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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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上的最后一天,两个小姑娘急煎煎地双双离开了镇子。她们的脚步显得仓促而又执著,似乎打上路以后谁也没有打过一下退堂鼓,哪怕只是在心里稍作迟疑呢。
  自从到这个偏僻小镇的那天起,亚军就开始跟身边的小兰在同一个班上念初中了。小兰是个黑黑瘦瘦的姑娘,脸蛋上有几撮顽固的小麻子,像是偷吃黑芝麻时不小心沾在了面颊上,自己不曾发觉或是忘了及时擦去,还有她说起话来老犯结巴,尤其是人多嘴杂的时候。一次语文课上,老师临时检查学生的背诵任务,凡是背不下那首诗词的,统统要到教室外面罚站。亚军在心里早就滚瓜烂熟了,背诵对于她来说是最拿手的,可就在她准备站起来背书的时候,老师临时打乱了次序,偏要点名让小兰先背。老师们经常会这样,天生一双慧眼,瞧着谁的神色更慌张准叫谁,就像警察看见可疑的对象,总得上前讯问一番才肯罢休。亚军看见旁边的小兰从座位上慢吞吞起身,由于来得突然,她一紧张,那脸色就变得越发乌黑难看了,她的嘴巴在空气中艰难地张了几张,仅仅标题那几个字,就支吾了半天,那些文字像是被很厉害的胶水黏在喉咙里,怎样努力也吐不出只言片言。
  班里人都交头接耳窃窃起来,继而,那些嘈嘈杂杂就变成闹哄哄的一场嬉笑和讥讽。小兰越发地窘迫无助,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眼泪早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眼见就要滴到桌面上。这一切亚军全部看在眼里,她实在讨厌大伙那种幸灾乐祸的样子,更讨厌他们将别人短处当作笑料来随意取乐,把欢乐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上。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噌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报告老师,我和小兰做邻居,昨晚我俩是在一起背的书,我保证她全都背会了,只是现在,她稍微有一点儿紧张。老师稍稍愣了一下,看看她,又瞅瞅小兰,眼光中仍旧漂浮着那么一丝狐疑。不过,老师还是顾全大局地说,那你先来背吧,要是错了一个字,就跟小兰一起出去罚站。亚军当然背得行云流水一般,不光情绪充沛,且滴水不漏,可老师依然让她跟小兰一起到教室外面罚站了,至于理由,老师只是说亚军心知肚明。她一点儿都不在乎,相反,她觉得老师很懂自己的心思,她不敢说是替朋友两肋插刀,至少,在这种场合下,她不该像根木头似地保持沉默,因为她能感觉到这个女孩有多么需要她。
  那天以后,亚军真就陪着小兰站了半堂课。起初,她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排站立,看操场上几只调皮的麻雀飞来飞去,看杨树叶在枝头晃晃悠悠,看蓝天上扯过几片样子像牛又像马的云彩,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有趣,两个人看得都有些出神。接下来,竟是小兰先侧过脸来,很执拗地打量起亚军,眼神中充满了歉意和感激。亚军冲她吐了一下舌头,说,这可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呢,在大庭广众里撒谎,不过,也不完全是谎言,因为我始终相信,你一定能背得下来,只是刚才有点儿紧张。她这样一说,小兰眼里噙着的泪珠终于越变越大,终于夺眶而出了。亚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是一字一句地起头开始背诵刚才老师提问的那首领袖诗词,她背完一句,稍作停顿,眼睛却期待地看向对方,同时点着下巴颏示意,就等小兰来接下一句。对方的嘴唇一抿一张,终于发出了比较连贯的音节,如同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孩,就是声音小了点儿。就这样,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几乎把老早以前许多学过的旧课文都背了个遍,背到最后,实在想不起该背什么了,两人才忍俊不禁,相视而笑。这爽朗的笑声来得突然而美妙,以至于两个女孩都腼腆得红了红脸。
  因为有了这样一次特殊经历,两个姑娘彼此便有些心照不宣了,她们俩的友谊进程也就理所当然地突飞猛进。上学的路上,总是你等着我,我等着你一起走;放了学,又是形影不离有说有笑地双双走出教室;后来发展到几乎每天晚上,不是小兰来找亚军做作业,就是亚军去小兰家玩那么一会儿。尤其是亚军,觉得有人陪伴,这陌生之地也就不再那么荒凉了。不久,班里就开始流传一些闲话:小兰跟亚军是死党、小兰跟亚军穿一条裤子。后来甚而至于,有无聊的家伙竟然在学校公厕的墙壁上,公然用白粉笔歪歪扭扭写下了类似的怪话。小兰不意间看到眼里,简直气得不行,连忙跑回教室拿了把削铅笔的小刀,又气哼哼地闯进公厕,一刀一刀气急败坏地全部给划掉了。亚军知道了,却坦然一笑,劝小兰说,嘴长在别人脸上,爱说啥说啥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何必搭理那些无聊的家伙呢。小兰天生性格内向,又不善言辞,但她真的打心眼里开始佩服起亚军了。
  母亲这次突然带着弟弟不辞而别,只把亚军孤零零地丢在空空荡荡的家里,如果再没有小兰这个好伙伴相陪,她连想死的心思都有了。不知从哪天起,亚军总是能在夜深人静时分,听到母亲那一声声长吁短叹,尽管有些事情她还不太明了,或者懵懵懂懂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母亲越来越深重的忧伤情绪已经传染到了她。几个月前他们一家人辗辗转转从省城出发,先是让一辆军绿色的卡车拉着他们跑,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久,那辆汽车突然在半道上趴窝了,任凭司机在车头可劲地搅动手摇柄,就是发动不起来。后来只好央求当地老乡套了辆马拉车帮忙,可以说一路上吃尽了苦头,难怪母亲要怨天尤人呢。但父亲总是乐观地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就为这句话,父亲无条件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她和母亲还有弟弟,便别无选择地来到这个比火柴盒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镇。不过,父亲并没有像原计划的那样,跟他们娘仨一起来安家,而是为了赶时间,直接奔赴距离镇子几十公里外的工地现场,那里正在大会战,要修筑一道坚固的拦河大坝,因为每天夏秋时节河水泛滥,下游上千户百姓和几万亩农田都要遭殃。亚军还听父亲跟母亲说,眼下国家正号召依靠群众排除万难大兴水利,什么两山夹一洼中间好筑坝,只要在那个河湾修建起一座钢筋水泥河坝,就能在洪水最凶猛的时候把它们蓄存起来,等到田地干旱时节再把这些蓄水放下去浇灌庄稼。父亲口气不无自豪,说这叫跟天斗其乐无穷,跟地斗其乐无穷,跟水斗其乐无穷。总而言之,父亲只要说起这些大事,总是眉飞色舞壮志满怀的样子。亚军听得半懂不懂,母亲始终眉头深锁,老半天也没有什么好声气,只有弟弟亚洲傻呵呵地在一旁笑啊闹啊,一点愁滋味也没有。
  记得那天在半途临别时,父亲这样对亚军说,要搞好自己的学习,也要照顾好弟弟,不能让别人欺负他小。父亲说着,忽然蹲下身去,一手搂着弟弟,一手摸着那条皮毛光亮的大狗说,亚洲,可一定要听妈妈和姐姐的话,当一个乖孩子,还要管好咱们的坦克。坦克就是家里这只大狗的名字。弟弟天真地点点头,继而又问父亲,要是坦克不听话该咋办?父亲就嘿嘿地笑了,一面拿下巴上的青胡茬蹭那张圆嘟嘟的嫩脸蛋,一面信心十足地说,坦克以前可是条好军犬,你们只要好好待它,它一定能守纪律,看好家的。   亚军觉得自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现在这个家让她感到心痛不已。她不明白这一切为何要落到自己头上,就像她同样无法理解自己最要好的唯一的伙伴小兰的命运那么不幸。她们都不过十二三岁,可生活却突然一反常态,非要拿她们做一次次无情的实验。一切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当它超过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哪怕是最柔弱的小姑娘也不会坐以待毙。现在,亚军终于打算亲自去一趟大坝工地,因为再这样无所事事地耗下去,她怕自己迟早会发疯的。她要立刻去找父亲。但是,偏偏这时候,野狼从山里跑下来,把附近的几个无辜的孩子咬伤了,镇上人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
  一开始,小兰也极力阻止,说亚军真是不要命了,狼会活活吃了你的。我不怕,大不了一死。当亚军果决地说这番话的时候,小兰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对方眼神中的刚毅和执拗,一时间让小兰不寒而栗。小兰的父亲原先是在外面的矿上挖煤的,有一天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连同一只崭新的棺材被黑乎乎的卡车运回镇上,打那以后,小姑娘的内心经历过人生最苦痛的大殇了,她在同龄孩子当中虽然天生怯懦,但那次天崩地裂般的洗礼,应该说彻底改变了她,起码让她过早地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见不着了,除了无尽的哀思之外。亚军自然也在小兰家里见过那只醒目的镜框,就跟小兰父亲的遗像摆在一起,明亮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红通通的大奖状,纸页上黑色墨迹似乎还未彻底晾干,写着“某某同志能够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共产主义风格,在大跃进会战中吃苦最多、流汗流血最多、采煤产量最多,荣获三多荣誉称号”等等,不知为什么,亚军觉得那些蝇头小字盯着看久了,人的眼前就会渐渐地模糊起来,仿佛一大团蚊虫嗡嗡地飞来飞去,一切都变得那么虚幻和不真实。
  当小兰无法说服亚军的时候,其实她倒是最能理解对方此刻迫切的心情,于是,小兰幽忧地说,那我跟你去,正好也能,看看我妈。就在前不久,小兰的母亲也被临时抽调到大坝工地,和一大帮妇女给工人们做饭去了。亚军听见对方非常肯定地说,倏忽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上前一步将小兰紧紧搂住了。她很想说你真是我最好的姐妹,可嗫嚅了半晌,终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父亲以前就跟亚军讲过,说狼虽凶狠无比,可是最怕火,夜里出门,只要手里举着火把,那畜生就不敢轻易靠近。所以,赶在出门之前,亚军就找来几根粗短的木棍,又从柜子里翻出父亲的两条补丁摞补丁的旧裤子,再用母亲缝衣用的剪刀铰成一寸来宽的长长的布条。然后,她把这些布条一圈一圈紧紧地缠绕在木棍的顶部,这样就能制作出几根火把了。小兰又从自家伙房的灶坑里搜腾出小半瓶香油,那还是在大食堂开办前夕,母亲偷偷藏下的,说搁在灶坑里最安全,一般人是不会注意到的。当时,小兰听母亲边藏油瓶边嘀咕着,说这点儿油金贵得很,还是你爸那年从县城办回来的年货,咱们可不能傻乎乎地都交出去,万一哪天食堂没饭吃了可咋办。现在,她们就自作主张,把这些无比金贵的香油一点一点都涂浇在缠好的布团上了,那些青灰色的涤卡布条浸透了香油,看上去油光鲜亮,像是某种别出心裁的美食,只要咬上一口准能满嘴流油。她们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又取出一盒火柴擦着一根试了一下,果然一点就着。这时,两个人的手指上都沾上了油,闻着香喷喷的,看着亮汪汪的,叫人直眼馋,嘴角流口水。她俩相视一笑,赶紧把手指头轮番塞进嘴里,像嘬香甜的奶嘴一样,吱吱有声。
  出门时她俩手里各自拿了两支火把,肩上挎着自己的书包,还背上灌满了热水的鳖子,书包里揣着从食堂打回来的几个黑面馒头和玉米面花卷。很意外地,小兰竟然从家里的食橱里,寻到几块难得一见的核桃酥,那是母亲悄悄藏着的美味,也是父亲生前最后一次从外面捎回家的,母亲一直都舍不得吃,只在小兰生了病不肯吃饭时,母亲才会像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小块来哄哄她。
  两个姑娘一口气就走到镇子西面那片幽寂的杨树林里。这时节,林中的杂草和各类灌木都已经开始衰败了,那些恼人的棘针蒺藜遍地丛生,这使得两个姑娘脚下的道路变得并不好走,几乎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的。秋阳从疏落的林木上方倾泻下来,光点穿过树叶的罅隙,让落在地面上的黄树叶和衰草变得阴晴不定。唯独那种土褐色方头方脑的蚂蚱还在遍地乱蹦,仿佛在做冬天来临前的最后挣扎,它们那并不好看的翅膀和弹力十足的腿脚,总是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有些刺耳,听着很不舒服,却也为这种单调的行走带来了一丝乐趣。自从麻雀被列为“四害”之首,镇上的人一度满世界疯狂地追剿捕杀,鸟儿成天在街道场院和林间撞来撞去,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那种嘁嘁喳喳的叫声实在是恓惶得厉害。偶尔,会有那么三两只清瘦惶恐的黑影,亚军有时会带着家犬来这片林子里散步嬉戏,此刻鸟儿胆怯地一掠而过,这多少会让她感到不安,她想一定是她俩的不速而至,引起这些可怜的麻雀惊惶与骚动吧。
