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里的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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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那个时候你的口袋里有一把刀,你会怎么样?我就这样开门见山地问喻国明。
  喻国明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尴尬地看了看我,见我炯炯地盯着他,他垂下了头,然后搓了搓自己的鼻子,然后,结结巴巴地嘟哝,我的口袋里怎么会有刀呢?我连水果刀都没有,真的,不骗你!他的脸猛地涨红了。
  我忍不住会心一笑,我只是说假如,没有说你的口袋里有刀。
  “假如有”什么意思呢?一点意思都没有,因为根本不成立!喻国明的脸愈发红了,就像时下风头正劲的那些被煮熟的小龙虾。
  哈哈哈,这太搞笑了,我终于将抑止在喉咙口的笑声放了出来,喻国明啊喻国明,这么认真干什么,不就是没话找话,弄点乐子出来么?
  那是星期五的下午,我们把该干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等待着下班时间的到来,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无论谁来,我们都希望他能给我们带来点东西,有聊的也好,无聊的也好,总之,是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
  喻国明推门而来。他是来报销一笔费用的,跟他无关,跟他局里有关。
  账报得很快,报完了,他就准备出去了,但丁西叫住了他,哎,喻国明,听说你考公务员的事黄了?怎么回事?给我们说说。
  喻国明的脸拉长了,他本来是一张扁平的桉树叶脸,一拉长,就成了冬瓜,他转过身,一只手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没戏了,体检没通过。
  体检怎么会没通过?丁西尖叫起来,你有什么遗传病?
  也没什么,说我谷丙转氨酶高。第一次验没通过,第二次验还是没通过。喻国明灰头土脸的。
  好像没有听说过谷丙转氨酶高就体检通不过,你的岗位也不是什么特殊岗位,凭什么呢?我听不下去了,便插了一下嘴。
  嗨,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碰到有什么听不明白的话,我喜欢刨根寻底。在我的印象中,现在国家公务员招考,连大三阳(乙肝)也可以录取了。谷丙转氨酶高,那只是肝炎的前兆。只要注意治疗,应该没什么大碍,这点小恙,何止于把喻国明拦在了外面?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对于喻国明来讲,事情确实非同小可,他三十五岁了,是最后一年考公务员了,他现在只是单位里的一个合同工。上与下,有着天壤之别。
  丁西咂巴着嘴嚷,不会是你被人黑了?
  喻国明的腰挺直了一些,他退回来,站到了丁西办公桌前面,咽了咽口水,其实,我也在怀疑,我听说那边很黑的,比我们这里黑多了,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的,我也只好认了,虽说还有一次复检的机会,但我不想参加了。
  你就彻底放弃了?我惊讶至极。我的脑子里冒出来的是,那你当初何必这么大老远的跑去考试?吃饱了撑的?但我溜出嘴的却是,喻国明,你应该再去试试,这病又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通过药物,就可以抑止和根治的。
  喻国明愤愤不平起来,有朋友告诉我,那边真的很乱,所有的招录,都不像我们这边正规,这一次,总共五百多号人,通不过的有一百多号人,就连我们那个组,也有七八位体检通不过……
  我脱口而出,不可能啊,猫城真的很不错,我也有朋友在那里工作生活,收入啊,周边环境啊,生活氛围啊,都不错的。
  喻国明讪讪然了,我也是听说,到底怎么样也不清楚。
  可能是我谈得太深入了,一时,大家都噤了声,场面有些冷。
  我可不想沉默,我的思绪此刻活泼得像一尾小金鱼,我太想知道事情的经过了,于是我有那么一点冒昧地问喻国明。
  你就这样忍气吞声?
  喻国明的树叶脸微微动弹了,不这样,又怎样?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再接着,我就说了刀不刀的事。再接着,喻国明就离开了,喻国明一离开,我们办公室就沸反盈天了,他们说了好多关于喻国明的话题,有长叹,有短吁,更有愤懑,可我一点都没听进去,我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如果我有把刀,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我会怎么样。
  我必须承认,我是个认真的人,对待工作,对待生活,都是如此。任何事情我都想搞明白,我喜欢用解题的方式来对待一切,但我常常碰壁。
  我入职到现在这个单位已经有两年了,两年来,我没有觉得有什么好,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是学财务的,主要管融资那一块。哦,对了,我们的单位名称很长,不大容易叫人记住,但简称就简单多了,叫开发区管委会。
  我多数时候是忙碌的,只有少部分是空闲的,空闲的时候,我就爱对着办公桌前的硕大玻璃窗发呆,我一发呆,在玻璃窗前滞留的那些小动物,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地唱歌跳舞,我不会惊动它们,我犹如木雕一样地坐着,长时间一动不动。
  我在想什么呢?
