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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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夜奔袭
  1
  初冬,蒙西那拉提(蒙语草地)。
  朵朵硕大的、玉雕般的雪花,一边幻化似地在浩瀚的天穹中层层绽放,一边密集地飘摇坠落,将枯黄的那拉提覆盖成了一汪白绒绒、苍茫茫的玉海;直到深夜,浩雪才悄然停息。
  松软的雪地中隐藏着一处被一大蓬荒草掩盖着的地窝子,里面栖居着一对儿白狐母子。
  小白狐睡得很香甜,打着暖融融、湿漉漉的呼噜。白狐蓦然醒来了,不知怎的,心头倏然一沉,恍然感到,心底有一片模模糊糊的阴影;它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
  白狐连忙轻轻地碰了碰小白狐。小白狐略一蜷身,呼噜声消失了。在这寂静的深夜,任何一丝声息,都会被机敏的耳朵猎取,白狐不得不精心。
  白狐的心中有一根底线,是“狐疑”。此刻,这根底线莫名地绷紧了,迫使它坐立而起。随即,它又伸直脖子,将遮掩在头顶的那蓬荒草稍稍顶起,晶亮亮的双眼沿着地窝的边沿向四下里窥望。
  它发现,四周满是亮晶晶的星星。
  星星怎么都落了下来?它感到疑惑,而且,还都是绿色的?
  猛然,它觉得,体内涌起了浪涛般的寒气,凶狠地拍击着,令它毛骨悚然;它陡然明白了过来,外面全是狼!
  白狐惊恐地屈身伏下,慌忙用左前爪捂住小白狐的嘴,又用右前爪輕轻而又频频地摇晃着它;同时,将嘴巴贴到它的耳边,微微地叫了几声。
  小白狐稍一含混,便激灵一下灵醒了。它紧紧地蜷缩着,用前爪捂住鼻口,屏住了气息。
  地窝外的不远处,真有一群狼,而且,还是那拉提上的苍狼,每一匹都高大、凶猛。它们侧对着地窝的方向,呈环形站立着,等待着狼王的命令。狼王正在瞭望远处牧羊人巴雅尔家的羊圈和毡房。
  羊圈的栅栏上,挂着一盏昏黄的马灯,那摇曳的光晕,将羊圈和毡房从暗夜中抠了出来,显得很是突兀,牢牢地牵引着狼王那鬼火般狞厉的目光。
  狼王每每在瞭望的时候,其他的狼,都得呈环形两厢站立;这样的阵势,在狼的部族里一直传承着。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神秘莫测的那拉提中,谁也说不清,在哪里正隐藏着窥伺的眼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那拉提上司空见惯,因而,狼总是在相互警卫。所以,那拉提中很少有孤狼。即便有,要么是狼群的前哨,要么它的群落已然覆灭,它只是一个孤魂似的残存者。
  深沉的夜色中,这一哨群狼幽灵般地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浮现而出,并非不期而至。自打巴雅尔一家从蒙东塔拉(蒙语草原)的深处,迁徙到河西的这片那拉提上,搭起了毡房、圈好了羊圈,就被它们盯上了。
  但是,它们从不轻举妄动,它们习惯于频频窥探,直到摸清了所有的情况,才会伺机而动。
  对于牧人,抑或猎手,狼是有所畏惧的。他们有长枪快马、牧羊犬或藏獒,他们一旦杀心骤起,是非常狰狞可怖的。因而,狼总是巧妙地声东击西,袭击他们的牛羊,很少伤及于人,以免触怒他们。
  因为,人是最记仇的,比狼刻毒得多;一旦寻仇,如阴魂缠绕,休想摆脱。
  这哨狼群的老狼王,就是在一次侵袭家畜时,没有来得及将主人调离,而在仓惶间撕碎了牧人的儿子,而被牧人纵横追杀,最终毙命的。
  那个牧人太可怕了,居然抛家舍业,用了两年的时间,追踪、设伏,在锲而不舍中,终于将老狼王吊死在一块儿粗砺的岩石上。
  当然,老狼王的右眼处有一片醒目的、猩红色的胎记,这更便于那牧人将它锁定在仇恨的准星中。
  2
  现在,新一代狼王正眺望着另一家牧人。
  那拉提上的时令好似一袭毡帘,一经撩起,便截然不同。一进入深秋,捕食就立刻困难了;再一入冬,便愈发窘迫。
  一大群狼聚居在一起,早已饥饿难耐、躁动不安,狼王便瞄上了迁来不久的、牧人家的羊圈。
  它已经窥探了一些时日,发现,这家牧人从不打开羊圈,让群羊四散自食,而总是将它们圈着,进行圈养。
  为此,牧人全家不辞辛劳,时常打草。尽管有时,他们也会歇息,但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把草打够了;可不待积草见底儿,他们便又唱着蒙古长调,悠然地去打草了。
  的确如此。
  巴雅尔全家颇有牧场经验。以往在塔拉深处,有几户、或者十几户牧人生活在同一片地带,他们便放牧。因为,人多势众,大家又同声相应,一户预警,众人驰援,霎时间,便会人喊马嘶、枪声大作,所以,狼群根本不敢靠近。
  可是现在,巴雅尔一家独门独户,势单力薄,担心群狼的袭扰,不得不小心。故此,他们只好圈养群羊。
  这样一来,狼群便没有了随机侵掠羊群的机会。于是,它们只能选择一个最佳时机,倾巢而出,发起正面的攻击。
  机会终于出现了——初冬的第一场皓雪席卷而下,并且,还停息在了深夜!
  狼王将大雪初霁的夜晚,作为最有利的时机,这完全来自于它那缜密的判断。
  通过不时地观察,狼王已然发现,牧人全家在外出打草时,从不带牧羊犬护行,而总是将三条牧羊犬全部留下,看护羊圈。
  而牧羊犬们又都忠于职守,一步也不离开,时时戒备着,并一直保持着“品”字形的阵势,以便随时出击。
  狼王当然知道,牧羊犬不仅警觉,而且非常勇猛;三条健壮的牧羊犬组配在一起,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即便是被包围,它们也会左突右冲,并且随时相互补位、互相保护,一时之间,难以找到机会。
  而牧人全家虽然不时地易地打草,可他们所处的地方,总是距离羊圈不远,以便遇到紧急情况能够及时回援。
  狼王在厌恶牧人的狡黠时,自然也会想到,他们从不带牧羊犬护行,不只是为了确保羊圈的安全,同时,也是一种自信;一把长枪、一条长鞭、一张硬弩,的确令它感到眼寒!
  狼王窥望得很准。
  巴雅尔背着一杆毛瑟长枪,枪不离身,并且,腰间还挎着一柄宽背蒙刀;他的额赫妮尔(蒙语妻子)乌日娜总是攥着一条长鞭,那粗粝的鞭身盘绕着,裹缠在右臂上;他俩的胡(蒙语儿子)阿木尔老是背着一张硬弩,腰际的箭壶口上支棱着密匝匝的箭羽。   狼王只是窥察到了牧羊人的装备,就已经觉得紧张,如果,再知道他们的功夫,也许,会更加发憷。
  阿木尔的弓法不错,十射九中,不过,这在塔拉或那拉提中,倒也司空见惯——马背上的少年大多如此;然而,他的阿布(蒙语爸爸)与额吉(蒙语妈妈)则非同寻常了。
  阿布枪法精准、刀法精湛;额吉的鞭法更是出神入化,长鞭一经挥舞而起,简直针扎不入、水泼不透。当然,他们各自的功夫和他俩的身世密切相关。只是,阿木尔并不知晓,狼王更是无从得知。
  尽管如此,狼王还是很小心。它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一边煞费苦心地选择着最佳时机。这期间,它一直在谨慎地思虑:
  白天出击,显然不行。还没等靠近,那三条牧羊犬便会咆哮;牧人全家要么及时回扑,要么就地反击;并且,白天中视野辽阔,整整一片开阔地,没有任何屏障,前哨便会成为活靶子。
  一旦几只前哨猝然倒地,后面的群狼便都逡巡不前了,那就只能铩羽而归。如此一来,自己不仅白白损失,而且,还激发了牧人的警觉。
  平日里,他们就够警惕了,如若,再令他们惊觉,那么今后便更难寻找机会了;倘若,他们因此迁移,一经离开自己的领地,那就鞭长莫及了。
  可要是放在寻常的夜晚也不行。自己能够想到,在夜幕的掩护下,便于偷袭,牧人也一样可以想到。因而,每到夜晚,他们都会加强警戒,燃起几堆篝火,围绕着毡房和羊圈。
  狼们十分惧怕火焰,总觉得,那是撕卷着的、红色的妖魔,所以,根本不敢靠近。
  那么狼王就只能选择雨、雪之时了。
  冬天,无论下雨、还是下雪,自然会更加寒冷,牧人和狗便不由地要息身取暖;而一旦舒适,就会情不自禁地松懈。再加上,牧人也一定会揣测,这样的天气,狼难以行动,因而,则会愈发懈怠。
  更何况,只要一下雨、雪,地上就湿漉漉或雪濛濛的,干缩的柴草便会饱吸湿气,也就燃不起篝火了;而那一盏昏黄的马灯,只是牧人的障眼法,根本唬不住狼群。
  于是,狼王便在大雪初霁的深夜,率领着狼群倾巢而出了。
  但是,当它们奔腾而来后,却没有急于发动,而是暂时驻足在了牧人家远处的雪地里。狼王要在寒月之下,进一步地仔细瞭望;它很清楚,必须得有充足的把握,才能一蹴而就。
  群狼默默地分列在冰冷的雪地上,焦急地等待着狼王的号令。
  狼王眺望了好一阵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引颈低嗥。它那低沉的号令,只有群狼能够听见;继而,余音就被空旷吸干了。
  狼王知道,还远远没有到吼出冲锋号的时候,所以,便压紧了嗓音,免得提前惊扰了牧羊犬和牧人。既然是突袭,当然越隐蔽越好,如此,才能掠他们个措手不及。
  号令一经发出,两厢分列的群狼顿然振奋了起来,纷纷从狼王的兩侧“唰唰”地飞身掠过,朝着羊圈奔袭而起。
  狼王压阵,尾随着最后两只雄狼的背影,悄无声息地起身了。
  3
  冲在最前面的是三只前哨。它们与身后的两列群狼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呈“品”字形飞扑着,显然,它们是要去袭击三条牧羊犬。
  把头的哨狼在听到了狼王的号令、纵身奔跃前的一瞬间,蓦然回首,望了望站在最后面的、队列外的母狼。
  母狼脚边,两只圆乎乎的小狼正在一边相互扑着,一边“嘻嘻”地叫着。它俩是被母狼和哨狼分别衔来的。
  狼群出动时,母狼要送送哨狼,于是,它俩各衔着一只小狼,跟随在队列的最后面。然而,母狼这一送,竟然送到了突袭的发动之地。
  同行的路上,它俩无法说活,只是倾听着彼此的气息。
  一来到那拉提,狼群便立刻列出了进攻的阵型,等待着发动。哨狼赶忙放下小狼,蹿到最前面,站在了自己那前锋的位置上。
  当狼王下令后,哨狼倏然回望母狼;它情不自禁地眼波一闪,冲母狼点了点头;然后,转回身,飞跃而去。
  母狼“唰”地竖立起来,两只前爪冲着哨狼的背影使劲地抓挠,像是叮嘱,也像是祝福。
  两只前爪刚一落地,母狼的心便随之一沉,忽然间,产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往,哨狼每次出征时,都不曾回头,可这一次,不知道它怎么了。
  母狼心中蓦然一动,很想立刻撵上去,陪伴哨狼;万一有什么凶险扑向它,自己马上就挺身而起,为它遮挡。
  但是,脚旁还羁绊着两只出生不久的小狼,需要母狼照管,狼王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让它参加这次突袭。
  母狼知道,这是狼王对它们母子的保全,可它并没有待在洞穴里,还是跟着狼群来到了那拉提。站在这里,它可以为哨狼送行、能够依稀遥望它厮杀的身影、更可以尽快地迎接它的归来。
  母狼的眼神愈来愈深邃,好像一架晃晃悠悠的浮桥。
  4
  松软的雪地在群狼的铁蹄下,连绵不断地发出着“沙沙”的声响,仿佛沙场中那充满着戾气的鼓点。
  狼群迅猛地靠近着羊圈,马灯越来越近了。
  在马灯那昏黄的光晕下,三条牧羊犬呈“品”字形、各自倚着羊圈的栅栏正在歇息。突然,它们的耳朵同时颤动了一下,便同时睁开了眼睛。
  只见,前方正游动着星星点点的、绿豆似的光斑,于是,它们不约而同地扑起身,异口同声地狂吠了起来。
  毡帘“呼”地一挑,巴雅尔和阿木尔分别握着长枪、硬弩,先后冲了出来;随后,乌日娜也出来了,挽着长鞭站在他俩的身后。
  “契奴(蒙语狼)!”巴雅尔略一扫视,便明白了,不免连连叫苦。柴草早已被大雪封盖,仓猝之间,无法点燃篝火,因而,不能拒敌于安全范围之外。
  但此刻,他又不能开枪。虽然黑暗中,他无可目测,但凭感觉他知道,群狼尚未进入射程之内,这时开枪,只会白白浪费子弹。
  当然,要是能够起到震慑的作用,倒也值得;可眼前的绿光,闪闪烁烁的,俨然是一大片的扇面,谁知道,有多少只狼!即便镇住了一两只,也难以遏制那扑涌的势头——那阵势一望便知,是穷凶极恶!   然而,要是待狼群扑临到近前,自己的枪再快,也只是点射。尽管能够迅速打倒几只,可缓急间,根本阻挡不住已成泛滥之势的突击。
  巴雅尔在惊慌之中,又感到了深深的懊恼——
  在白天刚刚下雪的时候,他曾想到过,将柴草抱进毡房,以便到了夜间如往常那样,点燃篝火、防备狼群。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他便钻进毡房去熬奶茶了。一经下雪,便格外的冷,他真不想去怀抱那些枯冷、僵硬的柴草;再说,雪天里,狼很少出来,因为雪花一落到身上,就会融化,湿寒得刺骨,它们只能待在洞里避雪。
  其实,巴雅尔之所以如此轻心,是由于在他内心里,根本没有想到狼群竟真的会来。虽然他也时时小心、处处提防,但那是出于习惯。
  这也难怪。
  自打迁徙到这片那拉提,巴雅尔还从没有看到过狼的身影,就连痕迹都未曾见过,所以,他总觉得,这一带根本没有狼。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狼肯定早就盯上了他们,只是为了剥啄时机,而在刻意地隐藏。
  “可是,这么一大片契奴,能藏到哪儿呢?”巴雅尔顿感阵阵惊疑。“全家人四处打草,而那拉提又是一片开阔,怎么就没有发现半点儿蛛丝马迹!”
