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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滿为患的咖啡厅酒红色的灯光里，一个臀部异常丰腴的女人迈着款款细步颇为安静地走了进来。我坐在，确切地说是被安排在一个靠窗临街的位置，守株待兔似的盗猎者一般守候猎物的随时露面，而这个女人的出现让我暗自兴奋了一把。好样的，是我喜欢的style。更重要的是，她长得与小梦丝毫不差，仿佛她俩就是一对姊妹花。世上的人说来也真是奇怪，小梦和眼前这个跟我刚刚开始接触的女人就是其中的代表。小梦是个精灵鬼怪的女人，让人捉摸不透。即便是给我介绍对象，也留下一丝神秘。也许，我是唯一挨过她巴掌的男人。
臃肿的绿叶镶嵌，俗套的红花衬托的咖啡厅并不大，被隔断成数个包间和一竖行小小的茶座。我来的时候，小梦已在靠窗的位置坐定。透过窗户能望见熙熙攘攘的街景，奔驰的车流，红男绿女，白楼红墙，热腾腾的暑气沿着空调上方缓慢而接续升起又消失。红尘滚滚远不足以形容眼下小城的繁华。夏天的傍晚，湖面挂着一轮残阳，天光逐渐黯淡下去，产生了一种动画效果。
我暗自欣赏佩服小梦的精明，这个靠窗临街的位置好哇，假设某一刻当我失去话题的时候，能够偶尔抻长脖子看一看窗外的风景。我知道这样做不礼貌，甚至会伤女人的心，反过来一想，总比傻乎乎看着白色的吊顶好多了。我是个没有城府的男人，不够健谈，也不善于调节与女人约会的气氛。长方形的透明玻璃条桌上，习惯性地插着一瓶插花，那是一小支血红的小儿科纸玫瑰花，作为一种约会的摆设，为它增添着一种浪漫的气氛。同时，插上玫瑰，也表示名花有主，此处已有顾客预约。我先前也在此约过不止一个女人，我敢肯定这瓶插花上面都是灰，我估摸着它该见证了多少对男女的悲欢离合，而我们也许只是其中的一对匆匆过客。
随着她步速的加快和距离的逐渐接近，那个丰满的女人温柔地用右手挑开了悬在玻璃拉门上的精致的花边帘子，一头钻进了灯影恍惚的咖啡厅。深蓝色的长裙，白色的连衣，略加了一番修饰的她显得有点不大自然，却又看起来清新怡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小甜甜布兰妮的气质。细看之下，她粉色的腮帮上，仍有一星半点的粉渍在溽热中扩延，形象有些俏皮。她淡淡的红唇微微翕合，倒像两瓣真实开放着的玫瑰花，比桌上那一小支纸玫瑰花好看多了。
老同学，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夏，小梦嗲声嗲气地给我介绍，她在水利局上班，你俩的单位离得还挺近。我犹豫一下伸出了手心沁满汗珠的手，却又触电似地赶紧收回，换作一句您好，小夏。我在抽回那只略微颤抖的右手的同时，竟然习惯性地红起了脸。人家姑娘小夏倒是镇定地点点头，俨然一副老相亲。在酒红色的灯光衬托下，桌子上的纸玫瑰花愈发显得苍白，假惺惺地让人感到有一种虚张声势的疼痛。小梦客套几句，又深入地介绍了我们彼此的一些基本情况，下决心一口喝完自己的冰红茶，转身作别，识趣地离开了，留下小夏和我，她要的是绿茶，清明节前采摘的那种信阳毛尖。我们的见面就这样，不咸不淡、模棱两可地开始了。
葱绿清秀的信阳毛尖颗粒倒竖，在小夏的透明玻璃杯中升腾翻滚，旋即落入高厚的杯底，杯中逐渐氤氲了青翠欲滴的茶汤和茶粉，缓缓向外透着一股股淡淡的茶香。自然又是必然的，我们试探着利用初见尽可能更深地了解彼此，小夏谈起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我只能说我佩服她的坦诚真挚。像孩童慢慢剥开一块神秘诡异让其充满好奇的的糖坨，剥了一层糖衣，却发现内部还有另外一层。你是从农村读书出来的大学生吧？我点点头表示基本认可她这样的说法，实际上，我讨厌这样的问法，但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反感的意思。她说她的祖父是老红军，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爬过雪山过过草地，退休前是市政府副秘书长，父亲接了祖父的班，现为市政府办公室正科级干部，她由父亲安排进的水利局。在这样的比较里，我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能跟一个又红又专的姑娘坐一起谈恋爱，我想我应该感到荣幸。我谈了很多农村老家的人和事，小夏一会儿笑得花枝乱颤，一会儿又充满诧异地看着我。我像是对着一堵墙说事，去揭一个农村孩子隐隐作痛的小伤疤，也许是我太敏感，胡乱猜疑，她压根儿没有朝这方面想。
眼看茶杯中的液体越赊越浅，我端起那长身子尖嘴巴的银白色暖壶要给小夏续水，但我的右手不自觉有些颤抖。酒席上，我也常常如此，泼洒一些酒。更为不幸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它怎么出水，小夏说她来，我固执不让，她就告诉我这种水壶的妙处。当我掀开它鸭舌状的豁口之后，准备往小夏的清茶杯中倒入开水，却不小心将水溅在了她的裙子上，桌子上也泼洒了不少水。小夏笑起来，我立马也跟着她憨厚地笑起来，心里那个窘迫却无以言表。直说吧，我当时真想找个地缝就钻进去，况且我早已厌烦和不同职业、年龄和出身的女人相亲约会。要不是小梦从中撮合，指不定我连见也不见，当时主要是看好小梦，觉得小梦介绍的人差不到哪儿去。
出于绅士风度的考量，我赶紧收敛了自己的窘迫和怒气，一连抽了十几张心相印抽纸递过去。小夏却不好意思地一脸堆笑不慌不忙将抽纸对叠整齐化作三段，一段一段轻轻地拭去裙子上荡漾的水珠，仿佛她是肇事者，我倒成了受害者。我想幸亏是在夏天，要是换一个季节，今晚的约会只好提前收场了。这段有些尴尬的小插曲逐渐平复下来，小夏仍正襟危坐和我面对面，坐在两个规格相当的藤椅上，确切地说是雕花镂空的精致花边吊椅上。为了进一步平复刚才的尴尬，她看了一眼窗外，又缓缓轻轻摇动了吊椅。吊椅开始在半空中晃动，那细长的吊环挂在屋顶，我目测了那屋顶的钉孔，那么小，似乎稍一用力，那椅子就会毫不犹豫掉到地上，碎了。幸好，那吊椅终于没有落地。要落地才好，我正好看看小夏的反应，吊椅没有落地，我反而觉得些许失望。
我们的话题时多时少，况且我又不善于捕捉讨女孩欢喜的词语和机会，有那么几个回合，我和她只能各自安静地坐着。她看窗外风景的时候无意间把侧面背影留给了我，我的眼睛滴溜溜停留在她胸前那隐隐约约不断起伏的波澜上。我估计小夏也知道我在偷看，毕竟这也是相亲的主题之一，也许每个女人都想向约会对象展示自己的优点，当然，如果他不太令她反感的话，她还会做进一步的展示和突出，直到达成一种合情合理的结局。今晚，小夏穿的是一件粉色的内衣，看得出那若隐若现的细部。她的眼睛在窗外停留了多久，我就看了那里多久。为了避免失态，我谨慎地只用了眼睛的余光，偶尔，还假装看几眼手机上的朋友圈。 小夏回头的那一刻，我看到她倒是一个周正的女人，荡秋千的时候，她双腿并拢，鞋尖对鞋尖，没有给我留下一丝放荡不羁的痕迹。再看那夜色逐渐加深的透明玻璃桌子上，我的半杯冰红茶、小夏的绿茶和小梦的空杯呈三角形对称分布，就像我在内心对我们仨的某种隐形关系的初步定义。坐的越久，我越发感到某种莫可名状的不自在，有一种抽身而逃的冲动，我的右手紧握着杯子，似乎那杯子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对面的小夏倒显得比我自然，她双手自然垂落，放在蓝色的裙裾之间。窗外的颜色越来越黯淡，咖啡厅的人越来越稀少，我在沉默里等待小夏说走，但她似乎并未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故意刁难我这样一枚未见世面的屌丝。