  我想的大多大而無当,一般的人都会觉得索然寡味,比如,我喜欢谈论国际政治,对土耳其历史倒背如流,我甚至可以说出这个国家引以为豪的细密画主要分布在哪些地区;又比如,我认为汉民族是强大的,像中国最后的末代皇帝溥仪到后来,连他自己的母语满语也不会讲了,专讲汉语……又比如,中国的航空母舰至关重要,如果少了它,在世界上的话语权就少之又少……
  我周遭的人为此不屑,认为我有些吃饱了撑的,你又不是领导,你连一个专业研究人员也不是,你扯弄这些干什么?这不是咸操萝卜淡操心吗?很多时候,我自己也疑惑,我是不是有些不合事宜?
  我在办公室里只是一个小角色,一个新人,大伙儿都不叫我大名,他们管我叫小蜜,这个称呼可不大好,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其实我只是姓宓而已。好在我是个大小伙子,否则就叫人尴尬了。
  我一点都不想来这个单位工作,但我大学毕业了,必须得找到一份工作养活我自己。我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学习也马马虎虎,上的是一所普通学校的会计专业,考研这种高大上的东西,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既然不允许我挑三拣四,我就考进了这个单位,虽然是个合同工,但我家里人都已经欢欣鼓舞了,认为我找到了一个铁饭碗,以后可以衣食无忧了。我倒是无所谓,什么事情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像我当年被认定注定考不上本科的,我不也照样考上了?我喜欢听小时候老是在他那儿玩的碰碰车老板的话,他说船到桥头自会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于是被我看作了真理,我以后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被水波推着走,属于得过且过的那一种。   我想上经济系,但被调到了会计系,觉得这就是命,老天爷让你这么干,你想不干也不行;我想到学校里去当一名会计,但考试却让我考到了开发区管委会。
  朝九晚五的生活开始了,我突然发现,我和我的同事不那么入群。我们这个科室女同志多,喜欢家长里短,烟火味比较重,我有些怕他们,但我清楚我不能把这种害怕表现出来,一旦我表现出害怕,那么,我接下来的日子便会黯淡无光,为了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好一些,我努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用调侃、嘲讽和插科打诨来应付一切。
  小宓啊小宓,你怎么可以这样没大没小呢?我的顶头上司张大姐训斥我。
  我嬉皮笑脸地说,因为我是小宓。
  你小蜜也不能这样油腔滑调。张大姐的眉毛也竖起来了。
  我赶快偃旗息鼓,知道什么都该见好就收。
  但有分寸并不表明我无原则,我说过我是个认真的人,我对我感兴趣的东西从不和稀泥。而且,我还慢慢发现,我愈是国际国内地说,他们的头就愈大,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想听,也不甚理解,于是离我也就愈远,我乐在其中,我才不想他们认同我的观点。
  喻国明的事情在我们开发区传了一阵也就不传了,他最终并没有到猫城去参加公务员体检的复检,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想法,说放弃就放弃了。
  我想如果换了我,我会丢掉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说心里话,这年头,考试越来越难考了,竞争那么厉害,哪怕你是北大、清华毕业的,照样得和一班野鸡学校的人混在一起争食吃,这似乎有些不公,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在单位是合同工,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我和单位里那些公务员、参公人员和事业编制的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最大的担心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发区不存在了,我们这些没编制的人将何去何从。将心比心,我还是替喻国明抱屈。
