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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栋出来打工的目的跟别人不一样。
高中毕业的王栋在村里算是饱读诗书,可却因人长得丑陋,加上村子偏僻贫困,三十八岁了还打着光棍。零五年的正月十六,母亲把一个退色的背囊连同傻愣愣的王栋丢给娘家侄子。狠狠地给儿子扔下话,没找到老婆就不用回来!父亲早几年在煤矿塌方事故中去世,有近万元的抚恤金,母亲把钱和儿子的婚姻大事看得比命还重要。
王栋跟着表哥在一家建筑工地落下脚。第二天,表哥带着他见工头,工头给赏了个和水泥的差事。表哥拉着王栋对工头千恩万谢。出了帐篷,王栋突然一路小跑追着表哥,哥,哥,我妈让我出来是找老婆的——表哥猛地刹住脚,犯起难来,自己在这城里打了四五年工,认识的女人包括煮饭阿姨才不上十个。可是最后他还是帮王栋做了个决定,先在工地安定下来。
都说城里的天空很宽阔,满大街都是漂亮姑娘,可王栋来城里已经快三个月了,感觉自己上了谣言的当。 白天顶着猛烈的太阳,在工头的咆哮声中像头牛似的埋头苦干,等耳边终于清静了,人却疲得站着都能打盹。在这里看见的女人还不如在村里看的阿婆多呢。王栋赌气懒在表哥的床铺里,表哥坐在床沿边,一脸苦相。王栋说,哥,我想回家,没有找到老婆,回去我妈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表哥粗裂的大手用力在脸上抹了把汗,栋,不是表哥不帮你,可,你看,表哥在这城里也不认识人啊。王栋倏地站起来,盯着表哥看,委屈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愤愤地跳下床,穿着沾满水泥的破鞋跑出了帐篷。
跑出护栏围成的工地,王栋惘然了,这里是城郊开发区,人都没几个,别说是女人了。放眼望去,几里开外灯火通明,一片繁荣,王栋撒开腿,向着人声喧哗处走去。他就不信了,乡下女人少,他王栋找不到老婆是情有可原,城里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王栋老婆一个?这样想着,他脚如生风,好像他老婆就在人群中等着他哩。夏夜的凉风也颇善解人意,轻轻吹拂着王栋因激动而涨红的双颊。城市就是没乡下好,即便有凉风习习,郊外也绿荫成林,却不时夹带着泥土底下发霉的味道。这更加剧了王栋迫切想要回到村子的渴望。
城市也不是处处繁华,快接近灯火通明处,王栋进入一条小巷。巷子是青石板铺就,低矮的楼房里闪着终年寂静的昏黄,青苔在破旧的墙缝里徒劳攀爬。前面小陡坡,一辆满载的小三轮车在艰难地移动,王栋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和了两三个月水泥的双手变得粗壮有力,只轻轻一推,车子就轻松地上了坡。车主人深深地喘了口气,回头对王栋笑着致谢。王栋一看是个中年妇女,想着自己刚才的希冀,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烧。看着王栋满头大汗,女人说,大哥,咱这是要哪儿赶呀?听口音此女人不是本地人,王栋顿感亲切,答非所问道,大妹子,你车上的是什么?要拉去哪里?女人呵呵笑了,咱这是摆夜摊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王栋在后面推着车,她在前面引着路,老熟人似地说开了。王栋在女人谈话中得知,她老家是东北的,来城里五六年了,丈夫三年前带着别的女人去了别的城市,丢下四岁的女儿和她相依为命。
到了闹市,帮着女人摆好摊位,王栋正要走开,她叫住了他,把一个紫色的蝴蝶花夹放在他手里。大哥,拿回去给咱大嫂戴。王栋脸一红,支吾着,我、我,还、还没老婆。她一愣,随后“扑哧”一声笑了,那就给你未来老婆留着。
王栋把花夹放在贴近心脏的口袋里,心里像装着蜜似的,这是个好兆头,说明离他找到老婆的日子不远了。城里的夜晚很热闹,很暧昧,没有夜晚的狰狞,大家都很热情地笑着。王栋走在人群中,心开始浮想联翩,脸也一阵跟着一阵发烧,心里像揣着只小兔子似的。他见到很多漂亮的姑娘,这是他此前从未想像得出的美丽,玉凝似的皮肤,猩红的双唇,最要命的是,美女们穿着极省布料。害得王栋眼都不知道往哪放。他心里有点埋怨起表哥,有这么好的地方都不带他出来逛,害他干着急。
