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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天边一朵云》由于其大胆的表现手法，突破尺度的影像风格、讳莫如深的主题意涵还极少被人们负责任地阐释过，本文着重探讨了该片在三个不同层面上的创作主题，发掘出蔡明亮电影创作观及其主题呈现的隐秘的嬗变脉络。
[关键词]孤独 欲望 性 权力
在去年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中国台湾导演蔡明亮以他的新片《黑眼圈》入围了竞赛单元，这部《黑眼圈》延续了蔡明亮电影作品一贯的抽象和简约风格，而在主题上则继承了前年他的另一部惊世之作《天边一朵云》对于人性底层权力与欲望的探讨。但是比较来看，《黑眼圈》较之《天边一朵云》在表现手法和形式上则更显保守，比如淡化了过去蔡氏作品对人类情欲的赤裸裸表现，而增强了演员之间的交流和对话等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黑眼圈》对《天边一朵云》显然都只是一种主题上的简单重复和艺术表现力的倒退。并无太大突破，令人失望。而在这个时候，认真重读蔡明亮的前一部作品《天边一朵云》将会有助于我们认识到上述这种情况。事实上，《天边一朵云》由于其大胆的表现手法、突破尺度的影像风格、讳莫如深的主题意涵还极少被人们负责任地阐释过。这样一部具有多方面成功的惊世之作受到评论者们的如此冷遇是相当令人奇怪和遗憾的。
《天边一朵云》在故事上承续了蔡明亮之前两部电影作品《你那边几点》、《天桥不见了》的基本人物设置和故事线索：湘琪已从法国归来，而此时的小康已成为了色情片专职演员，每天靠在镜头前出卖自己的身体为生，毫无感情可言。湘琪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终日无精打采，靠观看电视新闻打发时日。两人同住一楼，却彼此不知。时值台北干旱水荒。两人只能以瓶装矿泉水和廉价的西瓜度日。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而又荒诞无奈的浮生乱象随之上演。某日，湘琪与小康在楼下邂逅。彼此认出了对方，旋即陷入热恋，却又都对这份感情半信半疑。小康瞒着湘琪继续在这幢楼里拍着色情片，直到有一天，秘密终被发现。
一、真实的孤独，虚空的“欲望”
蔡明亮在《天边一朵云》里首先要描写的仍然是孤独。孤独的人，孤独的生活，孤独的世界。这其实早已成为蔡明亮电影挥之不去的、众所周知的创作母题。《天边一朵云》一开场就是一个对孤独非常典型的“蔡氏注解”：空无一人的灰暗阴森的走廊，机位长时间地静止不动，死寂得可以听见远远传来的脚步声。长期处于这种隔绝孤独状态下的人，精神已经不正常到连看见陌生人都会莫名的恐慌(如片中湘琪在电梯中遇见一名陌生男子后的反常举动)。小康在片中的一段歌词似乎也很好地传达出了人物那种孤寂难耐、渴望爱情的心境：“寂寞中无尽思量，一阵晚风把窗儿吹开，只看到半个月亮。”蔡明亮说：“我觉得是透过我的创作，观众也去理解孤独是什么。”那么，孤独是什么呢?在《天边一朵云》里，拍完色情片的小康独自蹲在漆黑无人的街道旁，无聊地抽着烟：湘琪则一个人躺在家中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电视里关于水荒的新闻。蔡明亮电影中的世界是孤独的，人物是失语的。在蔡明亮看来，孤独就是真实，所以他一直力求使自己的电影呈现一种“疏离、冷漠的感觉”，而要达到这种真实的疏离感，人物的沉默不语便是一种自然的选择。蔡明亮说：“我用的手段都是希望给观众真实的感觉，因为真实的感觉才能打动观众，所以我在语言方面做了很多考虑……在自然的状况下不讲话……对我来说，语言是不太确实的，所以我的电影也不太依赖语言。”人与人并没有因为语言而更加沟通无碍、相濡以沫，反倒变得日益疏离乃至相互憎恶。