  喻国明和我情况的稍稍不一样在于,我是本地人,而他是外地人,他好像来自江西一个叫萍乡的地方,那里有个煤矿比较有名,我听喻国明说过,他老婆就是矿工子弟。他老婆现在没工作,就在家里带孩子,因为他算过一笔账,觉得老婆出去工作,而把小孩留给保姆或者家人,成本会更高,所以他就让老婆不工作了。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喻国明还是挺聪明的,比我这个算账的人还会算,其实,他如果到猫城工作,还是比较合适的,会更大程度地发挥他算账的水平,当然,我去更合适,可我不能保证我能考上。这种千军万马走独木桥的活儿,不单单是脑力的较量,还得是个体力活,而我脑力和体力都一般般。
  平素里,因为我和喻国明不在一个单位,说不上熟,但因为同是开发区合唱团的,所以隔三岔五碰到一起练唱,他大嗓门,中气十足,又形象清朗,是合唱队的主力队员,而我就有点滥竽充数的味道。我说过,我们部门女同志多,而合唱团缺男同胞,特别是年纪轻的男同胞,于是,张大姐就把我推荐上去了,她先是在食堂里用餐时,口头通知了我一下,见我一口拒绝,便找我正儿八经地谈了一次,强调说,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对于政治任务,只有坚决执行,因为她看出我是个要求进步的好青年。
  张大姐这样说,我想笑,却不敢笑,那笑被我憋回了肚子里。
  我唱歌还真不行,情绪来时,歌声嘹亮,情绪差时,声音轻若蚊叫,我特别反感合唱,那么多的人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那有啥意思呢?唱歌图的就是一个快乐,你把快乐都抹杀了,还唱个鸟?我说了一大堆的理由,以此佐证我真的不是一块搞合唱的料。
  张大姐火了,手叉腰里,唾沫四溅,不要搞錯了,你是代表我们部门去参加,你去参加为什么就这么难,难道要我向你下跪?
  我吓坏了,张大组一直和风细雨的,哪怕平时批评我,也是面带笑容的,现在她花容失色,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还在诧异,张大姐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厉声吼,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许讨价还价!说完,摔门而去。
  我忍不住笑起来,张大姐发火还是蛮可爱的,至少还有点小性情,不像某些人,都把我往死里整了,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往死里整,况且,我都在心里认可她的说法了,去就去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喻国明对我不错,他自告奋勇做我的指导老师,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喜欢当老师的人,从发声、运气,到节奏、轻重音……他都一一示范,还特别强调,这是老师说的,这是老师关照的,这是老师要求的……虽然他悉心指教,但我就是不大有兴趣,老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因此没少挨老师的批,批完了,我不当回事,照样我行我素,我巴不得合唱团把我开除。
  喻国明却紧张得不得了,动不动替我向老师求情,说我只是还没领悟到合唱的美妙,等领悟到了,我自然就不会迟到,也不会早退了,他有这个信心教育好我。以后每次活动,他几乎都会事先和我打电话,提醒我别忘记了。我都有些恼怒了,曾经冲他发过脾气,你有完没完?喻国明眨眨小眼睛,笑得比较暧昧,小宓,集体活动,总缺席不好,会影响到别人的,说到底,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维护的是集体的利益,合唱,讲的就是团结!他的态度真好啊,就像一缕春风,吹开了我的心怀,一瞬间,我都觉得有些难为情,以后,说什么也不能迟到早退了,也不能无故缺席了,至少不能让喻国明牵肠挂肚。
  好在我们开发区合唱团不是演出单位,只是在搞什么庆祝活动或者有什么比赛的时候,才像一头驴子那样拉出来遛遛,我也依然可以有一枣打一枣,有二枣打二枣。
  喻国明宽容我的自由散漫,私下里,他会给我开小灶,他的一言一行,颇具大哥风范,可我就是不大领情,对他的尊重也仅仅是三分钟热度,说没就没了。这主要是我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喜欢把大合唱这种小事也上升到一个理论的高度,要是世界上所有的琐碎都可以捣鼓出理论,那么这天下的理论也太多了,都要溢出来了,谁受得了?
  我们合唱团团长周主任经常性表扬喻国明,每每看到像我这样的动摇分子,他就涨紫了脸吼,你看看人家喻国明,名牌大学的硕士生,也一板一眼唱得认真,就你们,什么德性?我看全是猴性!