  穿过杨树林,前面就横亘出一道黄土梁来。小兰也是听母亲讲的,这条小路比走大路能近一大半路程呢,到时候只要能在河边搭上那种过河的渡轮,用不了多久便能到对面的工地上了。可小兰多少有些犹豫,她担心这条路不太好走,而且还怕遇上狼。亚军因寻父母心切,说大白天的有啥好怕的,咱们就走这条路,这样赶在天黑前准能到那里。
  眼下,她们必须爬过的这道黄土梁,山梁虽说不十分陡峭,但上面长满了半人来高的酸枣树和野枸杞丛,这两种野生灌木浑身上下都是刺,人的手脚皮肤稍一碰触,就会被尖细锋利的刺戳破流血。她们沿着曲折迂回的小径作“之”字形攀援而上,还得不停地用手中的火把去拨拉开树枝和蒺藜,可越往上爬坡度越陡,灌木丛也越发生长得密实了,几乎连下脚的空隙也没有。
  她们各自的手臂上,都已有了好多个小血孔。那种无处不在的险恶的尖刺,就像针头一样冷不防戳向她们柔弱的身体。刚开始被刺痛的时候,两个人都会吱吱尖叫几声,慌忙停下脚步,用嘴唇去吮吸那个出血的部位,可时间久了,被戳的次数多了,逐渐习以为常,再被刺到就不会大惊小怪,不过是皱一下眉头,咬咬牙继续埋头赶路了,任凭那红梅一样的血点,在自己的皮肤上悄悄凝结。
  不知爬了多久,两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一个可以远眺的高度上。从这里放眼朝身后望去,那片杨树林已经变得矮小了,似乎仅有巴掌那么小一片,远处的镇街更是比火柴盒子还要渺小。她们一时都哑然无声,这是两人头一回站在高远处审视自己生活的地方,每个人的内心都产生了一种苍茫而又孤绝的感受,尤其是那些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如同缭绕在天边的迷雾一般,谁也无法一眼望到尽头,谁也无法说清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小的天地是怎么了。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深深地感到不安,感到迷茫,感到浮萍般无依无靠,就像对眼下即将行走的前途毫无所知,只能听天由命了,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她们抬头看天,天还是那么蓝,日头还是那么刺眼,大地一片寂静,什么都好像不曾改变,但她们又似乎能够隐约觉察到什么,那种不祥的东西似乎就匍匐在脚下,如影随形。   走着走着,亚军还是狐疑地止住了脚步。喂,小兰到底在哪,怎么走了这么远啊?那人不急不慢地回过头解释说,别急嘛,就快到了,你不知道,刚才小兰摔得可不轻,流了好大一摊血,卫生所的大夫都让派到工地去了,我只好把她送到前面的一个老兽医家里。亚军觉得对方说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多想什么了,她真的太想见到小兰了。
  再往前走,就是零零星星的庄户人家,路边的场院上有不久前垛下的秫秸,小山丘一样一垛一垛兀立在黑暗之中,远远看像极了一个个吓人的坟茔。她心慌意乱地走着,不免有些胆怯了,毕竟外面黑灯瞎火的,她又是一个人。黑影倒是一声不吭,只顾闷头走路。夜色静谧,大地似乎都被他们踩得有些颤巍巍的,风呜呜地在耳边吹来吹去,刘海儿不停地在额头上撩拨,头皮有点儿凉酥酥的感觉。
  这样又走了一会儿,四下里更黑了,几乎看不见一星半点的灯光。黑影开始左右张望着,忽然止住脚步,他嚷嚷说快憋死了,需要方便一下。不等亚军避开两步远,就听到身后的柴草堆被浇出一串龌龊的响音。她痛苦地背过身去站在那里,唯有睁眼望着夜空。星星密密又麻麻,几颗大而雪亮的家伙正冲她眨着眼呢。
  这样专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眼里竟莫名地闪烁起凄迷的泪花。月亮被繁星密密匝匝围绕,此刻月亮还只是一弯黄嫩的小芽儿,像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她知道等月亮真正长大还得些日子呢。她又莫名地想起了昨晚,自己跟小兰躺在一起的情景,那时的她们又恐惧又兴奋,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美好的愿望。于是,想立刻见到小兰的心情,忽然就变得越发迫切了。
  就在亚军拿手背揩抹泪花的时候,黑影却悄无声地将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脖子上了。她吓得当即叫了一声,可那只黑手并没立刻挪开,而是突然变成了鹰鹫的利爪,一下子就把她的喉咙卡得死死的。她想更大声地喊叫来着,可喉咙眼里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人猛地就被对方掼翻在柴草堆上了。这种软乎乎的东西散发出一股腐烂而忧伤的气味,天空跟着倾倒了,大地似乎也翻转了过来,黑暗中的天地豁然变得辽阔起来,她满眼都是闪耀浮动的星光。
  亚军本能地乱抓乱踢乱滚乱爬。她甚至用牙齿死命地咬住了对方的一只手腕。可后来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的思绪和身体都完全凝固在夜色中。黑影恼羞成怒,用力几拳就把她打蒙了。
  再后来还是醒了。不是亚军自己要醒的,其实她真想这辈子永远这样长睡不醒才好,可是,秋夜里森冷卑鄙的霜气还是把她打醒了。那时,天空不停地坠落着那种黑色的水星,秋夜变得冰凉彻骨,她身上裸露出来的一片皮肤早就湿透了,冻僵了。夜风不时地打身边呼啸而过,意识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五
  父亲在家统共没待上几天,就又行色匆匆赶回工地了。临行前的深夜,亚军不经意间听到父母在隔壁的一番谈话,内容好像涉及到一些很复杂的事情,她听得似懂非懂,单从两个大人的语气看,谈话过程又低沉又晦涩,始终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亚军觉得父亲在工地上大概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因为整个晚上他始终在长吁短叹。父亲说这一路上看到的村庄都历历在目,到处都在搞土高炉炼钢铁,男人们放着地里的粮食不去收,全都扔给了那些女人和孩子;还说大跃进纯粹是在大踏步地倒退,说再这样瞎折腾下去,迟早要把这个国家毁了……母亲则近乎乞求地一个劲劝说着,什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让他在外面千万别再乱发牢骚……父亲说那些别有用心的家伙批判他是打着红旗反红旗,这次明着是让他护送家属回来休息,实际上想趁机停他的职,让他深刻反省。父亲还说停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惜的是大坝工程才刚刚起步,这样瞎搞下去……母亲打断他说,你就别成天忧国忧民的,回到那边一定把自己照顾好,这个家往后还得靠你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说着说着,母亲忽然就呜咽起来。那哭声听着让人着实难受,但很快母亲的脸像是让厚厚的棉被给捂住了,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仿佛一家人只是不经意间被困在一场梦境中。
  说起难言之隐,亚军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痛苦和备受煎熬。那件可怕的灾难发生之后,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跟谁去诉说。她原本打算跟父母一吐为快,可当他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和母亲嘤嘤的哭泣后,这条言说之路就被彻底堵塞了,她不想再给大人增添任何麻烦了,现在她只能选择沉默,把咸涩的泪水一颗一颗都咽进自己的肚子里。
  父亲一走,母亲的情绪又一落千丈,心情比以往更忧郁了。白天,母亲在屋里待不住,总是一声不响地离开院子,去这里转悠转悠,去那里转悠转悠,或者,干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门口,长时间朝西面张望,好像父亲很快又能回家团聚了。弟弟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贪恋着出门玩耍,顶多在院里逗逗坦克,就是用柴草棍儿挠一挠狗的鼻子和耳朵,惹得狗直打喷嚏,眉头皱得跟小老头一样难看。
  坦克又被牢牢地拴在院里,父亲临行前再三叮嘱姐弟俩,别再放狗出去给妈妈惹祸。坦克整天心神不宁,来来回回在墙根下走动,铁链子拽得哗哗乱响;夜里它又总是对着墙外面的街道一个劲狂吠。有时,实在把母亲惹火了,径自冲出去骂它是条瞎狗,就知道瞎汪汪,再不老实听话就把它撵出去。或者,不分青红皂白当头给它一棍子,坦克就委屈得跟姑娘似的,低眉耷耳地呜呜两声,不敢再乱叫了。
  亚军不无同情地想,也许坦克只是想念外面的世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跟小兰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却是她一生当中最值得纪念的,在那以前她是完整的、美好的,就像纯洁的白玉一样无瑕;现在这块美玉被丢进污泥浊水中,沾染了这世上最脏的东西,再也无法清清白白的了。她的心没有一天不在流泪,她开始讨厌自己,讨厌那晚被坏人弄脏的身体,好多次她甚至有了一死了之的念头,她觉得与其这样蒙受耻辱苟且地活着,真不如一个人悄悄地离开这个龌龊的小镇。
  可偶尔,亚军也会想起那晚在旷野里点起的火把,当时真是老天有眼,如果火把再晚一点儿点亮,她和小兰早已葬身狼腹了,世上再也没有她们两个人。生死有时就在一念之间。还有,这条忠实的大狗,它若是迟一步赶来,结果更是不堪设想。生命对于她来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实,又如此深刻。一旦这样想的时候,那种轻生的念头立刻就会被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所鄙视:你是个懦夫!凭什么是你死,而不是那个该下地狱的坏蛋!   几天之后,亚军终于又见到了小兰。她实在是太想找个人倒出满肚子的苦水了。那场丑陋的灾难总是让人难以启齿,一个姑娘家遇到那种不幸,一生也许全都被毁了。痛定之后,亚军还是把这一切跟眼前唯一的好朋友和盘托出了。讲述必定是十分困难的,几乎每一字词都跟生锈般叫人羞耻,难以吐露,而回忆又让那晚发生的一切笼罩上更荒凉的悲剧色彩,叙述自己的苦难无疑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事,但克服了心理障碍一切都讲出来之后,她内心的枷锁终于被自己亲手砸开了,至少她从精神上获得了某种释放,因为那灾难太深重了,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扛不起来。她需要的仅仅是勇气和信任,更重要的是,她自己得先从不幸的阴影中站起来,她不能就此垮掉,家里还指望她呢。作为听众,小兰简直惊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作为好朋友,小兰除了默默地伤心流泪,始终不知道该跟对方说点什么。
  六
  头场鹅毛雪赶在立冬前就降临了,雪一旦飘起来,就跟万千双手在头顶上撕棉扯絮般没完没了。等天空不再丢那种毛茸茸的雪片子时,肥厚臃肿的白街道上,便有影影绰绰的黑点在艰难地移动了——那是先前被抽调到工地干活的人,陆陆续续返回镇上来了。大雪一落下,地冻天寒,大坝那边也就只好停了工。
  小兰觉得,母亲像是八辈子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人一进家门,便歪歪斜斜倒在床上,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只顾蒙起头来大睡。这一觉差不多持续了一天一夜,屋子里渐渐地充满了母亲温暖的气息,这种熟悉的气味让做女儿的心里感到踏实。母亲随身带回来的行李卷就搁在那里,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像条奄奄一息的土狗,一声不响。
  直到翌日晚饭光景,母亲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这时,小兰刚好空着两手从外面进来,她的小脸让冻得一块青一块紫,流浪猫样儿,眼神中透着挥之不去的凄惶之色。食堂彻底断炊了,就连平时最难喝的玉米碴子汤也喝不上了。她原本打算早点儿去食堂排队,好给母亲打点儿吃的,可到了那边才知晓,居然连一颗粮食也没有,食堂再也办不下去了,让大伙回家自行解决。人们全都傻眼了,霜打的茄子蔫巴了,空碗盆刮得咣咣响,空肚子咕咕直叫唤,原以为大食堂能永生永世办下去呢,可才半年光景就走到山穷水尽了。可说得轻巧,让自己去想法子,大米在哪里,白面在哪里,锅碗瓢盆又在哪里?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这年头真是有理也没处讲去。
  天气冷得吓人,屋里还没来得及生炉子。关键是,去年冬天家里烧剩下的一小堆煤,全让那些工作干部上门征去炼钢铁用了,想生炉子简直是痴心妄想。往年这时候,父亲总是能想办法从矿上运一点煤回来,如今再也不要奢望。小兰听见母亲说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她才迟疑着转身走到屋外。
