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拿筷子搅了搅破碗里的野菜粥，回想起自己一生的坎坎坷坷，年过六旬的苏东坡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拿起笔来，透过破窗，看着外面儋州那云雨茫茫的天空，难免心潮起伏。古人讲，宦海沉浮，进退莫测，说得没错。屋角有老鼠作响，他回过神来，写下了下面几行已失刚劲却不朽千秋的文字：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所，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一再遭受恶吏的陷害，一再受到朝廷的打击，他被一贬再贬，辗转来到了举目蛮荒的“天涯海角”。贫病交困，心神俱疲，身为一代文豪的苏东坡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忽然，木门咿呀一声开了。
　　先生抬起头，见一个人勾着腰走进来。是四十多岁的邻人章五。
　　这个独眼的中年樵夫，猫腰看了看苏先生的粥，非常夸张地皱起了眉头。
　　“喂猫都不吃啦，”他说，“一定不吃的！打打牙祭吧，来。”章五窸窸窣窣地从身后拿出一个荷叶包，在桌上摊开，便有一股浓浓的香气飘满了小屋。是雀儿，而且个头不算小。
　　“喝两口酒吧。”章五说着，又从肮脏的腰带上拔下一个酒葫芦。
　　苏东坡感激地说：“请坐，章先生。看看又劳你费心了！”他撂下笔，拿了个破木凳，让章五坐了。
　　“我老五就是敬待识字的人。”章五将裹着雀儿的已经烧枯的内层荷叶掀下来，说，“少卖几个钱，心里舒服。”
　　东坡先生哦哦地应着，用鼻子嗅嗅那油渍汪汪的雀儿，问：“哪来这样的好物儿呢？”
　　章五一脸喜色道：“网来的呀！别人网海，我网天啊。鸟是天上的鱼嘛！我老五早年也下海捕鲨，上山擒豹子的，后来眼坏了，那活儿也不太平，抓鸟太平。”
　　“网天，鸟是天上的鱼，说得好。”先生很赞赏章五的想象力。章五更加得意。他为先生撕下一条鸟腿，说声吃。先生说：“难得，难得。”先生口内生津，咕隆响了一声。
　　章五说，烧鸟的时候荷叶外面包了泥壳壳，泥壳壳里面加了盐。
　　东坡先生津津有味地吃鸟肉，喝米酒，说了几箩筐感激不尽的话。那章五就眉飞色舞，拿指头叮叮地敲打着先生的破碗，说：“请先生给我写几副对联吧，老是有人跟我讨。”
　　东坡先生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就写了对联，作为报答。他写的是：出土前后便有节，凌云上下总虚心。是写竹的，以竹况人。
　　章五讨得对联，卷在手中，喜滋滋地连说谢谢，乐颠颠地走了。其实他家不贴对联，他要拿去卖钱的。
　　二
　　东坡先生与樵夫章五的交往并不长久。因为他很快发现，章五是个非常贪婪的“鸟阎王”,他每天去野外张“天网”捕鸟，杀生无数。
　　“章贤弟啊，人一旦有了吃喝，也就够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夺了鸟雀的生命呢？”东坡先生不止一次地劝章五。
　　“嘻嘻，”那章五回回是一只眼睛笑得灿烂，另一只盲眼惬意地打起哆嗦，“咱婆娘讲得奥妙，‘荷包里不怕多钱，酱缸里不怕多盐’，如今有十几家酒楼欢迎我供货呢，我章某生意做大了。算命先生说……”
　　“太过了，太过了，人为财死……”东坡先生连连摇头。
　　后来，东坡先生竟拒绝吃鸟，而且，只要见着章五，就把自己偶尔仅有的散碎银钱买他的鸟儿放生。看着鸟儿张开翅膀飞上天，老人感到特别欣慰。有的鸟儿被捆绑太重伤了翅膀，难免抛上去又跌下来，东坡先生就养它十天半个月，待它恢复了生机，再行放走。
　　“想不到钱长翅膀了，”那章五快活地说，“你让它飞走，我再抓来，你再让它飞走，我再抓来……可不就是钱长了翅膀？”
　　东坡先生看着他那只因快活而哆嗦的盲眼，非常厌恶，说：“你……太过了……太过了……”
　　这天，章五对苏先生说：“我要去捞鸟了，先生去看看不？一个老木凳，莫让你的老屁股坐塌了，天天枯坐有什么味道？”