  现在,我把喻国明撇一边,先来说说丁西吧。   丁西比我早来单位一年,混得比我有出息,据说她曾经在大上海待过几年,搞的是海外培训之类的,当然,她只是一个财务人员。她来开发区,是作为人才引进的,天知道她算哪门子的人才,要高学历没高学历,要傲人业绩没傲人业绩,但她有足够厚的背景,再加上海归,所以她是我们科室除了张大姐以外的二姐大,常常说一不二。丁西小个,眯眼,高鼻,有时戴眼镜有时不戴,戴眼镜时,她像张柏芝,嚣张至极,不戴时,像周迅,喜欢往人眼前凑,冷不丁地摸一摸别人的头,显得活泼可爱。
  她不分管我工作,却喜欢管我,老爱差我,嘿,小蜜,这个你看看,应该没什么差错了吧?小蜜,有空么?陪我去集团公司走一走。
  我完全可以不听她的,也可以把张大姐拉出来做挡箭牌,毕竟,我是归张大姐管的,但我不愿意因此与她翻脸,也不愿意她们两个因为我而发生矛盾,这有点犯不着,我不想在区区小事上锱铢必较。所以大多数时候,我吊儿郎当地尾随在丁西身后,她说什么,我一味地点头呼和,脸上挤满了一堆虚假的笑容,这一点令丁西满意,她的自我感觉也越来越好了。
  私下里,我觉得丁西有点二,装什么成熟呢?我打心眼里就瞧不起她,我反击她的方式,是千方百计挖陷阱,让她往里跳,看她狼狈的样子,我就得意洋洋。
  丁西是个标准的球迷,力挺申花队。看她经常穿了申花队的队服在单位里走来走去,我替她着急,西姐,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你现在又不是在球场上,你如此打扮,又是给谁看呢?我相信肯定有人劝过她,她在QQ空间里,把别人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老子无所谓。
  丁西是个情绪化的人,喜怒哀乐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假如有申花队的比赛,她会雷打不动地去现场呐喊助威。有一次,申花队的一个外援在踢球时让人踢断了腿,她居然嚎啕大哭,把喉咙也哭哑了,回来一说起此事,还会泪流满面,好像那外援是她的男朋友似的;还有一次,她刚赶到上海,还没进球场,老公的电话就追来了,儿子发高烧了,他第二天要出差,让她赶紧回来。她一蹦三尺高,当场在电话里开火,你是死人啊?非要我回来干什么?感冒算个啥,我自己也打着吊针呢,我等下还要领喊口号呢,得带领六十号人……你克服一下,和单位请个假,明天就不要出差了!老公骂她,见你的大头鬼,儿子重要还是球赛重要?
  都重要。丁西爽快地说,哎,球赛马上要开始了,不和你啰嗦了。说完就收了线。
  回家后,丁西把自己打着吊针看球赛,并带领球迷喊口号的照片与老公分享,老公一巴掌拍落她的手机,你也太过分了!
  丁西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当作驴肝肺?
  你想不想要这个家?老公咆哮。
  丁西不断地数落老公的蛮横,剥夺我看球,等于是谋财害命。
  老公反唇相讥,看球也得适度,你连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了,还好意思责怪我?
  小孩感冒算个啥?我回来他照样在发烧,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能把什么都推给我!我不就看个球。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无法说服谁,最终,便动起手来,丁西撒泼,把老公的脸拉得东一道血痕西一道血痕,就像刻意化的彩妆,老公则一个扫堂腿,把丁西扫倒在地,她的半颗牙齿磕飞了。大打出手,大吵一场的结果,便是闹离婚。
  后来是双方家长出面,才将此事平息下来,丁西还写下了保证书,保证下不为例。老公也觉得有点过了。拖着丁西四处补牙,有消息灵通人士说,他还跪在丁西面前求原谅。
  对于丁西的家长里短,我才懒得理睬,不过我的脑子里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不通平时严谨得像计算机的丁西,怎么吵起架来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我想要是给丁西背一台血压机会怎么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让她背着,这样所有的数据都出来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在激动的时候血压是多少,她在暴怒的时候,血压又是多少,而在她沉默的时候,血压又是多少?哈哈,那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我被自己脑子里的这个怪念头刺激得茶饭不思。
  喜悦太满了,我发现在我的身体里盛不下了,于是我想溢出来一点,因此,在一个大合唱排练的日子里,我向经常辅导我的喻国明说,你有过二十四小时背血压机的经历吗?
  喻中国明显然被这个有点突兀的问题搞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仔细想了想,然后奇怪地问,没有啊,怎么啦?哦,我记起来啦,我老婆心脏不太好,是室性早搏,以前背过一个二十四小时心电图,主要是为了查早博次数,二十四小时背血压机,没听说过啊,你说这个干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想知道一个人的血压是不是随着情绪的波动而波动?