  雪把小院子盖得严严实实,所有东西都藏得好深好深,她东瞅瞅西瞧瞧,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母亲又在屋里喊叫了,你磨蹭啥呢,还不快找点劈柴来。小兰这才从屋檐下直冲进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响着,每个脚窝子都是一个深坑,她忽然想起墙根下确实堆着一些杂物,只是现在都让大雪苫住了,那里应该有些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小兰哈着咝咝白气蹲下身去,用冻得硬邦邦的手指拨拉杂物堆上的厚雪,雪一沾手就化,湿乎乎的,一股火辣辣的刺痛迅速传遍身体,她没工夫在乎手上的感觉,只顾用力拨拉积雪。谢天谢地,这里还真有几块可以用来生火的木头板,她像穷人发现了宝石,赶紧捡起几块紧紧抱在怀里,然后起身飞也似的往屋里跑。门台阶上的雪太滑了,一不留神脚下就打了个邪恶的出滑,整个人便仰面朝天跌倒了,手里抱着的东西都稀里哗啦撒出去。
  母亲闻声推开屋门,见她展展地躺在雪地里,鼻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用的货,真是白养了你十几年,就是养条狗也比你强……母亲训人时的样子好凶。
  小兰并不敢怠慢,急忙翻身爬起,不顾屁股蛋摔得生疼,就手脚麻利得拾捡散落的木板。自从父亲殁了,母亲的脾气一日坏过一日,尤其是对派她去工地上做饭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就在上次出发前,母亲还在屋里嘟囔了老半天,说什么自己一个寡妇失业的女人,还得抛头露面去受那号罪,那些工作干部的眼睛,都塞进裤裆里了。当时,小兰几乎不敢往下听,觉得母亲的话好反动。“反动”这个词,早就成了镇上大人小孩的口头禅,只要觉得对方言行稍有出格,便大可以拿“反动”这顶大帽子给他们扣在头上。她当然不想给母亲也戴这样一顶大帽子,可母亲那话确实有些怵人。
  灌了满满一屋子烟,娘俩又流眼泪又咳嗽的,最后总算是把炉子生起来了。干木头板在炉膛里呼呼燃烧,浓烟顺着烟囱呜噜噜地往屋外乱窜。在这个大雪封门的晚上,娘俩相依为命地围着炉子坐定,都出神地看着炉火在眼前轰然跳跃,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明艳了,墙壁上跳闪着娘俩的身影。这时候,母亲那张好看的鹅蛋形脸变得红扑扑的,头发齐颈披散下来,旧棉袄裹着她那起起伏伏的胸口,模样就像电影里的女演员。母亲尽量用双手抱紧自己,好像这红红的炉火依旧不能温暖她那被冻僵了的身体。地上还有一坨一坨黑湿的脚印,那是小兰刚才进出时带回来的,此刻它们静悄悄地匍匐在地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晃晃的,好像复活了,也有了生命。
  母亲烤了一会儿火,突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扭过头去使劲擤了擤鼻涕,等回过身时棉袄的袖口还在鼻孔前来回擦了擦,然后才像是真正回到现实中了。现实就是,在大坝工地上,人们可以顿顿吃上馒头喝上热乎乎的菜汤,食物都是有定量的;时不时还能开一半次荤,吃肉喝骨头汤,那是打狼队捕获的猎物,可一旦回到家里,这些待遇统统没有了。
  后来母亲就不再围着火炉烤火了,她开始在家里翻箱倒柜,她从这个屋子闯进那个屋子,最后又从堂屋钻进伙房。自从有了食堂,家里的伙房就被闲置起来,里面到处都是比钢镚还厚的灰尘,讨厌的蜘蛛们把网织到了窗户门框和房梁上,母亲一进去,劈头盖脸就被那讨厌的蛛网罩住了,气得她哇哇乱叫,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这到底是个啥世道啊?她一面气急败坏地用手揩抹头脸上的黏糊糊的网线,一面狠叨叨地抬起脚来,使劲踹那空洞的灶沿。
  小兰无奈地想,家里那两口铁锅早变成了铁锭,现在恐怕已经被制造成一颗坚硬无比的炮弹,专等有朝一日去收拾美帝和老蒋呢。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有种奇怪的自豪感。事实上,整个小镇都跟小兰家的境况相似,那些刚从大坝工地跑回来的人,都得面对没饭吃的残酷现实,而他们的家庭成员正饥肠辘辘等着他们回家想办法呢。刚开始听到食堂关张的消息,大伙还都在观望,认为上面不会坐视不管,堂堂的公家食堂,哪能说开就开说停就停呢,准是一时遇到了啥困难,过两天一准能解决好的,要相信人家干部的能力。因此,每天一到饭口,总有三三两两的人在食堂那边扎堆,抻长了脖颈等好消息,可日子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事态并没有一丝回转。很快,就连那不可一世的土熔炉也熄了火,被聘来的老铁匠也不见了身影,一切迹象都表明,再也不会有现成的公家饭吃了,大伙成天饿得前心直贴后脊梁,哪个还有力气去炼钢铁?   突然,母亲几乎神经质地扑向床脚,伸手去动她拎回来的那只行李卷,她三下五除二就把上面的绑绳解开了,被子和衣物逐层散开,一只比书包大点儿的粗布袋露了出来,看那鼓鼓囊囊的样子,很有些神秘的味道。小兰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她没想到,行李卷里竟然夹带着这个东西。母亲如获至宝,把那小袋东西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个还没足月的婴儿,她回头看看女儿,又朝家门方向望去。快去,把院门反锁上,别让旁人进来!
  小兰一愣,母亲的眼神不容置疑,她急忙撒脚飞奔出屋。院门被厚厚的积雪挡着,使了好大的劲,才终于严丝合缝,手指哆嗦着插上门闩,又拿来一根扫帚把顶上。等她回来的时候,那只她每天打饭用的搪瓷饭盆,已经四平八稳端坐在火炉上了,盆里煮了水,火舌呜呜地舔着盆底,发出吱吱的声响。
  小兰的肚子立刻条件反射,咕咕作响,好像盆里烧的不是水,而是香喷喷的大米饭。这时,就见母亲小心翼翼解开那只布袋,先把右手在裤腿面上蹭了蹭,才虔诚地伸进袋口,在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猛地抓出一把,又舍不得似的,在袋口晃了几晃,确信不可能有米粒散落时,才迅速地将手里的东西投进快烧开的水盆里。圆圆小小的水面立刻动荡起来,那些金黄金黄的小米粒,真像一颗颗耀眼的金沙沉入盆底,水面上顿时浮起一层细碎的泡泡,接着白开水就变得浑浊起来了,沸腾的热气中开始弥漫着一丝丝米香,香味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整个屋子快要盛不下了。
  小兰的呼吸都有点儿急促了,两只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咕嘟咕嘟冒水花的饭盆,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温暖。若不是母亲大老远地偷偷捎回这点儿珍贵的小米,这个寒冷的冬夜娘俩可真得饿肚子了。
  七
  亚洲觉得自己多像一只小耗子,虽然内心时刻潜伏着种种不安,可还是会战战兢兢地爬出洞口,想到外面去转一转看一看。自从妈妈带着他去了一趟工地,这个小家伙对外面的世界就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怀疑。孩子原先以为,爸爸在外面一定很威风的,就像电影里的某个大人物,总是左手神气地卡着腰,向前微微腆着腹,右手笔直地指向远方,一大群黑压压干活的人被爸爸使得滴溜溜转,每一个人都是爸爸手下的小兵,爸爸就是他们的最高统帅和将军,想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得老老实实干什么,而且,个个还得规规矩矩给爸爸行军礼打立正呢。
  可是,亚洲去那边看到的情形却根本不是这样,甚至正好相反,爸爸好像跟那些灰头土脸的工人没啥区别,别人搬石头他也去搬石头,别人抡洋镐他也去抡洋镐,别人大汗淋漓他也汗流浃背。更可气的是,还有人敢冲爸爸指手画脚的,一会儿喊老谢快带几个人去卸车,一会儿叫老谢你能不能再抓紧点时间别磨磨蹭蹭的……总之,爸爸每天在那里忙忙碌碌,简直就是一只被皮鞭不停抽打着的陀螺。亚洲后来忍不住问过妈妈,可她只是含糊其辞地说,小孩子家懂什么,革命工作哪分高低贵贱,人家让爸爸干这干那,说明爸爸最能干最有本事。妈妈尽管嘴里这样说,可他还是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点儿什么。其实,妈妈跟他一样迷惑,一样不安,一样难过。这些他都能感觉到。
  小兰姐姐已经好多日子不来家里玩了,这让亚洲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孩子在工地的时候,也见过小兰姐姐的妈妈。那个女人偶尔也会悄悄地来到他身边,跟地下党接头似的,很神秘很神秘地塞给他一点儿好吃的,有时是一块煮熟的上面还挂着皮冻的骆驼肉,有时是一片黄亮黄亮的玉米面甜饼。这个女人成天跟十几个妇女专门为工人们做饭吃,每天不停地和面啊、烙饼啊、蒸馒头啊、熬菜叶粥啊。孩子注意到,她的一双手皴裂得好厉害,她的面容也又黑又瘦,她身上的衣裤油渍麻花,就连看人的眼神也有气无力,再也不像以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香气扑鼻,现在满身都是油烟子味。不知怎地,孩子就觉得心里很难受,他甚至开始讨厌工地,讨厌正在轰轰烈烈修筑的拦河大坝,他觉得那些像蚂蚁一样不停干活的人真可怜,也包括自己的爸爸和小兰姐姐的妈妈。
  小兰姐姐家的院门紧闭着,里面鸦雀无声的。亚洲苦苦敲了半晌,也没人回应。等他垂头丧气转过身时,一群顽劣的孩子已经把他团团包围住了。亚洲的身体不由得晃了几晃,一阵眩晕从头到脚袭来。一方面,妈妈说家里存下的粮食不够塞牙缝的,每顿饭仅仅能喝几口清汤寡水的稀粥,碗口都能照清人的样子,肚子里老是发出哗哗的水响;另一方面,他确实被这种凶巴巴的目光给震住了,他们都狠叨叨的,不怀好意的样子。
  他们就那样上上下下打量着亚洲,每个人都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通常是野兽对猎物的高度警惕和煞有介事地审视,好像这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就是一头小怪物,是丛林中的一个另类,甚至是一个早就死去的孤魂,他的存在正时刻威胁着街道上的安全。亚洲被盯住看毛了,浑身开始起鸡皮疙瘩,他真想立即扭头跑开,可包围圈立刻缩小了,他成了陷阱中在劫难逃的小兔子,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了。
  小鬼狲,还有脸到处乱跑!
  快说,你爸爸是不是个反革命?
  还有你姐姐和你妈都是外面派来的女特务对不对?
  今天不老实交代你家的问题,就别想回家……
  亚洲听不懂他们聒噪什么,眼圈已经开始泛红了,嘴角微微抽动着,两只裤脚也扑扑直抖。那些目露凶光脏兮兮的孩子,反倒露出一丝恶作剧时的坏笑,好像让一个小家伙感到恐惧,本身就很有成就感。接着,几只脏手将亚洲推过来推过去,孩子仿佛处在疾风恶浪中的一叶小舟,身子左右前后摇摆个不停。
  说话呀,你哑巴啦?咋不说话!
  你哪来那么多尿(即泪水)啊!
  像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快摸摸他,看裆里到底有没有小鸡鸡。
  嘿嘿嘿嘿……
  一伙孩子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不停地戏谑和逗弄着亚洲,小家伙可真想大哭一场,冥冥中他觉得,这一切肯定都跟爸爸有关,他在工地上已经感觉到了,不过他不能当叛徒,出卖爸爸还有妈妈和姐姐。泪珠子在他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圈后,终究没有灰溜溜地迸出来。相反地,被这样无礼地当成小丫头任意耍弄,着实让孩子感到莫大的耻辱和恼火了。   最初,亚洲确实畏缩得像只挨斗的小耗子,总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逃之夭夭。可当那受辱后的小心灵开始震颤,怒火让周身热血沸腾时,他就陡增了一股男孩子特有的野性和勇气,他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他是个男子汉,爸爸前几天还勾着他的小鼻头说,小男子汉以后要坚强些,不管发生什么事,可别动不动就哭鼻子。他当时点着小脑壳答应爸爸了,爷俩还互相勾了勾手指。一诺千金,一百年都不能变,谁变了就是小狗。
  这样想时,亚洲的单薄的胸口几乎快被那种屈辱和羞愤挣破了,炸裂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蛮力和勇猛,让这小男孩终于无师自通地将自己的脑壳变成唯一的武器,并且异常激奋地撞向对面的敌人。哎哟哎哟——这个办法果然凑效,有人当即被顶得四脚朝天,躺在被乱脚踩得污浊不堪的雪地上,龇牙咧嘴,呜哇鬼叫。
  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孩子的脑壳已如坚硬的炮弹再次出膛了。与此同时,他那小嘴怒张着,喉咙嘶吼着,眼光里似乎也凝聚了对方那种狡猾和凶残的东西,这一次发起的反攻,更让那些纠缠者大惊失色:孩子简直就跟一头发了疯的牛犊一般,近乎野蛮地冲击每个人……
  事实上,院子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没逃过小兰的耳朵。亚洲最初来家敲门的时候,她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她趿拉着鞋已经走出屋门了,母亲却从身后一把将她拽住。你给我回来!往后咱们最好离那家人远远的!