  原来,这群狼群居在那拉提北边的高地上,那里一片荒凉,无法放牧,因而人迹罕至。于是,那里便成了它们的领地,任凭它们繁衍生息。
  很久以前,它们本是栖居在那拉提腹地上的梭梭林中的。林子里不仅隔风,而且,一出林子就是平坦的草地,也便于打食。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浩荡的驼队第一次从梭梭林外的不远处路过、踩踏出了一条马道,这一带便渐渐成了马道的辐射区。
  尽管驼队在这一片只是定期往返,他们出现时,才会人喊马嘶,一经离去,又归于寂静,但驼队所带来的勃勃生气却一直在此处萦绕,因而,就间或有人从这儿穿行,或是打尖,甚至留居一段时日。
  正因为如此,狼群便理智地选择了退避,从而一代代地穴居在了北边的高地。虽然这样一来,它们远不如栖身于梭梭林、外出打食方便,可却大大避免了与牧人或者猎手的遭遇。
  巴雅尔一家是到这里定居不久后,才发现了马道的。他们之所以经过艰辛的长途跋涉,从水草丰茂的蒙东塔拉,西行到河西的这片那拉提,是因为,暮秋时节蒙东塔拉爆发了瘟疫,他们不得不逃离。
  他们的邻家都是牧马人,结伴迁往了南部——南部也有塔拉;只有塔拉,才能够承载一族族的马群。
  巴雅尔本想与邻家同行,可蒙东塔拉与南部的塔拉之间,区隔着好几十里的丘陵地带。而他们放牧的是羊群,难以穿越。塔拉上的羊大多是绵羊,根本不能像山羊那样翻沟越岭。
  尽管他们只能踽踽独行,但总算来到了河西的那拉提,围建起了新的家园。
  不久前,巴雅尔去遛辕马,刚刚奔出不远,便看见了纵贯那拉提的漫长马道。这让他异常惊喜。
  是啊,牧人们谁都知道,只要有马道,就会有驼队;而驼队所贩运的琳琅满目的东西,能够给生活带来很大的便利。只是,巴雅尔一家才来不久,还没有见到过从这一带定期往返的、浩浩蕩荡的驼队。
  一经想起驼队,巴雅尔心中的惊喜便蹦跳着,躲躲闪闪。这是因为,驼队的头人把爷不仅认识他,更是认识他的额赫妮尔乌日娜。
  将近二十年前,他和乌日娜一起逃出蒙东王府,潜藏于塔拉的深处隐居,就是为了避离所有的熟人,以免走漏风声而被捉回。
  在大塔拉生活的岁月中,他们总是赶到很远处的、旗上的小集镇去采买日常家用。那小集镇上的东西,几乎全是商家纵马驰骋,奔到百里之处的马道旁,向定期往返路过的驼队趸来的,因而,价格要高很多,可他俩也只能咬咬牙。
  现如今,他们一家才来到那拉提不久,巴雅尔正准备去寻找这一片所归属的旗落,以便打问集市所在,就发现了马道,顿然感到方便了许多。但是,一旦驼队前来,他或是乌日娜却不敢抛头露面,可该如何采购呢?
  虽然清王朝已然覆灭,蒙东王爷也随之失去了王位,可巴雅尔与乌日娜仍然心有余悸;他俩都懂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道理。
  但是,略一思忖,巴雅尔不觉一笑,可以让胡阿木尔出面嘛!当年,他和乌日娜私逃的时候,还没有阿木尔;那驼队的头人把爷再怎么精明,也认不得阿木尔!
  然而,巴雅尔却忽视了一点,眼下的阿木尔已是十六岁的少年,长得很是英俊,与当年的他体貌酷似。巴雅尔之所以疏忽,是因为熟视无睹。
  不过,曾经富甲一方的把爷早已殒命大漠;驼队如今的头人,早就是把爷当年的镖师俄日勒赫轲了。尽管如此,俄日勒赫轲对巴雅尔额尔额么(蒙语夫妇)也有印象。
  驼队易主
  1
  那支令巴雅尔既欣喜又发憷的驼队,是迢迢马道上唯一的大规模的商队。他们的商旅从蒙东至蒙西、再到西疆,东西贯穿着草原、草地与大漠,多年来,一直威名赫赫。
  十几年前,驼队的把爷血染黄沙,他的遗体被残余的驼队送回到蒙东他生前的货行时,巴雅尔、乌日娜早已逃离了蒙东王府,隐没在塔拉深处,根本就不知晓那轰动一时的噩耗;当然,也就无从得知把爷的货行及其所属的驼队随后的易主之事。因而,在他俩的脑海中,一直留存的是把爷当年的音容笑貌。
  把爷身材高挑,略显消瘦,有些驼背;他无论看谁,都面带三分笑,显得很谦和。
  他的货行生意很大,五花八门无不涉及;间或,还在蒙东及东北收购各种熟皮;待趸足了货物,把爷便带领着驼队、沿着漫漫马道一路西行,贩运到西疆。
  沿途中,他还见缝插针,捎带脚儿收购各种铜器、串珠儿、毛皮。于是,越往西走,他贩运的货物就越发繁杂。
  等到了西疆的集市,把爷便将趸集的物品分门别类地贩卖给各家商坊;随后,再大量采购各种琳琅满目的洋货,像镜子、琉璃珠儿、琅镜、立钟、挂钟、怀表、八音盒等等;当然,也有洋布、针头线脑儿、日用家什;此外,有时,还有枪支弹药。   接着,他又带领着驼队,浩浩荡荡地返回东行。
  一路上,他将那些洋玩意儿,高价贩卖给各旗的旗主,而且,总是少卖数量、多卖花样,直晃得旗主们眼花缭乱,无不将从他手中抢购来的物品视为珍宝,并四处炫耀。
  如此一来,便招惹得旗主下面的牛录、牧主们全都眼光四射、垂涎三尺,纷纷祈盼把爷时常到来。
  除了和这些贵族们做交易外,把爷还沿途与牧民们做生意,将洋布、针头线脑儿、日用家什卖给他们。
  不过,把爷并不要牧民们的散银、铜板,只要他们的青稞面粉、各种肉干儿、酥油、奶酪和红茶,以及干牦牛粪,以此,来保障一支庞大驼队的供给。
  至于枪支弹药则更是金贵,无论卖给谁,他都不要银两,只要既好携带、又价值高昂的金银首饰、宝石戒指,或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每每回到蒙东时,他那所剩不多的稀罕洋物件儿,立刻就会被当地的富豪们一抢而空。当然,他总是留几件名贵的,去孝敬蒙东王爷。
  因此,王爷也乐得让他打着“王府货行”的旗号,使他能够在往返途中,与各旗的旗主、牛录、牧主们体面地做生意。
  有着蒙东王爷的庇护,把爷沿着逶迤的马道每往返一趟,都能赚得个盆满钵满,因而富甲一方。
  但是,树大招风,把爷终于遭了匪祸,血染黄沙。
  2
  和往常一样,把爷带领着浩荡的驼队,跋涉在漫漫马道上,向东返回;与往常不同的是,驼铃陡然失去了平稳的旋律,惊慌失措地摇晃了起来,发出惶恐的厉响。
  原来,一伙儿土匪埋伏在马道旁,突然向驼队发起了猛烈的袭击。他们全部手持可以连发扫射的十三太保连珠枪,顷刻间,驼队便遭到了重创。
  尽管驼队的镖师俄日勒赫轲率领着镖客们殊死抵抗,可无奈他们只有两杆毛瑟长枪,只能单发点射,其余的都是蒙刀、弓弩,因此,根本无法抵御冒着火光、噼啪作响的十三太保。一时间,镖客们死伤殆尽。
  情急之下,镖师俄日勒赫轲飞身上马,在枪林弹雨中向土匪疾冲。不待临近,他猛然向右侧坠落,来了个镫里藏身,躲避着密集的子弹。
  土匪以为,他已中弹、拖挂在了马侧,便不再冲马射击,想等着骏马靠近后,将它俘获。
  但是,万没想到,骏马刚一奔临,俄日勒赫轲霍然跨起,令匪首骤然一怔;就在这一愣神儿的工夫,俄日勒赫轲手起刀落,斩落了匪首的脑袋。
  土匪们大惊失色,却无法开枪。因为,俄日勒赫轲已然冲入他们的阵中,和他们搅在了一起。他们只得与俄日勒赫轲短兵相接。
  俄日勒赫轲凭借着一身好功夫,在匪阵中杀了个三进三出,一把宽背蒙刀如削瓜切菜,顷刻间,便劈倒了十几人。驼队中那仅存的几名镖客顿时士气大振,眨眼间,便策马扑来,戮力消灭了余匪。
  直到此时,他们才发觉,这伙儿土匪是一群俄国老毛子。俄日勒赫轲从他们的装备以及配饰上猜测,他们很可能是一帮从东边窜来的散兵游勇。
  虽然俄日勒赫轲最终保住了驼队,没有使其覆没,但是,驼队的头人把爷,却在激战中身中数枪,殒命于蒙西大漠的马道。
  不過,经此一战,俄日勒赫轲名声大震,响彻大漠。这也为他日后成为驼队的头人、常年穿行于马道,而一直没有遭遇过匪祸,起到了先声夺人的作用。
  俄日勒赫轲原是东蒙一带的武士,颇有一身好功夫。他不仅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看上去很是威猛,而且豹头环眼、鼻梁高挺、颧骨高耸,两腮因刮去了络腮胡而显得铁青,打眼一看,便令人生畏。
  由于他功夫超群,又相貌奇伟,便被蒙东货行的把爷一直聘为贴身镖师。
  回到东蒙后,俄日勒赫轲将把爷那裹着白绫的遗体和残余的驼队,沉重地向货行的少爷交割。
  少爷名叫鲨珞,细高挑的身材仿了把爷,不过,并不驼背,看上去倒也挺拔;只是左右两肩分别向下溜滑,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他眉目俊朗,面色白皙,可却总是透着倦容。
  鲨珞自小长于富贵,整日里提笼架鸟、无所事事,乍逢突变,货行偌大的家业,他何以堪负。
  不过,他倒也读过些史书,明白权宜之道,于是,便要将家业托付给俄日勒赫轲,只要求他每一往返,分给自己三成的红利。
  俄日勒赫轲为避乘人危难之嫌,哪里肯接。鲨珞只得再三央求,然而,俄日勒赫轲执意不肯。
  没想到,鲨珞竟请来了族人,当众表明心迹,并咬破手指,签字画押;无奈之下,俄日勒赫轲只好领受。
  从此后,俄日勒赫轲接管了货行,肩起了驼队的重担,成为响当当的头人,便不再是镖师的身份,人们都尊称他为“大驼”了。
  大驼很讲信誉,每往返一趟,都给鲨珞结算三成红利。鲨珞每每接钱时,都是千恩万谢,然后,悠哉悠哉地继续做逍遥公子。
  几年后,大驼跟驼队的协理二驼提及此事,仍旧感慨万千:一则,感叹自己好命,从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砸中了他的头,躲都躲不过;二则,唏嘘世事无常——那么精明干练的把爷,竟养了一个窝囊废似的少爷,放着堂堂的掌柜不做,居然专捡残羹冷炙。
  没想到,二驼嘻嘻一笑,居然对那少爷交口称赞。大驼不解,追问其详;一经二驼剖析,大驼这才恍然大悟。
  3
  二驼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那沉甸甸的琅镜,分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那鲨珞少爷就有此聪慧;并且,他还谙熟权变之理、通晓舍得之道;因而,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才!”
  二驼那整日间戴着的琅镜,是由一块上等的玉石磨制而成的,十分名贵,这是大驼在礼聘他时,郑重赠送的。直到半年后,二驼随着驼队踏上了漫漫商旅,才知晓了大驼厚赠的深意。
  原来,大驼是想让那琅镜时时提示二驼的身份感,以便勿忘大驼赋予他的使命。二驼感怀大驼的敬重,便整日戴着,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那沉甸甸的分量。
  “俊才?”听着二驼的话语,大驼不仅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我看,他倒是一个纨绔子弟!”   “非也。”二驼深究道,“鲨珞虽然不习实务,却也深知货行悉凭驼队的经营,一旦失去了驼队的贩运,恐怕好景不长。
  “然而,他自知柔弱,驾驭不了驼队,便不敢冒险犯难,行走于江湖、出没于瀚海。虽说有你这赵子龙保驾护航,可他深明主弱宾强,难免会尾大不掉、喧宾夺主。尽管此心颇有度君子之怀之嫌,但他并非小人;他只是出于人心难料,聊以自保,倒也无可厚非。
  “因而,他宁愿将家业托付于人,也不愿毁于己手,从而又保全了自己。这哪里是一个纨绔子弟所有的心智,不是俊才,又为何?”
  “哦?”大驼沉吟。
  他不曾对此深想,现经二驼点拨,仔细一回味,似有此意,可仍感疑惑。“兴许,是你这秀才多想了?”
  “非也。”二驼笃定地摇了摇头。“至于在下说他谙熟权变之理——头人可试想,他因何不托付于族人,而要将三老四少请来,当众托付于你呢?”
  “当初,我也疑虑,一直不解其意。我是魯莽之人,想不透就不想了,免得烦恼;不像你这饱学的秀才,惯于苦思冥想,非要琢磨个通透。”大驼爽朗地说。
  “那鲨珞明了‘宁予外人、不予家奴’的道理。”二驼微然一笑。“所以,便玉成了头人。”
  “这是番什么道理?”大驼感到费解。“而且,那些族人也并非他的家奴。”
  “我所说的‘家奴’,实指对少爷的家业怀有觊觎、侵吞之意的亲戚。”二驼幽然道,“设若,他托付于某位族人,届时,讨要不来那三成红利,他又能如何?既然他自知懦弱,岂敢强要?那他就只能找其他的族人帮衬,但族人间亲谊蔓连,谁愿出头?倘若,寻求外人,谁都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之理,谁肯染指?”
  “那他就不怕我自食其言,蛮横不付吗?”大驼不以为然。
  “如果,你食言,他便可纠合族人,与你论理。亲疏有别,这个忙,族人必定会帮;或许,他们还惦记着分一杯羹呢!”二驼断然道,“况且,鲨珞清楚你乃镖师出身,是一位侠士,声誉比性命还重,岂肯自毁清誉?”
  “嗯。”大驼微微点头,似有所悟。
  随即,大驼又不解地问:“可是,他托付于我,就不怕族人反对、或者不悦,甚至暗自怀恨、日后为难他吗?”
  “鲨珞与你有此重托之恩义,若如此,他求助于你,你岂能袖手旁观?试问,他有何惧?”二驼又扶了扶琅镜。“再者,我敢断言,鲨珞自会算定,其族人见你们有鱼水之情,岂敢难为他?他们甚至会误以为,少爷此举乃是把爷的托孤之意,你必定得予以呵护!”
  “腾格里(蒙语长生天)!真没想到,如此一个弱不禁风的少爷,竟会有这般心术!”至此,大驼已恍然大悟,嗟叹不已。
  “你若违约,他便请族人应对;族人如对他不利,他就用你去弹压。此为‘制衡’之术。”二驼坦言道。
  紧接着,二驼话锋一转,又怜惜地说:“虽然他将此事玩于股掌之间,但也是出于无奈而自保,实无恶意。故此,还请头人海涵,见容少爷,切勿说破,更勿假以颜色。”
  二驼曾在蒙东王府做塾师时,与把爷有所交往,因而,对他的遗孤心存顾念,便又予以回护。
  “那是自然!我怎么会和加勒呼(蒙语孩子)一般见识!”大驼豁达地说,“况且,我跟随了把爷数年,自有一番恩义;对他这脉唯一的骨血定当保全!”