蔡明亮和众多的“激进浪漫主义者”(radicalRomanticist)一样，“视‘沉默’为惟一真实的交流，它是现实与表现、本质与现象达至完全同一的时刻，即真实的时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蔡明亮的电影中，人物所说出的语言往往是虚假的或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语。在《天边一朵云》中，陈湘琪只有一句台词“你还有在卖手表吗?”(用以交待该片是接续《你那边几点》和《天桥不见了》的人物关系)而李康生全片中则无一句台词。另一方面。人物在不说话的时候，又往往是他们内心情感与欲望最真实流露的瞬间。在《天边一朵云》里面，湘琪与小康靠在桌子下面，彼此探询地注视着对方，蔡明亮那平静的镜头下面总是暗潮翻涌、振聋发聩，如大音希声一般。
所以，在蔡明亮的电影作品中，孤独的本质就是欲望，就是压抑，就是缺席的欲望与恒常在场的压抑之间那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扭错纠结。这便又引向了蔡氏作品的另一层主题：欲望。
在蔡明亮以往的几部作品之中．人物都沦陷于自身无止尽的却又压抑着的欲望里，而这种欲望一旦积压至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破坏一切，难以阻挡，就像《河流》中那不断渗入房间，止也止不住的水瀑：就像《青少年哪吒》中那肮脏不堪的冒出下水道的污水：更像《洞》里面，那日日夜夜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倾盆大雨。而到了《天边一朵云》，那一贯的在蔡明亮电影中有所指涉的水的意象却近乎绝迹了：影片就设置于一个闹水荒的背景之下。蔡明亮对于欲望的看法似发生转变。其实，在蔡明亮看来，充溢于我们世界之中的欲望的满足只是一种虚假的表象，真实的、本能的、具解放性的爱欲却被压制和规训了，以致人们渐渐淡忘了它。于是，他的这部《天边一朵云》相较于其前面的所有作品，便达至一种“极限的境域”：无欲的世界。真实的人之爱欲已经干涸了，或者说。被人类自身的极权主义性质的文明压制入地底，只有当你将那深深嵌入地里。为沥青禁锢与压制的钥匙彻底拔出(正像片中小康为湘琪所做的那样)，一股清澈的爱欲之水才能重新汩汩透出地面。影片进行到这里时，一段蔡明亮惯用的片中歌舞插入，陈湘琪唱道：“这就是我俩爱的开始，就是我俩爱的关系，谁也难忘记……我和你。像鸟比翼，要永远永远偎依在一起。”紧接着，蔡明亮用了三个固定长镜头和一个特写镜头表现两人爱欲的复生。
镜头一：小康在湘琪家帮她开箱，湘琪为小康盛西瓜汁。小康将西瓜汁全部倒掉。
镜头二：两人在厨房做饭，小事故不断。(这是蔡明亮电影中罕见的一段充满真情与欢笑的戏。)
镜头三：色美味香的食物特写。
镜头四：两人在电梯中。湘琪送走小康，随后步出电梯，手舞足蹈，哼着音乐。
这是蔡明亮的电影作品中异常难以见到的爱情段落。事实上，尽管许多媒体和观众倾向于将该片视为一部“准色情片”，而蔡明亮本人也曾声称《天边一朵云》是一部“最色情的非色情片”，但其实，这部影片却可以说是蔡明亮的第一部真正出现了爱情的作品。连蔡明亮本人都说：“这个电影就是要讲爱情……当时拍这部电影时很有一种迫切性，就觉得‘爱情还在不在?’”显然。蔡明亮是相信爱情的，他认为人是有真实的爱欲的，只不过这种本真性被人们忘却了，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像片中那个 干旱的城市一样。无爱无欲，冷漠麻木，流淌在人们心中的只剩下那虚假的、为大众文化转化为商品的性(正如片中色情片的泛滥)，就像是那条漂浮着西瓜与黑色废料的污水之河一般。
那么，究竟什么是欲望?现实的欲望在蔡明亮看来为什么会遭遇到上述这种处境呢?这就是蔡明亮在本片中所想探讨的另一层主题。
二、性与权力的共谋：遭戕害的人类爱欲