在这样逐渐加深的无趣的氛围里坐了不知多久，我忽然产生了一些倦意，又往小夏的杯子里续了三次水，中间还两次吆喝服务生多加一些瓜子爆米花之类的零食，聊以打发这些貌似闲散却并不自在的时光。中途，小夏去了一趟卫生间，我趁机端详了她的那只随身携带的女士包。那是一个秀气的小包，银灰色的，可提可背，小包的开口处是一排拉链，犬牙交错。有人说看包识女人，法国人说闻香识女人，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倒是我先留给她一个冒失鬼的不好印象。
坐在闪烁的酒红色的灯影里，我差一点就睡着，还好，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小夏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粉红色的银链子腕表。我知道机会来了，也许，这就是小夏给我的一点提示吧。我内心充满了感激，在无数次相亲的尴尬里，我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多有一些习惯性地应付的想法，立马就顺着竿子往上爬，趁早结束这可有可无的约会。如今，碰到一个有点默契的女人真好，就这样顺水推舟，这个夜晚就这么着了，我习惯性地问了小夏的手机号，随即彼此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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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过后不久，有一天，小梦问我和小夏相处如何，我对她说我有小夏的手机号。我知道你有她的号，我是问你和她联系多吗？我摇摇头，又随即点点头。显见，小梦是和小夏有过惯常联络的。一向嫉恶如仇的小梦猛地朝我的心窝戳了一拳头，你小子，艳福不浅！她的眼神似乎传递出了某种确定的意义，或是某种提示。我问小梦，小夏对我印象怎样？小梦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我和小梦在一起总是那么快乐，仿佛时光倒流回从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看到我心里某一座隐秘的花园，那里花香撲鼻，岁月静好，是我和小梦的二人世界。
浮云流转，树影斑驳，街上人潮涌动，可没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小梦嗔怒，瞪着我，我觉得在当时的行人眼里，我俩俨然一对争吵的夫妻。但我明白我没有那艳福，她已经花落他家。小梦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她让那小女孩喊叔叔，小女孩的嘴巴抹了蜜似地喊了一连串的叔叔，我转身去街角的小店买了一把棒棒糖，隆重送给她。我以为我讨好了她，可小梦立马涌上一股怒火。
你小子就是不靠谱，小孩子能吃糖吗？她爸爸要知道我买糖给她吃，非活剥了我不可！你看这娃娃的牙齿，掉的不成样子了，稀稀拉拉像她的爷爷一样难看，小梦说。提到她的男人，我的怒火莫名中烧，狠狠瞪她一眼。我纵容小女孩赶紧吃糖，今天叔叔在，你放心吃就是，没有人敢说你，叔叔给你做主。那时的我，鬼怪的很。凡是我认为能和小梦的男人作对的事，我都喜欢干。小女孩很听话，剥开了糖衣，被小梦一个巴掌扇出老远，小女孩立马哭哭啼啼。
小梦，你有暴力倾向吗？你疯了，我说。我是疯了，小梦的话震动整条街。你深深伤害了小孩的自尊心，也包括我的，我怼她。你有病，小梦猛烈反击。小梦一边说我神经病，一边拉着小女孩的手往马路对面走，留给我一个大大的背影。那天的太阳很毒，把人影子拉得老长。街边的建筑工地上，几只鸟飞过，留下一阵烦心的叫声。我加快脚步撵上了小梦，拉住了她的手。小梦猛地甩开了我的手，用眼睛的余光恶狠狠地传递一种更浓的不满。那眼神比火辣的阳光更凛冽。但我并不感到害怕，我觉得小梦生气乃至泼妇似的骂街都美。我真他的奶奶贱货，我骂自己。
这么想着，往事便一针一针扎得我心痛。那年高考前夕，当我憋足了勇气去向她告别、也是爱的告白的时候，小梦并不在校园的绿化带边拍毕业照的地方。后来听说是病了，去了武汉协和医院。沿着夜幕下的高中操场，我跑了整整二十五圈儿，累的气喘吁吁。我把自己当牛使唤，我想，即便是牛，也不过如此。我趴在六月的草地上，任凭那毛茸茸的东西扎入脸庞，一如我在后来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独自慰藉自己一般。我对自己说，小梦还在，她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晚风吹乱了我汗涔涔的头发，忙里添乱的蚊虫，在我的耳边嗡嗡大叫，煽动我满腔的怒火，无处堆放。我破天荒拧开一瓶白酒，咕咕咚咚，兀自一干而尽。从那时起，我猫儿偷腥一般，学会了喝酒酗酒。每次喝完酒，小梦就会更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酒盅里的小梦，婀娜多姿，像一朵深夜绽放的罂粟花，美艳绝伦，勾魂摄魄。及至现在，我才懂，那叫单相思，影子恋人。
小梦气愤离开的时候甩给我一句话，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好好珍惜小夏！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命令，又像警告。说句实话，当时我是脚踏好几条船。我不想，也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何况这是一棵看不见摸不着的树。朝九晚五的生活像混日子，每天面对一堆无聊的资料，一群人，尤其是那些人，都像是前世的债主今生来讨债。初入职场的我，游走在一种模糊的概念里，随波逐流，婚姻无着落，事业无起色，却受着各种催迫，一再相亲，去完成一个人生仪式。
只有下班时分，一个人沿着河滨的健康步道散步，我才感到生活的些许惬意。我深陷对小梦的百般情愫中，一路走，一路想念，神色麻木。直到一枝杨柳戳到了我的头皮，我才感到一阵淡淡的疼痛。但我觉得那种疼痛不算疼痛，比起小梦，什么也不算。鬼使神差地，也或是缘分如此，我竟然在晚饭后碰到了小夏。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正一个人散步，像一只落单的乳雁。她今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头戴耳麦，走得漫不经心，松软疲沓。我和她打了个招呼，我知道，如果我不主动，她指不定装作不认识我。这么一来，我和小夏之间就要提前画个句号。
小夏，怎么是你，我有些惊讶地说。怎么不能是我，小夏慢条斯理地回应我。我指的不是这意思，我说。那是什么意思，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舞动长长的睫毛看我，要看穿我心事似的。我的意思是说真巧，你也散步，我赶忙说，给自己也给她打个圆场。嗯，小夏习惯性地回了一句，接下来是一派广袤草原似的沉默。偌大的虚无吞噬了我的身影，我掉进了黑暗里。 作为约过多次彼此日渐熟悉的人，我随小夏沿着滨河公园的林荫道有一搭没一搭地走。河面是金色的，夕阳并未走远。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我稀里糊涂地朗读起了徐志摩的诗。小夏仰头看我，那意思是说，你还知道这些高雅的东西？渐渐升起的月光照着小夏影影绰绰，她红彤彤的瓜子脸若隐若现，我的心猛地一紧。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她随口对出下一句。你也知道这句诗，我疑惑地看着她。你小看我了吧，我大学可是远方诗社的诗人，她不无自豪地对我说。我的大诗人，我说。谁的大诗人？她翘起薄薄的嘴唇反驳。我的，怎么了，我故意逗她。看你美的，她语气坚定地说，瞎说揍你。我又看到了小梦，那个克隆版的小夏。