王栋走着,看着,想着,来到最繁华的北京路。店铺装潢得一家比一家富丽堂皇,店名也起得一个比一个有意思,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英文字母。他真后悔自己的前几十年怎么就只知道守着老母和终年贫困荒寂的村庄过,终究是错过了多少精彩的人生。他打定主意,等找到老婆了,就把母亲带出来,一起在这里扎根。王栋把大多人为之终生努力的婚姻和农转非问题看成只需用一句话就能完成的事。
终于还是有女人对他展开了笑容,非常友好暧昧,她向王栋走来了,踩着好看的步子,蓝色白底的裙摆随之招摇。王栋不敢相信女人是对他笑,并且是向他走来了,他屏着呼吸,心就快要跳出来。女人真的是向他走来了,而且还拉着他的手,嘴里嗲嗲地说着王栋听不懂的话。王栋没有办法拒绝别人的热情,况且是漂亮女人,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女人走。
女人扭着肥厚的臀部拉着他走进一条小巷,这里的小巷都很相似,一样的青石板,一样幽静得像走进书里的某一个古堡。她的花旗袍在玻璃门一闪,王栋跟着跌进了烟雾飘渺中,“雾”中有女人的浪笑和打闹声。好一会,王栋眼睛才适应屋内的环境,屋子不大,却坐满跷腿叨烟的女人,墙上有几面镜子,照着狼狈丑陋的他。他脸上发着烧,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打招呼。倒是那女人给他解了围,她在一名穿黑色半透明上衣的女子耳边低声吩咐几句,女子便展开野菊花一样的笑脸叫着大哥。
黑衣女子像蛇一样缠了上来,丰满的酥胸隔着薄衣挑逗着木呆的王栋。王栋全身火烧似的,脑子却跟着清醒过来,他明白了这些女子是从事“服务”行业的。明白归明白,王栋却无法拒绝这良好的“服务”,他还是跟着那女子进了一个小房间。
表哥对王栋的工作态度越来越不满意,却也不敢多说他,毕竟自己辜负了他们母子的托付。王栋请了假,躺在脏乱不堪的木板床上,心里乱得像猫抓,管不了表哥不满的表情,脑里全是那个叫小玉的女子。他把魂落在那了,一天不去心里就烧得很,去了,哪怕是看一眼也就舒坦了。可是人家不愿意啊,没钱就不爱搭理他。王栋几个月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口袋空空的,想她想得慌,可是一想到去了又惹来她一顿奚落和白眼,还是鼓不起勇气去。城里的夏日异常猛烈,就像要把王栋给熔化似的,他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烙”了一天“煎饼”。当傍晚来临,阵阵微弱的凉意悄悄钻进帐篷,王栋骨碌一下从床上窜起来,他还是没忍住不去,不然,猫爪子非要把他的心撕成碎片不可。
王栋在巷子里又遇见东北女人,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陈香。王栋又一路帮她推着车到闹市,正准备离开时,陈香急急地叫住他。她迟疑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大哥,你,你不要走好吗?昨天晚上有一帮人过来捣乱,我,我怕……她说着低下头。王栋心中猛然间涌起一股豪气,不怕,我陪你在这里,看谁敢过来欺负你!话一出口,马上有点后悔,可转念一想,算了,去了也是白去,看不看都罢了。
两人手脚麻利地支了摊子,王栋站在摊前大声吆喝,便宜了,便宜了啊!姑娘,美女们都来瞧瞧啊!经他这一吆喝,生意还真不少,乐得陈香合不拢嘴,不时瞅空招呼王栋歇歇。他哪里肯,正喊得起劲呢,什么小玉啊,女人啊,都跑得没了踪影。压在心头的那块阴霾已烟消云散,他感到无比畅快。俗话说,十个婊子十个认钱不认人,自己不能总被她牵着鼻子走啊。再说,我王栋出来是找老婆的,她也不可能跟我回去,还是算了。王栋肚子里毕竟还是有点墨水的,终究还是开了窍。
开了窍的王栋一有时间,一想往小玉那跑时,便跑到陈香的摊位吆喝,帮着她支摊收摊。渐渐地,王栋只想往陈香的摊位跑,小玉在心里已逐渐淡去。孝顺的王栋念念不忘找个老婆回去给母亲看,心里一直盘算着到哪去寻觅。一个偶然,他在陈香的包装箱里的废报纸上看到一则征婚启事,他偷偷塞进了裤袋里。