  “头人真乃仁义之士!”二驼赞叹。
  “秀才,你方才还说少爷‘通晓舍得之道’,这又是何意?”大驼已对二驼的话语深信不疑,便想彻底搞个明白。
  4
  二驼摘下琅镜,放到嘴边哈了哈气,然后,掏出一方锦帕擦了擦镜片;继而,他又将琅镜架到了鼻梁上,眼前便显得更加透亮。
  “鲨珞许你七成红利,你得大头儿,这岂不是‘舍’吗?通过‘舍’,他方‘得’以三成;尽管只是三成,却不可小觑!他从而可延以富贵,落得个逍遥自在。这便是‘舍’、‘得’——因‘舍’而‘得’。”二驼释大驼之疑。
  “并且,他三七开,也颇有心思,”二驼补述道,“给你再多些,他不划算;给你再少些,又怕你不应允。故而,三七开,恰到好处!”
  “可惜啦!唉——”大驼一声长叹。“他有如此深的心谋,要是好好历练一番,必成大器!”
  “只可叹他徒有心计,难成大器!自己作践了‘俊才’之璞玉!”二驼遗憾地说,“他虽有把爷的精明,却无把爷的练达。何为‘练达’?——在磨练中通达世事。鲨珞是把爷的独子,自小浸泡于蜜罐之中,早就酥了筋骨,怎愿自找苦吃?又怎能具把爷之练达?”
  “我曾与把爷有些交情,略知他的出身。”二驼感慨道,“把爷出身微寒,自小就在酒肆茶楼打杂跑堂,饱受人情冷暖、看尽世态炎凉,从而他奋发图强,这才有了一番作为!他的货行在东蒙首屈一指,可他作为头人,却依然躬身远涉,这岂是寻常之举?”
  随即,二驼神色一变,略带愤然,继续说:“把爷每次出行前,都将货行付于鲨珞经管,以期他有所历练;但鲨珞却全部甩给账房先生,只顾提笼架鸟、斗蛐蛐玩儿蝈蝈!好在,账房先生忠厚,当然,也慑于把爷的精明,倒是没有出过差池。难怪,古人说,‘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无伟男!’”
  大驼一怔,惊讶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把爷与我喝过透酒,酒后吐真言呐。”二驼慨叹,“把爷何等精明,当然觉知鲨珞的做派。只是他壮年得子,又子息稀疏,将鲨珞宠溺惯了,因而,不忍责问,更慢说责罚了,只好怀揣忧虑、由着他的性子……”
  大驼旋然一惊,神情突变;紧接着,向二驼深施一礼。
  二驼赶忙避开,连忙还礼。“头人所为何来?在下实不敢当!”
  “人都说‘富不过三代’,我也差点儿重蹈覆辙!多亏你醍醐灌顶,令我幡然醒悟!” 大驼紧握住二驼的手,粗豪地说,“咱们又要出行了,把犬子带上!别老让他在书房里享清福!”
  “啊?那会误了学业!尽管如今已不再科举,但也不能断了读书——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二驼谨慎地说。   “什么‘颜如玉’、‘黄金屋’,那会软了骨头!要是那样读书,我看还是算了,误人子弟!我可不想养出个‘少爷’!犬子就交给你,你在路上教他;一走就是几个月,有的是时间。要让他上路,一直在路上!”
  大驼越发激动,不禁将双手攥得更紧了。“秀才,你有学问,更有见识!拜托你严加管教!犬子要是顽劣,你该骂骂、该打打!你的薪金翻倍!”
  二驼只觉得双手一阵生疼,慌忙抽手,却撤不出来;大驼这才感觉到,松开双手,自失地一笑。
  从那后,驼队中便多了一个少年的身影,却一点儿也不起眼。大驼将他编入了杂役中。
  无疑,他是大驼的儿子。
  那少年与杂役们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干一样的活儿,但其他杂役有时还能和大驼说笑几句,而那少年却难以见到大驼的笑脸,因而,时常感到委屈。可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在二驼教他读书时,悄悄地诉几句苦。
  二驼有时也觉得心疼,但却很钦佩大驼。他深知,大驼能如此橫下心来磨砺儿子,一定是期许于“自古英雄多磨难”!
  大驼能有这般见识、能这样豁达,令二驼感到欣慰。二驼由衷地希望,那少年能够在磨砺中茁壮地成长,最终可以名副其实——
  那少年的名字叫,搏日格德。
  虽然二驼是汉人,但已在蒙地飘零、闯荡过多年,早已精通蒙语,他知道,“搏日格德”是汉语中的“雕”。
  在大驼令搏日格德上路之前,二驼曾一直暗自怀揣着忧患之感。他终年颠簸在漫漫商旅之中,总觉得自己像是一踪浮萍,飘来飘去,没有根基。
  是啊,尽管清朝覆灭,民国建立,可是,军阀割据,天下离乱。在这乱世之际,倘若迅速暴富起来的大驼,如当年的把爷那样失事,而缓急之间,又难以找到像彼时的俄日勒赫轲那般擎天架海的人物,那么偌大的驼队就只能烟消云散。
  如果,二驼的这种担忧,发作在他的中、壮年时期,他凭着自己这些年来磨练得已臻成熟,倒也不担心往后的生计;但是,要是发生在暮年,那么他的晚景必将凄凉。
  因此,只要一遥想将来,他总感到渺茫。
  然而,自从大驼下狠心开始磨砺自己的儿子后,二驼逐渐踏实了起来,觉得有了依托。
  他这才发觉,大驼绝非如他以前认为的那样,只是走了鸿运的一介草莽豪强;现在看来,他目光长远,而且心胸豁达,如此,驼队便后继有人了。
  即便真有什么不测,只要搏日格德磨练得能够临危不惧,就总会有柳暗花明的希望;再加上,二驼也会随机赞化,驼队必将蒸蒸日上。
  至此,二驼踏下了心来,悉心教授大驼的儿子,既为回报大驼的知遇之恩,也为妥帖地安顿自己那终将衰老的未来。
  碧血四溅
  1
  马道沧桑,驼队沉浮,然而,巴雅尔却不曾有任何耳闻。多年前,他与乌日娜就逃离了王府,潜入了“天苍苍、野茫茫”的大塔拉,过着只知风吹草长、不知世事变幻的岁月。
  他们本以为,可以在大塔拉永远地待下去,慢慢地等胡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然后,他俩悠然地变成额布格阿布、额么格额吉(蒙语爷爷、奶奶);但是,一场突然爆发的瘟疫,迫使他们不得不与邻家们洒泪而别,仓惶奔离……
  沿着平缓的地势,他们好不容易来到河西的那拉提,找到了一片适合牧羊的草地。可是,他们刚刚安稳了没多久,竟在第一场冬雪停息的深夜,面临着狼群的侵袭。
  望着雪地上、那淡蓝色的薄雾中群狼扑涌的身影,巴雅尔紧张不已。他下意识地挪动了几步,遮住了旁侧的阿木尔。
  这时,三条牧羊犬已经急不可耐了,屡屡回头,见主人老不下令,便自顾自地咆哮着,迎面向狼群扑去。
  牧羊犬们主动出击,当然是为了保护羊群,这是它们的职责;而且,羊圈中还有三只老母羊,分别是它们的羊妈妈,于是,它们便更为奋勇。
  这三条牧羊犬是同胞所生。它们出生时,母犬已命在旦夕。乌日娜抢在母犬咽气前,从它的乳房中挤出了一些乳液,抹在了三只正在哺乳期间的母羊的乳头上;她深知,一只母羊无法同时负担自己的小羊和三只小犬,于是,就给它们分别认领了一个羊妈妈。
  当三条懵懵懂懂的小犬闻到了妈妈乳液的气味时,便贪婪地吮吸了起来;从此,它们便有了自己的羊妈妈。
  牧羊犬是犬族中最聪明的,它们很懂感情,也最通人性。当三只牧羊犬业已长大,羊妈妈也没有了酥恩(蒙语奶水)后,它们依然时常陪伴在妈妈的身边。在蒙东塔拉暖融融的春光里,它们常常将前爪探进栅栏,变换着力度,轻巧地给自己的羊妈妈挠痒痒;还时常给羊妈妈清理浓密卷毛中的虱子。
  三只母羊终于年迈,巴雅尔要将它们宰杀了。白节(蒙古族的节日,类似于汉族的春节)前,当巴雅尔将三只母羊牵出羊圈,拔出寒光熠熠的蒙刀时,三条牧羊犬奋不顾身地立时挡在了妈妈的身前,一起哀叫;看着巴雅尔迟迟不肯放下尖刀,它们又纷纷跪在他的脚下,泪流满面。
  牧羊犬们对妈妈的深情,令乌日娜的面庞上滑滚着扑簌簌的泪水,也迫使巴雅尔放下了屠刀。
  母羊们总算得救了,又都回到了羊圈。它们瘫软在地上,依旧瑟缩在颤栗中。牧羊犬们纷纷围拢过去,又将前爪伸进栅栏,给自己的羊妈妈抓挠脊背。但这次不是挠痒,而是抚慰……
  这就难怪牧羊犬们在此急迫之时,不待主人吩咐,便自作主张、上前应敌了。
  2
  突然,乌日娜悠起长鞭一甩,鞭花在空中炸裂,爆出一声带着哨音的脆响。三条牧羊犬连忙刹住脚步,再次回头瞭了瞭主人。
  乌日娜之所以冷静地用脆亮的鞭声喝住了牧羊犬,是因为她很清楚,它们一旦扑入狼群,就会立时被卷住,而群狼便能长驱扑来;牧羊犬再想返身回援,很难迅速突围;那他们就更危险了!
  因此,必须留下它们,准备就地反击。等狼群涌到近前,再让它们冲锋,便能缓冲群狼汹涌的势头,这有利于乌日娜抓住空隙,寻找狼王。
  她只要能够盯住狼王,手起鞭落,不仅能打它个皮开肉绽,而且,鞭身一绾,还能顺势将它卷到半空,再将它摔个稀烂。这样,群狼就会慌乱,就很快能被驱散。   紧接着,乌日娜又一闪念,随即,她一侧身,越过阿木尔和巴雅尔,一个箭步纵到羊圈旁,抬手从栅栏上摘下马灯,扬手甩向了前方,同时脱口道:“打碎!”
  巴雅尔应声开枪。“嘭”的一声,飞起在半空中的马灯,还未滑落到抛物线的尽头,便粉碎成了一团黑沫。
  群狼突然看见,正前方的半空中,骤然爆起一团火焰,不禁都一阵惊疑,脚下不由地全都一顿,整个狼群就像是汹涌的波涛猛然撞到了围栏,而轰然后漾。
  狼的疑心很重,乍逢烈焰,尽管转瞬即灭,可仍然免不了迟疑,那奔袭的速度,便顿然减缓了下来。
  狼王也放缓了步伐,紧紧地盯视着前方,等待着第二团火焰的腾空,然后,根据爆落的方位,重新排兵布阵。但是,再也没有动静,它便放下了心。于是,它发出一声威猛的长嗥,狼群又奔涌了起来。
  然而,每一匹狼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小心翼翼。虽然速度又提了起来,可脚下无不谨慎,失去了方才的畅快,因而,奔袭的锐气减弱了一些。
  乌日娜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早年,她在跟东蒙大侠鞭王学艺的时候,师父就教过她,在与对手交战前,先要设法挫折对方的锐气,便已赢了一半。
  当然,乌日娜的目的不仅仅如此,同时,也是为了立时隐于暗处。要知道,光亮很容易招惹黑暗的冲刷。
  三匹哨狼临近了,巴雅尔终于开火了。
  雪地映衬着冷月的寒光,使得巴雅尔可以清晰地看见已然扑临到不远处的哨狼们。他打一枪、换一发子弹,眼疾手快,迫使颗颗子弹竞相怒射。
  把头儿的哨狼左右飞闪,避开了飞弹,但它身后的两只哨狼,却先后栽倒了。就在巴雅尔再次退膛装弹时,阿木尔已张弩放箭。
  那头前的哨狼,再也没能避开,无论它的脑袋如何坚硬,犀利的箭镞还是钉进了它的眉心。
  一阵剧痛激得它蹿腾而起,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一瞬间,它冲着母狼的方向嗥叫了一声,仿佛饱含着痛苦的呼唤;旋即,它便重重地跌倒了。
  三匹哨狼纷纷倒地,后面的群狼立即四散开来。就在它们踌躇之际,最后面的狼王再次引颈长嗥。
  这次的冲锋号更加犀利、凶狠,促发得群狼一起嗥叫了起来,如疾风暴雨般地发起了猛攻!
  “上——!”巴雅尔厉声断喝。
  三条牧羊犬霍然而起,勇猛地扑了上去。它们的确聪明,没有挤在一块儿,而是间隔并排,形成了一片横截面。
  乌日娜紧随其后,舒展身形,飞舞起长鞭。
  只见,她指东打西,鞭花缭绕,每一鞭都不落空。左突右冲的狼身,只要一沾到鞭梢,便皮开肉绽。一阵阵“噼噼啪啪”的脆响,飞溅起声声嘶嚎。
  此时,乌日娜是悬腕舞鞭的,因而,只是鞭梢飞撩。这倒不是她有意鞭下留情,而是担心鞭身缠住狼身,影响运鞭的速度。眼下,她要的不是单个毙命,而是大面积的驱赶。
  巴雅尔已扔掉了长枪,抽出宽背蒙刀,与乌日娜并肩作战。眼前的阵势,已容不得他一枪枪地点射,他必须得舞出一团团刀影,劈砍出一片阻击面。
  巴雅尔曾是蒙东王府的金刀侍卫,颇有一身好功夫。一把大刀被他舞得密不透风,左劈右剁,砍翻了一只又一只饿狼。
  就这样,乌日娜鞭打远处的、巴雅尔刀砍近处的,再加上,三条牧羊犬紧紧地与群狼裹缠在一起,一时间,合力绷起了一道防线,令群狼无法蹿进羊圈。
  阿木尔站在阿布和额吉的身后,举着硬弩,瞄着左突右冲的狼;左一下、右一下,游移不定。
  乌日娜稍一侧脸,疾声道:“别乱射,找狼王!”
