪明,是不是?
  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她不能坦率地告诉小姑她不是外人一样。如果是那样捆绑的话,那么她更加不应该去找阿勇或者其他男人。
  如果她找了阿勇要一起过另外一种生活,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从未认同过她过去的生活呢?自然,她不应该如此讲究这些,可是那也仅仅是她在北方的时候,在那里,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关心她,那时,她的确是属于自己的。
  她多么渴望那个幼小的自己还没有回来,还在北方的某座城市里生活,还对故乡保持着神秘的想象。
  像她每天起来后,她不知道她的脚要迈向哪一边,她不知道她的生活方向究竟在哪里。就在她不知去向的时候,她婚前交往过的一个同学给她电话,她刚开始确实有一种久违的紧张感,结果那人在多年后跟她联系不过是因为他儿子的婚事,问她有没有认识的合适的女孩子。
  哈哈,什么叫合适呢?比如你这边的要求呢?她在电话中说,又像读初中时候的那种活泼的样子。
  “学历倒也没有要求,就是人看起来比较贤淑的那种……或者就像你这样的。”
  怎么就像我这样?她表面是调侃,实际上却是某种痛惜,她很想批评对方,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次联系就是要找我这样的女孩子给你当儿媳妇?
  我这样的女孩子现在估计是绝种了。她说得有点重,可是她试图说得有些幽默的那种,不失尊严的那种。
  你还好吧?
  这是他们聊了很久之后才切入她的话题,她回避他的话,她说,我听说你们已经出国了,怎么还想在本地找儿媳妇?
  他尴尬地说,国外也没有像你想的那么好,我们在国外,那也是当乞丐一样去乞讨呢。
  她不爱听这样的话。
  他接着说,我们也不喜欢孩子找个外国的,找大城市的公主,我们也不赞同。古话说,本地羊吃本地草,是不是?
  好奇葩的想法呢。她忍不住说了句。
  对方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尴尬地笑,你也别笑我,要是你看有合适的人,你也介绍一下,再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眼光的。
  可我只认识一些在工厂上班的。
  在工厂上班的毕竟生活方式不一样。他支支吾吾地说。
  怎么就不一样呢,在工厂上班的女孩子不是女孩子?
  那倒不是。
  我听说班主任也在轮胎厂上班?他想换一个话题说。
  我又没有参加同学会,我对谁都不了解。她冷冷地说。
  这样?
  她听到他无话可说的语气。
  她知道再这样对话下去,他们就越来越别扭了起来。为了缓和气氛,她说,听说那个同学会还是你赞助的?
  不要说什么赞助的话,那是我应该做的,我那时不会读书,在班里也没有多少发言权,现在有点条件了,我很想为班级做点事。我现在最希望跟同学在一起,感觉回到学生时代是多么美好的事。他说得认真。
  那当然美好了,那时你可以继续哄骗小女生呢。她说完又一阵狂笑。
  都老了还说这些。他赶紧打住她的话题。
  她忽然紧张地在口袋里摸了摸,那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她又向周围看了看,看到她舅舅正爬到一棵龙眼树上做嫁接,而舅舅的下面是一边仰望舅舅一边扶着梯子的舅妈。她很想去警告舅舅,昨天刚刚下了一场雨,估计树上很滑,可是她又只能忍住,因为舅舅已经爬上去了,拿着锯子在切割着,舅妈给他已经包好的泥土和龙眼树枝丫。她似乎看到那个被她父亲切割过的伤口接上了新枝丫,来年就会长出更繁茂的枝叶,结出更甜更大颗的龙眼。
  喂喂喂,你在听?
  是的,我在听,我只是觉得好笑。
  好笑吗?
  他无辜的样子浮现在她脑海里。从前,他可是一个做事果断的人,他的果断让她伤透了心。她记得她婚前还特意去找过他,问他对她婚事的看法,他竟然淡漠地说,他不能给她建议,以免日后被她埋怨。后来,她丈夫生意虧损严重四处负债,她首先就想到他,结果她去找他的时候,他却以男人在外面做生意破产不外就是赌博和养小三,此时更应该让他彻底摔伤一次才能教训他为由拒绝援助……
  他可能意识到自己打了一个错误的电话,他说,其实,你看合适的就问,不合适的就算了。
  “当然,这种事情就是这样,不能勉强。”
  她点点头,可她忘了他根本就看不到。
  在挂上电话前,他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多年还在用同一个电话号码……
  她想他可能是无意中按到她的电话,结果她又刚好接了电话,这样错误的联系让彼此都有了莫名的想法。可是,她心情不能不有些低落。好在,她相信这样的感觉很快就要过去了,因为过些天她又要回北方了。
  只要回到北方那座城市,她觉得自己就会变得刀枪不入的样子。
  又过了两天,秀娟私下打她电话说,阿勇已经有了相好的,也是一个经常跟他打牌的女人。那女人的丈夫去年因为打伤她被关进监狱,女人因此跟丈夫离婚,现在他们刚好又是牌友又是舞伴的。秀娟的语气有惋惜的样子,那人怎么能跟你比呢?那人连自己的家都不顾,孙子都不带,怎么能跟你比呢?我觉得阿勇看样子精明,结果还是被人家骗得团团转。
  她犹豫了很久才说,我觉得挺好的,真的,为阿勇有个归宿感到高兴,这样我心里也放松了不少。
  “你放松,可是月亮却没办法放松呢,那月亮还得帮你牵红线呢。”
  她听完就笑说,那我得抬头看看月亮。
  结果她真的看到一轮新升的月亮,那月亮清亮典雅,又冷峻无私,她看着看着,仿佛自己也上升了起来,在俯视着这茫茫的天地,这炊烟袅袅的天地。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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