第二天,王栋请了假,一大早揣着报纸,照着上面的地址,走了大半天,问了三十多个人,终于在闹市的角落里找到了“倩影介绍所”。沿着墙外一条生满红锈的铁梯走到二楼,一进门口,王栋瞅见屋子左侧的长椅上坐满农村打扮的中年妇女。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往里走时,里面有人招呼道,你有什么事啊?一个戴眼镜,瘦高个,有点哨牙的青年女子从巨大玻璃窗后走出来。王栋举起手中的报纸,女子一把接过来,看了一眼,哦,哦,是这里了,请里面走。
青年女子拿出一张项目繁多的表让王栋填,半天,他把填好的表拿给她。女子看着看着就睁大了眼,摇着头,指着“婚后居住地址”一栏问,这,这什么什么乡是什么地方啊?王栋答,是我老家。女子哦了一声,然后不无遗憾地说,恐怕,这比较难,在城里呆惯的女人都不太愿意往那些偏僻的地方去的。王栋一听急了,有的,肯定也有像我这样到城里找对象的农村女人,就、就像外面坐的那些大嫂。青年女子咧开哨牙笑了,那是那是,肯定也有,可是外面这些是来做家政的。家政?什么是家政?王栋问。就是做保姆。女子耐心地解释,这样,你先把表留在这里,交两百元手续费,我一定帮你留意,好不好?王栋千恩万谢,忙从裤袋里拿钱双手递上。
王栋心里踏实了,把钱交了就等于把老婆预定了,只等时间一到就可以来带人。他一有空就往介绍所跑,三天两头跑一次,哨牙女子一见到他就像见鬼似的。王栋心里渐渐凉了,慢慢地又不跑介绍所了,整日里唉声叹气,望着水泥发呆。王栋对水和水泥说道,我整天成就你们的好事,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吝啬?工头从他身边走过,正想对他发火,一听便打住了,摇着头走开。工头找来表哥,郑重其事地说,你表弟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如果是,趁早让他回去,千万不能在工地里出什么事呀!不然,你我都麻烦!表哥拍着胸口打包票,保证不会出什么事,不会给工头惹麻烦,好话说了一大筐,好不容易让工头松了口。
回到帐篷,表哥忍不住对王栋一阵严厉的责骂。王栋低着头,连声应着,他也不想这个时候让人赶出工地,再者,心里对表哥有一丝愧疚。还是要抓紧时间找老婆!王栋心里打定主意,明早再去找别的介绍所,不行就多找几间,就不信了,城里这么大,就找不到一个老婆。
王栋特地在繁华地段找了一家“好姻缘介绍所”。高档一点的介绍所果然不一样,王栋一说明来意,穿着讲究的男子就爽快地说,有有有……王栋惊喜得不得了,虽说介绍费要五百元钱,他也爽快地递给他。男子眯着眼,咧着嘴,明天,明天啊,明天上午九点半你到畔溪公园门口等。记住了哦,不要迟到了哦!以“好姻缘介绍所”的宣传单为标志。男子说着,递过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喏,拿着,别丢了。明天那女子手里也有一张。记住,别看错了!王栋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连声道,记住了,记住了,丢不了,丢不了!
王栋一夜未眠。
清晨的城市格外亲切,晨练的人们披着晨露对王栋展开友好的笑脸。王栋心里充满朝露,只等丽人出现,他就会把全部热情和阳光献上。有了和小玉的第一次,王栋变得成熟稳重多了,见着女人也稍稍知道招呼了。
太阳已升得老高,把王栋屁股底下的石板凳晒得开始发烫,却迟迟不见手中拿着宣传单的女子出现。王栋有点急了,解开系得严严实实的衬衣扣子,用宣传单使劲地扇风。他坐不住了,来回在公园门口伸长脖子张望,会不会是来了,我没看见啊。王栋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可是,这也没几个人啊,我眼睛都没眨一下,这里出入的都是晨练的老人,没见有年轻的姑娘呀!会不会是我搞错了?再仔细走到门口瞅,没错啊,是畔溪公园呀!再看清一点,王栋蒙了,“畔溪公园”下面有几个小字——北门。怎么这公园有这么多门啊?王栋急得直跺脚。慌忙拦着一位从公园出来的老人问,老人告诉他,这北门是公园的后门,正门是南门,在林荫路那边。王栋痛心地直敲脑袋,完了,完了!善良的老人吓了一跳,年轻人,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呀?!你这样,从这里,这里买票进去,再走到南门,会快很多!