  “哪只是狼王?”阿木尔急问。
  “藏在最后面、发号施令的那只!”巴雅尔喝喊。
  阿木尔拉紧弓弦,觑起双眼,紧张地扫视着。
  就在他寻望的时候,远处的母狼也正在寻望。
  3
  母狼一直遥望着狼群。尽管它早已看不见哨狼的背影了,可哨狼的身姿却在它眼前愈发清晰。它不知道,自己失神了多久,蓦然,几声狞厉的枪响令它惊醒了过来。
  它那竖立着的、尖尖的耳朵,竖得更直了,紧绷绷的,几乎要挣裂耳膜。紧接着,它依稀听见了一声痛苦的呼唤。于是,它的心,便骤然高悬了起来,悬得让它自己都感到惊心。
  虽然它乍然听到的呼唤声很模糊,却一直在它耳畔萦绕,并很快变得越来越真切。它想,哨狼可能已经倒下了。其实,哨狼不是被枪打倒的,可它却把枪声与呼唤声重叠在了一起。
  母狼拼命地睁大眼睛,几乎目眦迸裂,但什么都看不清了。它又赶忙紧闭眼帘,挤出了汩汩的泪水,竭力地眺望着。
  远处的影影绰绰,像是被狂风撕扯着,摇来晃去。也许,它并没有死,还在厮杀、或者正在挣扎……我要去救它!去救它!!母狼的心怦然鼓胀了起来。
  然而,它刚要纵跃,却垂目看见了脚边的两只小狼,它俩正“吱吱”地歡叫着,在松软的雪地里笨笨地打着滚儿。
  母狼的心又忽地沉了下去。它俩怎么办?顿时,母狼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自己一旦离开,如若凶险袭来,它俩就完了;可要是守着它俩,怎么去救它?兴许,现在还来得及,但若是再迟一步,可能就再也无可迎接了!
  母狼惊慌地环视着,想用目光将隐藏在四周的凶险一鼓荡平;然后,赶紧去支援哨狼。
  它扫视了好几圈儿,四周都是白皑皑的,并没有发现什么,它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紧接着,它的目光便弹跳在了不远处的一抔小土包上。那小土包早已被雪覆盖,显得白胖胖的。
  少顷,母狼又回头向身后盯了几眼,并再次朝两侧寻望;随后,四爪使劲一按,腾身而起,几个箭步便纵到了小土包旁。
  它围绕着小土包转了几圈儿,继而,扑上去用双爪使劲地撩、拨,便立刻扒开了一片积雪;随后,它一探嘴,紧咬住了小土包上的一大蓬荒草;进而,它一边狠劲地仰着脖子,一边奋力地蹬踏,向后挪身。
  片刻后,那蓬荒草“嘭”地被拽了出来,带起了一捧土块儿,陷出了一个小坑。母狼赶忙将两只前爪探进小坑,分别向两个方向刨挖。   冬季的草地是板结的,一旦挖出一块儿,便可层层撬起。终于,母狼挖出了一个足以令两只小狼容身的地窝子。
  母狼顾不得喘息,便返身回去,先后将小狼们衔来,安顿在了地窝中。继而,它深深地望着两只小狼,伸出湿热的、长而宽的舌头,分别舔着小狼们那柔软的身体。
  两只小狼感到身上酥酥的、暖暖的,便舒然展开四肢,让那惬意的暖流涌遍全身。
  母狼缩回舌头,叹息了一声,又伸出右前爪,分别抚了抚小狼们;然后,一转身就要去叼拖那蓬荒草,准备遮盖地窝。
  这显然让小狼们觉得意外。它俩原以为,妈妈会一直这样舔下去;它俩怕妈妈离开,便连忙挤着钻出来,拱到妈妈的腹下,嗅着那干瘪的乳房。
  母狼已经等不及喂它俩了,而且,它已然没有了奶水。其实,在随群狼出发前,它已喂过了它俩,直喂得自己感到生疼;它知道,它俩吸出来的,是血。
  整个狼群断食好几天了,幸亏,狼王逮住了机会,率领群狼前去扫荡;等哨狼拖回羊来,让母狼饱餐几顿,它的乳房很快就能鼓胀起来,小狼便可以继续得到酣甜的滋养。
  哨狼?!母狼一激灵,断然一横心,立即转身,将那蓬荒草叼拖了过来,遮住地窝;随即,它低嗥一声,冲向了远处黑暗中的群狼。
  可刚奔出不远,它又蓦然回首,望了望那在茫茫雪地中显得有些突兀的小土包。
  它能深切地感觉到,两只小狼的目光正透过荒草的缝隙,萌萌地望着自己,盼望着自己和哨狼赶紧返回,好衔着它俩一起回家。
  终于,母狼潜入了那在雪地上隐隐浮动着的、如薄雾般的、淡蓝色的月光中。
  4
  白狐浮了出来,像月光里的一抹幽灵。
  它一身银白,坐立在白茫茫的雪地中,引颈仰望着惨白的月亮;它圈着嘴巴、深深地吸气;继而,又重重地吐出。于是,它的鼻口处便缭绕着团团白汽。
  这神情、这景象,真如传说中的那样——
  白狐时常在月夜中隐现,端坐在月亮下,一边长久地仰望着皓月,一边长长地摄吸着月光中的精华;然后,将月华蓄积在尾部;它吮吸的月华愈多,尾巴就愈是粗大;渐渐的,便成为精灵。
  白狐又总是在幽寂中隐身或浮现,幽然得毫无声息,所以,它又是幽灵。
  雪地上的这只白狐,也正如幽灵一般。
  它隐藏在地窝子里已然许久,一直屏声敛气,憋闷得实在窘迫。好在,母狼已经消失,它便悄然冒出,坐直身,在深呼吸中好好舒缓了一番。
  一经气定神和,它便幽幽地走近小土包、幽幽地叼拖开荒草,那幽幽的目光在酣睡着的、两只小狼的身上,结起了一张幽幽的网。
  两只小狼的躯体都圆嘟嘟的;尽管母狼很消瘦,但却一直硬撑着干瘪的乳房滋养着它俩,哪怕有时让它们嗍出血来。
  它俩的耳朵尖尖的,就像春天里那刚刚冒出的笋尖儿;它们脸上那细细的绒毛,柔柔的、软软的,颇有好梦的质感;它俩的鼻尖黑漆漆的,显得很是俏皮。
  白狐端详得颇为细腻。它之所以如此悠然,是因为它在自己的地窝子里,早已将外面的一切窥察得一清二楚;并且,它看得很清楚,小狼还不会跑,笨笨的、憨憨的,足以让它慢悠悠地、自自在在地品味。
  方才,它一直在地窝中惊恐不已,它真害怕母狼会察觉到它和小白狐;那种令它几乎窒息的感觉,它实在是受够了;现在,它要换一种心境,来细细地品尝血腥的恬静。
  它知道,群狼也是从宁静中出发,正在牧羊人的毡房前搅动着血腥;深夜里,它的目光极亮、视线极远,它看得很是清爽。
  它很羡慕狼,敢于横冲直撞、凶猛拼杀;同时,它也明白,自己不是草莽中的强悍,只能机敏、灵巧地活着;然而,那机敏、灵巧,又必须倚靠着凶残。
  当然,它要行使凶残,还得需要机会。
  它猜不透,那母狼为什么会撂下自己的小狼,突然急匆匆地奔离而去。难道,它是饿极了,已难以自持?但不管怎样,这却给它留下了机会。
  于是,它便机敏、灵巧地张牙舞爪了。
  两只小狼先后猛然感到一阵刺痛,奶声奶气地呻吟了两声,拙拙地抽搐了几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而且,永远也不会再知道什么。
  它们从来到这个世界,直至离开,太匆忙了,还没来得及长大,更未来得及去勇烈地冲锋、悍烈地厮杀,哪怕像哨狼一样喋血沙场,就在撕裂中夭折了。
  当然,在瞬息万变的那拉提上,所有的归宿,都显得神秘莫测,就好像母狼刚把它的小狼藏好、离去不久,小狼的肢体,就从毛皮中被撕扯了出来。
  白狐叼着一团儿血糊糊的肉团儿,又钻回了自己的地窝;另一团儿,已经粉碎在了它的肚子里。
  它所踩踏过的雪地上,淋漓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从而形成了一条通道。一端是它自己的地窩,里面的小白狐,正在妈妈爱怜的目光下,贪婪地咀嚼着;另一端也是地窝,里面僵卧着两张带血的小毛皮。
  地窝子可真是神奇——
  白狐母子隐藏在里面,一直活脱脱的;母狼将小狼安顿于同样的地窝里,本是为了寻求庇护,却成为了噩运。看来,地窝子可以吞吐生死,任意造化。
  地窝子怀揣着莫测的神秘,空荡荡地大张着嘴巴,在迷茫的雪地上显得很刺眼。
  这时,晨曦微显。
  白狐带着小白狐远去了,任凭地窝子露着惊愕的神情,在揣测它们今后的命运。
  其实,深夜中,白狐在地窝里一经窥见到狼群,就已经打算伺机远遁。它清楚,这一带,一旦出现了狼的踪影,便永无安宁,它们随时都会闪现在自己的身后。
  何况,它和小白狐又吞噬了小狼,那就更得逃之夭夭。它清楚,狼很记仇。
  然而,白狐不知道带着小白狐该去往哪里,尽管它俩总是在奔跑。实际上,它从来都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是走走停停、起起伏伏。所以,不管到了哪里,都不是终点,它们永远要投向下一个地方。
  秀才沉浮   1
  白狐在吞噬小狼之时,悠然自在;然而,在带着小白狐逃离的时候,却不免惊惶,故而,它引着小白狐一直在全速地飞驰。
  它知道,群狼随时都会返回;继而,就会沿着它俩留在雪地上的印痕,凶烈地追捕。
  乌日娜与白狐不同,在面对狼时,她是先紧后弛。
  乍一面对狼群的侵袭,乌日娜先是感到极度紧张、惶恐不已,乃至于攥着鞭柄的手心都汗津津、冰凉凉的;但是,一经交手、与群狼鏖战在一起,她那紧绷的心弦,反而渐渐弛缓了下来。
  这是因为,她的师父——东蒙大侠鞭王的身影,蓦然在她脑海中闪现了出来。师父那健硕而又矫健的身姿、令人眼花缭乱的鞭影,使得她胆气陡增。
  一想到师父鞭王,她又倏然联想到了王府的塾师——一位饱学的秀才,也曾是她的师父。
  尽管当年她在随秀才习学时,因年少贪玩儿,不甚了了,但也略有熏习,因而,她尚记得秀才教过的一些诗文,尤其是,苏洵《心术》中的几句话语、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其六》中几言诗文,令她铭记在心;当然,这与她酷爱习武有关。
  故而,她一直能够记诵《心术》里的几句名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以及《前出塞九首·其六》中的几句“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一时间,这几句诗文随着秀才师父的音容,在乌日娜心中弥漫。于是,她心中的恐慌徐徐地弥散了;所以,这才能够分神叮咛阿木尔“别乱射,找狼王!”
  如此看来,秀才师父与鞭王师父一样,都能够令乌日娜胆气倍增,愈发镇定。
  乌日娜的秀才师父,本名骆拓贤,中等身材,秀眉细目,且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儒雅。
  他本是河北人士,清末的一名秀才。就在他醉心攻读,准备在乡试中博取功名时,家乡发作了年馑。眼见得,父兄已无力继续供他读书,他一咬牙,便和同村的几个年轻人结伴,一起去闯关东。
  一介秀才一旦离开了书桌,便无所事事,于是,他很快就成了同伴们的累赘,屡遭白眼。秀才很是伤感,便黯然离去,独自飘零。
  幸而,他通晓《易经》,就靠着卜筮讨生,但也仅是勉强糊口;整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狼狈不堪。
  苦闷之中,他翻看诗书,聊以解愁,不想随手一翻,便看到了《敕勒歌》,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令他心窍一动。由于近来他一直在摆弄蓍草,不免敏感,便猜想,也许是命运对他有所暗示,于是,便净手卜问。
  他取出蓍草,悉心摆布,最终得出一“否(pǐ)”卦,不禁大喜。否卦,意味着否极泰来,他便想着自己就要时来运转了;再一联想到,刚才随手翻到了《敕勒歌》,莫不是自己的转运之地在大草原?
  于是,他风餐露宿,兴冲冲地奔赴于东蒙。
  可是,他依然人地两生;再加上不谙当地习俗,便越发困顿。原来,蒙古人信仰腾格里,很少有人打卦算命,因而,他无以营生。
  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窘迫难当,他只得沿街乞讨。
  在隆冬的一个大雪天,街上稀有人影,人们都躲在家中避寒;秀才一直晃到深夜,也没有讨到半口吃食,只得瑟缩在王府的门楼之下。
  他之所以蜷缩在这里,不只是因为可以缩在墙角处、略避寒风,更是因为,他担心自己一旦睡着,会冻馁而死;而王府的门楼下,悬挂着气死风灯,他想望着那光亮,提神儿熬到天明。
  他本以为,只有黑暗才能使人昏睡,可没想到,光亮有时更能令人迷惑。尽管他一直强睁着眼睛,仰望着在铁马摇曳的寒声中那摇摆不定的灯笼,但是,他的眼睛还是渐渐地迷离了。
  在迷蒙中,他看到了高渺的庙堂、珊瑚顶戴、朝袍挂珠,又看见了红袖添香、高广大床。于是,他的眼神便慢慢地迷幻了,并缓缓地暗淡,终于熄灭了。
  然而,他这一睡着,就差点儿没能醒来。
  2
  第二天清晨,王府的门房执事一开大门,便看见在门轴墙角处僵坐着一人。执事大声呵斥,但那人一动不动,他就伸手抻拽;可一握那人的胳膊,只觉僵硬,便知道已被冻死。
  曾经就在寒夜中,这门楼下冻死过人,执事并不觉得稀罕。于是,他赶忙叫人,招呼着要将那人抬到化人庄去烧掉。
  恰好此时,王府的哈腾(蒙语 公主)乌日娜要出府练鞭,见执事大呼小叫,上前一看,便知事体。
  她急忙弓身,伸出二指放在那人的鼻孔处探试,感到还略有微热,就立刻命人将他抬进了一间厢房;随后,又让仆从给他灌了一大碗热辣辣的姜汤、两大碗稠糊糊的马奶,并给他盖上了一席厚实的毡毯。
  临近晌午,秀才徐徐醒来了。当他得知是哈腾救了自己后,一经哈腾练鞭回来、进屋探询,他便硬撑着要起来,想大礼叩谢。
  可是,他的气息太虚弱了,还慢说起身,就连音声都发不出来,他只得泪眼婆娑地向哈腾以目示意。
  事后,哈腾的师父东蒙鞭王知道了此事,乐呵呵地说,哈腾小小年纪,便有一副菩萨心肠,一定能得到腾格里的保佑。
  那时的哈腾乌日娜只有十四五岁,但个子很高,猛一看,好似一个俊俏的公子;她那双乌溜溜的杏眼,显得热腾腾的,眼神中总闪烁着两簇红融融的火苗。
  在哈腾仆从的照料下,秀才休养了几日,便能勉强起身了。于是,他硬撑着起来,向仆从讨了一盆净水,稍事洗漱;然后,蹒跚到院中,找了一只大扫把,吃力地、缓缓地打扫着庭院。
  他知道,现在,自己尚无力报答哈腾的救命之恩,只能干点儿零活以示感激;而且,只要能做事、能干活,就不会成为累赘;等再见到哈腾,就央求她留下自己,他便能找到一份可以活命的营生了。
  可秀才只扫了几下,就浑身虚汗,禁不住一阵阵眩晕,几乎栽倒。
  这时,王爷入府,路过庭院,见他眼生,便盤问了几句。说话间,王爷见他虽然身形单薄,但却眉目清秀,并且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完全不同于其他下人,不免好奇,于是,就将他带进了书房。   一经询问,王爷便大略了解了他的身世;当得知他是一名秀才,就有意扯起了学问,这一下,正好触到了秀才的痒处。
  这秀才乃是一位饱学之士,通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至于《四书》《五经》则更是熟稔。因而,不仅有问必答,而且问一答十,直听得王爷瞪起了眼睛。
  这也难怪,秀才腹有锦绣,自然口吐莲花。
  王爷不禁欣喜,称赞道:“本王当年师从于上书房大学士,在亲王、郡王里,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不想竟不及你这个秀才!你可能是文曲星下凡,前途不可限量!好家伙,多亏哈腾救了你,要是死在我府前,岂不折损本王的福报!”