  小兰疑惑地回头看看母亲,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母亲咬了咬嘴唇,像是要说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可等了半晌,却又不再吱声了,只是硬生生地把她拖回屋去,反手闩牢了屋门。小兰又兀自想起亚军遭受的那场可怕的灾祸,她真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而亚军此前给她讲述的,只是一个虚幻的故事,只是用来吓唬她的。后来她就那么忐忑而焦灼地趴在堂屋的窗台上,外面的喧闹声此起彼伏,她能分辨出哪是亚洲的声音,那群坏蛋不依不饶,可怜的小家伙开始啸叫了,她的心就跟着孩子的叫喊声狂跳不止,她真想不顾一切地冲到街上去帮帮他,很多时候她觉得那个小家伙就像自己的亲弟弟。母亲再也不可能给她生个弟弟了,她渴望有个小弟弟。这时,母亲却又在身后自言自语了,看着吧,这回那家人要倒大霉了!
  小兰惊怯地瞪大了那双黑黑的眼睛,由于过度紧张,她那瘦削的脸颊和鼻翼两侧的小麻点,一时间都跟着抖动起来,像是要从面皮上滑落了。而母亲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却显得有些空洞乏味,就好像是,她所说的这些话,根本不值得谁大惊小怪。
  我们离开工地那天,亚军她爸爸就让一辆呜呜叫唤的电驴子带跑了,说是上面让他去交代个人问题……总之,从今往后不准你去他们家!
  小兰再也不想听母亲说下去,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八
  转眼到了三月头上,可大地还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之前的那些日子,人们手头多少还有那么点儿存粮,起码能够偷偷摸摸熬口稀粥喝的,可是打年关开始,家家户户就快断顿了。大白天,街上也没闲人出来走动了,饥饿所带来的普遍性的浮肿和乏力,让整个镇子变得死气沉沉像座坟场。亏得那棵老榆树总是大难不死,大伙实在也是难抵饥荒了,便闹哄哄地争着抢着去剥那榆树皮。据说,榆树皮富含胶性和糖分,把这种东西剁成碎块,再磨成粉末,撒在热水里就能熬出灰褐色的糊糊来,这玩意喝进肚子也能管会儿饱。
  很快,距离地面最近的那圈干树皮,先让人剥了个精光,再想往上剥,就非常困难了,即便有那个心思,手脚早就饿得不听使唤了。但总有人不顾死活,知难而上,好不容易才爬到离地面两人多高的地方,这里确有树皮可剥。那人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撕扯下一小片,慌急慌忙往嘴里塞,鼓起腮帮子使上吃奶的劲嚼着,嚼着……猛不丁地,那人就从树上直戳戳跌下来,像是中了弹的一只大鸟,腿脚都没有蹬一蹬,就没了气。唯独那片干涩的树皮,死橛橛地卡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镇上几个老辈人蹲在树旁轻轻摇头,说准是触犯了树神,遭了天谴。你们想想看,老榆树毕竟还活着,哪能活生生剥皮呢?可除了剥树皮,只能吃风喝烟,这不也是逼上梁山啊!众人慨叹了一会儿,又有人嘀咕,说别的地方还吃了人,也不知是真是假。老辈人愕然回应道,咱五尺铺的人绝对不干那种事,你吃了人还算是个人吗?跟绿眼睛的饿狼一样了!话说到这份上,所有人都缄默了,或若有所思。
  这时节,挖空心思寻找可吃的东西,已经成为大伙唯一要做的事情。女人又总是表现出比男人更坚韧更执著的一面,她们每天都要往镇子周边那些空旷的田野里去两趟,就跟按时上工一样。地里虽说看上去还光秃秃的,几乎寸草未生,可只要肯下工夫,又总能在泥土深处挖出点什么。比如,还没来得及萌芽的嫩草根,尚未爬出洞穴的肉虫子,还有秋后散落下来的一些谷物。女人除了往自己嘴里塞上一些,更多时候会如获至宝地带回家来,分给孩子们吃。
  尽管这些可怜的女人都饿得面黄肌瘦,走路东趔西趄的,可肚子里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坐上了胎。她们的肚子都不怎么显山露水,那种宽大肥阔的衣裤,完全可以遮蔽事实真相,加之饥饿所带来的浮肿,即便晃荡着臃肿的身子出现在街上,也没谁会注意到的,甚至连自己的男人也瞧不出什么名堂。亚军的母亲就属于这种情况,不知不觉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应该就是亚军的父亲回来那次有的,毫无疑问,这个新生命的即将到来,对母亲乃至全家都是一种可怕的灾难。
  起初,母亲倒也风平浪静,没有害口,也没有哇哇地呕吐,跟正常人一模一样。但是,随着那种可怕的浮肿日益加剧,母亲的腿脚肿得几乎下不了地了,她再也不能走到野外,去给孩子们挖寻食物了。母亲就躺在床上,轻声细气地对亚军说,带上你弟弟,去地里看看吧,妈实在动不了了。于是,姐弟俩便乖乖地离开了家,手拉着手慢慢地走向田野深处。
  整个下午,亚军都低头耷脑地蹲在地里,手中紧紧攥着一根拇指粗的小木棍,这里挖挖,那里刨刨,像只小母鸡显得饶有兴趣。地上面有一层很厚很厚的浮土,这是西北风呼啸了一个冬天的杰作,她得把这些讨厌的干土刨开,才能看到里面渐次潮湿起来的新鲜泥土,还得继续往下挖半尺来深,才有可能发现点什么。出门时母亲叮嘱她,去年秋上农民们都忙着去修大坝和炼钢铁了,地里好多庄稼都收得很不及时,像什么大豆啦玉米啦高粱啦,就被雨水打落在泥土里了,但真要找起来却非常困难,得眼尖,得手指灵活,还得孤注一掷。   此刻,亚军就像土拨鼠那样,在初春冰冷的土地里刨来刨去,小木棍刨挖的面积太有限了,有时她不得不用上自己的指甲。——她的指甲又黑又长,能深深地抠进土缝里,像一根一根锋利的耙齿,绝不放过任何的机会,好像她天生就是干这种活的料。每当发现一颗潮湿的谷粒,她都会压抑不住叫唤一声,好像捡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
  跟姐姐比起来,亚洲就没有那么耐心了。他慢吞吞地跟在姐姐后面,两只脚一高一低颠颠地走着。姐姐很快就发现了目标,聚精会神地刨挖起来,他却丝毫没有姐姐那种雄心壮志,只是这里胡乱挖一会儿,那里随便刨两下,半天也没有任何收获,很快就感到腻烦了。春天的风头好硬,跟刀子一样割得孩子的小脸通红通红的,瘦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最讨厌的是肚子里还有条饿狗,一直在那里咕咕叫唤,这让他总是心神不宁。一切就是这样无望,看似有什么藏在脚下的土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从姐姐执著和兴奋样子看,又似乎遍地都是希望,遍地都是粮食。
  趁着姐姐埋头苦干的时候,亚洲一颠一颠地离开了她的视线。附近的一个庄子上,不知什么人咽了气,正被七手八脚抬出了村口,一步三摇地朝着渠坝边的那片坟地走去。没有棺材,也没有吹吹打打,只是隐约传来几声女人的啼哭,显得有气无力,根本引不起别人的一丝哀伤。这年头,就连抬埋死人也是静悄悄的,简直跟作贼相似。尽管如此,亚洲还是想凑过去看看热闹。
  那些人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才在坟地里挖了个坑,看上去又浅又窄,好像仅能躺下一条狗的样子。他们随便将裹了死者的席卷放进去,就匆匆忙忙地把四周的虚土推下去了。坟地很快就多出一个不太圆满的土包,有点儿像被拉长或挤扁的黑面馒头。这种时候,那些人就摇摇晃晃往回走了,几乎没人再回一次头,哪怕是多看一眼,好像生怕刚埋进土里的人会突然爬出来,会拖住他们的脚脖子,会嚷嚷儿孙不孝。
  亚洲终于回过神来。也许是大白天的缘故,尽管抬埋人的事不吉利,但他也并不怎么害怕,如果这是在晚上,那就另当别论了。现在,他竟壮着胆子,一颠一颠地朝那座新鲜而又寂寞的坟包走去。孩子能清晰地嗅到泥土特有的味道,粘湿,咸涩,温润,甚至还有点儿温暖,让他的小鼻子不时地发痒,想打喷嚏。春日的阳光,像极了一堆金黄色的小虫子,很快就把这坟包围得严严实实,土色正在慢慢地由深变浅,由褐变白。几乎没多大工夫,新的坟包就苍白起来,不再是赫然深沉,倒是添了几分慈眉善目的样子。这让孩子心里越发塌实了。
  也是无意中,孩子注意到,坟包上有很多脆生生发白的根须,准是刚才那些人挖出来的,它们像一条一条冻僵了的蚯蚓,乱七八糟地爬在土堆上面。孩子简直欣喜若狂了,这种难得的根须,母亲最近总是想法设法弄回来给他和姐姐吃,嚼在嘴里甜丝丝的,有点儿脆,像萝卜丝,还有点儿土腥气。每次孩子咬在嘴里,就会莫名地想起,以前在城里家中吃过的一种南方笋丝,那时母亲常常把笋丝跟烧肉片炒在一起,吃起来真是满嘴流油,可那种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接下来,为了捡到那些好吃的玩意,孩子的足迹几乎遍布了这座新坟包。当他嚼得嘴巴发麻、舌头发苦的时候,才想到该往自己的小裤兜里装一些了。
  九
  家里的大狗忽然不见了。唯独拴狗的链子,像条死蛇一样弯弯曲曲僵在地上,院墙根下面空空如也,狗真的不翼而飞了。亚军一回到家里,就先吃了一惊,忙进屋去问母亲。
  唉,让它去吧,省得也饿死在家里。母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像是快要喘不上气来。其实,现在母亲比谁都更需要食物,她的肚子里还有另一张嘴呢,正无时无刻不从她体内汲取着营养,而她却又尽可能让自己少吃或不吃,因为眼前还有两个孩子成天在饿肚子呢。此时,她就那么乏塌塌地歪在床头,棉被盖住的腹部正在艰难地起伏,双手无力地叠摞在上面,顺着时针方向一圈一圈缓缓抚摩着,抚摩着。
  可爸回来咋交代?要不我还是去找找看。亚军一面说,一面将兜里的那些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竟足足有一大捧,谷粒上面包裹着的一层泥浆已经干了,这样看起来,每一颗泥巴都大得惊人。母亲迟钝地转过脸,一直盯着放在眼前的那些东西,就像盯着祭桌上的某种圣物,嘴角微微嗫嚅,好孩子,好孩子……声音小得可怜,亚军近在咫尺却几乎听不清。别找了,是妈放走的,这狗叫得人心都要疯了……你爸,你爸,谁知道他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母亲像是费了天大的气力,才说出自己心里的话,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喃喃了。
  亚军呆愣了半晌,眼泪就止不住淌下来。这段日子坦克跟着他们受大苦了,肋巴骨都鱼刺般一根一根凸现出来,看着叫人惊骇不已。它又总是凄凉地躺在墙根下,叫声不再狺狺响亮,而像是在呜咽,在抽泣。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食物分给它了,母亲说这年月总得先顾命要紧。弟弟却总是偷偷地,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粥汤省下,倒进狗盆里,亚军看在眼里,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又将自己嘴里省下的东西,悄悄地倒进弟弟的碗里。如今母亲这样做,实属无奈之举,现在真的连人吃的东西都难找到,不可能再来喂养一条狗,与其把坦克拴在家里活活饿死,真不如放它出去,兴许还有些活路呢。这样想时,她心里难过极了,好像生离死别,好像离开家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孩子,一个患难与共的亲兄弟。她自然就想到了亚洲,刚才小家伙不是还跟在她后面吗,怎么这半天光景也不见他人影?可别再出啥事啊。
  于是,亚军又悄悄走出了屋子。这时,她听见母亲窸窸窣窣从床上爬起来,她那浮肿的身子又笨拙地撞着了桌脚,木头很刺耳地吱扭着,接着,那只空的搪瓷缸子就发出咣啷咣啷的响音。母亲开始收拾刚刚放在桌上的那些肥胖的泥巴了,那里面裹藏着救命的粮食,她会小心翼翼地剥掉谷物上的泥土,然后把它们泡在清水里,一颗一颗淘洗干净,最后煮在搪瓷缸子里,等到烂熟了好当晚饭吃。
  街上闻不到一丝食物的气息,就连一星烟火味也很难寻觅,天和地都是灰蒙蒙的,活像捂着一层破旧发霉的棉絮。偶尔,对面过来一个什么人,脑壳都懒得抬一下,就那么疲疲沓沓从身边晃荡过去,又似随时都将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整个世界没有一丝生气。亚军连着叫了两声弟弟的名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喊叫却忽然让腹内那种拧搅之痛开始加剧了,这痛苦的滋味每天这时候便如期而至如影随形,像是难以熬过今晚,一切都让人感到绝望,生不如死。下午在田野里,她确实耗费了太多的精力,现在必须强撑着,手扶墙壁才能在街上缓缓走动,人的身体像枯干了多年的秫秸秆,遇上硬风准能拦腰折断。   西边那颗苍老的日头,也像是饿得心神不宁体力不支,就要掉进远处的山谷里沉睡不醒了。失去光芒普照的镇街,突然变得冷酷而又寂寥,叫人的心里好不凄凉。要是父亲能回家就好了,兴许他还能捎回一些吃食。镇上那批抽调去工地的人年前都回来了,包括小兰的母亲,单单父亲一个人,石沉大海没了音讯。倒是传言纷纷,有人说他犯了错误接受审查呢,有人说他半路逃跑了,从押他的车上跳了下去……想到这里,亚军下意识地用双臂抱紧自己,像是给自己增添一件抵御春寒的外衣,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她极少在这般天色出门。她现在越来越害怕黑夜,害怕黑影,害怕路上猛不丁出现一个什么东西。
  一串柔弱的女孩子的哭声隐隐传来,起初抽抽噎噎的,不很清晰,后来就变得像只可怜的小狗呜呜着了。亚军不无警觉地转过头往回走去,哭声越来越响,骂声也越来越亮。将走到那里时,她又听到一通拍拍打打的声音,还有大人的叫骂声,女孩的尖叫声,所有这些声音原来都是从小兰家院里传出来的。
  亚军一怔,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体就要虚脱,便迫不及待快步向小兰家走去。院门早已经被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围得风雨不透,这些调皮的家伙都抻长了脖颈边说边笑,叽叽喳喳,好像里面的人是跑江湖的,正在耍猴给他们看呢。亚军不顾他们的白眼和奚落,硬从人堆里挤了进去,她尽可能趴在门缝跟前往里观望。
  果然,小兰正一边逃命似的在自家院里转着圈跑,一边呜呜呜咽咽哭个不停,而她母亲就紧跟在后面,死追活撵,连跑带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没皮没脸的骚货,真是家贼难防啊……让你偷,让你当贼娃子,我非打断你的狗腿不可!亚军觉得那些话真是不堪入耳。事实上,自从小兰的爸爸殁了后,只要这个女人在家,总能听到她大光其火地谩骂自己的女儿,似乎小兰就是她的一只出气筒,烦的时候不骂两声,心里就不痛快。这时,那些围观的孩子们阴阳怪气地喊起口歌:
  一二三四五,
  寡妇喊捉贼,
  没羞又没臊,
  老娘白疼你,
  偷东西,养汉子,
  滚你娘的蛋——
  随后,又是一片嗷呜嗷呜的哄闹声,孩子们个个跟打足了鸡血似的,在院门前叫嚣。亚军感到惊奇,这些家伙都吃了什么,怎么一点儿也不饿呢,难道看别人家的笑话也能把肚子看饱?