王栋谢过老人,买了票,向南门飞奔着走去。
可是,终究还是没见着手拿宣传单的姑娘。
夕阳西下,王栋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到闹市,不知不觉走到陈香的摊位上。王栋低着头默默地帮陈香支好摊,然后坐在板凳上,两手垂下,一副丧气的样子。陈香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却不好问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各自装着心事。
过没两个月,王栋对介绍所又重新燃起希望。他还是不相信,这么多个介绍所,就没一个让他找老婆。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里,王栋不停地跑介绍所,城里大大小小的介绍所几乎都留有他的档案。可王栋的“老婆”始终没有“露面”,很多介绍所一看他这副尊容,再加上那独特的档案资料就一口回绝。有些仁慈点的,随便塞个几十年没人问津的老女人,就这样的女人都看不上王栋,见了一面就再无下文。也有对钱“一视同仁”的,多交点钱,就给安排个年轻貌美的,可毕竟也只是空中楼阁,坐不到一个小时,人家就扭着屁股扬长而去。
快过年了,工友们都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回家的行囊。王栋辛苦了一年却落得人财两空,这个城市让他伤透了心。没有找到老婆,家是不能回的了,这个城市也呆不下了,王栋决定背着他的包裹离开这个城市,走到哪算哪。
王栋去“梦女发廊”看了一眼小玉,随手塞了一百元进她的纤纤玉手,红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王栋对小玉不再眷恋,可毕竟她是他的第一次,就算告个别吧,也给她留点祝福。天知道,就在王栋转身的那一刻,小玉的心动了,眼睛也红了。转眼间却浪笑着跟姐妹们打着趣。王栋的影子没在这间屋子里激起多大浪花。
陈香的屋子很黑,却干净,简陋的摆设整齐有序。这是王栋认识陈香以来第一次到她家,他站在门口有点犹豫。陈香一把拉他迈过古老的木门槛,招呼女儿过来,月月,过来,过来叫叔叔。孩子小鸟似地飞奔过来抱着王栋的腿,尖着嗓子叫,叔叔——一点也不认生,还高兴地嚷着,我也有叔叔啰!王栋对孩子有说不出的喜爱,毕竟也到了做父亲的年龄。抱着孩子舍不得放下,这要是自已的孩子那该多好啊!母亲也不至于这样为自己操心操肺了。想起母亲,王栋禁不住一阵伤感,今后,自己要四处流浪,母亲更是孤苦。
是夜,王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陈香默默地给他倒酒,眼里充满柔情。孩子睡了,粉红的小脸还带着微笑。陈香看着熟睡的孩子,月月一出世就没有爸爸,可怜的孩子,今天见着你,多开心呀。王栋轻轻放下酒杯,陈香,以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陈香久久地盯着王栋,似有千言万语,突然扑进王栋怀里,压抑着哭泣。王栋慌了神,扶着她剧烈抖动的双肩,不知如何是好。陈香,陈香,不要这样……良久,陈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哥,你走了,我、我怎么办?王栋沉默了,心里想,我不走,又该怎么办。陈香把头深深地埋进他怀里,哥,带我和月月走好吗?今生今世,我愿做牛做马侍候你和咱母亲……王栋猛地抱着她的肩使劲地摇着,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愿嫁给我?愿意跟我回老家?陈香含着泪使劲点头。王栋激动得涨红了脸,抱着陈香不停地亲吻,羞得她不断地用手轻擂他结实的胸膛。
激动地亲热了良久,王栋紧紧搂着陈香,怕她一不留神就溜了似的。他突然想起陈香送给他的发夹,从裤袋里找出来,嘘了口气,幸好没有送给小玉。王栋小心翼翼地把发夹别在陈香乌黑浓密的发间。好久不读诗书的王栋突然有感而发,吟出那句经典的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责 编:鄢文江