第55届柏林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协会对《天边一朵云》的评语是：“这出悲喜剧反映了人际关系的衰败，以及现代文化包括电影自身对色情的执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似是而非的评语切中了蔡明亮在本片中所真正关注和探讨的主题，但无疑是略显简单和表面化了。事实上，蔡明亮的这部《天边一朵云》所讲的并非是“人际关系的衰败”。也不是“对色情的执迷”(尽管在一定层面上对这些问题有所体现)，真正关乎宏旨的乃是由性和爱欲所牵连其背后宽广的权力运作关联域。众所周知，蔡明亮一直将他关注的目光投向这个社会和里面的人的种种症结之所在，不仅如此，蔡明亮还一直试图找出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和答案究竟是什么。台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解严以后，台湾社会成了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多元权力和多重势力明争暗斗的竞技场。“社会人心一方面因自由的空气而雀跃。一方面也因秩序的紊乱而浮动……既得利益阶层为了巩固地盘，结合政治力量与新兴势力对抗，造成政治与文化的纠结扭曲。”而台湾电影生产也在这个时候濒临瓦解。甚至遭遇到色情影片浪潮的冲击。另外，台湾的电影辅导金政策以及审查制度也与其政治权力游戏有着微妙而复杂的关联，这一现状直至今日仍无甚改观。蔡明亮自己也多次提及这一敏感问题。
在上述社会宏观机体层面上的权力运作作为背景之下。蔡氏作品中也许还蕴涵着一种更为本质的微观权力系统。片中的小康和湘琪事实上已经丧失了爱欲、繁殖、延续生命的能力，而彼此都处在一种我们前面论及到的绝对孤独状态。在这里。蔡明亮指出了一种“无器官的身体”、“中性化身体”之困境，即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在实在与精神、肉体与灵魂的绝对分裂中变成了没有性征、去除性别的普遍性的、对象化的主体，性在与权力的追逐平衡中逐渐沦为一种社会动力系统宰制和规训人类的工具。
福柯(FoucauIt)认为权力并非是指一种制度。也不是指结构，更不是为某些具有特权的人物所掌控的力量。权力是一种关系，是既定社会中动态的、多向的、历史的“复杂的策略性处境”。权力也并非仅仅是一种压制性的、否定性的力量。它其实还能够积极参与到知识、真理的建构过程中。“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而在福柯看来，性也不过是权力的一种积极成果，它其实并非是欲望的自然源泉。在《天边一朵云》里，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大量的拍摄色情片的场面，然而男主人公正是在这种为性所包围着的世界中丧失了自己本真的爱欲。他仿佛是被囚禁在一个没有爱。没有欲。有的只是滔天的虚假的性和麻木的人的心的监狱里。就像片中的那幢公寓楼，楼梯间的一张大网像是要将楼内的人永远牢牢网住似的。性非但不能成为爱欲的源泉，反而成为一种否定的力量。事实是，性是一种文化建构的结果，其目的正是产生一种控制和调整性行为的性经验机制。以规训人的爱欲和身体。所以，性与爱欲是非同一的。性是“权力为了控制身体及其力量、能量、感觉和快感而组织的性经验机制中最思辨、最理想和最内在的要素。”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蔡明亮电影中所表现出来的性与权力的共谋。性非但没有遭到压抑。反而一直是被煽动的。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将这种建构的性话语不断传播开来，复制或者贩卖，提供给人们以作“满足”，而真实的、具解放性的本真欲望则被规训和遗忘了。