  当下,王爷便延聘秀才为王府的塾师,专门教习府中的几位台吉(蒙语王子)和哈腾乌日娜。
  清朝末年,蒙东一带早与东边的东北地区、南边的河北、以及山西的东北部水乳交融,无论是血脉、经济、文化,都有着密切的糅合,从而涌现出了几位俊杰。
  王爷当然希望自己的几位台吉、以及哈腾能大有出息,成长为才俊之士,故此,想到过为他们延请一位汉师;不想今日机缘巧合,遇到了一位落魄的饱学秀才,王爷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秀才感到很幸运,自己总算有了栖身之所,而且安稳、舒适,于是,便不禁回想起了不久前为自己卜得的“否”卦。
  否极泰来,果然如此!秀才暗自感慨。命运真是奇怪,高高低低、起起落落——高了便会跌落,而跌到了谷底,又可回升。真是造化弄人,变幻不已。
  教书之余,秀才与跟王爷常来常往的把爷相识了,而且还略有交往;他也见过几面扈从把爷的镖师俄日勒赫轲,但未曾有过言语;那镖师威风凛凛、神情严肃,很难接近。
  秀才觉得,真是百人百性,同样是习武的,哈腾乌日娜就令人感到亲切;不过,也总是让他头疼。
  乌日娜使人感到亲切,是由于,她虽然贵为王府的哈腾,是金枝玉叶,却深受她师父鞭王的感染,具有一副侠骨柔肠。在府里,她对下人都很随和大方;在外面,也总是扶危济贫。
  让秀才觉得头疼,是因为,乌日娜难以静心好好修学。在银銮殿旁侧的书房里,几位台吉倒能按部就班随着秀才研习经典,只有乌日娜要么左顾右盼、要么叽叽喳喳,很难消停片刻。
  每次刚一闭课,不等塾师出门,她就大呼小叫地抢步冲出,仿佛挣脱了樊笼的俊鸟。谁都清楚,她是急着出府去找师父,习练长鞭。
  每每练完后,一回到王府,她还要温习一通,雀跃在下人们的喝彩中。
  如果,她发现,谁没有使劲喝彩,就会让那人顶着一盏茶碗站开,并且不许闭眼,眼睁睁地看着她手起鞭落,抽飞头顶上的细瓷茶碗,从而激发出惊叫般的喝彩声。
  因此,每当乌日娜在庭院里演练鞭法时,整个王府就震颤在山呼海啸之中,气得王爷总是冲秀才发脾气:“看你教的苏入格琪(蒙语 学生),太闹腾了!”
  尽管秀才时常被王爷埋怨,可对乌日娜又无可奈何。他知道,北方少数民族的姑娘,不像汉族女子那般循规蹈矩,所以,才有像花木兰那样的巾帼英雄。
  然而,三年多后,乌日娜突然不在王府中闹腾了。她带着金刀侍卫巴雅尔悄然离府,逃之夭夭了。
  很快,此事便被哄传开来。人们都说,哈腾私自下凡了。
  3
  王爷气急败坏,但这一次,却没有冲秀才大发雷霆,他已顾不上了。王爷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在银銮殿了,他带领着人马正在王府外,急火火地四处搜索。
  秀才焦愁不堪,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真担心,乌日娜小两口被捉拿回府。在王府待了三年多,他深知王府家法峻刻,他俩一旦被擒,巴雅尔身为王府的包衣奴才,定会被剥皮抽筋點天灯,而乌日娜则会被常年圈禁。
  秀才偷偷地焚香祷告,然后,悄悄取出蓍草,为乌日娜和巴雅尔卜筮,占得了“即济”之卦,是为吉祥,便稍稍松了口气。
  几日后,王爷疲惫地黯然回府,一无所获。秀才不禁暗自舒心,更是默然得意自己卜卦灵验。
  其实,巴雅尔自小就是孤儿,被抱进王府后,便成了包衣奴才。因而,在府外,他没有一位亲友,王爷当然巡查不到任何线索。于是,他和乌日娜的去向就成了迷。
  巴雅尔和乌日娜能够轻松地逃离,其实,还得益于巴雅尔昔日的伙伴儿——王府的其他侍卫。
  在跟着王爷搜寻的过程中,尽管侍卫们一个个都显得杀气腾腾、难罢难休,可实际上,都不仔细小心。他们谁不知道巴雅尔的身份,都清楚,巴雅尔一旦落网,必定惨死无疑,故而,谁也不忍心。
  特别是,又牵扯着乌日娜。这位哈腾在王府中人缘极好,因此,侍卫们也着意留情,都不愿她身遭圈禁、如陷囹圄一般;更何况,她还是大侠士鞭王的爱徒,侍卫们更不愿招惹。
  侍卫们的心思,王爷颇能揣度几分,于是,便只身一人,去了鞭王的府宅。还未等寒暄,鞭王就连声抱怨乌日娜不明贵贱,甚至还骂自己教了个白眼儿狼,根本不念及师徒情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神情,看着比王爷还痛心疾首。
  王爷老觉得,他像是在演戏,但又抓不住把柄,只得灰溜溜地离去。途中,他总感到,有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的后背,眼神中流溢着嘲笑的意味。于是,他频频回首,可什么也没发现。
  这时,乌日娜和巴雅尔已经飞到了塔拉深处,唱着长短牧歌,在清晨放牧着如朵朵白云的绵羊、在夜晚围着篝火数星星、看月亮……
  他们无忧无虑,过着平静、自在的牧人生活,根本不会想到,几年后,那早已风雨飘摇的大清王朝,终于坍塌了。
  直到有一天,巴雅尔心血来潮,用羊去和一位牛录换枪时,才知晓,现在已然是民国了。
  那位牛录是本地旗人中的贵族,曾用一枚名贵的祖母绿钻戒,与把爷换得了一杆毛瑟长枪、以及三百发子弹。虽然那杆毛瑟长枪只能单发,但在当地俨然是无价之宝。
  然而,随着清王朝的覆灭,牛录很快就家道破败,陷入了窘迫之境。无奈之下,他只得用枪和子弹,跟巴雅尔换了二十只绵羊,从而成为一户牧民。   那杆毛瑟长枪,被牛录用黄油时常擦拭,锃光瓦亮,而且,子弹还是三百发,不少一粒;看来,他根本就没有使用过,只是当成宝贝炫耀而已。
  其实,何止是牛录,就连旗主、王爷们都纷纷败落。当然,蒙东王府也难例外。
  清王朝一破灭,蒙东王爷便立刻失去了爵位,相应的特权也随之丧失,以往很多被他垄断的营生,如今都做不成了,因而,家道迅速凋敝。
  王爷束手无措,只得一批批裁人。就在他第一次裁人时,尽管没有点秀才的名,可秀才却主动辞聘。秀才此举完全是处于自尊,他不愿被动地领受逐客令,便决然地主动辞任。
  其实,在这之前,秀才已有去意。那时,朝廷还没有咽气,三年一届的乡试已快临近,他打算弃鞭而去,返回老家赴试。
  他梦想着中举,进而,赴京赶考,在殿试中,凭着一身才学,金榜题名,成为一名翰林。
  现在,他真的离开了王府,然而,与他的本愿却大相径庭。他不仅无法蟾宫折桂,而且,还成为了末代秀才。
  不过,对于辞馆后、以何为生计,他倒没有发愁。经过几年的锤炼,他早已从文弱的书生,变成了饱经风霜的汉子。
  4
  秀才一跨出曾经几乎倒毙于此的高大门楼,便去了把爷的货行。他想在货行的文房或者账房谋个差事。虽然他和把爷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面了,但他很自信,只要把爷在家,必定会立刻予以安顿。
  因为,他曾听把爷酒后说过,他家的少爷不务正业。只要把爷带着驼队出行,那少爷一准儿会将货行撂给账房先生,任凭其料理。因此,他料定,尽管那账房先生为人忠厚,可把爷心思稠密,为了提防日久生变,把爷必定会留下他协理货行,从而制衡。
  但是,他到了货行一打听才知道,把爷还没有回来,便只好寓居于附近的一家客栈,焦急地等待。
  好不容易盼来了消息,秀才却心凉了。把爷已命丧大漠,扈从他的镖师俄日勒赫轲千里扶柩,将他的尸骨送了回来。
  秀才参加了把爷的葬礼,凭吊一番后,黯然离去。
  秀才的想法落空了,只得继续住在客栈,另谋打算。可他万没想到,数日后,镖师俄日勒赫轲竟主动登门,诚恳地延请他加入货行。
  他很惊奇镖师如何知道他的心思,一问才知,镖师的耳目早已探听到,他业已离开王府,正无着落,于是,便前来礼聘。
  秀才本以为,镖师是要替少爷鲨珞安插臂膀;不想,镖师却说,账房先生忠厚实诚,可以倚重,他是想请秀才与他伴行,往返于迢迢马道。
  秀才又以为,驼队也需要账房先生,镖师有意请他于此执事,但镖师却对他另有安顿。后来,他才明白了镖师的真实用意。
  直到这时,秀才方知道,货行、驼队其实已然易主,不免惊愕。当他搞清了来龙去脉后,立即猜透了少爷鲨珞的心思,只是缄口不言。
  因为,当时,他并不了解镖师的为人,担心一旦说破,镖师要是恼怒于自己被少爷玩于股掌之间,那便会坏了少爷的生计。虽然那少爷不成器,可毕竟是把爷唯一的骨血,还当保全。
  几年后,秀才已与过去的镖师、如今的大驼,成了莫逆之交,深知他是忠义之士,并且也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不忍心他一直被蒙于鼓中,这才在大驼的一次嗟叹中,挑破了少爷鲨珞的心计。
  5
  秀才起初受聘于大驼时,有所顾虑;那时的大驼在他心目中,还是镖师的形象。
  秀才在王府做塾师的时候,曾见过几面紧随着把爷的镖师。虽然把爷总是乐呵呵的,可那镖师却面若冰霜、沉默寡言,令人难以接近。
  尽管他在延请秀才时,显得恭敬、诚恳,但秀才认为,那只是一时之礼;等入职后,自己便与他有了宾主之别,他若整日不苟言笑、一派阴沉,那便会令自己时时感到局促。
  然而,心里嘀嘀咕咕的秀才,一进货行就发现,大驼为人爽朗,一点儿都不阴郁,便觉纳闷儿,实在隐忍不住,就去探问。
  大驼哈哈一笑,朗声道:“现在,咱们已是一家人,不妨直说。以前,把爷去‘孝敬’王爷,是出于无奈;可‘孝敬’了王爷还不够,王爷身边的下人也老是打秋风。
  “后来,把爷再入王府时,就让我紧随左右、扮出凛然之相,略以震慑,从而使得那些下人们即便索要,也会有所忌惮,而不敢狮子大开口!”
  “哈哈哈!原来是八面玲珑的把爷,让壮士扮门神,哄吓小鬼儿!”秀才忍俊不禁。“幸亏,在下不曾向把爷勾手,否则,也得让你这门神横眉冷对!”
  “足下为人师表、操守清白,在王府内有口皆碑,我早有耳闻;要不然,我怎会礼聘足下!”大驼敛笑,正色道。
  至此,秀才方打消了顾虑。然而,在半年间,他却一直无所事事。
  原来,大驼一点儿都不给他指派什么,只是给了他一间书房,任凭他琴棋书画;此外,还赠送他了一副名贵的琅镜。秀才虽然自在,可不免狐疑,不知大驼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这秀才可是饱学之士,通晓史书掌故,深知他目前的待遇,乃是史上的豪强在蓄养死士时的做派,因而,心中忐忑不安;他不明白,大驼究竟想让他去做些什么。
  但大驼不明说,他也不好强问,因为,这很可能会牵涉到大驼的秘虑;然而,时间一长,他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他担心,蒙受恩惠过重,一旦大驼让他去冒险犯难,他便会进退失据。
  就在他琢磨辞呈时,驼队已休整了半年,基本恢复了元气,就要出发了。大驼这才兴冲冲地告诉秀才,一路上,不用他做什么,他只需时时伴在自己的身边,给自己讲故事,消磨商旅中的寂寞。
  尽管秀才總算踏实了,可却不曾想到,大驼居然将他这前朝的秀才、王府的塾师,当作说书的伶人,心中未免失落。然而,这半年来,大驼对他颇为礼遇,使得他难以推脱,只得怏怏应允。
  但是,一上路,秀才就发现,大驼对野史里的逸闻趣事,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愿听史书上的那些豪门望族的兴衰故事。
  秀才心窍玲珑,很快便揣度出,大驼必定是感叹把爷的兴盛、伤感少爷鲨珞的衰弱,因而,想摸清兴衰之道,以便待自己发达后,长保兴旺。   可是,秀才明白,世事无常,天下哪有长盛不衰之理?遥想当年,满清兴于白山黑水,铁甲怒马席卷而下,不消数年便定鼎华夏;但是,二百多年的基业,说倒就倒,如摧枯拉朽一般。
  然而,秀才看得出,大驼那兴盛永固的心思正浓,也不便扫他的兴,于是,便按下话头,待日后有机会,在帮他辨析兴衰相依、兴衰互转的道理。
  从这儿起,秀才心里舒坦多了。看来,大驼恩礼有加,是把他当作了先生;让他讲故事,是为了自己受教。故此,秀才就着意专类讲述,直听得大驼兴致勃勃、津津有味。
  当秀才从刘禹锡的名诗《乌衣巷》中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中,引出东晋的王导、谢安各自的家族史,并夹叙夹议地讲完后,激动得大驼翻身下马,冲着马上的秀才深深一揖,直慌得秀才也赶忙下马,连连还礼。
  大驼托住秀才,豪爽地说:“足下不愧是王府的塾师!高谈阔论、鞭辟入里,令我茅塞顿开!以后,你就做我的协理,对我时时耳提面命,使我深明大义!”
  “不敢当、实不敢当!”秀才一边连声道,一边扶了扶滑落到了鼻尖儿的琅镜。“不过,对头人的吩咐,我必当勉力为之!”