我看得出，小夏是嗔怒。说了这句以后，她似乎有些后悔，无意间蒙住了嘴巴。那样子真好看，跟小梦别无二致。我用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盯着小夏的脸蛋看。月光下，她皎洁的脸像一轮饱和的月光。晚风拂过她的长发，她轻仰着头，那长发就从她饱满的香肩上掠过。小梦的两瓣美臀在朦胧里摇晃，精致的高跟鞋，长筒丝袜包裹着她白皙的腿根。忽然，我觉得自己的步态有些踉跄，像一枚抛上天空的硬币，久久不落。我忽然有种错觉，我和小梦在一起幸福地散步。
在那一刻，小梦的手猛地抓住了我出窍的灵魂。忽然，小夏猛地喊起了我的名字，你怎么啦？我没有反应过来，她急得直跺脚，但明显仍是嗔怒的。她抻出来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晃了几晃，又在我的眼前晃了几晃。很明显，我失态了，且失态甚远。这晚真邪乎，当她好不容易将我点醒，谁都猜不出来，小夏自然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讲下去，完全乱了逻辑。
真像，真的是太像了，我说了一连串的太像了。谁太像了，小夏诘问我。你长得太像一个人了，我不假思索地说。像谁？她盘查一个敌特似的继续说。就在我意识到即将触碰那条底线的时候，我强行蒙住了自己的臭嘴。借助朦胧的月光，我极力却笨拙地想要掩饰我的紧张，麻木地从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空气几乎凝固起来，没有一丝风，我应该比哭还难看。
没有谁，我……跟你开个玩笑，我结结巴巴地说，但我的话听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嘲笑。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小夏的脸上露出不断加深的不悦之色。我真的是开玩笑，我还想掩饰自己。我跟你说，我最反感别人说我长得像另一个谁，看得出她这次是认真的。我看见，她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我也真是木瓜一个，不解风情，甚至连最基本的男女交往常识也不懂，也难怪我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幸存成一个三十挂零的剩男。我巴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一次，我无形之中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也破坏了这个美好的偶遇。也可以说，我给这段交往蒙上了某种意义上的阴影。
我累了，回家吧，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和无趣。好，我说。我小心翼翼地送小夏回家，不多说一句话。我们经过一片竹园，那里被竹子覆盖得密不透风，空气压抑的不行。一路上，我们没有一点交流，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没有。我搞不懂，在这么无聊而凝重的氛围里，小夏为什么不说别送了。我一直把她送到了她的家，有一盏灯光正在那里通透，斑驳的月影洒在林荫道里，小虫在花圃里唱着歌，但仔细听，却是对我以及对这个夜晚的尖锐讽刺。
你回吧，小夏的话说的散漫却沉重，像一把钝器击中我的灵魂。在月色下连绵起伏的热浪里，我感到头昏脑涨，同样疲惫地点点头，目送她缓缓钻进她的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她进去的步伐很坚决，头也没回。而我却满心在乎地站立在别墅的围栏外，一时竟然想不出要去哪里，长久地立在那里，仿佛老骑士堂·吉诃德与郊野的风车作战。
我一个人走在昏黄的街上，像一个众星拱卫的大独裁者，任凭无边无际的荒芜袭上心头。幸福廣场上，大妈们欢快地跳着广场舞，孩童们忘情地坐旋转木马、打水枪，一双双年轻的情侣背靠背坐在公园的白色镂空长凳上，这样的场景令我羡慕。我蓦然想起小梦那天抛给我的眼神，一朵妖冶的罂粟花似的，在一望茫茫的夜色里盛开。月光窜过香樟树，散发一阵阵清香，人家的灯火开开合合，欢迎着应酬归来的人，或目送那一双双疲倦的眼睛进入温柔乡。
当我用锈迹斑斑的那把弯钥匙捅开年久锈蚀的合租屋大门的时候，我瞄到了隔壁小情侣的卧室播撒出幸福的灯光。咣当一声，我关上了属于我的那个单间的房门，同时也拧开了我的寂寞螺丝。我没有洗澡，和衣而睡。可眼睛一闭上，我就望见了小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打开床头灯，却发现床上一片空白，除了席子上滚烫的汗珠，什么也没有。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看看表，才两点。我插上电源，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胡乱地玩起了植物大战僵尸游戏。房间里，惨白的灯光刺眼极了，让我的大脑迅速变作一坨浆糊。恍惚中，巨型的僵尸一口把我吞噬。忽然，那僵尸变成了小梦的模样。她坦胸露乳，令我血脉喷张，我端起大砍刀朝它砍去，血流了一地。就在我收起砍刀的时刻，小梦的头颅猛地一下子接上去，我闭着眼又是一阵猛砍。我听到小梦的哀求，救救我吧，你这个大傻瓜。我把刀从它的身上抽走，她倒在了血泊里。我抱起了小梦，开始吻她。吻着吻着，小梦一口咬开了我的脖子，我的鲜血顿时喷薄而出。她的乳房靠在我的脸上，我的汗珠顺着我的脸流淌下来，我的手猛地停在了裆部，一股腥味充满了整个屋子，像那僵尸流淌的血，僵硬却让人兴奋，让人欲罢不能。
我捡起一地杂碎往卫生间走的时候，习惯性地听到室友屋里的动静，那是青春的躁动，也是我的无语。囫囵吞枣地冲完澡，我尸体一样疲软地躺进一个人的床铺。望着屋顶的白炽灯，我习惯于呆若木鸡的生活。一天到晚，守着这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我像一匹走在旷野的孤狼，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唯有深夜鬼魅般袭来的小梦的身影，能给我带来一点虚假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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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个小插曲，我和小夏好久没有联系。她气愤，我羞愧。期间，小梦主动约过我。在一片绿荫斑斓的公园小树林，小梦直言不讳地说，约会是一回事，爱情是一回事，婚姻是另外一回事。这句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小梦还说，她和老公是人家介绍认识的，婚姻就是凑合着过下去，他的丈夫还曾对她动手，竟然是因为她怀孕，他在卧室抽烟。我的怒气立马升起来，责怪小梦啥眼光，找了这么个暴躁的老公。小梦却说，看问题看主流，要一分为二，老公优点多于缺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疙瘩，解开就好。我们肩并肩走着，公园的绿荫缝隙露出狡猾的阳光，影影绰绰。风吹起来，香樟树落叶纷纷。我骤然念及，又一个秋天到了。而我，再次见到朝思夜想的小梦，以及和小夏交往，转眼间过去了足足四个月。