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策马悠悠行于广袤无垠的西域土地，沿途一路绿洲黄沙交错斑驳，刺眼炽热的阳光将衣襟间的汗水蒸发殆尽——西域日光尖刺如一头未经驯化的野马鬃毛，混合着砂砾、马奶与淡淡的膻气。戎马倥偬、折冲樽俎的岁月里，他早已习惯了向前，向前，却未曾想有朝一日自己的马儿会奔向一条归途。是的，他向朝廷请求回乡颐养天年的上书终得获准。倦鸟思归，但求生入玉门关，他知道自己胸腔中那团火也到了熄灭的时刻。
　　自以为全无眷念舍弃的故土，而今于斯也有如此全身心的渴求：归去，归去……
　　暮色四合时，行进了整整一日的人马选择在一处水源地驻扎。黄昏的阳光终于变得无比温柔，或许是他老了，一坐下来，当紧绷的弦暂时放松的那一刻，总有一些回忆的碎片漏出来，就像传说中，西域商人每个口袋都塞满了金币，坐下来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
　　身在绝域，他的思绪随着清风与马铃飘回了雒阳……弃笔从戎，时间真是可怕，飞逝若流沙，那竟然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
　　三十年有多长，又有多短？如果兄长班固还在，等他回到雒阳，一定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吧。一生都在帝王将相庶民生命历程中辗转直到最后一刻的人，对时间的高度敏感是不言自明的，正如红颜丽人揽镜自照，猛然惊觉鬓边出现第一根白发。
　　无处不飞花的雒阳春日，书室内的春晖混合浓郁的花香，灿烂如金，与皮肤相触，有毛绒般的质感。那种感觉，很多年里，在他心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直到大月氏国向汉朝进贡上一头雄狮幼崽，他抚摸着这头域外奇兽，掌下细软的金色皮毛闪烁星辰般的光泽，他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渐渐复苏了。
　　“啪”是笔落声。转瞬，落笔声暗淡了，像现在的日落，又是当年无数个这样看着雒阳夜幕降临的日子，在心里淡成一块很浅的水痕。班超看见兄长的眉宇在如山竹简后时隐时现，永远神采奕奕，而自己的意志却在薜枕图史的生活里一点点蹉跎。编撰《汉书》是父亲班彪生前未尽的事业，而他们兄弟与妹妹班昭，似乎生下来注定要为这项事业耗尽心血。
　　与其说他厌烦久事笔研，倒不如说他厌烦这具命定一般甩不开的枷锁，谁的命是生来和某件事物捆绑在一起的呢？一位为他看过相的术士，用无比笃定的口气告诉他，您封侯只在万里外。
　　封侯万里外，那不是刺杀楼兰王的义阳侯傅介子？凿空西域的博望侯张骞？班氏自从秦末班壹自云梦泽楚地迁居雁门楼烦边陲后，祖上也是见惯了匈奴、羌胡持弓跨马来去如风的影姿。至于迁居大都，那都是后来的事了，谁会想到一个从武风剽悍之地走出的家族竟以文质彬彬著称于朝。收敛了桀骜气质的武人后代，登堂入室，安安靜静坐在兰台抄书修史。
　　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墨色的血，流淌着诗书的断片，可向更远的时间追溯，血管里却是烈酒的香气，耳边是烈马的嘶鸣。
　　班超把玩着手中的书刀，忽然萌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历史岂止用笔墨书写，那些记录下的，未记录下，都将在他的马蹄下一一踏遍。
　　他决定这样记录下历史，竟也一厢情愿地相信，历史会这样记住他。
　　在天山、昆仑山以北，葱岭以东，汉玉门关、阳关以西，西域三十余国如明珠散落在为雪水滋养绿洲上。自光武肇基，朝廷一直忙于扫清内乱，无暇顾及西域经营。这些国家各相倾轧，又皆受北匈奴节制胁迫，河西郡县受其侵扰掠夺苦不堪言。明帝永平十六年，终于腾出手希图解决外患的朝廷决定征讨匈奴，四十一岁的班超随奉车都尉窦固北征。
　　班超负责进兵伊吾，斩获甚多。在窦固欣喜的眼神中，他恰如鲲鹏展翅，鹰扬漠北。渭城柳叶的翠色，雒阳桃李的赤红淡白渐行渐远，他闯入的是一方血与沙的世界。
　　从此，只有在西域的土地上，在域外的天空下，他的一颗心好像宝刀找到了合适的刀鞘，有了自己的归宿。鄯善、于阗、龟兹……凭着一腔无处发泄的孤勇，他成了手持旌节使者，成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谋士，却也是敢将头颅抛的将军。这片离长安，离雒阳太远太远的土地，远到汉家宫阙都建不到的地方，他如鱼得水。在给兄长的家信中，他踌躇满志地写下西域见闻，告诉兄长，《汉书》的西域部分若是完成了，不要忘了他这个见证者。