  借着夕阳最后一丝光亮,亚军能依稀看见小兰脸蛋通红通红的,眼圈像母牛那样湿漉漉流着泪,鼻孔和嘴角上还挂着殷红的血迹,一只发辫也散乱开来,一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和无休止的打骂,一时又有口难辨,只是抽抽搭搭一路哭着,跑着,像只奄奄一息的亡魂鸟。
  死丫头,给老娘站住,再敢跑一步,看今天我不打折你的腿!那女人始终凶神恶煞般地追赶着,小兰则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眼看就要被身后的那只母狼追上了。亚军的心也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她不由得喊出声来,快点跑啊傻瓜,千万别让她抓住!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小兰自己突然懈气了,或者,仅仅是累垮了,再也跑不动了,她脚步趔趄着,身子轻飘飘地晃了两下,像一团棉花软软地伏在院子当间了。但那女人竟一点儿也不知道怜惜,依旧饿狼样扑上去,抡起手里的一只笤帚疙瘩劈头就打,啪,啪,啪。
  亚军再也忍不住了,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一股力气,竟然拼了命用身体撞开那院门,径直冲了进去。她几乎像个野小子似的,上前一把,便捏住了那女人细白细白的手腕子。
  站在门口的那群野孩子一时全都怔住了,似乎谁也不敢再出声嚷闹,全都屏息敛气地望着亚军。
  阿姨,你咋能这么打她呢,这样会把她打坏的!
  那女人猛然扭过头,两片柳树叶子样的眉毛拧成麻绳状,正气哼哼地瞪着亚军,嘴角恼怒地撇了撇。
  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打我丫头,关你啥事!
  对方蛮横的模样,真是像极了一只正在发威的母猫。不过,亚军一点儿也没有被她的样子震住,相反,她才懒得搭理这个刁蛮的女人,而是赶忙俯下身去,把躺在地上的小兰连搀带扶弄了起来。
  小兰,别哭了好不好,走,跟我回家去。
  先前的疲于奔逃和痛哭流涕,已让小兰看上去奄奄一息了,当她泪眼婆娑地看到自己就依偎在亚军怀抱中的一刻,眼神中那种即将断裂的光芒,又颤巍巍地续接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情而眷恋地望着对方。
  亚亚军,我我知道,你你家现在也缺这些东西……小兰终究哽咽住了。
  谁让你为我家这样做,小兰你真傻……你别怕,咱们这就走。亚军几乎不敢注视对方那副痛苦委屈的表情。
  可是,没等她俩迈开步子,小兰母亲早双手卡腰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去路。
  小兰可是我女儿,你凭啥带她走,要走,也是你走,你最好离我们家远远的!
  好啊,我答应你,可是你也别忘了,小兰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自由的,不是你养的一只猫,更不是一条狗,你不能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对待她。
  笑话,你一个黄毛丫头,敢来这里教训老娘?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阿姨那就对不起了,今天这事我还非管不可!小兰,你别怕她,你只管跟我走好了。
  还反了你了,你这个小贱人,打量别人不知道你的那点儿烂事,一个被野汉子睡过的烂货,也有脸跑到我门上撒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赶紧给老娘滚蛋,别弄脏了我的院子!
  不啻当头一棒,亚军完全懵掉了。这个女人言之凿凿,一下子就击中了自己最脆弱的那根神经。那些恶毒的话虽然难听之极,却又绝非无中生有。要知道这可是亚军身心上最大最痛的伤疤,是一个女孩子最避讳最屈辱的隐私,这事她除了上次悄悄说给小兰听,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晓了。
  纸里包不住火,暗疮终于被人挑破了,可以说亚军平生头一回遭到这样无情的羞辱和谩骂,她觉得全身的血液开始偾张,脊梁骨倏地钻进一股可怕的阴寒,泪水倏地夺眶迸出,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自己脸,羞愤难当地松开了小兰,几乎一口气冲出这是非之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尽管她几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身后,那群邪恶的家伙再度兴奋起来,他们众口一词地嚷叫着:   小贱人!小贱人!小贱人!
  烂货!烂货!烂货!烂货!
  嗷、嗷、嗷、嗷、嗷、嗷!
  十
  满天都是荧荧星光,街道被映照得雪亮雪亮的。坦克是拖着疲惫虚弱的身子,慢慢地从野外走回街上的。自从白天女主人解开了它项上的锁链,这条狗便独自离开了家,跟所有饥饿的人们一样,秋天吃不上粮,冬天见不到肉星,饥饿难耐,体力下降得很厉害,它太需要补充些食物了。在最煎熬的时刻,女主人算是体谅它了,放它一条生路,它才有机会走到外面去搜寻猎物。此刻,它嘴里横叼着一只肥硕的大耗子,从野地里气吁吁地往家走来,它要把这好吃的玩意给孩子们留着,它能嗅到那种无处不在的饥荒气息。耗子总是非常非常狡猾,白天不会轻易从洞里钻出来,所以,整个下午也没有一丝收获,一直等到满天星光的时候,坦克才狩猎成功。被它剿捕的那窝耗子少说也有五六只,它们是趁着夜色出来活动的,现在猎物们已经在它肚子里起了关键性作用,尽管夜风在呼啸,它也不觉得那么冷了,体力稍稍得到一点儿恢复,它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黑暗中的每条街道和每一户院落。
  当坦克犹犹豫豫地从主街拐进辅街,一个早就在前面埋伏好的绳套,正静静地匍匐在它脚下。那绳套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沙土,恰好可以遮盖住绳子的轨迹。狗的眼睛再尖,也一下子瞧不出这种人为的圈套,况且,此刻坦克已经十分疲倦了,浓浓的困意正不断袭来,它无奈地摇摇身子,真的需要好好回家睡上一觉了,这样兴许明天还能继续外出捕猎。
  远处,蹲着那么一团白乎乎圆溜溜的活物,也许是兔子。坦克眼前忽地一亮,多少有些兴奋了,下午苦苦的觅食让这条狗心力憔悴,此时看到兔子之类的玩意,便有些迫不及待欲令智昏了。它已来不及多想什么,过去作为一条军犬的警觉和尊严统统抛到脑后去了,活下去也许比什么都重要,它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儿脂肪,肌肉也开始萎缩无力了,皮毛更是变得粗糙不堪,后背有好几处掉光了毛,露出发白的癣疤,它觉得自己快要堕落成一条流浪狗的样子了。
  星光映照下,那团毛茸茸的活物简直充满了难以抵挡的诱惑,单凭狗的嗅觉,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一只兔子。兔子肉要比耗子肉好吃一百倍,关键兔子身上有的是骨头,耗子肉嘟嘟的几乎没有骨头,吃进肚子里一会儿就消化光了,而兔子的骨头可以好好啃上一阵子,关键是这东西能顶饱,够吃几顿的。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坦克太急需这只从天而降的上好猎物了。它决不能丢失这次大好时机。当它一步步靠近兔子,最终伸出黑黑的嘴头想进一步试探猎物的时候,冷不防地,脚下就腾愣一下飞弹起一只该死的绳套,而它的脑壳不偏不倚,正好被扣套在其中了。躲在黑暗的街角和墙背后的黑影都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
  上钩了上钩了!
  快拽绳子呀!
  大伙加把劲啊!
  要想吃肉千万别撒手!
  活活勒死这狗娘养的!