  这个可以让你们财务处的丁西试一试。喻国明舔着嘴唇说。
  我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喻国明,他怎么也一下想到了丁西?我们俩心有灵犀啊。
  我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我无法摆脱对默契者的好感,惺惺惜惺惺嘛!
  但我装作不在意地问,怎么想到了她?
  喻国明笑得抑扬顿挫,丁西,那么奇葩的人,做试验最有说服力了!我曾经想过,丁西在振臂高呼时,假如让她跳高,她会跳得多高呢?比平时高还是低呢?让她跳远呢,是比平时远还是近?喻国明被自己的想象感化了,他的手也挥舞开来,呵呵,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有些心虚,原来脑子里有怪念头的人不只我一个啊,我忽儿沮丧起来,在此以前,我还天真地以为,普天下没几个人有出其不意的怪念头。
  我们要不试试?喻国明来劲了。
  我摇摇头,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要在丁西身上做试验。
  喻国明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看了一会,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小蜜,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怕丁西啊!好好好,我来帮你做这个试验,啥时我问问丁西。
  我以为喻國明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种纯属玩笑的事,怎么可以当真呢?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喻国明有一天正儿八经地把丁西堵在了食堂的过道上。
  是的,我们开发区是个大单位,部门特别多,平时不相干部门的人想碰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在食堂吃饭,许多一年见不上几次的人会和你迎面相遇。我估计喻国明和丁西就属于这种情况吧。   喻国明用幽默的口吻和丁西说了我的二十四小时背血压机的发明。显然,那个时候,发明者已经置换过了,由我变成了他,当然,这是我的猜测。
  丁西起先是把它当作玩笑来看待的,所以她态度友好地回应,是吗?像测心电图一样,二十四小时背着?但血压机这么重,怎么背?
  喻国明十分恳切地对她说,轻重算什么?你一定得试试,如果能把一些数据保存下来,你就可以随时调节你的情绪了,这对你的身体是有益的。
  我的身体一直好好的,完全用不着这样,二十四小时背血压机,就和脱裤子放屁一样,多此一举!丁西戴上了眼镜,她一戴上眼镜,就跟张柏芝一样了,头抬得老高,喻国明在她眼里就成了一个点,最多绿豆般大小。
  喻国明不识趣,嚷,丁西,我劝你去试试。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想试试。如果有两个人的数据一起采集,或许更有说服力一点,说不定还能有效地预防高血压呢!他开始变得饶舌,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想说动丁西。
  丁西不为所动,过道里的风扬起她的头发,遮住了她恼怒的面孔。她想离开,但喻国明还在喋喋不休,因为他的喋喋不休,一班吃完饭,正显无聊的同事一齐围在周围,饶有兴致地听他们的对话,对话的内容无关紧要,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众目睽睽聊天,终究会叫人兴奋。
  丁西突然就发了脾气,喻国明,你有毛病啊,和我说什么血压机,你要背,你去背,关我屁事,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喻国明显然没有料到丁西的情绪这么强烈,他解释说,我是为了你好,真的,你完全可以试一试的,就试一试,也不会碍着你什么。你就是当个游戏来玩,也是挺有意思的……
  丁西发作了,抡起自己的胳膊,狠狠地甩了喻国明一巴掌,在周围的一片尖叫声中,脚步匆忙地急速走开了。
  这是一个基本可以忽视的小插曲,但小插曲也是曲,开发区的人津津有味地传说丁西和喻国明,虽然好多东西虚构的成份多了一些,但他们一致相信,他们彼此之间是有故事的,没有故事,他们怎么会在一起聊得起劲?你想想,谁敢对像天鹅一样骄傲的丁西指手划脚呢?
