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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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素贞搭地铁到了高铁站,取了票找到离检票口最近的长椅坐下。一切都很顺利,时钟正指向八点。候车厅里川流不息,人人表情淡漠并且心无旁骛,没有人注意她。意识到这一点,她慢慢松弛下来,原先的紧张和不适逐渐被一种新鲜的安全感所包裹。
  不可思议,但感觉很好,好像身体里丢失的某一部分正在慢慢回来。
  她掏出梳子,解开头发重新梳了梳,低低挽了个髻。她眼前出现电饭锅里保着温的杂粮稀饭和蒸笼上的香菇松仁烧卖,餐桌上搁着的一小碟凉拌木耳,一小碟姜丝黄瓜丁。之璟趿拉着拖鞋上卫生间,睡眼惺忪地站在厨房门口问她:“妈你什么时候走啊?”
  “哦,弄好了就走。”她站在水槽前低头清洗小片的生菜叶,樱桃头天晚上说要吃三明治。
  “路上小心。”之璟张嘴打了个哈欠。
  “嗯。”她朝门努努嘴,“你去睡吧,昨天回来又一大晚。”
  他点点头,趿拉着拖鞋往卧室去了。
  今天是礼拜六,他们仨会睡个懒觉。而她,按计划应该吃完简单的早饭后坐上开往湖城的拼车。
  一个半小时前,她打开随身的深咖色亚麻布包试图收拾行李,忽然心念一动,为什么要回家呢,不过是换个地方重复这些劳作,买菜烧煮清扫?三年零八个月,她像个两栖动物,在南京和湖城之间作一两周或三四周一次的疲劳迁徙。她为自己一刹那之间涌上心头的想法而震动,为什么不呢?
  透过厨房的玻璃窗看出去,天很蓝。素贞记得,是那种不可思议的蓝,太阳光从云层里落下来,君临万物,照耀万物。小区的仙女湖边生长着一小片紫薇林,团团开满粉色紫色花朵。有人站在湖边弯腰修剪绿色的灌木和草地,阳光把湖水揉搓成一枚枚跳跃闪烁的银币。素贞收回目光,手脚不停地淘米煮稀饭洗木耳切木耳拌佐料,统筹兼顾洗脸刷牙收拾家务,并且上网订了目的地为杭州的高铁票。坐在地铁上,她微信跟拼车司机退了约车。这几年在南京和湖城之间兴起了很多拼车,有私人的有客运公司的,服务周到包接包送到小区门口,她一般选择客运公司的商务车,感觉上更安全牢靠一点。
  而现在的事实是,她心血来潮地逃离了原来的计划。之璟会以为她回了湖城。湖城的夏老师会以为这个周末她又因为儿子媳妇加班出差或者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回家。
  她有理由相信,他们不会发现,如果她在周日下午回到南京的话。她弯了弯嘴角。怎么说呢,她喜欢这种逃离命运的想法。
  二
  随着人流上了车,素贞找到座位坐下。16车厢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她很满意,她喜欢16这个数字,也喜欢靠窗,可以看着沿途风景发些无所事事的呆。车厢的每张座椅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广告:“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浓得要洇出绿来的粗体字,写在不甚清洁的铺展在靠背中间的白色枕巾上。其下是一排排黑色小字,罗列着西湖十景,什么苏堤春晓、曲院风荷、柳浪闻莺、雷峰夕照……
  难道真要跑到雷峰塔前去唱《白蛇传》?她笑了一下,慢慢闭上眼睛。一个多星期前,接到淮剧团团长的电话,“朱老师,你能不能回来救个场啊?我们有个全省性的淮剧汇演,团里选送的两个节目已经排练了一段時间,潘老师唱《白蛇传—祭塔》选段,前天下班路上她被车剐了一下,喔唷,这要人命了。我们想来想去,这段大悲调只有你能唱了。”
  “被车剐了?什么车?要不要紧啊?”她眼前出现那张眉毛细挑有着棕色猫眼的脸。算起来,他们一帮人一块唱戏也有十年了,都是业余爱好者。淮剧团早就开始衰落,现在不过是名存实亡,连团长在内也就三个人上班,哪来什么专业演员,从台上唱的到台下乐队,清一色票友。