小梦劝我，你得主动一点，哪有女孩子投怀送抱的？你个傻瓜！小梦摇着小碎步，搭上了东去的公交车，留下我一人原地打转。 说实话，经过小梦一再的洗脑，我的思想有些转变。我和小夏逐渐恢复了联络，去河边散散步，偶尔一起打个牙祭，看场电影，都习以为常。小夏也逐渐从那段插曲中走出来，和我小心翼翼交往着。有天夜里，叮咚一声，我的手机发出熟悉的短信声。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小夏发给我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此时已不能称之为诗。我揣摩着她的短信，一种复杂的窃喜涌上心头。小夏随即又给我发送了一个羞答答的表情符号，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意识到，小夏的心已经一层一层被我剥开，包括她本身，也一层层被我剥开。一阵胜利的喜悦常常在我心头荡漾，它们吹开我那尘封的心扉，让它激荡着如我的隔壁间，那同样幸福的涟漪。她的缺点也是明显的，她吸烟，当然是那种修长的韩国女士烟。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掏出一根，自己抽，偶尔也递给我。我连连摇头，她才健忘似地掐灭了它。一切慢条斯理地进行，我们的关系一步步走向确立和成熟，但离婚姻尚远。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的心里还会常常浮现小梦的身影，那些逝去的往事还会在夜深人静进入我逐渐平复的内心。
我隐约感到小夏和小梦有种莫名的关系，仅从外貌说，两个女人分毫不差，举手投足高仿逼真。有时我想，在我的青春时代，如果没有出现小梦，该多好！可少年心事，说发生就发生，毫无预兆。我和小夏牵手走过夕阳漫卷的象湖，金黄的天色播撒在湖面上，游船摇曳，小夏躺在我的怀里。我的大脑不停短路，固执认为小梦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走远。我也懂，这是危险的想法，却又不能自拔。那些燃烧在火光中的情书，三年一千多封的独白，本该灰飞烟灭，随风而逝。偏偏我又在小城遇到已为人妻的小梦，让我的一切努力遗忘全变作徒劳。 而小夏，几乎仍是沉浸在王子公主的世界，忘却了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小夏的单纯，写在她幸福的眉宇间。
那个秋天的黄昏，美艳惊人。和小夏从象湖回城，已是深夜，小城灯火煌煌，人潮逐渐退却，街道一片静谧安逸。听得见小夏和我的脚步声，涟漪一般散开。小夏的红色外衣在昏黄的灯影里格外显眼，她扭动腰肢，婀娜娉婷。一阵秋风袭来，我的心上一动，时间过得真快，我和小夏相识已经百日有余。秋夜的花圃，百日红摇下一树斑斓，小夏用脚试探着踏上去，红花嗦嗦作响，满地的马蹄声由近及远地响起来。我们落座在公园的长椅上，肩并肩，手牵手，没有接吻，只有四目对视。小夏的眼睛眨巴着，如满天的星子，逐渐暗淡并遁去。小夏的半个身子倾斜在我的大腿上，听得见轻微的鼻息，在局促的夜风中响动，一只小鹿在她的胸口跳跃。
小夏睡得沉，我便任她睡着。耳畔的风轻轻拂过，我的心骤然飘回到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那是一个北方城市，一个大学生，跨上骏马，肆意驰骋。我告诉自己，小梦就是一场梦，也许梦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的所在。那时，高中毕业，意味着青春的散场，男男女女各奔前程。彼时的小梦，据说是在武汉疗养，可我无法找见。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雄壮的高头大马，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又一次听见了腾格尔宽厚的歌声。那里，我宠辱皆忘，年少的心事化作过眼烟云。我以为小梦从此在我的生活消失，我已经开始了一段崭新的日子。直到再见，一切都是泡影。
小夏和我常去铜锣湾聚会，她，我，她的朋友，我的几个朋友，常常会玩得昏天暗地。那天晚上，小梦也来了。记不清我喝了多少白酒，又唱了多少支歌，反正那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夜晚。地球人都知道我一向是喜欢小梦的，那晚，小梦就不该出现。那些邪恶的液体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把我的脑髓搅成一团胡椒饼，我听到自己的灵魂倒在一种莫名的虚空里，发出一阵由远及近的脆响。恍惚中，我只记得小梦和小夏架着我回到了合租屋，我险些一脚踩空，落入天井。
問题正是出在这里。我约莫记得室友们的调侃，你小子艳福不浅，姐妹花陪着哇。那晚的气压低至尘埃，空中到处是乱飞的蚊蝇，合租屋院内，女房东豢养的牧羊犬像往常那样，看耍猴一般望着大家鱼贯而入。尽管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努力回到清醒的状态，但所有努力皆是徒劳的，我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自己的床，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梦日后对我无比仇视。
半夜，大约是起床行方便的时候，我才发现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恍惚中，我好像又玩起了我深爱的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隐约望见了倒在血泊里的那个它。我感到一阵接一阵头重脚轻，刚要站起来，却又躺倒下去，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始终无法弄清楚自己的确切位置。倒是小解后，身体出现前所未有的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像爬树，身体与树干摩擦产生的快感。
扶着墙，墙走我不走，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在一片朦胧的灯影和浓厚的潮热中，我兴奋地发觉床上半裸着身子的一个女人正温柔地看着我，一脸满足的红光。喝点水吧，她轻轻地说。像是被什么东西再次点燃，我顺势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开始疯狂地吻她，她没有拒绝的意思，甚至用某种晦暗不明的配合迎合了我的手。小梦，我爱你，我像是这么说的。
那个女人如遭雷击，猛地从我的怀里脱逃而出，沉默了不知多久，有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抽到我的脸上。我敢说这是有史以来我收到的第一记耳光，像敌我双方射出的子弹，穿透胸膛，一击致命。接着我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再接着，我的房门咣当一声关上。此时，我的醉意才基本上消失。来不及穿鞋，我风风火火撵了出去，却发现外面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