  还有一种说法,也是比较流行的说法,喻国明对丁西有想法,所以才和丁西套近乎,可是,他那么做有意思么?丁西可不是一般的人,他那么张扬,是不是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味道。
  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喻国明,感觉是他代我受过了,本来是我想实施这个美妙的方案,当然,我也只是想想而已,让我去催促丁西实践,这样的难度系数比较高,我基本上是退避三舍的。
  又是一次大合唱训练,我和喻国明说起此事,丁西的脾气够大的。
  喻国明摆摆手,没事,没事,丁西想复杂了。他惋惜地咂巴着嘴说,丁西就是听不见别人的意见,以为自己是个人才,哎,人才都是高高在上的,其实,这24小时背血压机,还真能发现一些问题,我试着背了几回,发现每天上午11点左右和下午6点多一点,我的血压就会升高,差不多都到了高血压的临界点上了,其他时间段,我还是比较正常的,有时候高一点,有时候低一点,这可能和人体的疲劳程度有关……
  我松了一口气,只要喻国明不把丁西事件放在心上,我就高枕无忧了。
  我们单位一年一度的疗休养开始了,通知一来,丁西就在办公室里咋咋呼呼,问谁可以和她一起去旅游?张大姐看不惯丁西的耀武扬威,便揶喻她,谁敢和你一起去啊,到时候,又得挨你的耳光。
  挨我的耳光,那是他的福气!本小姐轻易不动手的。丁西知道张大姐指的是什么。
  我听了,心里凉嗖嗖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个事件,大家都以为喻国明是始作俑者,其实不是,我才是,我想如果我去和丁西提建议,是不是也会挨耳光。
  想到喻国明,我的脑子里马上就有了想法,我想到了猫城,我想我还没去过猫城呢,我得去那里看看。于是我脱口而出,我说,我想去猫城。
  丁西表示出了愤慨,猫城有什么好玩的?它压根儿算不上什么旅游城市,也没有特别著名的景点,去那里,简直是浪费,浪费时间,浪费钱财!
  我在心里嘀咕,丁西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她像一挺机关枪,别人还没靠近,就让她一梭子全都给撩倒了。
  我据理力争,猫城的边上有羊城、有虎哨,还有鸟城。
  丁西咯咯咯地笑,那算个啥,小蜜,我看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湘西吧,张家界,多好的一个地方。
  我摇摇头,去年随丁西他们去哈尔滨和鄂尔多斯,我成了一个替他们鞍前马后拎包的小跟班,他们都欢天喜地的,我却在心里泣血。凭什么啊?就因为我是小——宓?今年我说什么也不随他们一起走了。我决定去猫城。
  猫城有我的一个朋友,我打算去会会他,顺便我想去看看喻国明准备考进去的那个叫城乡规划和住房建设局的单位。我想不明白喻国明只是一点小恙,怎么就被拒绝了呢?这好像没有理由。
  是的,我对这个耿耿于怀。
  喻国明千里迢迢要考过去的城市会是一个怎样的城市,我对它展开了所有的想象,但我想象不出来。我想我应该去看一看,从而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丁西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猫城?这好像没有理由啊!她这样解释自己的怀疑,莫非你是去看女朋友?
  我抿着嘴不作答,哼,我有权保持沉默。
  要不,我也和你一起去?丁西把戴上的眼镜摘下了。我如临大敌,以为她又要过来摸我的头了,我紧张地说,我去看朋友,你去干什么?
  丁西哈哈大笑,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晃荡着她的两条大长腿,得意地说,去看你的朋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可是为你好!
  我轻松了,便不在意地说,算了,那边又没有申花队的比赛,而且,我的朋友对足球不感兴趣。
  这个时候,辦公室有个电话找丁西,她过去接了。我趁机跑出了办公室,我可不想与她磨嘴皮子。
  七月底八月初,我一个人跑到了猫城,我对我的朋友毛尖说,我可以在猫城待上几天。毛尖在一家媒体当记者,他是我一个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因为和我有一样的喜好,都非常关注中国的航空母舰,在论坛上论争了几回,成了统一战线,关系就铁了。   毛尖对于我会来猫城,表现出了极大的惊讶,你怎么会想到猫城,总不至于因为我毛尖吧?也不至于来和我讨论中国航空母舰吧?
  我承认毛尖聪明,一下就明察秋毫,在他那里我也没有必要保守我的秘密,我实事求是地说,除了你和足球,我还想看看猫城。
  猫城有什么好看的?毛尖满腹狐疑。
  我忍不住说了喻国明和他的故事。
  毛尖的眼睛忽地睁大,你是给我报料来了?