  几乎一眨眼,那个险恶的绳套已如天罗地网般收紧了,狗的脖颈被死死勒住,喉咙快要卡断了,舌头耷拉出老长,根本无法呼吸。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它实在是轻敌了,它哪里知道,那只兔子不过是他们拿一张兔皮填充了干柴草,特意伪装起来的一个诱饵,它更不晓得自己才是骡子他们垂涎已久的美味。它只知道拼了命朝着绳索用力的反方向倒退,就像一个宁死不屈的英勇战士,锋利的爪尖在地面上划出道道深线,它的喉管深处乃至肺部始终在呜呜咆哮,但是声音太沉闷了,注定传不出多远去。很快,藏在暗处的黑影们就巍巍幢幢来到明处,各自高举着棍棒,呼呼地在空中乱挥乱舞,亦步亦趋将大狗包围起来。
  一刹那间,那些疯狂而贪婪的棍棒,就像六月里暴烈的冰雹叮叮咚咚砸下来。绳子的一头始终被死死地拽着,狗的四只爪子已经无力地脱离了地面,它已四脚朝天倒地了,再也无法躲闪这凶猛恶毒的攻击,任由那些挥舞的棍棒重重地落在头上身上和腿上,但它始终不肯服软,不肯束手就擒,一直那样狂怒地咆哮着,狗眼射出仇恨的凶光,狗牙迸出道道闪电,哪怕用尽平生最后一点儿力气,也要奋起抗争,绝不认输。
  那群手持棍棒的家伙,个个都跟饿狼似地无情而冷酷,他们更像是一群海盗遇见了盛满金银珠宝的商船,怎么会善罢甘休。坦克仅有的一点儿体力在这种力量悬殊的撕扯与吠叫中消耗殆尽了,它感到头晕目眩,额头开始流血了,汩汩的血水几乎覆盖了它的眼睛,朦胧的夜色霎时变成黏糊糊的一团了。坦克彻底绝望了,它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心灰意冷,无力反抗,它本能地在地上翻滚,哀号,喘息,呜咽。胜利在望,那些家伙已经开始欢呼雀跃了,个个流着淋漓的哈喇子,甚至讨论起狗肉的各种吃法:有人说煮在锅里炖熟了吃最美,有人说干脆点一把火来现烤现吃,还有人说不如拿刀割成块块,大伙分了吧……
  就在七嘴八舌聒噪之际,猛不丁地,坦克乘机咬断了绳索,一下子突破了黑影们的包围圈,它顾不得喉咙火辣辣地疼,伤口在滴血,拼了命地朝西面的那片黑暗中逃去。聪明的狗知道,现在是不能回家的,只有跑得越远越好。
  十一
  星光似乎从来没有给这个姑娘指引过如此阴暗曲折的道路,而亚军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也从未这样乖戾果敢地引领自己一路向前,不惧黑夜。道路确实越走越黑,也越走越坎坷,但这黑暗和坎坷似乎在今晚又生发出某种特殊的气息和魅力,叫人流连忘返,亦步亦趋,欲罢又不能。亚军始终气喘吁吁,走走停停,竟忘了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在林子深处的一片小空地上坐了下来。一阵北风呼啸着灌进林中,萧瑟光秃的枝桠顿时吱吱作响,它们在高处摇晃着,呻吟着,聒噪着……倏忽,风声又消失了,只有高耸入天的杨树庄严挺立,彼此静默无语,像是为了悉心聆听这姑娘的全部心声。
  其实,在过去的大半年时光里,亚军总会隔三差五到这片寂静幽暗的杨树林里,有时她一个人来,有时是和小兰牵着家犬坦克一起来散步。这里的每一缕阳光和空气,每一棵树木,每一片草叶,每一颗泥尘,甚至还有各种虫子的咝咝鸣叫,她都再熟悉不过。与镇街相比,她更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空气是自由的,这里的清风是舒爽的,这里的花草鸟虫有着迷人的模样,这里的泥土总是散发出让人陶醉的潮湿气息。而今,大自然给予她的那些短暂的欢愉和惬意,早已消失殆尽了,尤其是在经历了漫长的深冬和春寒之后,这里留下的仅仅是毫无生命气息可言的一派死寂,甚至就剩下死亡。她也开始疑心,自己漫无目的一路气喘吁吁跑来,难道就是冲这些来的?   她从来不曾觉得这个地方如此险恶。那些扭曲着伸向天空的虬枝丫杈正在张牙舞爪,那些挂在梢头的几片枯叶摇摇晃晃,像极了恣睢诡异的黑色蝙蝠,还有这遍地的衰草和枯枝败叶,脚踩上去总是吱吱乱响,好像都跟绊脚的癞蛤蟆似的,在她脚背上留下那种龌龊的粘液。她讨厌极了这种丑陋的感觉。不过,这些东西此刻并不显得那么狰狞,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真正让她感到恐惧感到恶心的,只有人言的嘈杂和凶狠。她之所以黑灯瞎火走进这树林深处,深入到几乎整个冬天都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是为了寻找那份清静,或者寻找死寂。死寂,听着好像很可怕,可事实上,它远比人与人之间的聒噪和谩骂要亲切一百倍、一千倍,她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羞辱,尤其是当着自己好朋友的面,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就泼到身上,让她猝不及防,再也休想洗刷干净。如果这仅仅是莫须有的诽谤和污蔑,她倒也能忍受,可这些恰恰是最真实和最残酷的,是她身体里最隐秘的那道伤疤被赫然揭开,被无情指责,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摧残她的罪魁祸首开始作祟,就像是,有人突然往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她又如何承受得起?最让她感到悔恨和伤心不已的是,这件事她原本只告诉了小兰,没想到最好的朋友出卖了她,否则的话,小兰母亲又怎会知道这一切呢?
  有一刻,亚军满脑子都想着要再去一趟大坝工地找父亲去,她觉得这世上只有父亲才能理解她的忧伤,抚慰她的疼痛,可是走着走着,突然就灰心丧气了。她终于慢慢意识到,父亲根本帮不了什么忙,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啊,她偷听过父母夜间的那次谈话,知道有些人正不遗余力地往他头上泼脏水、扣帽子,玷污他的清白,他面临着被停职审查或更大的磨难。年前,别人的父亲都回来跟家人团聚了,而唯独他却不能。母亲为此忍受着无边的寂寞和惆怅,她和弟弟又时常为母亲的忧郁的情绪而胆战心惊,不知所措。换句话说,即便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父亲,又能怎么样呢?面对她的只能是更大的失落和绝望,就像眼前这片光秃秃的树林,休想看到一丝一毫的生命和希望。她几乎早已认命了,一如这片曾经繁茂的密林,总得认命风刀霜剑的摧残和最终的百草凋敝。以她现在的生活经验,并不能完全洞悉这生命的全部意义,但这丝毫不能阻挡脑海里有时对毁灭和死亡的莫名憧憬。
  这种近乎疯狂的想法,又不断地勾起了她对那个惊险刺激的夜晚的回忆。那时,世上好像只有她和小兰,在那片黑漆漆的河滩地上,她们激动地点燃了自己亲手制作的火把,是那明亮的火光在最危急的时刻拯救了两个女孩的性命。命运那时似乎就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中。而现在,如果饿狼再度来袭,她是不会再点起火把的,与其让火光照亮这晦暗的生命,她想,还不如就葬身兽腹,从此不再遭受那些恶人的羞辱与谩骂。此外,当然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的饥饿,每天都像饿狼一样紧紧跟在屁股后面,家里断粮不是一天两天了,母亲挺着渐渐隆起的肚子行动艰难,弟弟整天嚷嚷自己饿得要死了,而她必须代替母亲,满世界去抠挖绝无仅有的一丁点发了霉的谷物,这廉价的劳动比老鼠的所作所为还要卑贱,而那种可怜巴巴的苦苦寻觅,她已经结结实实领教过了,这真令人绝望。她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头上,但让她感到清醒的是,这种苟活好像已经毫无意义了。
  以前无忧无虑,也似乎从不知道,人活在世上会有这么多的痛苦,当所有的痛苦都像巨石一样,一块一块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体上时,亚军就再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透不过气了,她直想大喊几声,大哭一场,而那颗原先还算坚强的少女心灵,已完全陷入到一片混乱与迷茫中去了。无论如何,一个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再也不可能忍受比这更强烈的痛楚了。现在是时候了,就当自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她是要去传说中那个遥远的天堂了,那里再也不会有什么欺瞒、侮辱、嘲笑、恐惧、寒冷和饥饿。她开始强迫自己这样去想问题,在这万籁俱寂的料峭春晚,能把自己安安静静地交付给这片杨树林,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真的,毕竟她曾喜欢来这里散步遛弯的。
  白天出门的时候,母亲亲手在亚军脖际围了条水红色的纱巾,那还是母亲年轻时常戴的,据说也是父亲在结婚前夕送给母亲的礼物,现在它终于归女儿所有了。不过,在这凄凄惨惨的春夜里,红色的纱巾并不能带给她多少温暖,就像此刻,它看上去并非红色而是黑色的,它的象征意味似乎更大,带着某种宿命的模样和气息。她终于瑟瑟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抬头朝天上望望,月亮始终不曾露脸,星星们闪烁着迷离的冷眼,她也出神地凝视着那北斗七星中最大最亮的一颗,它一忽儿变成弟弟的小脸,一忽儿变成父母的模样,一忽儿又变成了毛茸茸家犬坦克,此时此刻,她真的无比无比地热爱这璀璨的星空,或者,满心希望自己就是那星空中最小最小的一颗。她的眼圈渐渐湿润了,两道小溪簌簌流过面颊。她用双手去解围在胸前的纱巾,木木的手指滑过光滑清冷的丝绸表面,她依稀能感觉到那上面还有母亲的余温和父亲的热情。但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因为她已经把红纱巾捧在手上,像捧着一件圣物,或一把利刃,然后一步一步,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棵老树,一个终点走去……
  坦克最终逃进了西面这片黑漆漆的树林里,它总算是又拼死躲过了一劫。听听身后没有什么响动了,它才在林中停了下来,可以稍稍喘息一阵子。趁着这个工夫,它舔干净了身上的血迹,一旦冷静下来,灵敏的嗅觉和对自然界与生俱来的辨识度,让它立刻又变得不安起来。
  夜色中的气息最容易捕捉,那是它都无法回避的,当乍一嗅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在夜风中轻轻流淌时,这条大狗都不约而同地激动起来。因为这跟刚才那伙人的气息完全不同,那些人的气息浑浊、肮脏,甚至有点儿邪恶的味道,可这时静静弥漫在树林里的气息,是那么的孱弱、忧伤而又孤独,它顾不上逃亡途中的惊惶和疲惫,立刻对周边的景物和气味悉心嗅察起来。
  林中万物枯萎,唯有这条死里逃生的家犬,正在没命地往前奔波探寻。那种来自女孩子身上的特殊香气越来越近,有时像风一样无迹可寻,有时又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正是这微弱的如游丝一般的气息,在黑暗中指引着坦克不断向前,向前。这时候,树木、石块、泥土、衰草、枯叶,全都静默无语;这时候,树林像个难破的迷魂阵,让这只大狗深陷其中;这时候,天地间只有忠心耿耿的狗,正呼呼生风地来回跑动。那些早在冬季里就枯朽了的枝枝蔓蔓,被它汗流浃背的身体冲撞得吱吱作响纷纷折落。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又都是真实的。跑着,跑着,那些缥缈的气味似乎又淡开了,云一样消散了,不知飘到何处去了。狗疑惑着,探索着,嗅闻着,徘徊着,寻觅着,躁动着,忐忑着,气息的突然消失,仿佛风流云散不留一丝痕迹,这让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但是,这并不能彻底难倒它,狗的执著是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的,狗的忠诚也是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比拟的,狗是不会轻易放弃苦苦搜寻的目标的,哪怕迷雾重重,哪怕山高水深,它们的鼻孔不停翕张,眼睛瞪得溜圆,喘息热烈而有力。即便是距离目标越来越渺茫,但这种时候最需要镇定,绝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尤其是脚印,人的脚印。
  很快,坦克便有了新的发现,脚印果然找到了,黑暗中这些模糊的足迹差点儿被忽略了,那是一只羔羊在黑暗的迷途中留下来的,似乎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是摇摇晃晃,甚至失魂落魄,就那样一路逶迤而去。一旦锁定目标,狗再度兴奋起来,它执拗地沿着那串踟蹰模糊的脚印,继续警觉地向前搜寻,搜寻。它跃过一道碎石沟,翻过两个黄土包,钻进一片更密实的树林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最西边寻觅下去。夜太黑了,四周静得可怕,除了星星在头顶眨着惺忪的眼睛。狗不停跑啊,跑啊,一路往前狂奔,夜路曲折没有尽头。猛不丁地,那股特殊的气味又被拉近了,近在咫尺间,是香的,又是苦涩的,是希望的,又是绝望的。
  坦克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个重伤员,奔跑得更加卖力,舌头伸得老长,耳朵竖得笔直。当那种熟悉的气息再次钻进坦克的鼻孔时,这条大狗甚至忘情地汪汪起来,又好像有什么险情就要出现,那渐近渐浓的忧伤气味,似乎正预示着某种坏事情即将发生了。坦克让自己拼命往前狂奔。前面的那片树林太密了,枯草和落叶完全没过了腰身,每跨越一步都要趔趄那么一下,就像陷入厚雪。但它一刻也不敢停歇,好像在跟那飘渺的味道赛跑,又好像是跟死神赛跑。