高中毕业的王栋在村里算是饱读诗书,可却因人长得丑陋,加上村子偏僻贫困,三十八岁了还打着光棍。零五年的正月十六,母亲把一个退色的背囊连同傻愣愣的王栋丢给娘家侄子。狠狠地给儿子扔下话,没找到老婆就不用回来!父亲早几年在煤矿塌方事故中去世,有近万元的抚恤金,母亲把钱和儿子的婚姻大事看得比命还重要。
王栋跟着表哥在一家建筑工地落下脚。第二天,表哥带着他见工头,工头给赏了个和水泥的差事。表哥拉着王栋对工头千恩万谢。出了帐篷,王栋突然一路小跑追着表哥,哥,哥,我妈让我出来是找老婆的——表哥猛地刹住脚,犯起难来,自己在这城里打了四五年工,认识的女人包括煮饭阿姨才不上十个。可是最后他还是帮王栋做了个决定,先在工地安定下来。
都说城里的天空很宽阔,满大街都是漂亮姑娘,可王栋来城里已经快三个月了,感觉自己上了谣言的当。 白天顶着猛烈的太阳,在工头的咆哮声中像头牛似的埋头苦干,等耳边终于清静了,人却疲得站着都能打盹。在这里看见的女人还不如在村里看的阿婆多呢。王栋赌气懒在表哥的床铺里,表哥坐在床沿边,一脸苦相。王栋说,哥,我想回家,没有找到老婆,回去我妈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表哥粗裂的大手用力在脸上抹了把汗,栋,不是表哥不帮你,可,你看,表哥在这城里也不认识人啊。王栋倏地站起来,盯着表哥看,委屈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愤愤地跳下床,穿着沾满水泥的破鞋跑出了帐篷。
跑出护栏围成的工地,王栋惘然了,这里是城郊开发区,人都没几个,别说是女人了。放眼望去,几里开外灯火通明,一片繁荣,王栋撒开腿,向着人声喧哗处走去。他就不信了,乡下女人少,他王栋找不到老婆是情有可原,城里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王栋老婆一个?这样想着,他脚如生风,好像他老婆就在人群中等着他哩。夏夜的凉风也颇善解人意,轻轻吹拂着王栋因激动而涨红的双颊。城市就是没乡下好,即便有凉风习习,郊外也绿荫成林,却不时夹带着泥土底下发霉的味道。这更加剧了王栋迫切想要回到村子的渴望。
城市也不是处处繁华,快接近灯火通明处,王栋进入一条小巷。巷子是青石板铺就,低矮的楼房里闪着终年寂静的昏黄,青苔在破旧的墙缝里徒劳攀爬。前面小陡坡,一辆满载的小三轮车在艰难地移动,王栋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和了两三个月水泥的双手变得粗壮有力,只轻轻一推,车子就轻松地上了坡。车主人深深地喘了口气,回头对王栋笑着致谢。王栋一看是个中年妇女,想着自己刚才的希冀,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烧。看着王栋满头大汗,女人说,大哥,咱这是要哪儿赶呀?听口音此女人不是本地人,王栋顿感亲切,答非所问道,大妹子,你车上的是什么?要拉去哪里?女人呵呵笑了,咱这是摆夜摊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王栋在后面推着车,她在前面引着路,老熟人似地说开了。王栋在女人谈话中得知,她老家是东北的,来城里五六年了,丈夫三年前带着别的女人去了别的城市,丢下四岁的女儿和她相依为命。
到了闹市,帮着女人摆好摊位,王栋正要走开,她叫住了他,把一个紫色的蝴蝶花夹放在他手里。大哥,拿回去给咱大嫂戴。王栋脸一红,支吾着,我、我,还、还没老婆。她一愣,随后“扑哧”一声笑了,那就给你未来老婆留着。
王栋把花夹放在贴近心脏的口袋里,心里像装着蜜似的,这是个好兆头,说明离他找到老婆的日子不远了。城里的夜晚很热闹,很暧昧,没有夜晚的狰狞,大家都很热情地笑着。王栋走在人群中,心开始浮想联翩,脸也一阵跟着一阵发烧,心里像揣着只小兔子似的。他见到很多漂亮的姑娘,这是他此前从未想像得出的美丽,玉凝似的皮肤,猩红的双唇,最要命的是,美女们穿着极省布料。害得王栋眼都不知道往哪放。他心里有点埋怨起表哥,有这么好的地方都不带他出来逛,害他干着急。