在这个时代，性的地位甚至远远超过了爱(蔡明亮电影中的世界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真实的爱欲在现实生活中已经难以寻觅到了，虚假的性与爱欲却通过各种大众传播方式大行其道、无孔不入。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从这一点上说来，《天边一朵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现代文化包括电影自身对色情的执迷”。福柯对这种当代现实曾露骨地描述道：“(现在)性值得以死换取它。正是在这一严格的历史意义上，性在今日已被死亡本能所渗透。当西方人很久以前发现爱的时候，他们赋予它极高的价值，为了它死也是可以接受的。今天，性要求同等的最高级对待。”在《天边一朵云》里面，拍完色情片的演员身上沾满蚂蚁的细节设计是极为巧妙而又耐人寻味的。它让我们对福柯的这段描述有了更为深切和形象的读解。而在该片的结尾段落里，当那名日本色情女演员已经昏死过去时。摄制组的成员却像对待一只即将被宰杀的牲畜一般，将她拖回房间，脱去衣服，清洗身体．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罪恶的拍摄工作，丝毫不顾及人的死活。所有这一切动作进行得如此熟练、平静、漠然、一丝不苟，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福柯早已指出，自十九世纪以来，性经验与权力之间的这种共谋就是得益于经济利益的保障和替换的，而这些经济利益实现的中介就包括充斥于社会上的色情、淫秽产品。权力不是压制它们，相反。是在鼓动它们。权力与性是根据一种复杂而积极的煽动机制相互勾连、共谋共存的，而在这一过程中，人之本真的爱欲遭到了戕害，导致人之存在的消亡。片中陆弈静演唱的一段歌词意味深长。也很无奈：“谁叫我没钱，我只有卖灵魂，满足这颗同情心。”而在这段歌舞之前的色情片拍摄段落里，由于缺水，摄制组竟找来污染的河道里的脏水，用来继续拍摄。而当色情片拍毕之后．所有人一哄而散，没人去理睬正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假睫毛的陆弈静。我们在《天边一朵云》里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群丧失了自我的行尸走肉。
三、终了：温存的一瞥。希冀的泪水
蔡明亮在谈到《天边一朵云》时说：“希望透过这些拍摄色情片的过程。刺激你思考其他问题，譬如‘真假’的问题，‘消费／被消费’的问题，或‘剥削／被剥削’的问题等，这些东西都被放在这部片子里，在处理上做各种的思考。”蔡明亮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真实的、无欲的、倒错的、可怕的世界，他促使观众思考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人究竟怎么了。他自己也在思考这些问题。然而似乎尚未找到答案与出路。于是，和他前几部作品一样，蔡明亮给出了一个看似光明的、带有救赎色彩的、流淌着泪水的(不论是《青少年哪吒》中哭喊着离开这里的阿桂，还是《爱情万岁》中坐在公园椅子上长泣的杨贵媚，或是从《你那边几点》直至《天边一朵云》里呜咽的陈湘琪。蔡明亮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似乎总是饱含着人的最真实的泪水。那仿佛不是角色的眼泪，而是摄影机背后那默默注视者的眼泪。)尾巴。这个结局是莫名其妙的，难以令人信服的，出乎意料的，却也浪漫主义的。它至少让我们开始重新思考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本真的爱欲能否冲破那层窗户而得之自由与救赎呢?