周一，我情绪万般低落地走进单位，却瞥见小梦在门口站着，远远地朝我身上袭来一股冲天怒气。当我的同事们看猴似地围在门口，小梦猛地冲上来，啪的一巴掌，正好打在我的正脸上，随即转身而去。未及反应，一切已经发生，我像一截枯木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越走越远，直到从我的视线，也是从我的世界消失。此后，我戒了酒，视一切喝酒的人为别有用心，常常坐在窗前发呆，油然想起那朵深夜开在合租时代床上的血红玫瑰，那属于狗血青春的最美印记。
戒了酒，我却抽上了烟，进入另外一种灰色的边缘世界。合租屋还是那个合租屋，隔壁的小情侣依旧寻欢作乐。我着了一种心魔，喜欢一个人不开灯，坐在黑暗的卧室。暗夜里，烟光闪烁，雾色朦胧，时光似乎静止在那一夜。那是我最接近幸福的一段时光，却自送前途，把自己恢复成一个单身的屌丝。因为熟透了这椽破屋，我能闭着眼睛，数出这里的一切道具。落满灰尘的破书桌，断线的窗帘，一个布衣柜堆着一沓沓凌乱的换季衣物，生锈的铁脸盆架上散放着几块舒肤佳香皂。一切装束让人压抑，一切道具使人不安。小夏走了，小梦也走了。到如今，我还能听到梦碎的声响，在暗夜里游荡，升腾，遁去。一个影子，总是在我的梦里梦外摇晃。
责任编辑 婧 婷
人滿为患的咖啡厅酒红色的灯光里，一个臀部异常丰腴的女人迈着款款细步颇为安静地走了进来。我坐在，确切地说是被安排在一个靠窗临街的位置，守株待兔似的盗猎者一般守候猎物的随时露面，而这个女人的出现让我暗自兴奋了一把。好样的，是我喜欢的style。更重要的是，她长得与小梦丝毫不差，仿佛她俩就是一对姊妹花。世上的人说来也真是奇怪，小梦和眼前这个跟我刚刚开始接触的女人就是其中的代表。小梦是个精灵鬼怪的女人，让人捉摸不透。即便是给我介绍对象，也留下一丝神秘。也许，我是唯一挨过她巴掌的男人。
臃肿的绿叶镶嵌，俗套的红花衬托的咖啡厅并不大，被隔断成数个包间和一竖行小小的茶座。我来的时候，小梦已在靠窗的位置坐定。透过窗户能望见熙熙攘攘的街景，奔驰的车流，红男绿女，白楼红墙，热腾腾的暑气沿着空调上方缓慢而接续升起又消失。红尘滚滚远不足以形容眼下小城的繁华。夏天的傍晚，湖面挂着一轮残阳，天光逐渐黯淡下去，产生了一种动画效果。
我暗自欣赏佩服小梦的精明，这个靠窗临街的位置好哇，假设某一刻当我失去话题的时候，能够偶尔抻长脖子看一看窗外的风景。我知道这样做不礼貌，甚至会伤女人的心，反过来一想，总比傻乎乎看着白色的吊顶好多了。我是个没有城府的男人，不够健谈，也不善于调节与女人约会的气氛。长方形的透明玻璃条桌上，习惯性地插着一瓶插花，那是一小支血红的小儿科纸玫瑰花，作为一种约会的摆设，为它增添着一种浪漫的气氛。同时，插上玫瑰，也表示名花有主，此处已有顾客预约。我先前也在此约过不止一个女人，我敢肯定这瓶插花上面都是灰，我估摸着它该见证了多少对男女的悲欢离合，而我们也许只是其中的一对匆匆过客。
随着她步速的加快和距离的逐渐接近，那个丰满的女人温柔地用右手挑开了悬在玻璃拉门上的精致的花边帘子，一头钻进了灯影恍惚的咖啡厅。深蓝色的长裙，白色的连衣，略加了一番修饰的她显得有点不大自然，却又看起来清新怡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小甜甜布兰妮的气质。细看之下，她粉色的腮帮上，仍有一星半点的粉渍在溽热中扩延，形象有些俏皮。她淡淡的红唇微微翕合，倒像两瓣真实开放着的玫瑰花，比桌上那一小支纸玫瑰花好看多了。
老同学，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夏，小梦嗲声嗲气地给我介绍，她在水利局上班，你俩的单位离得还挺近。我犹豫一下伸出了手心沁满汗珠的手，却又触电似地赶紧收回，换作一句您好，小夏。我在抽回那只略微颤抖的右手的同时，竟然习惯性地红起了脸。人家姑娘小夏倒是镇定地点点头，俨然一副老相亲。在酒红色的灯光衬托下，桌子上的纸玫瑰花愈发显得苍白，假惺惺地让人感到有一种虚张声势的疼痛。小梦客套几句，又深入地介绍了我们彼此的一些基本情况，下决心一口喝完自己的冰红茶，转身作别，识趣地离开了，留下小夏和我，她要的是绿茶，清明节前采摘的那种信阳毛尖。我们的见面就这样，不咸不淡、模棱两可地开始了。
葱绿清秀的信阳毛尖颗粒倒竖，在小夏的透明玻璃杯中升腾翻滚，旋即落入高厚的杯底，杯中逐渐氤氲了青翠欲滴的茶汤和茶粉，缓缓向外透着一股股淡淡的茶香。自然又是必然的，我们试探着利用初见尽可能更深地了解彼此，小夏谈起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我只能说我佩服她的坦诚真挚。像孩童慢慢剥开一块神秘诡异让其充满好奇的的糖坨，剥了一层糖衣，却发现内部还有另外一层。你是从农村读书出来的大学生吧？我点点头表示基本认可她这样的说法，实际上，我讨厌这样的问法，但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反感的意思。她说她的祖父是老红军，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爬过雪山过过草地，退休前是市政府副秘书长，父亲接了祖父的班，现为市政府办公室正科级干部，她由父亲安排进的水利局。在这样的比较里，我越发感到自己的渺小，能跟一个又红又专的姑娘坐一起谈恋爱，我想我应该感到荣幸。我谈了很多农村老家的人和事，小夏一会儿笑得花枝乱颤，一会儿又充满诧异地看着我。我像是对着一堵墙说事，去揭一个农村孩子隐隐作痛的小伤疤，也许是我太敏感，胡乱猜疑，她压根儿没有朝这方面想。
眼看茶杯中的液体越赊越浅，我端起那长身子尖嘴巴的银白色暖壶要给小夏续水，但我的右手不自觉有些颤抖。酒席上，我也常常如此，泼洒一些酒。更为不幸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它怎么出水，小夏说她来，我固执不让，她就告诉我这种水壶的妙处。当我掀开它鸭舌状的豁口之后，准备往小夏的清茶杯中倒入开水，却不小心将水溅在了她的裙子上，桌子上也泼洒了不少水。小夏笑起来，我立马也跟着她憨厚地笑起来，心里那个窘迫却无以言表。直说吧，我当时真想找个地缝就钻进去，况且我早已厌烦和不同职业、年龄和出身的女人相亲约会。要不是小梦从中撮合，指不定我连见也不见，当时主要是看好小梦，觉得小梦介绍的人差不到哪儿去。
出于绅士风度的考量，我赶紧收敛了自己的窘迫和怒气，一连抽了十几张心相印抽纸递过去。小夏却不好意思地一脸堆笑不慌不忙将抽纸对叠整齐化作三段，一段一段轻轻地拭去裙子上荡漾的水珠，仿佛她是肇事者，我倒成了受害者。我想幸亏是在夏天，要是换一个季节，今晚的约会只好提前收场了。这段有些尴尬的小插曲逐渐平复下来，小夏仍正襟危坐和我面对面，坐在两个规格相当的藤椅上，确切地说是雕花镂空的精致花边吊椅上。为了进一步平复刚才的尴尬，她看了一眼窗外，又缓缓轻轻摇动了吊椅。吊椅开始在半空中晃动，那细长的吊环挂在屋顶，我目测了那屋顶的钉孔，那么小，似乎稍一用力，那椅子就会毫不犹豫掉到地上，碎了。幸好，那吊椅终于没有落地。要落地才好，我正好看看小夏的反应，吊椅没有落地，我反而觉得些许失望。
我们的话题时多时少，况且我又不善于捕捉讨女孩欢喜的词语和机会，有那么几个回合，我和她只能各自安静地坐着。她看窗外风景的时候无意间把侧面背影留给了我，我的眼睛滴溜溜停留在她胸前那隐隐约约不断起伏的波澜上。我估计小夏也知道我在偷看，毕竟这也是相亲的主题之一，也许每个女人都想向约会对象展示自己的优点，当然，如果他不太令她反感的话，她还会做进一步的展示和突出，直到达成一种合情合理的结局。今晚，小夏穿的是一件粉色的内衣，看得出那若隐若现的细部。她的眼睛在窗外停留了多久，我就看了那里多久。为了避免失态，我谨慎地只用了眼睛的余光，偶尔，还假装看几眼手机上的朋友圈。 小夏回头的那一刻，我看到她倒是一个周正的女人，荡秋千的时候，她双腿并拢，鞋尖对鞋尖，没有给我留下一丝放荡不羁的痕迹。再看那夜色逐渐加深的透明玻璃桌子上，我的半杯冰红茶、小夏的绿茶和小梦的空杯呈三角形对称分布，就像我在内心对我们仨的某种隐形关系的初步定义。坐的越久，我越发感到某种莫可名状的不自在，有一种抽身而逃的冲动，我的右手紧握着杯子，似乎那杯子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对面的小夏倒显得比我自然，她双手自然垂落，放在蓝色的裙裾之间。窗外的颜色越来越黯淡，咖啡厅的人越来越稀少，我在沉默里等待小夏说走，但她似乎并未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故意刁难我这样一枚未见世面的屌丝。