  至此,秀才便成了驼队的协理,被大伙儿称为“二驼”。
  虽然大驼吩咐过,一路上,不让二驼做他务,只是给他说书便可,但二驼觉得,既然自己做了协理,那么帮着大驼料理事务,责无旁贷。
  一经二驼打理,尽管偌大的一支驼队,吃喝拉撒,事务庞杂,可很快便井井有条了。
  如此一来,大驼就轻松了许多,可以专心致志地经营商务。这让他喜不自禁,很是佩服自己的眼力,赞叹自己找对了人。
  但是,他又担心二驼陷于琐碎,从而弱化了“说书”的职责,便着意要求二驼,无论春夏秋冬,白天里都得戴着琅镜,以便提醒自己“先生”的意味。
  其实,那琅镜,二驼本是时时戴着的,因为,那么晶润的玉石材料,的确让他的眼睛感到清润。可大驼明明知道,却依然郑重提示,这就令二驼愈发感受到,大驼那“以史为鉴”的心思是多么的深切。这令二驼颇为钦佩。
  尽管如此,二驼在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委屈,嗟叹自己虽然满腹锦绣、胸怀大志,可却时运不济;如今,于草莽间,和贩夫走卒为伍。但是,大驼将他视为心腹,甚为倚重,这又令他感念大驼的知遇之恩。
  声声驼铃,漫漫马道。大驼、二驼形影不离,二人便渐渐成了莫逆之交。
  血泪情仇
  1
  尽管乌日娜根本不知道当年的王府塾师,现如今,已成为了驼队的二驼,可秀才作为她的师父——那音容笑貌有时会在她心中显现;她甚至还在梦中梦见过自己少女时代的那位儒雅的塾师。
  眼下,塾师曾教过的诗文,陡然在她心中涌起,令她勇气澎湃。于是,她一边与群狼激战,一边疾呼阿木尔寻找狼王。
  然而,阿木尔虽然目光炯炯,视线在狼群中飞速地穿梭,但一直没有找到狼王。不过,他曾盯过一匹健硕的雄狼。
  那雄狼嗥叫过几次,像是在督战。阿木尔连忙冲它张弓射箭。雄狼似乎早有提防,略一闪身,便避开了;随即,它又叫了一声,仿佛是在讥笑。
  很快,阿木尔便知道了它为什么讥笑。
  原来,它只是狼王的替身,故意在狼群的后面闪展腾挪,以便吸引、迷惑对手。而狼王已然率领着几只雄健的苍狼,贴着地皮,蹑足潜踪地转到了毡房的背后。
  狼王是想在牧人的身后,发出闪电般的偷袭。可是,它并没有急于发动,而是悄无声息地趴伏在地上,专注地窥视着牧人们的背影。
  他们的确太勇猛了,这既在它的意料之中,又在它的意料之外;令它感到意外的是,这家的女主人尤其悍烈。
  她凭借着三条牧羊犬组成的稳固防线,有节奏地抽甩着长鞭,这样,不仅能节省体力,而且,杀伤力极大;特别是,她还总是借着甩鞭的余势,不时回目寻望,提防着自己的后方。
  因此,狼王便悄声命令身旁的苍狼默默地趴伏,耐心地等待;等待着这家女主人在越战越勇中,更加聚精会神于前面,从而无暇后顾。
  为了围攻他们,狼王已投入了大部分兵力,因而,它只带着几只苍狼绕到了后面。所以,偷袭必须得一蹴而就;否则,一旦被看破,那少年只需几箭,便能将它们射散,那么前面的群狼就只能继续强攻;可强攻已处于了胶着状态,难以迅速突破。
  狼王的盘算很快便如意了。乌日娜果然愈战愈勇,逐渐兴奋到了极点。尽管她也曾不时回目,监视着身后,但一直没有瞥到过什么动静,便渐渐落下了心思,只是一味地观望眼前。
  前面的群狼,虽然还在奋声咆哮、上蹿下跳,可不再像方才那样死命冲突,大有围而不攻之势。
  当然,这是狼王有意的安排,想声东击西。而乌日娜却误以为,群狼的攻势已成了强弩之末,因而,不免心生轻慢,便越发只顾眼前,总想着一鼓荡平。
  乌日娜中计了。
  狼王咬紧牙关,一声不发,突然跃起,猛扑上前;旋即,它身旁的苍狼们也纷纷扑跃。
  乌日娜猛听得身后的三匹辕马“咴咴”嘶鸣,不禁心中一惊,蓦然回首,只见几条黑影已蹿过马槽,电光石火般地跃入了羊圈。
  糟了!前功尽弃!乌日娜的心一寒、又陡然一沉,只觉得周身“唰”一下渗满了米粒。果然,转瞬间,羊圈便炸开了锅。
  群羊都抖瑟瑟地一直看着主人和群狼鏖战,本已惊恐不已,骤然间,又袭来了几匹高大的饿狼,便顿时混乱起来。
  它们惊嚎着、挤在一起,如汹涌的波涛,拼命地向外扑涌。那被牛皮绳圈儿捆着的栅栏,顿然丧失了往日的坚固,“嗶啵”断裂了。
  狼王率领着苍狼扑咬、撕扯,可谁也不大快朵颐,只是暴戾地横冲直撞。显然,狼王是要将羊群扫荡得更加散乱,让它们连滚带爬地冲乱牧人的阵脚,好迫使他们无可奈何地撤离;那么群狼便能肆意地逐个捕捉臃肿的绵羊,牟取冬天里的第一个大捷。
  果如狼王所料。群羊惊悚而笨拙地仓惶逃命,顷刻间,便如汹涌澎湃的浪潮,涡旋了主人。它们惊恐地向主人围拢,本是为了寻求庇护,可却将主人们冲撞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更糟糕的是,由三条牧羊犬绷出的防线,也截然断裂。它们都已卷入羊群,分别和在其间蹿腾的苍狼捉对儿厮杀。
  当然,卫护羊群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应当义无反顾;然而,它们为了营救各自的羊妈妈,已经散开,都是在单兵作战,因而,立刻便被分割包围了。虽然它们依然在勇猛地苦战,但已然失去了原有的组配合力,无论是攻击、还是周旋,力度都已被大大地削减。
  一经失去牧羊犬对狼群的牵扯,再加上,羊群又冲塌了阵脚,乌日娜已无力回天了。于是,她抖声断喝道:“快走!”
  说着,她一狠心,扭转鞭向,着力抽打起了群羊,撩开了一条裹缠着声声惨叫的血路。
  “羊怎么办?!”阿木尔心疼地呼喊。
  对于牧羊人来说,羊群是最大的财富。
  “只要能上马,什么都会有的!”巴雅尔说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催促牧羊犬立刻脱身,前来护行。
  说话间,他们已扽开马缰,跃上了马背,只等着牧羊犬立即突围,与他们汇合。
  然而,牧羊犬们都没能突围,分别倒在了各自羊妈妈的身边。
  2
  羊妈妈们都已老迈,刚被涌出羊圈,就纷纷栽倒了;顿时间,一只只铁爪撕开了它们各自的胸腔;浓浓的鲜血,很快便在毡片一样的皮毛上板结了。
  牧羊犬们左冲右突,好不容易冲到了各自羊妈妈的身前,却已无法营救了。
  羊妈妈分别倒在了三处。三条牧羊犬也由此而分散,从而顿失组合时的锐利。因此,它们都在被围斗,只得瞻前顾后,没有先前那般灵活自如了。
  可是,倘若它们及时突围,凭借着左抵右挡,或许还能够冲出一条血路;然而,它们只是一味地周旋,却迟迟不去突冲,造成三个包围圈越来越密,收缩得也越来越紧,最终失去了突围的机会。
  原来,它们迟迟不肯突围,是因为,它们都在围着羊妈妈的躯体转来转去,一边抵挡或反击,一边阻挡着群狼的铁蹄在羊妈妈身上践踏。如此,它们很快便处于了下风。
  是啊,既要招架强敌,还要遮护妈妈,焉能不吃力!
  片刻后,它们便纷纷遭受致命的重创,先后倒在了自己羊妈妈的身上或身旁。
  最先倒下的是三犬,它扑伏在了羊妈妈的身上。它的前肢直直地伸展着,遮拦着羊妈妈的脸。但是,它只剩下了左前爪,右前腕儿裸露着白森森的骨头。
  接着,二犬也栽倒了,跌落在羊妈妈的头前。它的身体抽搐着,嘴上满是血泡;它已不能呼吸,只是在痛苦地倒气。血泊中,它艰难地翘起尾巴,搭在了羊妈妈的前蹄上;在咽气前,它拼尽最后的气力,绞动着尾巴,终于缠绕住了羊妈妈的前蹄。
  大犬是最后倒下的,它侧卧着,与同样侧卧着的羊妈妈面对面。大犬的眼睛圆圆地睁着,眼窝中还有残泪,这使得它的双眼亮晶晶的,显影出一个年轻而俊美的羊妈妈;羊妈妈轻轻地撩动着柔软的舌头,抚着小狗脊背上那纤细的绒毛……
  乌日娜总算寻望到了牧羊犬,只觉心中一凉、又是一热,眼帘倏然湿润了。她一咬牙,双膝一夹马肚,驰马前冲。
  她凶狠地甩起长鞭,向前方的左右两侧猛烈地轮番抽打;胯下的辕马飞踏着铁蹄,辟出了道路。
  阿木尔紧随其后。他已将弓弩背在了身后,左手持缰,右手攥着长柄蒙刀,频频地向两侧劈刺,格开了一只只飞扑的狼。
  巴雅爾断后,缭绕着一团团刀影,迫使群狼无法近身。
  只要能够掠夺到家畜,狼一般不会刻意伤及牧人,可这家牧人却打伤或打死了不少狼,群狼要以牙还牙。
  然而,它们经不住鞭挞、刀劈、以及怒马的冲击,少顷,包围圈便开裂出一大片缺口;它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牧人全家飞马而去。
  很快,牧人们就上了马道,纷纷勒住马,稍稍透口气。
  这时,天光大亮,茫茫雪地铺展在浩茫的寒风之中。
  阿木尔悲愤地回望着远处的一片狼藉,向乌日娜问道:“额吉,我们不要家了吗?”
  “那不是家,只是毡房和羊圈!不要了!被狼践踏过的东西,太腥气!恶心!”乌日娜愤愤地说。她知道,此时,群狼定然已闯入毡房,将里面撕搅得稀烂。
  “那我们可怎么安家呀?”阿木尔忧郁地问。
  虽然他还是少年,但已深深地体味到了牧人生活的艰辛。眼见着,一个还算殷实的家,经过艰难跋涉,好不容易刚刚安稳下来,却在一夜间破碎了,他心中备感凄凉。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恋家!”巴雅尔愤然道,“马背就是家,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
  巴雅尔很担心阿木尔贪图安稳的日子。当然,谁都想希图安稳,可是,谁都不知道将会遭遇到什么,因此,必须得有随时跋涉的心理;而一旦贪图安稳,必将软化斗志。
  要知道,马背上的人家,真正依凭的不是骏马的脚力,而是自己的心力!
  “我们去哪里?”阿木尔迷蒙地望着无际的远方,不知所以。
  “去南部塔拉!我们现在一身轻,去的了啦!”巴雅尔已然想好了。
  “先找些吃的!”乌日娜点点头,“然后,去寻找我们的邻家!”
  其实,他们要是沿着马道,一路西行,便会遇到返回蒙东的驼队。倘若如此,乌日娜便能与昔日的塾师重逢,那么他们一家就会立刻出现转机;兴许,还会成为这支商队的护卫。然而,他们一转念,却离开了马道,奔向了南部塔拉,继续去经历一番番艰辛的跋涉。
  这便是命运,就在一念之间。
  马蹄“噗噗”地踩踏着厚实的积雪,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猎猎寒风中。但是,这片那拉提并不会因为这家牧人的远去,而平静下来。在这汪辽阔而又迷蒙的空旷中,随时都会迸溅血泪、激荡起爱恨情仇!
  仅仅就在昨夜,便跌宕起伏着多少撕肝裂胆和惊心动魄,每一幕都伴随着剥离体肤般的剧痛——
  群狼和牧人的铁血搏杀、小狼悲惨的夭折、牧羊犬的惨烈与悲壮、牧人家园的破碎、以及血色狼藉中的累累伤痕,无不让这片坚硬而厚重的那拉提感到颤栗。   就在这沉重的颤栗中,又穿刺出了一声声疯狼的哭笑声。
  那音声,时而一丝丝、时而一缕缕、时而一片片,都好像丧礼上那在半空中飘忽的白幡。
  3
  半夜间,当母狼赶到沙场的时候,群狼正在围攻牧羊犬和牧人们,它一眼就看到了——狼群背后那满是散乱蹄印的雪地上,僵卧着三只哨狼。
  它骤然一惊,那高悬着的心,猛然沉落了下去,直坠得腹腔一阵剧痛。它惶恐地扑到眉宇间钉着箭杆儿的哨狼的身旁,抬起右前爪,搭在它身上,使劲推了推。
  哨狼只是僵硬地微微晃了晃,没有一点儿声息。
  母狼忽然觉得,眼前晃动了起来,一阵阵眩晕紧勒住了它的脖子,迫使她感到窒息。旋即,它眼前一黑,栽倒下了。
  它慌忙张大嘴,拼命地喘息;雪地上湿寒的劲风,涌进了它的嘴巴,缓缓冻结住了脑海中的眩晕。于是,它慢慢睁开了眼睛。
  它咬紧牙,鼓劲站起;继而,弓下身,垂头叼住哨狼额前的箭杆儿,使劲地往出拽。然而,带着倒刺的箭镞卡在了额骨内,使它费尽了气力,也没能拔出。情急之下,它将嘴巴凑近哨狼的前额,狠狠地咬那坚硬的箭杆儿。
  它周身都在颤抖,它感到嘴里的钢牙几乎崩裂。忽然“嘎”的一声,箭杆儿被咬断了;随即,两条殷红的血道,顺着它的嘴角蔓延了下来。
  它抬起头,紧盯着三条牧羊犬身后的牧人,旋即,目光便钉在了手握弓弩的阿木尔身上。尽管四周围一片灰蒙,它看不清阿木尔的面孔,但却将他身影的轮廓,狠命地嗍进了心里。
  紧接着,它血脉贲张,周身的血液轰然奔涌了起来,将心中那人影的轮廓,浸染得血蒙蒙的。浓郁的血腥气,激得它一声长嗥,“唰”地扑了起来。
  就在这时,狼王率领着苍狼已经跃入了羊圈,羊群哄然涌荡了出来,乱哄哄、密匝匝地阻挡住了母狼扑凌的方向。母狼只得顶进羊群,横冲直撞着、向前硬挤。
  片刻后,狼王突然冲到了它的身旁,朝它沉重地低嗥了几声,母狼脑海中那奔涌的狂涛怒浪这才骤然落潮;顿时,它想起了身后那远处雪地中的地窝子里,还有着两只稚嫩的小狼。
  如果,自己在厮杀中倒下了,那它俩将成为孤儿……
  于是,母狼使劲摇了摇头,奋力扑起,两只前爪踩踏着绵羊的脊背斜立着,再次盯了几眼阿木尔;然后,它落下身,扑倒一只绵羊,右前爪狠狠一划,便撕裂了绵羊柔软的肚子。
  它一边支着双耳吮吸着惨叫声,一边圈着嘴唇狠嗍着刺鼻的腥血;随后,它又撕咬下一大块儿血糊糊的热肉,那肉坨在它嘴边微微地抽搐;继而,它一抹身,叼着肉坨左突右冲,撞出了羊群。
  它扑到哨狼的躯体旁,再次望了望它;接着,抬起右前爪,轻轻抚了抚哨狼那硬邦邦、冰凉凉的脸,心中奋声嗥叫着,我会再回来的!迎着弓箭扑上去!