  “噢,上了石膏没什么大碍,但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呐。朱老师啊现在就指望你了,只有一个多星期时间排练,不过以你的功底回来跟乐队合一合,很快的,救场如救火啊!”团长的声音在电话里呼哧直喘,无端有种兵荒马乱。
  素贞踌躇着,到南京带樱桃这几年,就连回趟家也是匆匆忙忙,难得有机会到剧团过把瘾,遂把心也淡了。一个人在家会放着手机音乐哼上几句,《祭塔》这段自然是熟极而流。
  “主要是这边磨不开身,儿子媳妇上班忙,孩子又小,喛,晚上我跟他们商量商量,明天回你电话。”排练要一个星期,之后还要出去演出,搞不好还要去各地汇演。
  晚饭做得相当聚精会神,鸡汤炖山药撒了几粒枸杞,醋熘鱼片,香椿头炒蛋,清蒸珍珠藕丸子,盛在成套的青花瓷餐具里。水晶吊灯投下淡淡光晕,似乎是可以入画的。他们家跟许多上班族一样,晚饭是重头戏。素贞一个人的午饭,一般都是因陋就简,吃点早上剩下的,要不然就下口面条。这天之璟律师事务所里有应酬没回来吃晚饭,素贞决定跟媛媛商量。因为好几次跟之璟说什么事,最后还是拐到媛媛那里了,想想也正常的,女人理所当然应该是家庭的中心。
  她把团长电话的意思说了一遍,只说大概要一个星期,她没说之后还要汇演。媛媛正在给樱桃夹鱼片,她把筷子举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小会儿。
  “鱼刺?我片的时候看了又看的。”她小声说。
  “噢,不是,是葱白。”媛媛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妈你刚才说淮剧团那边的演出,要一个星期?”
  “嗯,不知道山东奶奶能不能过来?”
  “唔,我一会儿问问我妈。”她沉吟着,眉毛紧了一下,“看看怎么办。”
  素贞看着媛媛搁在餐桌上的手机,嗯了一声。
  问问的结果是很晚了之璟来告诉她,山东奶奶来不了,果园里忙着下头茬苹果,雇了几个工人还跌跌爬爬忙不过来。她正倚在床头看电视上放的动物世界,一部关于企鹅的纪录片。
  “妈,淮剧有什么唱头,一帮老头老太的。”之璟嬉皮笑脸地说。
  “你妈也是老太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高兴。
  “我妈还小着呢,上回我同事还夸你年轻,说你看上去顶多四十多岁。”之璟翻了翻桌上的书,笑着说,“不就唱个《白蛇传》嘛,什么时候陪你到杭州,咱们到雷峰塔前面好好唱一出。”   “好了,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我说真的,咱们明年春天去。”
  “唱不唱无所谓,本来就是玩的,再说也好几年没正经八百地登台了。”她想他忘了现在正是春天。
  之璟看上去松了口气,搭讪着带上门出去了。
  素贞木然看着电视,她其实希望之璟能坐下来,听她聊聊。不一定要聊《白蛇传》和雷峰塔,哪怕是聊聊企鹅呢。终年积雪的南极,生长着一种最古老的游禽。它们住在一座巨型环形火山的顶部……
  车厢里一阵嘈杂,不同口音的说话声以及拉杆箱在地面滑动的声音,素贞睁开眼睛,这么一会儿竟然眯着了。列车停下,又继续加速向前。她晃晃脑袋,好像要甩掉残留在脑袋里的很多很多围在一起不停转圈取暖的企鹅。
  这几年她被失眠持续困扰,刚才那二十分钟的入睡似乎弥补了昨夜的辗转反侧。她看到旁边座位上的女孩一直戴着耳机在玩手机游戏,或者跟她一样小睡了会儿也未为可知。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一男一女,女人靠窗坐着,时不时地弯腰去整理座位下面搁着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头顶一圈新冒出来的白发有些刺眼,跟怒放的白菊花似的。
  男人是个肤色暗黑的胖子,跷着二郎腿,肚子都快顿到大腿上了。胖子瞄着座位底下的帆布包发问,“干吗不搁行李架上?”