蔡明亮一直以一个诚实、敏感、自我的电影作者身份关注而探究着我们人性深处的症结。他说，他就是要直捣那“最底层的东西”，找寻到他所想要找寻的问题或答案，“进入到最里面去”。这一次，他将视线投向了人性中最底层、最虚伪、最敏感的东西。毫不扭捏作态，毫不手下留情，他的思考深度也随之更进一步，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天边一朵云》是又剥掉一层。”蔡明亮以其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敏锐犀利的触角直捣我们心灵与文明的最深处，尽管他得到的总是世态的惨淡炎凉、自我的压抑与扭曲，但他永远在结尾处向这个漠然无情的都市和等待救赎的心灵投去温存、希冀的一瞥，尽管他的最后一瞥常含泪水。
[关键词]孤独 欲望 性 权力
在去年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中国台湾导演蔡明亮以他的新片《黑眼圈》入围了竞赛单元，这部《黑眼圈》延续了蔡明亮电影作品一贯的抽象和简约风格，而在主题上则继承了前年他的另一部惊世之作《天边一朵云》对于人性底层权力与欲望的探讨。但是比较来看，《黑眼圈》较之《天边一朵云》在表现手法和形式上则更显保守，比如淡化了过去蔡氏作品对人类情欲的赤裸裸表现，而增强了演员之间的交流和对话等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黑眼圈》对《天边一朵云》显然都只是一种主题上的简单重复和艺术表现力的倒退。并无太大突破，令人失望。而在这个时候，认真重读蔡明亮的前一部作品《天边一朵云》将会有助于我们认识到上述这种情况。事实上，《天边一朵云》由于其大胆的表现手法、突破尺度的影像风格、讳莫如深的主题意涵还极少被人们负责任地阐释过。这样一部具有多方面成功的惊世之作受到评论者们的如此冷遇是相当令人奇怪和遗憾的。
《天边一朵云》在故事上承续了蔡明亮之前两部电影作品《你那边几点》、《天桥不见了》的基本人物设置和故事线索：湘琪已从法国归来，而此时的小康已成为了色情片专职演员，每天靠在镜头前出卖自己的身体为生，毫无感情可言。湘琪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终日无精打采，靠观看电视新闻打发时日。两人同住一楼，却彼此不知。时值台北干旱水荒。两人只能以瓶装矿泉水和廉价的西瓜度日。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而又荒诞无奈的浮生乱象随之上演。某日，湘琪与小康在楼下邂逅。彼此认出了对方，旋即陷入热恋，却又都对这份感情半信半疑。小康瞒着湘琪继续在这幢楼里拍着色情片，直到有一天，秘密终被发现。
一、真实的孤独，虚空的“欲望”
蔡明亮在《天边一朵云》里首先要描写的仍然是孤独。孤独的人，孤独的生活，孤独的世界。这其实早已成为蔡明亮电影挥之不去的、众所周知的创作母题。《天边一朵云》一开场就是一个对孤独非常典型的“蔡氏注解”：空无一人的灰暗阴森的走廊，机位长时间地静止不动，死寂得可以听见远远传来的脚步声。长期处于这种隔绝孤独状态下的人，精神已经不正常到连看见陌生人都会莫名的恐慌(如片中湘琪在电梯中遇见一名陌生男子后的反常举动)。小康在片中的一段歌词似乎也很好地传达出了人物那种孤寂难耐、渴望爱情的心境：“寂寞中无尽思量，一阵晚风把窗儿吹开，只看到半个月亮。”蔡明亮说：“我觉得是透过我的创作，观众也去理解孤独是什么。”那么，孤独是什么呢?在《天边一朵云》里，拍完色情片的小康独自蹲在漆黑无人的街道旁，无聊地抽着烟：湘琪则一个人躺在家中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电视里关于水荒的新闻。蔡明亮电影中的世界是孤独的，人物是失语的。在蔡明亮看来，孤独就是真实，所以他一直力求使自己的电影呈现一种“疏离、冷漠的感觉”，而要达到这种真实的疏离感，人物的沉默不语便是一种自然的选择。蔡明亮说：“我用的手段都是希望给观众真实的感觉，因为真实的感觉才能打动观众，所以我在语言方面做了很多考虑……在自然的状况下不讲话……对我来说，语言是不太确实的，所以我的电影也不太依赖语言。”