在这样逐渐加深的无趣的氛围里坐了不知多久，我忽然产生了一些倦意，又往小夏的杯子里续了三次水，中间还两次吆喝服务生多加一些瓜子爆米花之类的零食，聊以打发这些貌似闲散却并不自在的时光。中途，小夏去了一趟卫生间，我趁机端详了她的那只随身携带的女士包。那是一个秀气的小包，银灰色的，可提可背，小包的开口处是一排拉链，犬牙交错。有人说看包识女人，法国人说闻香识女人，但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倒是我先留给她一个冒失鬼的不好印象。
坐在闪烁的酒红色的灯影里，我差一点就睡着，还好，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小夏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粉红色的银链子腕表。我知道机会来了，也许，这就是小夏给我的一点提示吧。我内心充满了感激，在无数次相亲的尴尬里，我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多有一些习惯性地应付的想法，立马就顺着竿子往上爬，趁早结束这可有可无的约会。如今，碰到一个有点默契的女人真好，就这样顺水推舟，这个夜晚就这么着了，我习惯性地问了小夏的手机号，随即彼此各奔东西。
2
相亲过后不久，有一天，小梦问我和小夏相处如何，我对她说我有小夏的手机号。我知道你有她的号，我是问你和她联系多吗？我摇摇头，又随即点点头。显见，小梦是和小夏有过惯常联络的。一向嫉恶如仇的小梦猛地朝我的心窝戳了一拳头，你小子，艳福不浅！她的眼神似乎传递出了某种确定的意义，或是某种提示。我问小梦，小夏对我印象怎样？小梦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我和小梦在一起总是那么快乐，仿佛时光倒流回从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看到我心里某一座隐秘的花园，那里花香撲鼻，岁月静好，是我和小梦的二人世界。
浮云流转，树影斑驳，街上人潮涌动，可没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小梦嗔怒，瞪着我，我觉得在当时的行人眼里，我俩俨然一对争吵的夫妻。但我明白我没有那艳福，她已经花落他家。小梦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她让那小女孩喊叔叔，小女孩的嘴巴抹了蜜似地喊了一连串的叔叔，我转身去街角的小店买了一把棒棒糖，隆重送给她。我以为我讨好了她，可小梦立马涌上一股怒火。
你小子就是不靠谱，小孩子能吃糖吗？她爸爸要知道我买糖给她吃，非活剥了我不可！你看这娃娃的牙齿，掉的不成样子了，稀稀拉拉像她的爷爷一样难看，小梦说。提到她的男人，我的怒火莫名中烧，狠狠瞪她一眼。我纵容小女孩赶紧吃糖，今天叔叔在，你放心吃就是，没有人敢说你，叔叔给你做主。那时的我，鬼怪的很。凡是我认为能和小梦的男人作对的事，我都喜欢干。小女孩很听话，剥开了糖衣，被小梦一个巴掌扇出老远，小女孩立马哭哭啼啼。
小梦，你有暴力倾向吗？你疯了，我说。我是疯了，小梦的话震动整条街。你深深伤害了小孩的自尊心，也包括我的，我怼她。你有病，小梦猛烈反击。小梦一边说我神经病，一边拉着小女孩的手往马路对面走，留给我一个大大的背影。那天的太阳很毒，把人影子拉得老长。街边的建筑工地上，几只鸟飞过，留下一阵烦心的叫声。我加快脚步撵上了小梦，拉住了她的手。小梦猛地甩开了我的手，用眼睛的余光恶狠狠地传递一种更浓的不满。那眼神比火辣的阳光更凛冽。但我并不感到害怕，我觉得小梦生气乃至泼妇似的骂街都美。我真他的奶奶贱货，我骂自己。
这么想着，往事便一针一针扎得我心痛。那年高考前夕，当我憋足了勇气去向她告别、也是爱的告白的时候，小梦并不在校园的绿化带边拍毕业照的地方。后来听说是病了，去了武汉协和医院。沿着夜幕下的高中操场，我跑了整整二十五圈儿，累的气喘吁吁。我把自己当牛使唤，我想，即便是牛，也不过如此。我趴在六月的草地上，任凭那毛茸茸的东西扎入脸庞，一如我在后来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独自慰藉自己一般。我对自己说，小梦还在，她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晚风吹乱了我汗涔涔的头发，忙里添乱的蚊虫，在我的耳边嗡嗡大叫，煽动我满腔的怒火，无处堆放。我破天荒拧开一瓶白酒，咕咕咚咚，兀自一干而尽。从那时起，我猫儿偷腥一般，学会了喝酒酗酒。每次喝完酒，小梦就会更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酒盅里的小梦，婀娜多姿，像一朵深夜绽放的罂粟花，美艳绝伦，勾魂摄魄。及至现在，我才懂，那叫单相思，影子恋人。
小梦气愤离开的时候甩给我一句话，你小子给我记住了，好好珍惜小夏！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命令，又像警告。说句实话，当时我是脚踏好几条船。我不想，也没有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更何况这是一棵看不见摸不着的树。朝九晚五的生活像混日子，每天面对一堆无聊的资料，一群人，尤其是那些人，都像是前世的债主今生来讨债。初入职场的我，游走在一种模糊的概念里，随波逐流，婚姻无着落，事业无起色，却受着各种催迫，一再相亲，去完成一个人生仪式。
只有下班时分，一个人沿着河滨的健康步道散步，我才感到生活的些许惬意。我深陷对小梦的百般情愫中，一路走，一路想念，神色麻木。直到一枝杨柳戳到了我的头皮，我才感到一阵淡淡的疼痛。但我觉得那种疼痛不算疼痛，比起小梦，什么也不算。鬼使神差地，也或是缘分如此，我竟然在晚饭后碰到了小夏。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正一个人散步，像一只落单的乳雁。她今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头戴耳麦，走得漫不经心，松软疲沓。我和她打了个招呼，我知道，如果我不主动，她指不定装作不认识我。这么一来，我和小夏之间就要提前画个句号。
小夏，怎么是你，我有些惊讶地说。怎么不能是我，小夏慢条斯理地回应我。我指的不是这意思，我说。那是什么意思，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舞动长长的睫毛看我，要看穿我心事似的。我的意思是说真巧，你也散步，我赶忙说，给自己也给她打个圆场。嗯，小夏习惯性地回了一句，接下来是一派广袤草原似的沉默。偌大的虚无吞噬了我的身影，我掉进了黑暗里。 作为约过多次彼此日渐熟悉的人，我随小夏沿着滨河公园的林荫道有一搭没一搭地走。河面是金色的，夕阳并未走远。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我稀里糊涂地朗读起了徐志摩的诗。小夏仰头看我，那意思是说，你还知道这些高雅的东西？渐渐升起的月光照着小夏影影绰绰，她红彤彤的瓜子脸若隐若现，我的心猛地一紧。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她随口对出下一句。你也知道这句诗，我疑惑地看着她。你小看我了吧，我大学可是远方诗社的诗人，她不无自豪地对我说。我的大诗人，我说。谁的大诗人？她翘起薄薄的嘴唇反驳。我的，怎么了，我故意逗她。看你美的，她语气坚定地说，瞎说揍你。我又看到了小梦，那个克隆版的小夏。