王栋走着,看着,想着,来到最繁华的北京路。店铺装潢得一家比一家富丽堂皇,店名也起得一个比一个有意思,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英文字母。他真后悔自己的前几十年怎么就只知道守着老母和终年贫困荒寂的村庄过,终究是错过了多少精彩的人生。他打定主意,等找到老婆了,就把母亲带出来,一起在这里扎根。王栋把大多人为之终生努力的婚姻和农转非问题看成只需用一句话就能完成的事。
终于还是有女人对他展开了笑容,非常友好暧昧,她向王栋走来了,踩着好看的步子,蓝色白底的裙摆随之招摇。王栋不敢相信女人是对他笑,并且是向他走来了,他屏着呼吸,心就快要跳出来。女人真的是向他走来了,而且还拉着他的手,嘴里嗲嗲地说着王栋听不懂的话。王栋没有办法拒绝别人的热情,况且是漂亮女人,他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女人走。
女人扭着肥厚的臀部拉着他走进一条小巷,这里的小巷都很相似,一样的青石板,一样幽静得像走进书里的某一个古堡。她的花旗袍在玻璃门一闪,王栋跟着跌进了烟雾飘渺中,“雾”中有女人的浪笑和打闹声。好一会,王栋眼睛才适应屋内的环境,屋子不大,却坐满跷腿叨烟的女人,墙上有几面镜子,照着狼狈丑陋的他。他脸上发着烧,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跟人打招呼。倒是那女人给他解了围,她在一名穿黑色半透明上衣的女子耳边低声吩咐几句,女子便展开野菊花一样的笑脸叫着大哥。
黑衣女子像蛇一样缠了上来,丰满的酥胸隔着薄衣挑逗着木呆的王栋。王栋全身火烧似的,脑子却跟着清醒过来,他明白了这些女子是从事“服务”行业的。明白归明白,王栋却无法拒绝这良好的“服务”,他还是跟着那女子进了一个小房间。
表哥对王栋的工作态度越来越不满意,却也不敢多说他,毕竟自己辜负了他们母子的托付。王栋请了假,躺在脏乱不堪的木板床上,心里乱得像猫抓,管不了表哥不满的表情,脑里全是那个叫小玉的女子。他把魂落在那了,一天不去心里就烧得很,去了,哪怕是看一眼也就舒坦了。可是人家不愿意啊,没钱就不爱搭理他。王栋几个月的工资都搭进去了,口袋空空的,想她想得慌,可是一想到去了又惹来她一顿奚落和白眼,还是鼓不起勇气去。城里的夏日异常猛烈,就像要把王栋给熔化似的,他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烙”了一天“煎饼”。当傍晚来临,阵阵微弱的凉意悄悄钻进帐篷,王栋骨碌一下从床上窜起来,他还是没忍住不去,不然,猫爪子非要把他的心撕成碎片不可。
王栋在巷子里又遇见东北女人,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陈香。王栋又一路帮她推着车到闹市,正准备离开时,陈香急急地叫住他。她迟疑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大哥,你,你不要走好吗?昨天晚上有一帮人过来捣乱,我,我怕……她说着低下头。王栋心中猛然间涌起一股豪气,不怕,我陪你在这里,看谁敢过来欺负你!话一出口,马上有点后悔,可转念一想,算了,去了也是白去,看不看都罢了。
两人手脚麻利地支了摊子,王栋站在摊前大声吆喝,便宜了,便宜了啊!姑娘,美女们都来瞧瞧啊!经他这一吆喝,生意还真不少,乐得陈香合不拢嘴,不时瞅空招呼王栋歇歇。他哪里肯,正喊得起劲呢,什么小玉啊,女人啊,都跑得没了踪影。压在心头的那块阴霾已烟消云散,他感到无比畅快。俗话说,十个婊子十个认钱不认人,自己不能总被她牵着鼻子走啊。再说,我王栋出来是找老婆的,她也不可能跟我回去,还是算了。王栋肚子里毕竟还是有点墨水的,终究还是开了窍。
开了窍的王栋一有时间,一想往小玉那跑时,便跑到陈香的摊位吆喝,帮着她支摊收摊。渐渐地,王栋只想往陈香的摊位跑,小玉在心里已逐渐淡去。孝顺的王栋念念不忘找个老婆回去给母亲看,心里一直盘算着到哪去寻觅。一个偶然,他在陈香的包装箱里的废报纸上看到一则征婚启事,他偷偷塞进了裤袋里。