  母狼奔去了,任凭脸上鲜血淋漓。它狠狠地咀嚼着、用力地吞咽着,要将血肉迅速地化成浓浓的、融融的、白色的乳液……
  母狼终于吃完了,总算回到了雪地中地窝的旁边。它刹住脚下的“沙沙”声,眼波骤然激荡了起来。
  它看见了两张瘪瘪的小毛皮。
  母狼只觉得,体内“铮”一声裂响,心弦便绷断了;旋即,脑海中一片混沌;紧接着,它直直地蹿起,哭吼了起来。
  蓦然,地窩中那两张小毛皮缓缓地鼓胀、圆润了……于是,它又趴伏下、轻巧地抚摸着它们,暖暖地笑了起来。
  陡然,它听见了小狼“嘤嘤”的哭声。旋即,它霍然而起,围绕着小狼飞速地旋转着……
  清晨,狼群在返回时,路过这里,想将母狼带走。可任凭如何顶、怎样拱,甚至用尾巴狠狠地抽打,都无济于事。它们只得黯然离去。
  离开前,狼王将两只苍狼合力叼着的半只羊,留了下来。
  天狐由来
  1
  在河西那拉提那碧血四溅的雪夜里,白狐母子吞噬了小狼后,便一溜烟儿地逃离了。它俩时隐时现于马道的附近,一直沿着马道的路线,向西穿行。
  当然,这奔逃的方向,是白狐的选择。
  马道东西贯穿,两侧的南北方向,要么是遍布着砺石的丘陵地带,要么是披挂着干枯荆棘的沟壑。无论哪一方,稍一纵深,便是干涸的荒漠;只有分别渡过荒漠,才能抵达南北塔拉。
  白狐的视线再远,也望不到南北的塔拉;它的目光所及,只能看见南北两侧那远处的丘陵、沟壑。它不忍心让小白狐去饱受跋涉的艰辛,所以,就只能带着它,奔驰在马道旁侧那还算平坦的路途上。
  而马道的东向一路缓坡,因而,白狐便引着小白狐,沿着马道的下行线朝西跑。如此,它们能够节省很多体力,以便跑得更远,尽早逃出那狼群的领地。
  本来,它们习惯于昼伏夜出,而眼下,为了尽快远逃,它们也只好出没于明朗之中了。
  明朗烘托着开阔,而开阔又让小白狐感到明朗。于是,它因当下的自由奔跑而欢腾。小白狐身上热乎乎的,这令它愈发觉得惬意。
  忽然,白狐放缓了脚步,小白狐也随之慢了下来;紧接着,它们听见了几声粗豪的犬吠,便同时一抹身,潜向了马道南侧的丘陵。
  它俩伏身在一块儿粗砺的岩石后,两束目光分别从岩石的两侧绕出去,小心翼翼地窥察着。
  只见,一长溜驼队停在路边;队尾处,五条藏獒正在争抢一个壮汉接连抛出的几块儿肉坨儿。
  小白狐旋然感到了饥饿,目光“咝咝”地冷却了下来;瞬时,变得冰冷冷的。
  昨夜,它在吃了血淋淋的狼肉后,眼神便在它浑然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此后,它只要一饿,尤其是盯见了食物,目光就会顿时显得尖利,仿佛两枚带着倒刺的钢钩。
  白狐也饿了,冲小白狐微微叫了几声。
  小白狐一听妈妈那轻微的叫声,就立刻收回了目光,和白狐一起紧缩起来,完全匿身于岩石之后。
  看来,它们又要伺机而动了。
  2
  驼队在打尖。   开路马队业已散开,骏马们或立或卧,等待草料和清水;在它们的身后,负责搬运的伙计们已从一匹匹高大骆驼的脊背上,将沉重的货物卸了下来,整齐地码在路边,好让骆驼们喘口气。
  最后一匹骆驼的后面,延展着几十辆高辕马车,大多数车辆里装的依然是林林总总的货物;尾部的几辆,分别拉的是食物、蓄水的大皮囊,以及柴草和干牦牛粪。另有好几个伙计正在逐辆放松辕缰,以便让辕马们松松劲儿、舒舒气。
  在驼队的两侧,分别有十几条大汉正在来回巡逻,每人手中都端着一杆十三太保连珠枪;尽管他们下了马背,但仍然不得休息。
  驼队的末尾处,熊熊燃烧着几大堆篝火,每一处篝架中,那红绸子似的火焰都在舔着黑黢黢的大铁锅。几名健妇和一个少年各持着一柄大长勺,在各自经管的铁锅中费力地搅动着。
  近旁的藏獒们,在主人的四周略一争抢,便各有所得;它们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香喷喷的肉坨儿,一边悠然散开;随后,相互保持一定的距离,沿着一字型的、长长的驼队来回转圈儿。
  显然,它们也在巡逻。不过,它们踱着碎步,显得懒洋洋的。几年来,它们随着驼队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无论是行进在烈日骄阳下、还是跋涉于狂风暴雪中,从未遭到过侵扰,因此,都有些漫不经心。
  但是,持枪护卫们却时时都在警戒。他们全是大驼的徒弟,无不谨遵师命。
  大驼时常告诫他们,虽然驼队人多势众、枪快马疾,可天天带着大宗值钱的货物出没于草莽间,难免招灾惹祸,所以,一定得时时小心、处处提防,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再加上,他们都知道,当年,驼队在大驼护镖时那惨烈的遭遇。因而,全都倍加小心,尤其是在驼队打尖的时候。
  尽管当时,他们尚小,并没有亲临战场,但在入驼后,大驼对那次遭遇的真实讲述,令他们无不变色。
  大驼之所以对徒弟们苦口婆心,是因为,每每想起当年与老毛子的那次殊死搏斗,他都感到后怕。他总在想,要不是长生天对他的佑护,他恐怕也已血透黄沙。
  因此,大驼刚一掌管驼队,就迅速武装了起来。他用一踏子银票,给驼队买了几十把快枪和数不清的子弹。他所买来的快枪,全是可以连发扫射的十三太保连珠枪。
  他将这些快枪分发给了后来的徒弟们。当然,现在,这些徒弟既是驼队的护卫,又是驼队的伙计,每人的佣金都比把爷那时的翻了好几倍,自然个个用命。
  因而,他那浩浩荡荡的驼队,不仅显得雍容富贵,更显得威风凛凛;再加上,他曾纵马斩落匪首的脑袋,并和几位镖客趁势歼灭了群匪,便一战成名,故此,自打他做了头人后,还一直没有遭遇到匪祸。
  然而,那一次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锥刺着他时时警惕、处处提防。
  在漫长的马道上,令人提心吊胆的,不只是匪祸,还有狼祸。
  虽然驼队处于荷枪实弹的护卫下,可在人困马乏的深夜中,附近很可能会潜伏着狼群。它们一旦乘虚而入,与骆驼、马匹搅在一起,枪支便无法使用了,那必然会成为肉搏战。为了预防狼祸,大驼专门给驼队配备了五条藏獒。
  传说,藏獒的先祖是雪域高原上的雪豹和雪狼,故而,藏獒异常迅捷、凶猛;只要有风吹草动,它们便立刻扑凌而起,绝不会有半点儿迟疑。
  大驼刚刚喂过藏獒,随手掏出一方软帕,擦了擦手;然后,又塞进了长袍皮袄里。他信步踱到前面的一辆马车旁,抽出一卷毡毯,铺展在地上,盘腿席坐;随即,他摘下悬挂在腰际的皮壶酒囊,等待着午餐时小酌。
  3
  午饭做好了。大驼的儿子搏日格德和三位健妇,各托着一个木漆托盘将精致的饭菜送到了大驼的跟前。
  刚一摆布好,大驼冲健妇们笑了笑;随即,笑容一敛,冷面对搏日格德说:“去把你师父请来!”
  搏日格德应声而去,暗地里做了个鬼脸。
  大驼已经很饿了,一边等待着二驼,一边打量着毡毯上四个托盘,里面分别摆放着红食、白食、面食和茶食。
  这是蒙古人典型的饮食。“红食”就是肉食,蒙语叫“乌兰伊德”,以牛羊肉为主,有时,也有马肉和鹿肉;“白食”则是奶食,蒙语叫“查干伊德”,种类很丰富,有奶酪、奶干、奶渣、奶饼、奶皮子、奶豆腐;“面食”通常是包子、馅饼、炒米,逢年过节时,还有糕点新苏饼;“茶食”则包括奶茶、酥油茶和红茶。
  尽管大驼膝前的飯菜没有这般齐全,但也足够丰盛。
  片刻后,二驼赶来了,两人边吃边聊;当然,还是以二驼讲史为主。酒足饭饱后,驼队即刻开拔。
  庞大的驼队缓缓地起行了,队尾渐渐靠近了隐身在岩石后面的白狐母子。那有些臃肿的队尾,由五架宽大的炊事马车组成;从前到后,依次装着食材、清水、炊具、柴草和干牦牛粪。
  干牦牛粪是用来生火和蓄火的,比柴草还好用;蒙古高原上的人家,谁也离不了它。由于它是被风干或烘干的,没有一点儿水分,因而,在燃烧时,并没有什么刺鼻的气味儿。
  望着正在徐徐前行的最后一辆大车,小白狐急得“吱吱”直叫。它和妈妈一直在等待着临近的机会,以便掠走几块儿油亮亮的牛羊肉,可眼看着驼队正在离去,它怎能不焦急。
  白狐没有吱声,只是全神贯注地死盯着最后的那辆大车,在揣测着藏獒们各自巡到尾车时,相互间所间隔的时间。
  原来,驼队的五条藏獒相互保持着稳定的距离,每一条都不时地从队前巡到队尾,然后,再从队尾绕到队前;就这样在循环往复中,它们大范围地相续盘回着、扈从着驼队前行。
  片刻后,白狐终于卡准了,便朝小白狐狠叫了几声。小白狐立刻明白了,妈妈让它必须跟上,一步都不能落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小白狐用力地点了点头,“唰”地绷紧了四肢,调动着全部的气力。
  白狐已然盘算好了,只要它和小白狐能够及时地跃入尾车中,那么就可时时挨着锅灶,这样,它们便有的是捞取的机会。
  并且,它也早已看清了,那辆尾车里装的是干牦牛粪,根本不惹人注意;只有在生火时,一名少年或一个健妇才会到那车的跟前,用木锨铲取一些。   只要它和小白狐留意着,驼队但凡停下,它俩便立刻跳离车厢、钻入车下,那么就能避开随时前来的人;如此,便不会有什么闪失;之后,驼队一经启动,它们再择机跳进车中。
  冬季里,觅食实在太难了!好不容易盯上了机会,它们岂能错过!因而,白狐便要奋力一搏!
  白狐紧绷着心弦,聚精会神地瞄视着;当一条藏獒刚一绕过尾车时,它猛然在心中低吼一声,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小白狐也扑凌而起。
  白狐算得真准,在另一条藏獒尚未靠近尾车时,它和小白狐正好凌空跃起,轻巧地扑入了车厢。
  车厢里的粪堆很瓷实,这使得它俩稳稳地着落了,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因而,丝毫没有引起藏獒们的警觉。
  白狐和小白狐分别小心翼翼地在粪堆里刨了个窝,然后,将身体陷了进去;顿时,它俩感到了温暖。
  大车“咕噜噜”地行进着,有些摇晃,这令它们很快就困倦了。尽管白狐一直提着神儿,控制着自己不要睡去,可还是没能绷住劲儿,终于在温暖的浮动中沉沉地睡着了;它身边的小白狐睡得更加香甜。
  直到傍晚、驼队停下打尖时,白狐才醒来。它骤然一惊,冒出了一身冷汗;旋即,它抬起右前爪,戳了戳小白狐;小白狐也醒来了。
  白狐将尖利的视线从车帮的缝隙中钻出,谨慎地扫了扫;随后,便带着小白狐机警地跳下来,钻到了车下,紧偎着车轱辘伏下身来。
  它俩悄无声息地望着外面,时不时地能够看到,一只只藏獒的四爪在有序地交相踏动。
  马道逶迤于四季都在涌动着的浩风之中;到了冬季,猎猎西风更是汹涌,完全消融了白狐母子身上的气味儿;大风的呼啸声,又彻底淹没了它俩总在抑制着的气息;因而,无论藏獒、还是众人,都对它们无有察觉。
  夜深了,人们都已睡去,就连巡逻的护卫们也停了下来,三五成群地围着一字排开的堆堆篝火,打着瞌睡;五条藏獒直直地转了一天,也都累了,分别冲着不同的方向趴伏着,昏昏欲睡。
  白狐带着小白狐,轻悄悄地潜到了篝架上的铁锅前。
  它俩各自斜立着,全都用左前爪扒着锅沿儿,然后,探出前突的嘴巴,小心翼翼地、使劲地舔吸着锅里的肉汤;紧接着,又用右前爪抓捞出还带点儿余温的牛羊肉,悠着劲儿扔到地下;随即,伏下身,无声无息地撕咬、吞咽。
  飞快地吃饱后,白狐母子又钻回到车下,紧贴着车轱辘的内侧,一边舔着嘴巴,一边等待着第二天启程时,再伺机跳进车厢。
  就这样,它俩时下时上、随着驼队一连走了三天,有吃有喝、紧张而又悠然地来到了河西的那拉提。
  三天前,白狐准备带着小白狐在跃入尾车之前,它就知道,要是随着驼队一路吃喝,它俩就会返回狼群的领地。
  但是,白狐并不紧张。它明白,如此浩荡的驼队,一路上,人喊马嘶,还有护卫、藏獒,狼群哪里敢靠近!因此,它和小白狐一定会很安全!