  终于,在一棵粗壮的大树跟前,它看清了那只孤单瘦弱的身影,那正是特殊气味的来源地啊,这条大狗顿时跟疯了一样汪汪起来,随即,飞也似地朝着那摇晃着的身影猛扑上去……
  很多时候,亚军不愿意相信自己还活着,原以为那个凄冷的春夜就是自己全部生活的终点。但是,当她昏昏沉沉睁开双眼,惊讶地看见坦克就在自己眼前,那感觉恍若隔世一般,狗正暖融融地偎靠在她身旁给她取暖,还不停地伸出热乎乎的舌头,深情地舔吻着她那张冰冷的几乎没了血色的脸,好像自己成了这条大狗哺育着的一只幼崽,正被夜以继日无微不至地呵护着。
  十二
  正如这个灰头土脸的漫长冷春,小兰总是泪眼婆娑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完全不清楚母亲是从哪里知道有关亚军的事情的,天地良心,自己自从得知后一直是守口如瓶的,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起。反正,母亲那天疯狗一样的恶意发难,彻底毁了她跟亚军的关系,她恨母亲,恨得要死,她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她甚至觉得,母亲就是那种喜欢墙倒众人推的人,她明明知道谢家父亲出事了,还那样对待人家的女儿。小兰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叫人鄙视的母亲。
  偶尔,走在街上,远远瞧见谢家任何一个人的身影,小兰的内心都会备受煎熬,有许多话语哽在喉头,却吐不出口。她总是有意回避着他们,表情紧张,目光低垂,尽量不跟谢家人照面,也决不多说一个字,只是迅速低下头去,或者干脆转身离去。其实,这种时候她简直感到生不如死,愧疚、自责、尴尬和委屈都一股脑涌上心头,它们又互相交织难分彼此。她时常在想,亚军肯定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们母女俩的,尽管这件事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知道母亲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深深地刺伤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亚军现在肯定恨死她了,而她也恨透了母亲。
  事实上,自从得知了发生在杨树林里的事情以后,小兰几乎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深陷在这种痛苦深渊里的她,似乎再也没有勇气面对好朋友了。到现在她都不晓得,母亲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些鬼话,她甚至开始怀疑,难道是自己在梦里管不住嘴巴告诉母亲的?这根本不可能,她可以对天发誓。而正是母亲那天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生生断送了她跟亚军的友谊。小兰太珍视这段并不算长的同学情义,要知道在亚军到来之前,她在镇上从来没有交过任何一个知心朋友,只有亚军像三月里的一缕阳光,忽然照亮了她那冰封已久的情感的湖面。尽管她本人早已习惯了母亲的一次次谩骂和殴打,但却无法忍受母亲对亚军的那样无情的羞辱,母亲极大地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的女儿。在没有亚军相伴的日子里,小兰过得浑浑噩噩,即便是睡着了,也常常被噩梦魇住,浑身冒虚汗,有些神智不清,还胡话连篇。
  在小兰最需要亲人关心照料的时候,屋子里经常是空荡荡的,母亲从工地上私带回来的那一点儿小米早就吃光了,连装米的布袋也翻了个底朝天。现在,只要天一擦黑,母亲便像只母猫似的离开家不知去向,唯独饥饿和噩梦时时纠缠着这个卑微而善良的灵魂。小姑娘好不容易从被窝里爬起来,慌手慌脚地用被子裹住瑟瑟发抖的瘦弱身子,裹成一只卷心菜的模样,只露出两只黑黑的眼睛,长时间胆怯而执拗地盯视窗外,再也没有一丝睡意了。这些几乎是一个女孩又怕冷又怕黑又怕孤单的真实写照。
  天上星光璀璨,屋内阒黑无声。一个人深陷在痛苦中时间太久了,会产生某种不切实际的幻觉。恍恍惚惚之间,小兰觉得自己从床上坐起身来,默默地趿起鞋子下了地,独自走出黑洞洞的屋子。果然,亚军就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等她,手里攥着两支自制的火把,一见到她就幽幽地笑了,并顺手将一支火把很坚定地递给她。小兰二话不说接了过去,表情坚定地攥在手里,像举着一面旗帜。然后,她俩才会意地点点头,但谁也不说话,只是心有灵犀地朝街上走去。
  街道白花花的,比想象中不知要明亮多少倍,也比呆在屋里睡觉舒服多了。两个女孩脚步细碎轻盈,一前一后转过街角,顺着主街方向往前走去,路过毫无生气的国营饭馆、生资日杂铺、粮油店,还有院可罗雀的中心学校,里面全都黑灯瞎火的,连个鬼影也没有。她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一路走到镇委会的大院子里,才止住了脚步。那个不可一世的大熔炉和高耸夜空的烟囱早就偃旗息鼓了,这里再也看不到原先那种热火朝天的场面了,饥饿就像传说中的那只年兽,一下子吞噬了镇上所有人的激情。
  这时,亚军将另一支火把也交到小兰手上。她自己掏出一盒火柴,手指微颤着,哧地擦了一根,火花一闪,倏忽又熄灭了,再重擦一根,火柴头终于炽烈地燃起,火花璀璨,硫磺的气味刺鼻难闻,她很镇定地用它引燃小兰手里的火把。很快,两簇幽蓝幽蓝的火苗就扑猎猎燃烧起来了,两人的脸面被照得通红通红,好像一对整装待嫁的小新娘似的。小兰痴痴地望着对方,觉得亚军的样子总是那么迷人,镇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聪慧的姑娘了,所以,她总是愿意跟着亚军去做任何一件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她也不怕。   亚军神秘地指了指眼前那所黑黢黢的房子,然后一本正经地在她耳边说,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去吧,现在就看你的了。小兰忽然有些迷惑,但亚军都这样说了,她便犹犹豫豫地高举起两支火把,义无反顾地大步走上前去,虽然有些心惊肉跳,但她还是用一只脚去试着推房门,那门竟是虚掩着的,吱扭一声朝里开了。她刚一愣神,就听见身后又传来亚军的不无怂恿的声音,小兰别愣着呀,里面可有好戏等你看呢。她马上回过神来,像是壮胆似的用力晃动火把,光影顿时摇曳起来,她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像个神通广大的巨人,这让她义无反顾地向屋内走去。
  两团熊熊闪耀的火光,几乎一下子就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隔着一张乱糟糟的办公桌和一把歪斜的靠背椅,她一眼就看见靠里摆放的那张单人床了。床身在剧烈摇晃,上面赫然浮现出两团裸露着的躯体,其中一个皮肤白得吓人,头发像女妖一样胡乱披散开来,她简直不敢相信,竟是自己的母亲。她完全惊震了,呼吸短促,双手发抖,脊背冒凉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手里的火把都慌得丢在地上……火光猛地消失了,世界又变得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这时,她又一次听到亚军有些夸张和诡秘的笑声,那声音简直让她无地自容,耳畔仿佛又传来一大群孩子的聒噪和喧哗。破鞋!破鞋!破鞋……臭不要脸!臭不要脸!臭不要脸……可怕的梦境终于消失了,小兰又这样不知在床上呆坐了多久,院子里总算是传来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母亲从外面回来了。母亲活像一只母猫幽幽静静地钻进屋来,她有些疲倦地扫了一眼裹在被窝团里发呆的小兰,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傻坐着诈尸呢,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
  说着,母亲已经麻利地脱了鞋,和衣躺在床上了。母女俩之间有一道很宽的空隙,被黑暗无声地填充着,泾渭分明,恰似一道不可逾越的沟渠。母亲躺好之后,才想起了什么,手才开始在被窝里摸索起来,过了一小会儿,她将离小兰最近的那只手直直地伸了过来,带着一股女性身体特有的气味。小兰本能地抵制着这种暧昧的味道。
  喏,饿坏了吧,快把这个吃了。
  小兰木然地盯着母亲那只雪白雪白的手,以及手里的一块什么好吃的,半晌却一动不动。
  饿傻了吧,连吃也不会?
  母亲的口气突然变得厉害了,凶巴巴的,像是要冲她发火了。可是,小兰始终没有动一下,食物诱人的气息近在咫尺,像一群活跃的蚊蛾拼命往她嘴里钻,她的鼻子都发痒了,喉咙里开始胡乱吞咽什么了,可她就是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去。这样又静默了片刻,母亲腾地坐起来,几乎气急败坏地把手里的食物硬顶在小兰的嘴唇上,那感觉硬邦邦的,有些疼,扎嘴。
  咋了,磁不愣瞪的?到嘴边的东西也不吃,还指望老娘喂你不成!
  小兰能感觉到母亲手上的蛮力,还有食物巨大的诱人香味,这些都让她无法抗拒,但她就是本能地把嘴唇闭得紧紧的,牙齿咬得牢牢的,绝不露出一丝缝隙,她怕自己只要稍微一张嘴,那东西就会嗖地一下钻进口内。如此一来,母亲又用力塞了几塞,终于泄气了,忽地又赌着气平展展躺下去了。
  不吃老娘留着自个吃,饿死你,活该。
  母亲几乎咬着牙诅咒她。
  随即,小兰就听见母亲把头脸掩蔽在被子下面,起初是压抑的小声啜泣,后来竟汹涌地号啕起来,那声音听着比母狼叫的还要怵人。不久前,小兰刚在河滩边听过狼的声音,不过那时她身边有自己最要好的伙伴,现在只剩她孤身一人了。眼前这个溜肩细胯的女人,多少有些暗淡残花败柳的味道。自从饥荒在镇上愈演愈烈后,有事没事她总喜欢扭扭搭搭在街上走动,遇到某个男的,她会用那双又忧郁又凄惶的丹凤眼踅摸别人,眼神中多少闪耀着一丝风骚的光焰,男人们往往是经不住这眼神诱惑的。等到夜深人静了,准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门外瞎晃悠,学猫狗叫,她就趁着女儿睡熟了悄悄下地出门去,等她再回来的时候,衣兜里往往会多出那么一点儿吃食:一颗烤得金黄金黄的土豆,一把用来榨油的胡麻籽,或者是一块硬邦邦的黑面饼,总之,都是比命还要金贵的东西。
  面对母亲的歇斯底里的哀号,小兰仍然无动于衷地枯坐在那里,像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偶,一动不动。她想,干脆就这么坐着,干脆不吃不喝死掉算了,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当初,可怜的父亲被那些人抬回家的时候,她就曾动过这可怕的念头,只是那时心中似乎还有好多牵挂,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终于可以安心了。
  后来连续几个晚上,不管母亲在不在家,小兰一直让自己这样倔强地坐着,把自己坐成一个小小的苦行僧,直到身体渐渐支持不住,直到残存的意识慢慢消失,疲乏和饥渴终于摧毁了一切,她才软塌塌地倒在床上。
  朦朦胧胧间,小兰仿佛进入到父亲曾经给她讲述过的那个暗无天日的矿井里,一条阴森幽暗的狭窄坑道,稀薄的空气在黑色的煤尘中凝滞了,人的呼吸渐渐停息了,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如一片凌乱的羽毛,可以自由自在地穿越那漫长曲折的黑色通道了……那黑色通道的出口窄窄的,圆圆的,活像一眼水井,远远地有一圈亮光正在上下浮动。
  十三
  哐哐哐!院门被谁莽撞地砸响了,听起来十万火急的样子,屋子里的大人孩子都被惊醒了。母亲勉勉强强从被窝里坐起来,她惊魂不定地朝窗外望着,恼人的敲门声还在继续。母亲一脸的惊惶,她侧着耳听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趿拉着鞋准备下地去,她嘴里不安地嘀咕着,总不会是……你爸……他回来了?
  弟弟紧张得要命,小身体一个劲往被窝深处缩着。亚军知道母亲身子不方便,怕她出门着凉感冒,就急忙披衣下床拦住母亲,说还是让她出去瞧瞧。
  从屋内走到院门,统共也就二十来步,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几乎每走一步,都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那种吓人的哐哐声始终不绝于耳。真的是爸爸吗?要是他能回来该多好啊,一家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只要爸爸在这个家就有了主心骨,再大的饥荒和苦难也不怕了……
  亚军满心憧憬地拉开门闩,那一瞬间,她的眼皮都不由得猛跳了好几下,整个人被一种叫做命运感的东西死死攫住,手脚冰凉不听自己使唤了。可是,兀自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隔壁女人那张惊恐无助的白脸。   仅仅愣了两三秒,亚军立即反手重重地关闭了院门,她一转身将自己的后背激愤地紧靠在门板上,像是要用身体来挡住自家的门户。真是活见鬼,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的脸了,永远不。可是,外面的女人仍旧近乎疯狂地用力拍打院门,一点儿不在乎被拒之门外的尴尬。隔着院门,亚军听见对方边拍打边急切地央求着。
  我求求你了,快开开门啊!