  女人垮着脸,絮叨着,“不能搁上头,里面装着小磨麻油,还有十斤草鸡蛋和两只老鸡,起早现杀的。”
  “喔唷,走亲戚啊。”胖子抖着腿。
  他们不是一起的。胖子看上去岁数不小了,眼袋跟小酒盅似的,鼻头红通通的,像刚刚被人打了一拳。
  “媳妇坐月子,大的上小学还没丢开手,这个是二胎。”女人叹口气,揉揉肩膀。
  “你丈夫不一块去?”
  “家里还有两个老的呢。他在厂里还上着个班。”
  “哦。”他大概有烟瘾,右手食指和中指很形而上地抓挠着,到底忍不住追问一句,“多大岁数还上班?”女人看上去总有六十好几了。
  “退是退休了,厂子又返聘回去问问事。”女人想了想,又说,“我们负担重,上有老下有小。”
  素贞转过头看向窗外,耳边响起一个缓慢温和的男中音:雌企鹅要长途跋涉到八十公里外的海域為企鹅宝宝觅食,道路铺满积雪和冰层,覆盖着泥泞的火山灰,它们要历经重重艰险,要躲过海豹海狮的进攻,只有平安归来的妈妈才能见到自己的宝宝。妈妈们喂给小企鹅存在嗉囊里的半消化后的食物。它们要分七八次吐出来喂给自己的宝宝。
  三
  车窗外面,迅疾掠过绿色的树,白色的河流,白墙黛瓦的人家,以及大片大片的田野,偶尔有盛放的花朵凝固着飞翔的姿势。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上一次去杭州,还是十年前,单位组织三八节旅游,到的杭州和乌镇。十年前,素贞此刻想起来就跟上辈子一样。
  “小儿子在诸暨,大儿子在广州。大儿子生的姑娘,读初中了,我在那带了七八年,那个日子真是不好过啊,住在21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那个难受哇。”女人的声音疲倦而淡漠。
  “大城市,不习惯。”胖子同情地说。
  “他们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从早到晚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不瞒你说,眼泪淌了多少。”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媳妇说起广州话来,我一句也听不懂。”
  素贞心里紧了一下,空气有刹那的静默。她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女人,害怕她的眼泪溢出眼眶,进而引发于事无补的啜泣。她理解这种感觉,她的之璟,从她身上分娩出来的一块肉,一天天长大,好像也一天天离她更远。她常常不知道可以跟他谈些什么,这很可笑,她竟经常会在儿子面前觉得不知所措。她想象不出来他代理着当事人的案件,在法庭上口若悬河唇枪舌剑。有时候,她也试着理解,他在工作中把话都说完了,所以回到家就不那么想说话了。媛媛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财务,出差加班还要整天忙着考各种证,那些也许渐渐剥夺了她交谈的欲望。
  她们婆媳关系应该算是不错,没有拌过嘴,没有红过脸。媛媛一直叫她妈妈,她也试着把她当女儿。后来她知道,那大概不太可能做到。樱桃出生的时候,比预产期提前了两个星期,当时情况有些不好,医生建议剖宫。家里有个亲戚在市妇幼院上班,提前打点好了一切,托的医生是全省的产科权威,自然信得过。全家人征询产妇意见,素贞记得,当时谢媛媛躺在产床上疼得满头大汗,一只手攥着床头栏杆,一只手抓着之璟的手腕,好半天憋出一句话:“我要等我妈来。”