我看得出，小夏是嗔怒。说了这句以后，她似乎有些后悔，无意间蒙住了嘴巴。那样子真好看，跟小梦别无二致。我用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盯着小夏的脸蛋看。月光下，她皎洁的脸像一轮饱和的月光。晚风拂过她的长发，她轻仰着头，那长发就从她饱满的香肩上掠过。小梦的两瓣美臀在朦胧里摇晃，精致的高跟鞋，长筒丝袜包裹着她白皙的腿根。忽然，我觉得自己的步态有些踉跄，像一枚抛上天空的硬币，久久不落。我忽然有种错觉，我和小梦在一起幸福地散步。
在那一刻，小梦的手猛地抓住了我出窍的灵魂。忽然，小夏猛地喊起了我的名字，你怎么啦？我没有反应过来，她急得直跺脚，但明显仍是嗔怒的。她抻出来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晃了几晃，又在我的眼前晃了几晃。很明显，我失态了，且失态甚远。这晚真邪乎，当她好不容易将我点醒，谁都猜不出来，小夏自然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讲下去，完全乱了逻辑。
真像，真的是太像了，我说了一连串的太像了。谁太像了，小夏诘问我。你长得太像一个人了，我不假思索地说。像谁？她盘查一个敌特似的继续说。就在我意识到即将触碰那条底线的时候，我强行蒙住了自己的臭嘴。借助朦胧的月光，我极力却笨拙地想要掩饰我的紧张，麻木地从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空气几乎凝固起来，没有一丝风，我应该比哭还难看。
没有谁，我……跟你开个玩笑，我结结巴巴地说，但我的话听起来更像一个巨大的嘲笑。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小夏的脸上露出不断加深的不悦之色。我真的是开玩笑，我还想掩饰自己。我跟你说，我最反感别人说我长得像另一个谁，看得出她这次是认真的。我看见，她的脸色骤然凝重起来。我也真是木瓜一个，不解风情，甚至连最基本的男女交往常识也不懂，也难怪我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幸存成一个三十挂零的剩男。我巴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一次，我无形之中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也破坏了这个美好的偶遇。也可以说，我给这段交往蒙上了某种意义上的阴影。
我累了，回家吧，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和无趣。好，我说。我小心翼翼地送小夏回家，不多说一句话。我们经过一片竹园，那里被竹子覆盖得密不透风，空气压抑的不行。一路上，我们没有一点交流，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没有。我搞不懂，在这么无聊而凝重的氛围里，小夏为什么不说别送了。我一直把她送到了她的家，有一盏灯光正在那里通透，斑驳的月影洒在林荫道里，小虫在花圃里唱着歌，但仔细听，却是对我以及对这个夜晚的尖锐讽刺。
你回吧，小夏的话说的散漫却沉重，像一把钝器击中我的灵魂。在月色下连绵起伏的热浪里，我感到头昏脑涨，同样疲惫地点点头，目送她缓缓钻进她的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她进去的步伐很坚决，头也没回。而我却满心在乎地站立在别墅的围栏外，一时竟然想不出要去哪里，长久地立在那里，仿佛老骑士堂·吉诃德与郊野的风车作战。
我一个人走在昏黄的街上，像一个众星拱卫的大独裁者，任凭无边无际的荒芜袭上心头。幸福廣场上，大妈们欢快地跳着广场舞，孩童们忘情地坐旋转木马、打水枪，一双双年轻的情侣背靠背坐在公园的白色镂空长凳上，这样的场景令我羡慕。我蓦然想起小梦那天抛给我的眼神，一朵妖冶的罂粟花似的，在一望茫茫的夜色里盛开。月光窜过香樟树，散发一阵阵清香，人家的灯火开开合合，欢迎着应酬归来的人，或目送那一双双疲倦的眼睛进入温柔乡。
当我用锈迹斑斑的那把弯钥匙捅开年久锈蚀的合租屋大门的时候，我瞄到了隔壁小情侣的卧室播撒出幸福的灯光。咣当一声，我关上了属于我的那个单间的房门，同时也拧开了我的寂寞螺丝。我没有洗澡，和衣而睡。可眼睛一闭上，我就望见了小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打开床头灯，却发现床上一片空白，除了席子上滚烫的汗珠，什么也没有。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我看看表，才两点。我插上电源，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胡乱地玩起了植物大战僵尸游戏。房间里，惨白的灯光刺眼极了，让我的大脑迅速变作一坨浆糊。恍惚中，巨型的僵尸一口把我吞噬。忽然，那僵尸变成了小梦的模样。她坦胸露乳，令我血脉喷张，我端起大砍刀朝它砍去，血流了一地。就在我收起砍刀的时刻，小梦的头颅猛地一下子接上去，我闭着眼又是一阵猛砍。我听到小梦的哀求，救救我吧，你这个大傻瓜。我把刀从它的身上抽走，她倒在了血泊里。我抱起了小梦，开始吻她。吻着吻着，小梦一口咬开了我的脖子，我的鲜血顿时喷薄而出。她的乳房靠在我的脸上，我的汗珠顺着我的脸流淌下来，我的手猛地停在了裆部，一股腥味充满了整个屋子，像那僵尸流淌的血，僵硬却让人兴奋，让人欲罢不能。
我捡起一地杂碎往卫生间走的时候，习惯性地听到室友屋里的动静，那是青春的躁动，也是我的无语。囫囵吞枣地冲完澡，我尸体一样疲软地躺进一个人的床铺。望着屋顶的白炽灯，我习惯于呆若木鸡的生活。一天到晚，守着这五十平米的出租屋，我像一匹走在旷野的孤狼，找不到努力的方向。唯有深夜鬼魅般袭来的小梦的身影，能给我带来一点虚假的安慰。
3
因为这个小插曲，我和小夏好久没有联系。她气愤，我羞愧。期间，小梦主动约过我。在一片绿荫斑斓的公园小树林，小梦直言不讳地说，约会是一回事，爱情是一回事，婚姻是另外一回事。这句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小梦还说，她和老公是人家介绍认识的，婚姻就是凑合着过下去，他的丈夫还曾对她动手，竟然是因为她怀孕，他在卧室抽烟。我的怒气立马升起来，责怪小梦啥眼光，找了这么个暴躁的老公。小梦却说，看问题看主流，要一分为二，老公优点多于缺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疙瘩，解开就好。我们肩并肩走着，公园的绿荫缝隙露出狡猾的阳光，影影绰绰。风吹起来，香樟树落叶纷纷。我骤然念及，又一个秋天到了。而我，再次见到朝思夜想的小梦，以及和小夏交往，转眼间过去了足足四个月。小梦劝我，你得主动一点，哪有女孩子投怀送抱的？你个傻瓜！小梦摇着小碎步，搭上了东去的公交车，留下我一人原地打转。 说实话，经过小梦一再的洗脑，我的思想有些转变。我和小夏逐渐恢复了联络，去河边散散步，偶尔一起打个牙祭，看场电影，都习以为常。小夏也逐渐从那段插曲中走出来，和我小心翼翼交往着。有天夜里，叮咚一声，我的手机发出熟悉的短信声。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小夏发给我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此时已不能称之为诗。我揣摩着她的短信，一种复杂的窃喜涌上心头。小夏随即又给我发送了一个羞答答的表情符号，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意识到，小夏的心已经一层一层被我剥开，包括她本身，也一层层被我剥开。一阵胜利的喜悦常常在我心头荡漾，它们吹开我那尘封的心扉，让它激荡着如我的隔壁间，那同样幸福的涟漪。她的缺点也是明显的，她吸烟，当然是那种修长的韩国女士烟。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掏出一根，自己抽，偶尔也递给我。我连连摇头，她才健忘似地掐灭了它。一切慢条斯理地进行，我们的关系一步步走向确立和成熟，但离婚姻尚远。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的心里还会常常浮现小梦的身影，那些逝去的往事还会在夜深人静进入我逐渐平复的内心。