  你无论如何也要去家里看上一眼啊……呜呜。
  小兰她有话要跟你说呢……是我对不住你……
  后来,等亚军急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小兰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堂屋的床上,脸色青灰如薄布片,双睛紧锁着,嘴唇都干裂了,卷起了厚厚一层白皮。一缕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斜铺在她的额头上,使得那里的一丛发迹变得花白了似的,看上去像是一个年纪很长的病妇。亚军几乎忘掉之前的所有不快,哭着扑爬了上去,将小兰瘦扁扁的上半身搂住,把自己的面颊湿淋淋地贴在对方的脸上,好冰冷的一张脸,几乎没有了温度。
  又呼又唤,拼命地摇晃,小兰总算是在亚军怀里缓缓地张开了眼,但那无神的目光已如游丝般微弱了,仅仅在亚军的脸上游走了一小会儿,随即眼皮又疲倦沉重地合上了;倒是那两片干裂的嘴唇挣扎着,颤巍巍地,半晌被撕裂般从两唇间突围出一条黑黑的缝隙,该是有什么当紧的话要对她讲吧。
  亚军赶紧将耳朵贴了上去,那种微弱无力的气息,轻丝丝地流淌进她的耳廓里,她喜欢这气息,迷恋这气息,离不开这气息,尤其是小兰跟她说悄悄话时的样子,她连忙强迫自己止住悲声,尽量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听不清对方说的是什么。
  那、不、是、我、说、的……求、你、原、谅、她……我、要、去、看、爸爸了……
  一个名叫小兰的姑娘就要走了,一个世上最亲密的伙伴就要走了。可是,这个该死的夜晚除了寒冷和饥饿,什么也不能让小兰带走,她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去了。
  亚军始终不停地晃动着小兰,泪水汹涌到无法抑制,任凭它们大滴大滴地落到对方的脸上和身上。她似乎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熟悉的女孩儿气息,正一点儿一点儿从小兰黑瘦的身体里飘散出来,起初,还有那么丁点儿热乎气,渐渐地就冷淡了,像块石头。
  亚军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就像很多时候,她不相信这世界突然变得如此绝情和冷酷。而小兰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又是那么真实,那么清晰,那么震撼!她才忽然意识到,小兰竟拼着最后的一丝气力,跟她说出了这辈子最顺溜的一句话。
  是老天爷有意怜悯她吧,让这个善良的女孩在临走前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那句话,也是平生最完整的一句话。亚军始终强迫自己这样去想问题,小兰要去的那个地方肯定没有羞辱和欺瞒,也没有争吵和仇恨,她用决绝而不妥协的方式,彻底摆脱了世间的一切烦恼,包括她以前有些口吃的毛病,她从此要去过一种平平静静无忧无虑的新生活了。在那个地方,小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她有一肚子话要跟爸爸说呢,而她最喜欢的是爸爸,爸爸也最疼她。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亚军就不再那么疯狂地摇晃这个瘦瘦凉凉的小身体了,而是近乎本能地紧紧抱住了小兰,像一个小母亲抱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她觉得唯独这样,小兰才会走得温暖一点儿,从容一点儿。
  十四
  这天弟弟心血来潮似的,把他的耳朵贴在母亲的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听了起来。透过母亲身上肥阔空荡的外衣,谢亚军隐隐约约看到她那瘪得不能再瘪的腹部。小家伙一直在母亲身上探听着什么,嘴里小声嘀咕,妈,小妹妹咋还不出来,我都等不急了,她啥时候出来跟我玩啊?亚洲稚嫩的语气似乎又很肯定,好像他早断定母亲怀的是个女婴。
  母亲却忽然陷入某种无法回避的慌怯与颓丧中,半晌嗫嚅着,似在自言自语,小妹妹走了。亚洲猛地从母亲肚子上支楞起脑袋,一再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去哪了,小妹妹去哪了?妈你快说呀!母亲低头迟疑了片刻,然后无力地张开双臂将弟弟搂住,二人的额头就紧紧蹭在一起。
  娘俩这样无声地在床上黏糊了一会儿,谢亚军最终听见的却是母亲沉郁的啜音,她就猜到八九分了,一个注定不该来的小生命,就这样毫无声息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她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或许是她心里一直还放不下白小兰,放不下她俩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所以,才没有更多的空间来容纳这新的悲伤。她只是默默走到床边,轻轻地把亚洲从母亲的身上拉开了。母亲看上去虚弱极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就连两片嘴唇也没一丁点儿血色,眼光那么地松散无神,她太需要休息了。
  亚洲就跟着了魔似的,眼神忧伤得让人不敢多看一眼,一个人瘟鸡似地趴在堂屋窗前,半声不响地望着外面发呆。亚军心里再清楚不过,弟弟必定是一时半会儿放不下那个所谓的小妹妹,当然还有他喜欢的小兰姐姐。小兰在的时候,对弟弟一直很好,时不时给他买糖果吃,陪着他到处玩,还把自己最心爱的小兔子也送给他……可以说,自从他们一家来到这个陌生偏远的地方,除了妈妈和姐姐,就数小兰姐姐在他心目中最重要了。现在,小兰姐姐不在了,母亲肚子里的小妹妹也忽然没了,孩子肯定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这个弯,谁说什么也没有用。
  到了晚上,母亲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小家伙拽回到床上来,可等大人睡着不久,弟弟又鬼使神差地爬了起来,照旧一个人默默地趴在窗台前,痴呆呆地望向黑乎乎的外面,好像他是在一门心思等什么人回来。这种时候,亚军不得不起床陪着弟弟。夜色中的屋子空落落的,空气中飘荡着忧伤的味道,她的心跟被谁悄悄地挖了个坑似的,再也无法填补和弥合。她静静地走过去,站在弟弟身后,半晌只是将自己的手臂搭在那个小小的肩膀头上,间或,轻轻地抚摩一下小家伙毛茸茸的脑壳,此刻此时,这亲密的触觉真让人觉着温暖。
  该怎么跟弟弟说呢,人死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要坚强地活下去,这些大道理未免都太空洞了,有时连她自己也说不服,又怎么能指望弟弟相信呢。透过眼前的那扇小小的玻璃窗,外面的夜空显得又明亮又沉静,一颗流星倏忽划过眼前,璨然夺目,但瞬息又熄灭了,仿佛只是人的一次幻觉,不留丝毫痕迹。也许是受了那星光的启示,亚军兀自记起以前在城里念书时,自己最喜爱的一则外国故事[1],那当然不会是印在课本上的东西,课本上的内容总是循规蹈矩的,那是语文老师用娟秀的钢笔字,抄录在笔记本上一篇课外阅读辅导材料,老师通常会在班会或课间读给同学们听。老师还说过,这个故事能带给人的心灵莫大的慰藉,你们要用心去慢慢感受,希望大家闭上眼睛去聆听。   亚军每每听得如痴如醉,后来竟一字不落都记在脑子里了,再后来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不过,她也听说就在同学们离开学校的前夕,那个语文老师被打成了什么右派,说这个女教师行为极反动,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长期混迹于教育队伍中,伺机毒害祖国的花朵,大会小会批斗了一通,最后打发她去扫学校的厕所,当然再也不可能上课教书了……亚军可真替那个老师感到难过和惋惜,多好的一个语文老师啊,她诵读文章时的样子真美。此刻触景生情,那些优美的文字和段落,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了,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在弟弟耳边轻声讲了起来: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总爱在外面瞎溜达,整日天南海北地幻想着。男孩有一个姐姐,他俩一天到晚形影不离,还总爱在一起胡乱遐想。他们总是奇怪,花儿为什么那样美丽,天空为什么那样清澈?墨玉似的深潭哪里才是它们的底?又惊奇上帝为什么会有那么博大的爱心和无穷无尽的力量,把世界变得如此可爱?他们俩常常这样漫无边际的闲聊,有时候他们竟会问自己,咦,如果世界上的所有孩子都死了,那花、水和天空会难过吗?会的,姐弟俩都深信,它们一定会很难过的。他们都说,那枝头没有绽开的花蕾就是花的孩子,那山坡下跳跃嬉戏的小溪就是水的孩子,而那些整夜在天空捉迷藏的一个个极小的光点,一定是星星的孩子了。所以,它们要是再也看不见自己孩子的小伙伴——人的孩子,那它们一定会非常难过的。
  “附近墓地的上空,教堂尖顶的旁边,有一颗明亮的星星,它总是比别的星星更早地升到天上去,姐弟俩便以为它比所有的星星更大更美。于是,每天晚上,他们都手挽手站在窗前,等着看那奇异的光彩,谁要是先看见了就连忙喊,我看见星星了!不过,他们俩经常是同时欢叫起来的,因为他们都知道,那颗星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升起来的。就这样,小姐弟和那颗星星成了好朋友,每天上床以前,他俩总要再看上它一眼,睡意朦胧中,还要祈祷,愿上帝保佑那颗美丽的星星。”
  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亚洲似乎并不为之所动,懵懵懂懂地仍旧执拗地望着黑乎乎的窗外,亚军始终从身后轻轻搂着弟弟继续讲述:
  “姐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身体就变得十分虚弱了,她像一株枯萎了的花,再也不能在暮霭笼罩的傍晚站在窗前等待那颗星,只留下小男孩一个人悲伤地眺望那遥远的夜空。每逢看到那颗星,他就回过头对床前那张苍白的小脸说,我看见星星了!苍白的小脸也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病床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愿上帝保佑我的弟弟和那颗星吧。”
  等故事讲到这里,亚洲才像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个姐姐是不是病得很重,她会不会死?亚军没有立刻回答弟弟的疑问,而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又娓娓地讲下去:
  “可怕的一天终于来到了,来得是那样快,病榻上那张苍白的小脸消失了,墓地里却新添了一座小坟。小男孩孤独地站在窗前,透过迷离的泪水望着那颗硕大的星,星星向他洒下灿烂的清辉。那耀眼的光辉仿佛从大地到天空,铺下一条银光闪闪的道路,小男孩独自上床睡了。睡梦中,他看见一群人被天使领着走上了这条闪光的道路,天门大开,星星在他面前敞开了一个光明的世界,在那里又有许多温柔美丽的天使等待着迎接这些城市的客人,他们目光炯炯,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有的找见了自己的亲人,立刻高兴地从长长的队伍中跑出来,搂着亲人的脖子热烈地亲吻着,然后一起走进星星交织的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林荫大道,他们那样快活,就连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也高兴地哭起来。
  “可也有不少天使没有跟他们一起离去,在这些暂且弥留的天使中,小男孩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姐姐。姐姐那张花儿似的枯萎了的小脸,变得容光焕发春风满面,小男孩在心里感觉到,她就是这里的一个主人。姐姐在星星的门口踟蹰徘徊着,她问带这些客人踏入星星门槛的那个天使头领,我的弟弟来了吗?对方说没有。姐姐转身走了,但她并没有失望。小男孩伸出两只胳膊焦急地喊,姐姐我在这,你带我走啊!姐姐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星光划过夜空照耀着这个小小的房间,小男孩透过迷离的泪水望着那颗硕大的星,星星向他洒下灿烂的清辉。”
  亚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小小的胸脯起伏得好厉害。显然,故事里的人物揪住了他的心,又好像有只迷离的兔子就要从胸口蹦跳出来,亚军觉得自己都快搂不住弟弟了。亚洲很想打断姐姐,问一问故事里的那位姐姐为啥非要问她弟弟来过没有,可他又不敢问,生怕姐姐嫌他罗嗦,不再好好讲给他听了。
  “从那以后,小男孩就把那颗星看作是他有朝一日总要回归的家乡。他心里想,自己并不仅仅属于大地,还属于那颗星,因为姐姐已经先到那里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亚洲开始啜泣了,瘦小的身体在亚军的怀里痉挛似的抽缩着。亚军早已泪流满面,大滴大滴的泪水不断地滚落到弟弟的头上和肩膀上。弟弟忽然紧紧地攥住了姐姐的一只手,那小小的指甲尖就要陷进肉里去了。
  亚军皱了皱眉头,又轻声细语地把剩下的故事尾巴全部讲给他听。
  “男孩后来又有了一个小弟弟,不过弟弟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说,就抽动着身体离开了那张小床。在那个夜晚,男孩又梦着了那颗星,梦见了那群天使和蜂拥而至的城市客人。姐姐又问天使的头领,我弟弟来了吗?对方说来了,不过不是那个,是另外的一个。男孩看见他的弟弟扑在了姐姐的怀里,他连忙喊,姐姐我在这,快带我走呀。姐姐在闪烁的星光中转过脸,微笑地看着他。
  “男孩渐渐长成一个小伙子,有一天他正在读书,一个仆人突然进来对他说,你的妈妈走了,我带来了她临走前对你的祝福。夜里,男孩又看见了那颗星、天使、远方的客人。姐姐又问那个领头的,我弟弟来了吧?对方说,没有,你妈妈来了。这时欢呼声响起来,妈妈又和她的两个孩子团聚了。男孩张开双臂喊着,妈妈姐姐弟弟,我在这儿,带我走吧!他们都回答说,不,不,不,你还不该来呢。”
  姐姐,他为啥老想去那边?去那边的可都是死人,难道他不害怕死人吗?亚洲疑惑不解地看着姐姐。
  亚军想了想说,其实,你小兰姐姐也去了那边,她就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爸爸早就在那边等她呢。
  亚洲似懂非懂地眨了眨黑黑的眼睛,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孩子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所以,他干脆侧过身去面对窗外,静静地躺在姐姐身边听那个故事。
  “男孩渐渐变成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他坐在椅子上,悲伤占据了整个心灵,泪水沾湿了苍老的面颊。美丽的星又向他敞开了大门,姐姐问那天使头领,我弟弟来了吧?对方说,没有,他没有来,不过他的小女儿来了。那曾是孩子的老人,抬起一双昏花的眼睛,又看见了他刚刚失去的女儿,那仙女般婀娜多姿的姑娘,正偎依在亲人的怀抱中。老人自言自语说,啊,我女儿的头贴在我姐姐的胸前,手臂搂着我妈妈的脖子,脚边还有那个牙牙学语的弟弟,万能的主啊,我可以忍受这离别之苦了。
  “就这样,男孩后来变成一个老人,过去那张柔嫩的面颊早已铺满了皱纹,轻盈的脚步变得迟钝了,腰弯了,背也驼了。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孩子们都站在他身边,他突然喊了起来,就像许久许久以前。我看见了,我看见那颗星了!孩子们悄悄地说,他要去了。他说,是的,我要去了,我像脱去一件外衣一样扬去岁月留下的痕迹,又像一个孩子飞向那闪光的星了。我的天父啊,现在我感谢你,常常打开天国的大门,收留那些正在等待我的人……”
  听着听着,小家伙竟眼泪朦胧地迷糊着了。这天晚上,姐弟俩都睡得很实,连梦也没做。
  注:[1]和下文所引故事均为查尔斯·狄更斯的童话《梦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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