  左等右等,大家都心急如焚,亲家母拎着一口袋自家长的国光苹果赶到产房。剖到底还是剖了。山东乡下会长苹果的妇人,饶是比她朱素贞多生一个孩子,到底不能左右一个婴儿以何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事后,她在心里对自己叹了口气,剃头挑子不能一头热,此后自己怕是要守住婆婆的本分。
  胖子显然有些饶舌,继续像法官似的下着结论,“你帮大儿子带孩子,肯定也要帮小儿子带,要不然说你一碗水没端平。现在的年轻人,咳,认为父母帮他们带孩子天经地义,以前还能说是贴点钱找个保姆,现在谈保姆色变,信不过,不保险哪。要我说,也不能个个都去喂孩子安眠药个个都是纵火犯不是。”
  “是啊。”女人怕冷似的瑟缩了一下身子,“我最多服侍个月子,年纪大了浑身毛病,带不了孩子。”
  “我拉过一女的,蹲在地上给孙子把尿,站起来的时候猛了,一头栽到地上,送到医院,躺几个月了,植物人一个。”胖子喝了一口水,补充说,“我开出租的。”
  “哎哟,那怎么了得。”女人喃喃说。
  “身体最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胖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艰难地甩了甩胳膊,扭了扭胯,藏蓝条纹衬衫里的肥肉随之此处无声胜有声地抖动起来。
  素贞因为睡眠不好去看医生,医生让她多运动,多自我调整,实在不行再开点帮助睡眠的药。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跟着住同一幢楼的河南女人到小区的仙女湖边上学跳广场舞,每天晚饭后六点半到七点半。说湖有点夸张,其实就是个椭圆形的人工池塘。池塘边上立着座衣袂飘飘的仙女雕像,仙女湖因之得名。雕像只可远观,因为长久的风吹日晒变得色泽惨淡布满污垢尘埃。   当然也不是每天都能跳,如果之璟和媛媛都在外面应酬或者加班上晚班的,她就得在家陪樱桃练琴。每天跳一个小时,甩甩胳膊踢踢腿扭扭胯,出一身汗,感觉人也精神了许多,虽然睡眠并没有明显的改善。
  大家在一起说说话,交流每天的菜式,孙子孙女报的课外班。然后,有媳妇的谈谈媳妇,有女婿的谈谈女婿。她们是母亲,也是婆婆或丈母娘,都有一张近似的倦怠而陈旧的脸,皱纹眼袋以及因为地心引力发生的各种下垂,让她们殊途同归,不得已結为同盟。大家聚在一起像放风,这一天就这么滑了过去。
  素贞是后来加入的,总是听的多说的少。好长一段时间,她每天都能听到咕咕咕的叫声,广场舞音乐响起不久,一群鸽子盘旋在仙女湖上空,像一阵黑色的雨点,一忽儿移到东,一忽儿移到西,素贞有时候简直已经听到了那些翅膀切割空气的声音。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那群鸽子。天空正在不断暗下来,呈现出一种从紫蓝向黑过渡的暧昧色彩。
  河南女人还把素贞拉到了她们广场舞的微信群,叫作“候鸟的爱”。
  素贞不解地问,“候鸟的爱?”
  河南女人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有自己的家,为了孩子来到南京。候鸟一年飞两趟,我们比候鸟还累,一年要迁徙多少趟?”