　　东坡先生说：“你不听我的劝告，我也不看你网天。我就枯坐，没味道就没味道。”
　　章五拍拍背兜道：“有酒有菜，吃野餐好开口味的！你天天清汤寡水的，不馋？”
　　东坡先生淡然地说：“请便了，我没那口福了。”
　　章五就不再说话，一个人乐颠颠地“请便”了。
　　可是，过了一两个时辰，东坡先生竟忽然忍耐不住，自己拿顶草帽，握一卷书，作散步的模样，朝着村外走来。他也想看看那章五怎么轻而易举地就捉了那么多鸟。一般说来，人老了，好奇心就淡了，可是文人不一样——苏东坡毕竟是大文人。
　　东坡先生远远看见了章五在捣鼓什么，他就选了一个榕树荫，以树干作遮掩，席地而坐。他看见章五已将数根竹竿插在四周，平面张起一面约有半亩尺寸的大网。那网线一定是极细极细、若有若无的，因为他只能想见却几乎看不见。章五在网下的地面上撒以谷米，就到远处的林子里舞动竹竿轰鸟。“呜——嗬！呜——嗬！”打得树叶纷纷落下。鸟儿们受了惊吓，纷纷离开林子，就有不少的倒霉蛋或是被谷米诱惑，或是慌不择路，被章五的丝网卡住了头，尽管几度挣扎，却再也无法逃离。那章五并不着急，直到囚得许多鸟儿，才一一将它们敲昏，摘下来装入口袋。
　　然后，又是一网，再是一网……
　　“太过了，太过了！”东坡先生按捺不住，扶着树干站起身，径直走上前来。章五看见了他，有点惊讶。他可没料到，苏先生一把拔掉了他用以张网的一根竹竿。“太过了，章兄弟，你太过了！”东坡先生愤恨不已。
　　“太过了，你太过了！”章五以苏先生的口吻重复着他的话，从先生手里一把夺过竹竿，气呼呼地插在地上，嘭嘭嘭以脚踩地，使竹竿插稳。“书读多了，人就犯了毛病，”章五说，“饿断自己的喉咙不说，孩子也跟着遭罪！所以我说书是最最讨厌的东西，狗屎不如！猫尿不如！屁也不如！”
　　章五说的孩子，是苏过。政治失意、家境潦倒的东坡先生来儋州，只带了幼子苏过。而苏过耐不住饥饿，已经到邻村打工混饭吃去了。
　　“你莫要亵渎圣人！”苏先生严厉起来，“书里有黄金，你不懂！”
　　“书里有黄金不如网里有鸟！书里黄金见不着，网里的鸟——”章五抓起一只叽叽乱叫的白色鸟，张大嘴巴，咯噔一声咬掉鸟的头，竟在嘴里嘎唧嘎唧地嚼。
　　“逆子不可救也！禽兽也哉！”章五的动作吓坏了苏先生，他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章五却如同受了褒奖，哈哈大笑起来。鸟血鸟毛粘了一巴掌、满嘴巴，这实在让苏先生看不下去。他知道章五不会回头，愤然拂袖而去。
　　三
　　俗话说：一沟养苇，百沟酿芽。左邻右舍，东庄西庄，人们见章五抓鸟得利，纷纷效仿。一时间，儋州地面张起千百张丝网，男女老少不干别的，都以抓鸟当了营生。没有人知道鸟的恐惧，没有人知道鸟的艰难，儋州的鸟和飞经儋州的鸟，成批成批地死于非命。
　　东坡先生不过是一名从官场败下阵来的老书生，人走背运，官方不买他的账，他跟人家说也没用。他自拟了一篇《告乡民书》，整日整夜地抄写，到处张贴，以宣传规劝人们手下留情，不要滥杀鸟雀。可是，收效甚微。
　　年迈的老先生也曾经跟人们论理，可是没人拿他当回事儿。在一次与地痞流氓的口角中，他受了伤。由于气愤，他病倒了十多天。
　　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苏先生于门前小坐，忽然一个女孩出现在他面前。
　　“先生，请您为章五写一篇祭文吧，如同祭一条狗。”
　　东坡先生非常吃惊。因为他没见过这个女孩。女孩娇小玲珑，吐音清脆，动作特别灵敏。
　　“你是谁家的娃娃？”东坡先生问道，“那个章五怎样了？我没听说他有病，更没听说他死了啊。”
　　女孩说：“我是芙蓉。谢谢您一次次为我们鸟儿说话。”
　　芙蓉？苏先生想了想，想不起是谁家的娃娃。
　　“章五在网里，我不会放他走的！”芙蓉说。
　　“网？网里？我听不明白啊！”苏先生说。
　　“在南罗河边上。”
　　“他死了？”
　　“没那么便宜。”
　　先生再次打量着她，觉得她不是个一般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