　　平沙茫茫，一颗骊珠似的红日沉入深海般的银蓝天幕，远方烽燧凝固成几个的黑点，一道淡紫色的炊烟直伸上天。很快，又在视野里被浓稠的黑暗覆盖。即便这趟归程不是行军，他也将告别戎马生涯，却再也改不了枕戈待旦。多少次，黑夜里，他从浅眠中醒来，提起弓箭，跨上战马，冲向火光，火光中是一个个层出不穷的敌人，去解决一场又一场的危机。他的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鄯善、疏勒、龟兹、焉耆……如今西域诸国皆与汉内属纳贡，他经略此地半生，又有谁想到他最初威胁鄯善王结盟时候，依靠的不过只有勇士三十六人。
　　众人都睡去了，火堆的哔剥声都被风声压了下去。他紧绷的身体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老狮。利刃的光在夜幕黑暗里割开一条明亮的线，照亮他的面庞。晚风猎猎吹得衣袍扑簌扑簌地抖动，像很多只鸟在怀里扑腾，风也吹动了他鬓边的白发。
　　一双眼眸仍是清亮的，在血水中泡过，又在雪水中洗过，是淬过火的琉璃。
　　和帝永元二年，因大月氏国对班超退还礼物、拒绝和亲一事衔恨在心，竟率兵七万，越过葱岭进攻班超。在多于己军数倍的兵力前，班超按兵不动，以逸待劳。待大月氏粮草断绝向龟兹求救时，他派出了一支伏兵，在半路狙杀使者。当他将使者的头颅前抛到大月氏主帅跟前，狂傲不可一世的元帅惶恐地收回雪亮的锋镝，向汉求和朝贡。同年前后边境还有一件大事——窦宪率军，连同南匈奴、乌桓、氐羌，大败北匈奴，燕然勒石，以中护军的身份随军的班固写下《封燕然山铭》。闻听此等不世之功，班固亦为之精神一振。他激动地走出营地，不知所措，似乎他的兄长正在那里等待他的贺喜，甚至忘了一北一西，他们相隔迢迢瀚海，也不会想到下一次收到的竟是班固的死讯。
　　营地空地上，那些之前被班超退回的来自大月氏的礼物，这次则作为向汉朝的贡物，码放地整整齐齐。珠玉宝石在日光里折射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珍宝，被不远处的一头狮子吸引了。
　　那头曾经被他拒绝的幼狮，又一次牵到了他的面前。
　　尽管自忖见多识广，不过亲身接触这等异兽还是生平首次，军中士兵亦是好奇不已。众人取来马奶、生肉喂养幼狮，闲暇时铺开一方厨毯，与小兽抛毬为戏。即便知晓野性难驯，却是这些年难得的轻松时分。可惜这样的时光转瞬即逝，很快，这些贡物连同这头幼狮都被负责汇报军情的军队运送去了雒阳。一想到这西域的猛兽将在禁苑中供达官显贵消遣游戏，班超心中还是怅然若失。他的内心深处很少有情绪波动，不然不至于在远离家族兄妹的域外忍受那么多年寂寞，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煎熬，而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他以为自己能逃离捆绑的父业，偏偏又在不知不觉里被另一种命运捆绑住了。或许，人生来就不会得到纯粹的自由，正如那只即将困在牢笼的狮子。
　　跋涉万里风尘，他还是回到了雒阳。《两都赋》笔下的繁华都市熙熙攘攘，澄明的洛河倒映出叠嵫重峦般的楼阙宫室、阁道飞虹。少年贵家游侠照例弹金丸，射飞鸟，妖童媛女衣裳华丽似彤霞轻雾，随处可见的游乐奢靡令班超浑身不自在。他又开始怀念边境的苦寒，至少和将士同甘共苦，不会有眼下这种莫名的负罪感。
　　好在，他可以见见老朋友。
　　在雒阳汉宫的禁苑牢笼中，在妹妹陪同下，年迈的班超又看到了那头雄狮：奇兽在奢华宫苑里度过了寂寞的大半生，在精心的豢养中日益衰老。毛色失去了金屑闪烁的光泽，变得黯淡无光，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尘土色。班超心想，那也许是他的眼力不济了。
　　一阵自北邙山而来的秋风吹过，他们都老了。
　　永元十四年，班超逝于雒阳，享年七十一岁，在西域共三十一年。在他去世后，汉朝对西域的经营迅速转入消极，那座曾以无比激昂姿态打开的玉门关，再次被重重地关上。
　　编辑/徐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