人与人并没有因为语言而更加沟通无碍、相濡以沫，反倒变得日益疏离乃至相互憎恶。蔡明亮和众多的“激进浪漫主义者”(radicalRomanticist)一样，“视‘沉默’为惟一真实的交流，它是现实与表现、本质与现象达至完全同一的时刻，即真实的时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蔡明亮的电影中，人物所说出的语言往往是虚假的或毫无意义的琐碎话语。在《天边一朵云》中，陈湘琪只有一句台词“你还有在卖手表吗?”(用以交待该片是接续《你那边几点》和《天桥不见了》的人物关系)而李康生全片中则无一句台词。另一方面。人物在不说话的时候，又往往是他们内心情感与欲望最真实流露的瞬间。在《天边一朵云》里面，湘琪与小康靠在桌子下面，彼此探询地注视着对方，蔡明亮那平静的镜头下面总是暗潮翻涌、振聋发聩，如大音希声一般。
所以，在蔡明亮的电影作品中，孤独的本质就是欲望，就是压抑，就是缺席的欲望与恒常在场的压抑之间那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扭错纠结。这便又引向了蔡氏作品的另一层主题：欲望。
在蔡明亮以往的几部作品之中．人物都沦陷于自身无止尽的却又压抑着的欲望里，而这种欲望一旦积压至一定时候就会爆发出来，破坏一切，难以阻挡，就像《河流》中那不断渗入房间，止也止不住的水瀑：就像《青少年哪吒》中那肮脏不堪的冒出下水道的污水：更像《洞》里面，那日日夜夜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的倾盆大雨。而到了《天边一朵云》，那一贯的在蔡明亮电影中有所指涉的水的意象却近乎绝迹了：影片就设置于一个闹水荒的背景之下。蔡明亮对于欲望的看法似发生转变。其实，在蔡明亮看来，充溢于我们世界之中的欲望的满足只是一种虚假的表象，真实的、本能的、具解放性的爱欲却被压制和规训了，以致人们渐渐淡忘了它。于是，他的这部《天边一朵云》相较于其前面的所有作品，便达至一种“极限的境域”：无欲的世界。真实的人之爱欲已经干涸了，或者说。被人类自身的极权主义性质的文明压制入地底，只有当你将那深深嵌入地里。为沥青禁锢与压制的钥匙彻底拔出(正像片中小康为湘琪所做的那样)，一股清澈的爱欲之水才能重新汩汩透出地面。影片进行到这里时，一段蔡明亮惯用的片中歌舞插入，陈湘琪唱道：“这就是我俩爱的开始，就是我俩爱的关系，谁也难忘记……我和你。像鸟比翼，要永远永远偎依在一起。”紧接着，蔡明亮用了三个固定长镜头和一个特写镜头表现两人爱欲的复生。
镜头一：小康在湘琪家帮她开箱，湘琪为小康盛西瓜汁。小康将西瓜汁全部倒掉。
镜头二：两人在厨房做饭，小事故不断。(这是蔡明亮电影中罕见的一段充满真情与欢笑的戏。)
镜头三：色美味香的食物特写。
镜头四：两人在电梯中。湘琪送走小康，随后步出电梯，手舞足蹈，哼着音乐。
这是蔡明亮的电影作品中异常难以见到的爱情段落。事实上，尽管许多媒体和观众倾向于将该片视为一部“准色情片”，而蔡明亮本人也曾声称《天边一朵云》是一部“最色情的非色情片”，但其实，这部影片却可以说是蔡明亮的第一部真正出现了爱情的作品。连蔡明亮本人都说：“这个电影就是要讲爱情……当时拍这部电影时很有一种迫切性，就觉得‘爱情还在不在?’”显然。蔡明亮是相信爱情的，他认为人是有真实的爱欲的，只不过这种本真性被人们忘却了，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像片中那个 干旱的城市一样。无爱无欲，冷漠麻木，流淌在人们心中的只剩下那虚假的、为大众文化转化为商品的性(正如片中色情片的泛滥)，就像是那条漂浮着西瓜与黑色废料的污水之河一般。
那么，究竟什么是欲望?现实的欲望在蔡明亮看来为什么会遭遇到上述这种处境呢?这就是蔡明亮在本片中所想探讨的另一层主题。
二、性与权力的共谋：遭戕害的人类爱欲