  没有没有。我矢口否认,我说我只是想来看看,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你也扯起虎皮拉大旗,有需要你的地方,我会找你帮忙的。
  毛尖说,你先自己去兜风,兜得差不多了,我再陪你兜。
  我喜欢毛尖的爽快,因为这样的方式也恰好是我喜欢的,我乐意一个人优哉游哉。
  猫城的景致是南方的景致,精细、刻意,处处显露着作为一个二线城市的种种努力,那里的人也温和,说一种我基本上听不懂的猫语,即使我竭力用比平时慢的语速讲普通话,他们还是茫然,我只能半听半猜他们的意思,这个城市还可以嘛,一点不像喻国民所说的穷凶极恶。
  我浏览过猫城的城市容貌后,我就去了喻国明曾经和我们说过的他体检的那家医院,那是猫城最大的医院,气派,雄伟,远望过去,不像是医院,而像是一家大工厂,它的停车场硕大无比,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但里面的车停得满满当当的,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到那里后,告诉我,你从这里上电梯要比在门诊上电梯快多了。
  嘿嘿,你没想到吧,我到医院是为了做一次体检。
  开单子的中年女医生问我感觉哪里不舒服?我笑眯眯地说,我感觉一切都蛮舒服的,我只是想体检一下。
  医生明白过来了,哦,你考上了公务员,是来预检的吧。
  我默认。
  医生的口气变得有了温度,柔顺多了,小伙子,你考在哪里了?
  我连想也没想说说,我考在城乡规划与住房建设局。
  噢,好单位,好单位,看你不像是是本地人。医生给我开单子时说。
  我点点头,我带点炫耀说,我是江西萍乡的,现在江苏工作,然后考到了猫城。我发现自己的话特别多,好多内容都聚集在喉咙口,迫不及待地要溜出来,它们像一群小蝌蚪,活泛地在空气中游泳。
  你上二十七楼,那里是体检中心,你得一个项目一个项目来。女医生热情地帮我指路。
  我依言而行。
  当我在进行各个项目检验的时候,我饶有兴致地与医生攀谈,我问得最多的是,如果我的身体某个器官,某个部位有问题的话,我是不是会被刷下来?被问的医生,他们基本上都知道了我的身份——一个行将走上公务员岗位的小青年,认真地思考后会说,那得看情况,如果是规定不能通过的,那就通不过,如果没有规定,那基本能通过,有些特殊岗位,要求会严一些。
  有个头发花白的男医生看着我的体检表说,小伙子,你完全没问题,你的身体素质不错,平时经常锻炼吧?
  我开心地笑了,那当然,我喜欢打羽毛球,一星期两次。随后,我又悄悄问。如果是谷丙转氨酶高,是不是就不能当公务员?
  老医生迟疑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好像没听说过还有这个指标,现在的体检宽松多了,只要不是特别的病,基本是都允许他们进入公务员序列……
  不知怎么,我的眼前此时浮现出喻国明垂头丧气的模样,我甚至还记起了在我们办公室,我曾经问过他的那个问题,如果那时候你有一把刀子,你会怎么样?
  喻国明回答不上来,其实我也回签不上来,因为如果就是如果,如果的结局在我们的想象中。
  老医生替我的体检表重重地盖了一个鲜红的章,他的眼里露着含意不明的东西,小伙子,你可以走了,一切都正常,恭喜你!再见!
  我捏着体检表有些愣怔,我突然发现体检表上的名字是喻国明,为什么是喻国明,而不是我宓晓江呢?是我报错了名字还是我故意报了喻国明的名字?
  我央求毛尖带我去猫城的城乡规划与住房建设局去走一走,毛尖问我想脑子里又有了什么念头?我说没什么念头,我只是想去走一走,看一看。
  毛尖带我去那里的时候,是个星期天,天下过一场阵雨,夏天里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雨,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保安把我们拦住了,毛尖掏出了自己的记者证,保安惑然不解,里面没人上班啊,你采访什么?采访树?采访模型?保安奚落地问。
  我面不改色地说,我过段时间,马上要到这里来上班了,先来看看环境。感受一下。
  保安宠辱不惊的样子,毛尖却傻了眼,你考到这里来了?你瞒着我?