第二天,王栋请了假,一大早揣着报纸,照着上面的地址,走了大半天,问了三十多个人,终于在闹市的角落里找到了“倩影介绍所”。沿着墙外一条生满红锈的铁梯走到二楼,一进门口,王栋瞅见屋子左侧的长椅上坐满农村打扮的中年妇女。他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往里走时,里面有人招呼道,你有什么事啊?一个戴眼镜,瘦高个,有点哨牙的青年女子从巨大玻璃窗后走出来。王栋举起手中的报纸,女子一把接过来,看了一眼,哦,哦,是这里了,请里面走。
青年女子拿出一张项目繁多的表让王栋填,半天,他把填好的表拿给她。女子看着看着就睁大了眼,摇着头,指着“婚后居住地址”一栏问,这,这什么什么乡是什么地方啊?王栋答,是我老家。女子哦了一声,然后不无遗憾地说,恐怕,这比较难,在城里呆惯的女人都不太愿意往那些偏僻的地方去的。王栋一听急了,有的,肯定也有像我这样到城里找对象的农村女人,就、就像外面坐的那些大嫂。青年女子咧开哨牙笑了,那是那是,肯定也有,可是外面这些是来做家政的。家政?什么是家政?王栋问。就是做保姆。女子耐心地解释,这样,你先把表留在这里,交两百元手续费,我一定帮你留意,好不好?王栋千恩万谢,忙从裤袋里拿钱双手递上。
王栋心里踏实了,把钱交了就等于把老婆预定了,只等时间一到就可以来带人。他一有空就往介绍所跑,三天两头跑一次,哨牙女子一见到他就像见鬼似的。王栋心里渐渐凉了,慢慢地又不跑介绍所了,整日里唉声叹气,望着水泥发呆。王栋对水和水泥说道,我整天成就你们的好事,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吝啬?工头从他身边走过,正想对他发火,一听便打住了,摇着头走开。工头找来表哥,郑重其事地说,你表弟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如果是,趁早让他回去,千万不能在工地里出什么事呀!不然,你我都麻烦!表哥拍着胸口打包票,保证不会出什么事,不会给工头惹麻烦,好话说了一大筐,好不容易让工头松了口。
回到帐篷,表哥忍不住对王栋一阵严厉的责骂。王栋低着头,连声应着,他也不想这个时候让人赶出工地,再者,心里对表哥有一丝愧疚。还是要抓紧时间找老婆!王栋心里打定主意,明早再去找别的介绍所,不行就多找几间,就不信了,城里这么大,就找不到一个老婆。
王栋特地在繁华地段找了一家“好姻缘介绍所”。高档一点的介绍所果然不一样,王栋一说明来意,穿着讲究的男子就爽快地说,有有有……王栋惊喜得不得了,虽说介绍费要五百元钱,他也爽快地递给他。男子眯着眼,咧着嘴,明天,明天啊,明天上午九点半你到畔溪公园门口等。记住了哦,不要迟到了哦!以“好姻缘介绍所”的宣传单为标志。男子说着,递过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喏,拿着,别丢了。明天那女子手里也有一张。记住,别看错了!王栋头点得鸡啄米似的,连声道,记住了,记住了,丢不了,丢不了!
王栋一夜未眠。
清晨的城市格外亲切,晨练的人们披着晨露对王栋展开友好的笑脸。王栋心里充满朝露,只等丽人出现,他就会把全部热情和阳光献上。有了和小玉的第一次,王栋变得成熟稳重多了,见着女人也稍稍知道招呼了。
太阳已升得老高,把王栋屁股底下的石板凳晒得开始发烫,却迟迟不见手中拿着宣传单的女子出现。王栋有点急了,解开系得严严实实的衬衣扣子,用宣传单使劲地扇风。他坐不住了,来回在公园门口伸长脖子张望,会不会是来了,我没看见啊。王栋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可是,这也没几个人啊,我眼睛都没眨一下,这里出入的都是晨练的老人,没见有年轻的姑娘呀!会不会是我搞错了?再仔细走到门口瞅,没错啊,是畔溪公园呀!再看清一点,王栋蒙了,“畔溪公园”下面有几个小字——北门。怎么这公园有这么多门啊?王栋急得直跺脚。慌忙拦着一位从公园出来的老人问,老人告诉他,这北门是公园的后门,正门是南门,在林荫路那边。王栋痛心地直敲脑袋,完了,完了!善良的老人吓了一跳,年轻人,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呀?!你这样,从这里,这里买票进去,再走到南门,会快很多!