我隐约感到小夏和小梦有种莫名的关系，仅从外貌说，两个女人分毫不差，举手投足高仿逼真。有时我想，在我的青春时代，如果没有出现小梦，该多好！可少年心事，说发生就发生，毫无预兆。我和小夏牵手走过夕阳漫卷的象湖，金黄的天色播撒在湖面上，游船摇曳，小夏躺在我的怀里。我的大脑不停短路，固执认为小梦一直在我身边，从未走远。我也懂，这是危险的想法，却又不能自拔。那些燃烧在火光中的情书，三年一千多封的独白，本该灰飞烟灭，随风而逝。偏偏我又在小城遇到已为人妻的小梦，让我的一切努力遗忘全变作徒劳。 而小夏，几乎仍是沉浸在王子公主的世界，忘却了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小夏的单纯，写在她幸福的眉宇间。
那个秋天的黄昏，美艳惊人。和小夏从象湖回城，已是深夜，小城灯火煌煌，人潮逐渐退却，街道一片静谧安逸。听得见小夏和我的脚步声，涟漪一般散开。小夏的红色外衣在昏黄的灯影里格外显眼，她扭动腰肢，婀娜娉婷。一阵秋风袭来，我的心上一动，时间过得真快，我和小夏相识已经百日有余。秋夜的花圃，百日红摇下一树斑斓，小夏用脚试探着踏上去，红花嗦嗦作响，满地的马蹄声由近及远地响起来。我们落座在公园的长椅上，肩并肩，手牵手，没有接吻，只有四目对视。小夏的眼睛眨巴着，如满天的星子，逐渐暗淡并遁去。小夏的半个身子倾斜在我的大腿上，听得见轻微的鼻息，在局促的夜风中响动，一只小鹿在她的胸口跳跃。
小夏睡得沉，我便任她睡着。耳畔的风轻轻拂过，我的心骤然飘回到美丽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那是一个北方城市，一个大学生，跨上骏马，肆意驰骋。我告诉自己，小梦就是一场梦，也许梦开始的地方就是结束的所在。那时，高中毕业，意味着青春的散场，男男女女各奔前程。彼时的小梦，据说是在武汉疗养，可我无法找见。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雄壮的高头大马，风吹草低见牛羊，我又一次听见了腾格尔宽厚的歌声。那里，我宠辱皆忘，年少的心事化作过眼烟云。我以为小梦从此在我的生活消失，我已经开始了一段崭新的日子。直到再见，一切都是泡影。
小夏和我常去铜锣湾聚会，她，我，她的朋友，我的几个朋友，常常会玩得昏天暗地。那天晚上，小梦也来了。记不清我喝了多少白酒，又唱了多少支歌，反正那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夜晚。地球人都知道我一向是喜欢小梦的，那晚，小梦就不该出现。那些邪恶的液体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把我的脑髓搅成一团胡椒饼，我听到自己的灵魂倒在一种莫名的虚空里，发出一阵由远及近的脆响。恍惚中，我只记得小梦和小夏架着我回到了合租屋，我险些一脚踩空，落入天井。
問题正是出在这里。我约莫记得室友们的调侃，你小子艳福不浅，姐妹花陪着哇。那晚的气压低至尘埃，空中到处是乱飞的蚊蝇，合租屋院内，女房东豢养的牧羊犬像往常那样，看耍猴一般望着大家鱼贯而入。尽管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努力回到清醒的状态，但所有努力皆是徒劳的，我根本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上的自己的床，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小梦日后对我无比仇视。
半夜，大约是起床行方便的时候，我才发现怀里抱着一个女人。恍惚中，我好像又玩起了我深爱的植物大战僵尸游戏，隐约望见了倒在血泊里的那个它。我感到一阵接一阵头重脚轻，刚要站起来，却又躺倒下去，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始终无法弄清楚自己的确切位置。倒是小解后，身体出现前所未有的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像爬树，身体与树干摩擦产生的快感。
扶着墙，墙走我不走，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在一片朦胧的灯影和浓厚的潮热中，我兴奋地发觉床上半裸着身子的一个女人正温柔地看着我，一脸满足的红光。喝点水吧，她轻轻地说。像是被什么东西再次点燃，我顺势一把将她捞入怀中，开始疯狂地吻她，她没有拒绝的意思，甚至用某种晦暗不明的配合迎合了我的手。小梦，我爱你，我像是这么说的。
那个女人如遭雷击，猛地从我的怀里脱逃而出，沉默了不知多久，有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地抽到我的脸上。我敢说这是有史以来我收到的第一记耳光，像敌我双方射出的子弹，穿透胸膛，一击致命。接着我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再接着，我的房门咣当一声关上。此时，我的醉意才基本上消失。来不及穿鞋，我风风火火撵了出去，却发现外面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
周一，我情绪万般低落地走进单位，却瞥见小梦在门口站着，远远地朝我身上袭来一股冲天怒气。当我的同事们看猴似地围在门口，小梦猛地冲上来，啪的一巴掌，正好打在我的正脸上，随即转身而去。未及反应，一切已经发生，我像一截枯木怔怔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她越走越远，直到从我的视线，也是从我的世界消失。此后，我戒了酒，视一切喝酒的人为别有用心，常常坐在窗前发呆，油然想起那朵深夜开在合租时代床上的血红玫瑰，那属于狗血青春的最美印记。
戒了酒，我却抽上了烟，进入另外一种灰色的边缘世界。合租屋还是那个合租屋，隔壁的小情侣依旧寻欢作乐。我着了一种心魔，喜欢一个人不开灯，坐在黑暗的卧室。暗夜里，烟光闪烁，雾色朦胧，时光似乎静止在那一夜。那是我最接近幸福的一段时光，却自送前途，把自己恢复成一个单身的屌丝。因为熟透了这椽破屋，我能闭着眼睛，数出这里的一切道具。落满灰尘的破书桌，断线的窗帘，一个布衣柜堆着一沓沓凌乱的换季衣物，生锈的铁脸盆架上散放着几块舒肤佳香皂。一切装束让人压抑，一切道具使人不安。小夏走了，小梦也走了。到如今，我还能听到梦碎的声响，在暗夜里游荡，升腾，遁去。一个影子，总是在我的梦里梦外摇晃。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