  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一聲,我客气地对保安说,大哥,你好,我是从江苏过来的,只是来走一走,在里面走上一圈我就出来了。
  保安是个眼睛有点斜视的中年人,他客气地说,你尽管逛,反正今天也没人,你想逛多久就逛多久。
  我向保安躹了一躬,然后,一把拉住毛尖的胳膊,蹑手蹑脚走了进去,那模样,就像去参加一个已经开始的会议。
  那是由一幢五楼和一幢三楼组成的一个院落,我和毛尖先去了三层那幢楼,但看到那里写着会议室和活动室的字样,我们便重新踅回到五楼的那幢,从一楼电梯上去,一层一层地看,我看到每一层都标志着处室名字,有园林处、规划处、房管办、五气办、五水办……在5楼的过道上,我看到摆着一张桌子,有两张椅子,桌子上面是一盆栽的绿萝,非常适合人交谈,我和毛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
  毛尖的表情里满是气愤,你想瞒到我什么时候?明明是你自己,又为何编造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知道毛尖误解了,我说我只是替我的同事来坐坐,他恐怕永远没有机会来这里了。
  毛尖绷紧的脸松驰开来,我说嘛,你怎么会瞒我?
  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我看到有一只蜘蛛,在绿萝的叶片上织网,它一会儿经线,一会儿纬线地织着,全然不顾我们在注视着它,它的目的性那么强,就是要在两片叶子中间,布下一张网,让猎物自投罗网……   喻国明退出了我们的开发区合唱团,几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我估计只有我心里清楚。
  那时候,我们正在排练阿卡贝拉的《凤凰花开的日子》,这是一首有点难度的合唱歌曲,指导老师要我们注意各自的嗓音,要努力融合到一起,还有,要注意舞台演出效果。声音浑厚的喻国明的退团,叫我们团长周主任大发雷霆,怎么可以这样呢?把我们合唱团当成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喻国明所在部门的一把手特意找他做思想工作,要他以大局为重,重新回到合唱团里去。
  喻国明坚决地拒绝了,他的一句话说动了他的领导,他说,我现在真的没了唱唱跳跳的心情。
  这样的传闻到了我们办公室,立即引起了大家的热议,丁西尖刻地说,喻国明猫城公务员失利,他没了颜面,自然没法在合唱团混了。
  张大姐则说,这个喻国明,此山望着那山高,心思太活络了,被刷活该。
  我的心像是有针被刺了一下,我责怪自己不该心血来潮,要去什么猫城,不但去了那里,还别出心裁地去体检,去喻国明想去的猫城城乡规划与往房建设局实地去考察,他妈的,我都在干些什么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我觉得我自己好像在求证什么。
  我曾经萌发过和喻国明作个交流的意愿,但最后我还是打了退堂鼓。我想我能和喻国明说些什么呢?就把我去猫城的经历说与他听?把我的感受说给他听?那显然也太荒唐了。我看得出来,喻国明是一个敏感的人,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虽然我不置一词,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我的敌意。
  我想要怪就怪我的脑子里的这个怪念头,这个怪念头牵引着我,去了猫城。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道德,可话又说回来,谁叫我是那么认真的一个人,我总是想让每一件事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天在猫城,毛尖请我吃海鲜,喝啤酒,结果把我灌醉了,我在他面前大打醉拳,还语无伦次地说,国明可惜啊可惜。毛尖一遍又一遍拍打我的脸,想让我醒一醒,小宓,你小子老是说这个国明干什么?你老是关心人家的事干什么?你得管管你自己的事,这年头,你还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完全OUT了!有这闲功夫,还不如我们俩凑在一起说说中国的航空母舰,你希望有10艘,我希望有20艘……
  还是毛尖说得对,我觉得听毛尖的肯定没错,我伸出晃悠得厉害的一只醉手,握住了毛尖拍我脸的手,我说不出话来,可我心里明白着。
  自从猫城回来以后,我性情大变,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悄悄地對人说,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帮我介绍一个。
  丁西乐不可支,她又不戴眼镜了,把她的蛤蟆大眼镜抓在手中,就跟打拍子一样,挥舞着它,嘴里的感叹词像水一样流出来,小蜜啊小蜜,你也有今天啊,知道需要女朋友了?哈哈,你总算开金口了。跟你西姐坦白,到底要哪种款的……
  我的脸上又堆起了一大堆的假笑,我说,我听西姐的,西姐那么好的眼光,给我介绍女朋友,差不到哪里去。我嘴上说得一团锦绣,内心里却一派平静,是的,其实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只是想通过找女朋友,来消除掉一点我脑子里不断生发开来的怪念头,我有点怕它了,也怕越来越多的真相,真相就像潘朵拉盒子,是不可以轻易打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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