  至于驼队抵达了目的地,它俩再去哪儿,白狐根本不想。
  它与小白狐用大半夜和一个上午跑的路程,驼队居然走了三天;也许,等驼队到达目的地后,已经春暖花开了;那时,打食就容易多了,它俩便四处可去。
  的确,驼队行进的速度很慢。这也难怪,驼队运载的主力是骆驼,而骆驼虽然具有很强的运载能力,却难以走快;它们前面的开路马队、后面的高辕马车,便也只能依就了。
  4
  晌午十分,驼队停靠在河西打尖。
  前几天的那场大雪,已将河面冻结,搏日格德和三名健妇只好破冰融水。好不容易刨取了许多巨大的冰块,搏日格德就得生火了。
  他提着木锨,来到了尾车前。一连走了三天,那拉提一带人烟稀少,驼队无法与牧民换取干牦牛粪,因而,尾车里的干牦牛粪就要见底儿了,搏日格德只能跳进车厢铲取。
  就在他上车时,一不留神,木锨碰到了车帮上,旋即,便从他手中脱落,掉到了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顿时,将车底下的小白狐惊得嘶叫了一声。
  可搏日格德并未着意。他翻身下车,俯下身、去捡木锨,并漫不经心地随眼瞟了一下车底;蓦然,他那散漫的眼神儿,与车轱辘后面的白狐母子那惶恐的目光遭遇了。
  搏日格德猛然一怔,随之发出了一声惊叫;继而,他半蹲着,抄起木锨,向车下使劲地捅去。白狐母子惊慌地跳闪开,倏然钻出车底,仓惶奔蹿。
  “烏妮格(蒙语狐狸)!乌妮格——!”搏日格德霍然站起,紧攥着木锨,盯视着它们飞闪的背影大喊。
  五条藏獒毫不迟疑,几乎同时扑凌而起,向白狐母子追去。
  护卫头领听见了大喊声,连忙奔过来,放眼一望,便明白了。他赶忙抬起右手,将拇指与食指圈在一起,噙在嘴里,打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厉的呼哨。
  五条藏獒立刻停下了脚步,怏怏不快地返身回来了。
  “你怎么不让追了?那可是乌妮格,一身的好毛皮!”搏日格德满脸不悦,埋怨道。
  “那是白狐——腾格里的精灵!伤不得!”头领摇了摇头。
  说着,他继续眺望;转瞬间,白狐母子便消失了踪影。
  “我也听人讲过,白狐是腾格里的精灵,可谁知道真假!”搏日格德很不服气。
  “老人们都这么说,当然是真的!”头领很笃定。
  “红狐、黄狐,都是乌妮格,它们为什么不是腾格里的精灵?”搏日格德反诘。
  “老人们只说白狐是,自然有道理!你一个加勒呼,问这么多干啥!要问去问你师父,他有学问!”头领拍了拍搏日格德的头,又去巡逻了。
  “我的头谁都敢拍!”搏日格德一边拨拉着头顶,一边小声嘟囔,“我阿布不待见我,你们就狗眼看人低!哼!”
  “头领可是好心,别跟谁都置气!”搏日格德的背后,突然冒出了二驼的声音。
  “呦,师父!”搏日格德赶忙回身。“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没有一点儿声儿?”
  “真不会说话!我是土行孙呐,还‘冒’出来的!”二驼亲昵地训斥道,“你那么专注,当然没有留意了。读书的时候,也得这样!”   “师父,我阿布总说,你有大学问!你快给我讲讲,白狐怎么就是腾格里的精灵呢?”搏日格德好奇而又急切地问。
  二驼笑了笑,略一思索,说:“走,一边生火,我一边给你讲;免得你阿布又训你偷懒。”
  搏日格德做了个鬼脸儿,铲取了干牦牛粪,走到篝架旁;然后,将干牦牛粪均匀地撒在柴草里,点燃了篝火。
  5
  望着蓝红相间的烟火,二驼徐徐地讲述道:“在中国最早的百科全书《山海经》中,就有关于白狐的记载:‘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啥意思,师父?”搏日格德挠了挠后脑勺。
  “意思是说,青丘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狐狸,却长着九条尾巴;它吼叫的声音,和婴儿的啼哭声很相似,并且,能吞食人;吃了它的肉,就能使人不中妖邪毒气。”二驼解释道。
  “那种野兽,形状像狐狸,就一定是白狐吗?”搏日格德追问。他只要听师父一讲学问,就不由自主地说起汉语;当然,这也是大驼曾严厉要求过的。
  二驼笑了笑,回答道:“据逸闻,青丘山里那种状似狐狸的野兽,在春、夏、秋三季中,毛色接近草的青色,因而,被称为‘青狐’;而到了冬季,只要一下雪,它的毛色即刻就变成了雪白色,所以,又被称为‘白狐’;由于它们能够随顺天时而变色,故此,这二色之一兽,便被并称为‘天狐’。”
  “即便它会变色,怎么就是长生天的精灵呢?”搏日格德依然不解,继续问道。
  “那都是传说。不过,传说往往是一种信仰的起源。”二驼分解道,“传说中,白狐要是能够历经千年的修行,就能修炼成九尾狐。”
  “九尾狐又是什么?”搏日格德紧问。
  “九尾狐是精灵,就是人们常说的狐狸精。”二驼扶了扶琅镜。
  “那白狐要怎么修行,才能成为精灵呢?”搏日格德越发好奇了。
  “相传,只要夜里有月亮、星星,白狐就坐立着,仰头吮吸月精星华。当它摄取了足够的灵气,尾巴就会一分为二,直至最终裂变为九条尾巴。所以,狐狸精的灵气全部储藏在尾巴里。当白狐修煉出九条尾巴来,就有了九条性命。”二驼讲得津津有味。
  “难怪,白狐的尾巴那么粗大!”搏日格德的脑海中,骤然回闪出方才白狐飞奔时的背影,进而追问道:“可白狐修炼成了九尾狐,和长生天又有什么关系?”
  “在流传下来的汉代石刻、画像及砖画中,常有九尾狐与白兔、蟾蜍、三足乌鸦列于西王母的座旁,以示祯祥。其中的九尾狐,因为有九条命,则象征着生命力旺盛,并且,子孙繁息。”二驼津津乐道。
  “一提起西王母,自然就关涉到玉皇大帝;而玉皇大帝则代表天;天就是老天爷,蒙古人叫作‘长生天’,也就是腾格里!”二驼总算揭开了谜底。
  “师父,还有白狐的传说吗?”搏日格德听迷了。“再给我讲讲!”
  “有的是!内地流传着一本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那里面搜集了不少关于白狐的传说。不过,我不讲那些,我要给你讲一个大传说!”二驼有意卖起了关子。
  “大传说?快讲快讲!”搏日格德好奇极了。
  “但是,你不能光听故事,你得要学着破解传说。”二驼见缝插针,又开始了教习。
  “破解传说?什么意思?”搏日格德不知不觉地“咬钩”了。
  二驼暗自一笑,娓娓道来:
  “远古时期的大禹,有一次来到了涂山——据考,在今河南嵩县。在那里,他遇见了一只九尾白狐,并听见涂山人唱歌,‘绥绥白狐, 庞庞九尾’;意思是说,如果,你要是在这里娶白狐做妻子,就会子孙昌盛。于是,大禹就在涂山娶了九尾白狐。”
  “从这个传说里能‘破解’出什么?”搏日格德不明就里。
  “其实,这只是一个‘人兽婚配’的传说。从中可以破解出,远古时期的涂山人,是一个以“九尾白狐”为图腾的部族;他们把部族中最漂亮的女子嫁给了大禹;为了让这个女子显得神秘,从而体现出高贵,涂山人便说,她是九尾白狐。”
  说到这儿,二驼意犹未尽,继而,又补充道:“这个传说还有后续:由于九尾狐有这么一件很风光的事情,所以,后来的狐狸精们,总喜欢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涂山后裔,以炫耀血统的高贵。”
  “师父,你真有学问!我真得跟你好好学!”显然,搏日格德在潜移默化中品出了一点儿学问的魅力。
  然而,转眼间,搏日格德的思绪又游移到了方才的疑问中。“可是,我刚才明明看见,那两只白狐都只有一条尾巴,并不是九尾狐;它们还不是精灵,为什么就不能捉呢?”
  “那白狐虽然没有九尾,但九尾狐毕竟是白狐。当然,这仅仅是传说。不过——”二驼话锋一转,道出了玄机。“传说一经融入了信仰,总是令人敬畏!你不怕长生天吗?”
  “怕!”搏日格德立刻双手合十,仰望着苍茫的天宇。
  迢迢马道
  1
  白狐母子只过了几天饮食无忧的日子,又得在漫长的严冬中四处游荡了。既然已被发现,甚至还几乎遭遇凶险,它们便不敢再打驼队的主意、更不敢再靠近了。
  趁着驼队还在打尖、震慑着狼群不敢临近的空当,白狐母子又沿着马道的旁侧,继续向西飞驰——它们害怕狼群寻仇。几天里,这是它俩第三次途经这一带了。它们只能在反复的奔命中,求得生存。
  突然,白狐母子听到了狼的哭声。
  尽管音声喑哑,但却令它俩不寒而栗!它们慌忙一折身,潜到了一块儿岩石的后面;随即,惶恐地四下窥探。
  立时,它俩便发现,远处,一只老狼正坐立于冰雪板结的那拉提上,声声哭嚎。
  它怎么敢出现在这里?它不怕被驼队的藏獒发现吗?白狐感到惊疑。于是,它着力打望,并竖直尖尖的耳朵,用力倾听。
  少顷,它便明白了,它是那只母狼!它是在寻找我们吗?甚至已然发现了我们,正准备截杀?白狐顿感一阵颤栗!   但旋即,它就释然了。不会,绝对不会!要是那样,它怎么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在声声嗥哭?它必定会深深地隐藏,以便骤然闪现在我们身旁!
  哦,明白了……白狐心中一抖,仅仅几天,它竟老成了这样……在这冰天雪地中,它吃啥呢……
  白狐瞭望着无垠的那拉提,满眼都是苍茫的冰雪……
  那拉提上的雪,一直没有开化,恐怕得等到来年的春天了;然而,现在还只是初冬。
  在漫漫的寒冬中,母狼迅速地枯萎了,不久后,身上就满是苍白的毛发。虽然它已然羸弱,但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时常耗费着气力哭啊哭;那音声,时而一丝丝、时而一缕缕、时而一片片……
  驼队离开后,狼群每每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给它留下点儿吃的;可后来,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它去哪儿了?
  群狼只能说“它”了,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叫它?母狼?老狼?但是,无论怎样,它们都不愿说“疯狼”。
  狼王猜想,它,也许是去追寻白狐了。早在第一次给它留下半只羊的时候,狼王就已经在延展向远方的印痕中,辨析出了白狐的脚印。
  可略一思忖,狼王觉得又不会。它在这里僵卧了这么长的时间,白狐早已遁去了踪影,它还去哪里找寻?
  其实,狼王早就带着群狼将这一带搜了个遍。尽管发现了白狐栖身的地窝子,但它明白,白狐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谁都知道,白狐太狡狯,狡狯得可怕。
  所以,狼王根本不去猜测,白狐去了哪里。
  当然,狼王憎恨白狐;同时,也痛恨牧人;因而,它不知道,该把这笔血账究竟算在谁的头上。
  要是白狐不趁机逞凶,那么小狼便不会惨殇;倘若,哨狼没有被那少年牧人射杀,那么它的妻子,就不会因为隐约听到了它猝死时的惨嚎,而前去营救,从而离开了小狼;所以,狼王搞不清应该更加怀恨谁。
  其实,狼王不必算来算去,因为,根本算不清。那一笔笔血迹斑斑的账,在那拉提实在是太多了。
  只不过,那早已板结了的斑斑血迹,很快就会被后面的大雪覆盖;然后,在春暖花开时,于冰消雪融中被消解得干干净净,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
  2
  白狐母子张望了一阵后,奔窜而去。它们又去往了哪里,不得而知。反正,它們是长生天的精灵,有九条命,经得起折腾;就好像驼队在经历过把爷、大驼两代头人后,必定还要在马道上走下去一样。
  马道早已被开辟而出,就不能闲着;沿途,无论牧民、还是达官显贵,都已习惯了驼队那“嘚嘚”的马蹄声、悠扬的驼铃声。尽管马道逶迤,纵贯千里,可驼队不管到了哪里,都会激荡起海浪般的喧哗,这便令草原、草地、大漠荡漾着生机。
  当然,驼队也总是招惹着人和野兽的觊觎,因而,必然裹旋着怒潮似的戾气。然而,无论怎样,既然最早的驼队已将马道开辟,那么一代代的驼队就得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马道!
  马道……
  创作谈:戏剧结构在小说结构中的嵌入
  多年前,为了生计,我曾精读过十几部世界名剧(话剧);之后,将它们逐一改编为中、短篇小说。
  那是一次艰辛的阅读、创作经历,历时大半年。但我没有想到,其所产生的真正价值,要远远高于当时的稿费收益——从那后,我对戏剧结构有了些许认识,并有意识地将其转换,嵌入到小说创作中。
  戏剧结构主要是指,戏剧冲突与网状交织。
  所谓的戏剧冲突,是将人物之间的矛盾、事件之间的矛盾,集中化、强烈化。集中化,就是把所有的矛盾在开场的第一幕中,有次第地全部展现,从而使得一个个单位悬念,构成整体的大悬念。强烈化是指,无论人物冲突、还是事件冲突,都得要有高程度的对冲和快节奏地推进,从而凝华戏剧效果。
  所谓的网状交织,就是将所有的情节线索,有机地糅合在一起——相互楔入、相互穿插,从而增强戏剧肌体的张力,起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戏剧效应。
  拙作《马道》,就在追求这种戏剧结构,尽管未必成熟,但却有着清晰的嵌入意识。
  第一章“雪夜奔袭”,就将白狐与狼的潜在冲突、狼与牧羊人家的剧烈冲突,牧羊人的奇秘身世、马道沧桑与驼队的沉浮等等这些悬念,有序而又有机地展现出来,从而形成了整体的涡旋,以期增强阅读的代入感与期待感。
  同时,又为各条情节的线索形成了发端与伏笔;如此,既能有序地发展各条线索、推动情节,又能与各情节发展到高潮时、所抖出的包袱形成呼应,从而由点生发面、由面铺展成为整体。
  《马道》共有四条情节线索,即,白狐与狼的纠葛、狼与牧羊人的冲突、驼队的兴衰、秀才的沉浮。在将这四条线索布局时,作品呈现出了网状结构,亦即,令它们相互穿插、交织,并最后合拢。
  在使用网状结构的过程中,往往会遭遇一些凶险,那就是逻辑的障碍。要想破除这种凶险,就必须得捋清时间逻辑、空间逻辑、情节逻辑。
  也就是说,各条线索中的情节所发生的时间、以及相互间的交割;所发生的空间、以及相互间的交集;情节之间的外在关系与内部关联,全都得具备稳定的逻辑关系。
  要将这些不同的逻辑关系,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进行合理地衔接时,还需考虑起承转合。
  由于每一章节所承载的内容,归属于不同线索下的情节;而章节之间,又是有序的;那么在章节切换时,就需机智,以便悄悄地、光滑地进行穿插、迂回。
  此外,《马道》还在着力体现小说的一种特质,亦即,虚构与真实的关系。小说的灵魂是虚构,但它必须着落在真实的细节上。
  当然,这种虚构是指,创作主体的体验与间接体验的变形与夸张。如此,小说才好看。要想好看,就得要有故事性、甚至传奇性。
  对于小说是否需要充溢故事性、乃至于传奇性,在小说创作的理论中,颇有纷争。但我一直不敢忘却小说起源时的社会功用,也就是小说的出身;我不敢忘记它的出身,是因为,我不愿背叛读者大众。
  《马道》中的诸多细节都是真实的,比如,草地的风情、蒙古族的饮食、狼性的神秘、人心的复杂。这些真实性合力于一体,才能够托得起虚构。
  《马道》有一些西部文学的气味,雄浑、苍凉、悲壮,并试图在追视崇高。当然,《马道》也许还不够成熟,但是,成熟从来都是从不成熟当中生发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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