第55届柏林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协会对《天边一朵云》的评语是：“这出悲喜剧反映了人际关系的衰败，以及现代文化包括电影自身对色情的执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似是而非的评语切中了蔡明亮在本片中所真正关注和探讨的主题，但无疑是略显简单和表面化了。事实上，蔡明亮的这部《天边一朵云》所讲的并非是“人际关系的衰败”。也不是“对色情的执迷”(尽管在一定层面上对这些问题有所体现)，真正关乎宏旨的乃是由性和爱欲所牵连其背后宽广的权力运作关联域。众所周知，蔡明亮一直将他关注的目光投向这个社会和里面的人的种种症结之所在，不仅如此，蔡明亮还一直试图找出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和答案究竟是什么。台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解严以后，台湾社会成了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多元权力和多重势力明争暗斗的竞技场。“社会人心一方面因自由的空气而雀跃。一方面也因秩序的紊乱而浮动……既得利益阶层为了巩固地盘，结合政治力量与新兴势力对抗，造成政治与文化的纠结扭曲。”而台湾电影生产也在这个时候濒临瓦解。甚至遭遇到色情影片浪潮的冲击。另外，台湾的电影辅导金政策以及审查制度也与其政治权力游戏有着微妙而复杂的关联，这一现状直至今日仍无甚改观。蔡明亮自己也多次提及这一敏感问题。
在上述社会宏观机体层面上的权力运作作为背景之下。蔡氏作品中也许还蕴涵着一种更为本质的微观权力系统。片中的小康和湘琪事实上已经丧失了爱欲、繁殖、延续生命的能力，而彼此都处在一种我们前面论及到的绝对孤独状态。在这里。蔡明亮指出了一种“无器官的身体”、“中性化身体”之困境，即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在实在与精神、肉体与灵魂的绝对分裂中变成了没有性征、去除性别的普遍性的、对象化的主体，性在与权力的追逐平衡中逐渐沦为一种社会动力系统宰制和规训人类的工具。
福柯(FoucauIt)认为权力并非是指一种制度。也不是指结构，更不是为某些具有特权的人物所掌控的力量。权力是一种关系，是既定社会中动态的、多向的、历史的“复杂的策略性处境”。权力也并非仅仅是一种压制性的、否定性的力量。它其实还能够积极参与到知识、真理的建构过程中。“权力制造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而在福柯看来，性也不过是权力的一种积极成果，它其实并非是欲望的自然源泉。在《天边一朵云》里，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大量的拍摄色情片的场面，然而男主人公正是在这种为性所包围着的世界中丧失了自己本真的爱欲。他仿佛是被囚禁在一个没有爱。没有欲。有的只是滔天的虚假的性和麻木的人的心的监狱里。就像片中的那幢公寓楼，楼梯间的一张大网像是要将楼内的人永远牢牢网住似的。性非但不能成为爱欲的源泉，反而成为一种否定的力量。事实是，性是一种文化建构的结果，其目的正是产生一种控制和调整性行为的性经验机制。以规训人的爱欲和身体。所以，性与爱欲是非同一的。性是“权力为了控制身体及其力量、能量、感觉和快感而组织的性经验机制中最思辨、最理想和最内在的要素。”
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蔡明亮电影中所表现出来的性与权力的共谋。性非但没有遭到压抑。反而一直是被煽动的。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将这种建构的性话语不断传播开来，复制或者贩卖，提供给人们以作“满足”，而真实的、具解放性的本真欲望则被规训和遗忘了。在这个时代，性的地位甚至远远超过了爱(蔡明亮电影中的世界不就是这个样子吗?)。真实的爱欲在现实生活中已经难以寻觅到了，虚假的性与爱欲却通过各种大众传播方式大行其道、无孔不入。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从这一点上说来，《天边一朵云》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现代文化包括电影自身对色情的执迷”。