王栋谢过老人,买了票,向南门飞奔着走去。
可是,终究还是没见着手拿宣传单的姑娘。
夕阳西下,王栋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到闹市,不知不觉走到陈香的摊位上。王栋低着头默默地帮陈香支好摊,然后坐在板凳上,两手垂下,一副丧气的样子。陈香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却不好问什么。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各自装着心事。
过没两个月,王栋对介绍所又重新燃起希望。他还是不相信,这么多个介绍所,就没一个让他找老婆。
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里,王栋不停地跑介绍所,城里大大小小的介绍所几乎都留有他的档案。可王栋的“老婆”始终没有“露面”,很多介绍所一看他这副尊容,再加上那独特的档案资料就一口回绝。有些仁慈点的,随便塞个几十年没人问津的老女人,就这样的女人都看不上王栋,见了一面就再无下文。也有对钱“一视同仁”的,多交点钱,就给安排个年轻貌美的,可毕竟也只是空中楼阁,坐不到一个小时,人家就扭着屁股扬长而去。
快过年了,工友们都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回家的行囊。王栋辛苦了一年却落得人财两空,这个城市让他伤透了心。没有找到老婆,家是不能回的了,这个城市也呆不下了,王栋决定背着他的包裹离开这个城市,走到哪算哪。
王栋去“梦女发廊”看了一眼小玉,随手塞了一百元进她的纤纤玉手,红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王栋对小玉不再眷恋,可毕竟她是他的第一次,就算告个别吧,也给她留点祝福。天知道,就在王栋转身的那一刻,小玉的心动了,眼睛也红了。转眼间却浪笑着跟姐妹们打着趣。王栋的影子没在这间屋子里激起多大浪花。
陈香的屋子很黑,却干净,简陋的摆设整齐有序。这是王栋认识陈香以来第一次到她家,他站在门口有点犹豫。陈香一把拉他迈过古老的木门槛,招呼女儿过来,月月,过来,过来叫叔叔。孩子小鸟似地飞奔过来抱着王栋的腿,尖着嗓子叫,叔叔——一点也不认生,还高兴地嚷着,我也有叔叔啰!王栋对孩子有说不出的喜爱,毕竟也到了做父亲的年龄。抱着孩子舍不得放下,这要是自已的孩子那该多好啊!母亲也不至于这样为自己操心操肺了。想起母亲,王栋禁不住一阵伤感,今后,自己要四处流浪,母亲更是孤苦。
是夜,王栋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陈香默默地给他倒酒,眼里充满柔情。孩子睡了,粉红的小脸还带着微笑。陈香看着熟睡的孩子,月月一出世就没有爸爸,可怜的孩子,今天见着你,多开心呀。王栋轻轻放下酒杯,陈香,以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我再也帮不了你什么忙了。陈香久久地盯着王栋,似有千言万语,突然扑进王栋怀里,压抑着哭泣。王栋慌了神,扶着她剧烈抖动的双肩,不知如何是好。陈香,陈香,不要这样……良久,陈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哥,你走了,我、我怎么办?王栋沉默了,心里想,我不走,又该怎么办。陈香把头深深地埋进他怀里,哥,带我和月月走好吗?今生今世,我愿做牛做马侍候你和咱母亲……王栋猛地抱着她的肩使劲地摇着,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愿嫁给我?愿意跟我回老家?陈香含着泪使劲点头。王栋激动得涨红了脸,抱着陈香不停地亲吻,羞得她不断地用手轻擂他结实的胸膛。
激动地亲热了良久,王栋紧紧搂着陈香,怕她一不留神就溜了似的。他突然想起陈香送给他的发夹,从裤袋里找出来,嘘了口气,幸好没有送给小玉。王栋小心翼翼地把发夹别在陈香乌黑浓密的发间。好久不读诗书的王栋突然有感而发,吟出那句经典的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责 编: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