福柯对这种当代现实曾露骨地描述道：“(现在)性值得以死换取它。正是在这一严格的历史意义上，性在今日已被死亡本能所渗透。当西方人很久以前发现爱的时候，他们赋予它极高的价值，为了它死也是可以接受的。今天，性要求同等的最高级对待。”在《天边一朵云》里面，拍完色情片的演员身上沾满蚂蚁的细节设计是极为巧妙而又耐人寻味的。它让我们对福柯的这段描述有了更为深切和形象的读解。而在该片的结尾段落里，当那名日本色情女演员已经昏死过去时。摄制组的成员却像对待一只即将被宰杀的牲畜一般，将她拖回房间，脱去衣服，清洗身体．然后继续进行他们罪恶的拍摄工作，丝毫不顾及人的死活。所有这一切动作进行得如此熟练、平静、漠然、一丝不苟，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福柯早已指出，自十九世纪以来，性经验与权力之间的这种共谋就是得益于经济利益的保障和替换的，而这些经济利益实现的中介就包括充斥于社会上的色情、淫秽产品。权力不是压制它们，相反。是在鼓动它们。权力与性是根据一种复杂而积极的煽动机制相互勾连、共谋共存的，而在这一过程中，人之本真的爱欲遭到了戕害，导致人之存在的消亡。片中陆弈静演唱的一段歌词意味深长。也很无奈：“谁叫我没钱，我只有卖灵魂，满足这颗同情心。”而在这段歌舞之前的色情片拍摄段落里，由于缺水，摄制组竟找来污染的河道里的脏水，用来继续拍摄。而当色情片拍毕之后．所有人一哄而散，没人去理睬正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假睫毛的陆弈静。我们在《天边一朵云》里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群丧失了自我的行尸走肉。
三、终了：温存的一瞥。希冀的泪水
蔡明亮在谈到《天边一朵云》时说：“希望透过这些拍摄色情片的过程。刺激你思考其他问题，譬如‘真假’的问题，‘消费／被消费’的问题，或‘剥削／被剥削’的问题等，这些东西都被放在这部片子里，在处理上做各种的思考。”蔡明亮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真实的、无欲的、倒错的、可怕的世界，他促使观众思考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人究竟怎么了。他自己也在思考这些问题。然而似乎尚未找到答案与出路。于是，和他前几部作品一样，蔡明亮给出了一个看似光明的、带有救赎色彩的、流淌着泪水的(不论是《青少年哪吒》中哭喊着离开这里的阿桂，还是《爱情万岁》中坐在公园椅子上长泣的杨贵媚，或是从《你那边几点》直至《天边一朵云》里呜咽的陈湘琪。蔡明亮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似乎总是饱含着人的最真实的泪水。那仿佛不是角色的眼泪，而是摄影机背后那默默注视者的眼泪。)尾巴。这个结局是莫名其妙的，难以令人信服的，出乎意料的，却也浪漫主义的。它至少让我们开始重新思考这样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本真的爱欲能否冲破那层窗户而得之自由与救赎呢?
蔡明亮一直以一个诚实、敏感、自我的电影作者身份关注而探究着我们人性深处的症结。他说，他就是要直捣那“最底层的东西”，找寻到他所想要找寻的问题或答案，“进入到最里面去”。这一次，他将视线投向了人性中最底层、最虚伪、最敏感的东西。毫不扭捏作态，毫不手下留情，他的思考深度也随之更进一步，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天边一朵云》是又剥掉一层。”蔡明亮以其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敏锐犀利的触角直捣我们心灵与文明的最深处，尽管他得到的总是世态的惨淡炎凉、自我的压抑与扭曲，但他永远在结尾处向这个漠然无情的都市和等待救赎的心灵投去温存、希冀的一瞥，尽管他的最后一瞥常含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