  素贞扑哧一下笑了。微信群里三十多个人,来自五湖四海,内蒙古,海南,新疆……什么口音的都有,都是女人。群里总有那么几个活跃的,不时上传些广场舞曲,新的教学视频,得意的菜式,新学的烘焙,以及各种自拍。有时候也会发点段子,比如“带薪保姆”那段顺口溜,大家看了,就笑一笑。
  河南女人俨然是广场舞的发起人之一,说话做事有当仁不让的权威和决断。素贞不久后得知,她退休前是个什么银行的一把手。她发挥特长,把广场舞这个小团体管理得像个小社会,谁负责音乐,谁负责领舞,谁负责服装。每两周要学一支新舞,信心十足准备亮相社区的国庆艺术节。她要求大家克服困难,做到不缺勤不落课。她很有煽动性地说,“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回家,我反正到时候就吃饭,对不起,六点一刻我饭碗一撂就下楼,你们爱洗不洗,碗不洗能等,广场舞不能等我一个人。”
  旁边有人跟素贞低语,“你别看她在外面说的这样,她儿子媳妇在家什么事都不做的,就连媳妇的内衣都是她洗。喛,想想也不容易,以前好歹是个女干部,都是她指挥别人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素贞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个月你还记得啊她回去几天,后来说是家里有事。其实是跟媳妇吵了一架,气走的。她媳妇,喛,听说是个不好相处的,她呢又是个说一不二的。”
  河南女人曾经对素贞很器重,“你身材这么好,保养得也好,人又斯文,一点看不出年龄,你好好跳,跳好了给我到前面领舞去。”
  素贞退后一步,嗫嚅地说,“领舞我可不行,我就这么跳跳,只当锻炼锻炼身体。”
  河南女人没有下颏的下颏抬得很高,“你身材这么好,不想领舞?”她边说边摇头,眼睛睁得很大,素贞看见她的瞳仁里浸泡着黄昏日色下纷乱的鸽影。
  素贞感到一点冷意,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冷。
  四
  车速太快,一切都被夸张地拉成线性,素贞还是觉得看到了一些什么,阳光洁净而透明,一小片树荫,有人在树下坐着。田野里吹过风,吹过大朵大朵的棉絮一样的云影,依稀有只牛在低头吃草。
  素贞跟河南女人经常会在菜场遇上。她素来讲究,买个菜也要穿得端庄隆重,黑地彩花织锦中袖旗袍箍在身上一匝一匝,本来身量就高,又梳个巍峨的发髻,更显得浓妆盛大。
  “喛,跑到菜场就犯晕,不知道吃什么好。”河南女人抱怨,“一家三口都挑食,你问他们想吃什么,都说随便,喔唷,满菜场哪来随便这个菜。”
  有一阵子,素贞去跳得少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来之璟和媛媛不是加班就是有应酬。二来她也不喜欢那种怎么说呢被控制的感觉,刚从一个单位退休,又进入另外一个小单位。没想到,后来就出了那个事。
  两个穿着深蓝制服套裙的服务员笑容满面地推着小车过来,边走边亲切地吆喝,车厢里沉渣泛起,小小地活跃了起来。素贞瞄了一眼,小车上挤挤挨挨放着坚果、牛肉干、面包、蛋糕、瓜子、巧克力等等,切成小块装在透明餐盒里的水果。女人够着脖子向服务员询问水果的价格,听不清服务员回答三十还是四十,女人摇摇头,缩回座位上。素贞旁边的女孩睡得昏天黑地。到底年轻。
  平时实在睡不着,素贞就坐在床头看看电视,看看书。她记着医生的话,“睡不着的时候,你不要着急,急也睡不着。不然,你就看看书,慢慢总会睡着的。”
  有一次,她听到媛媛跟之璟的对话。
  “你妈还挺爱看书的。”
  “我妈一直爱看书,她图书馆上班嘛。”
  “图书馆上班就爱看书啊?”
  “图书馆上班怎么就不能爱看书了?”两个人嘻嘻哈哈像说绕口令似的。
  他们散步回来,以为她跳广场舞去了,她其实腰不舒服跳一半就回来躺下了。
  她本来腰不舒服,这下心里也不舒服起来,为着媛媛口气里的那么一点点轻慢。其实媛媛说的没错,她的同事没几个爱看书的。工作几十年,每天埋头在故纸堆里,呼吸着经年累月的灰尘、霉味、潮气,日复一日地做着分类、登记、编目、盖章、归档、贴签、上架等杂事,接待形形色色的借阅者,借出去还回来,过手的书怕是不计其数了,谁还想看书呢。这么一想,其实还真没什么值当生气的。
  素贞还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女人在对面打着盹,脑袋磕在胸前,一上一下的像在不停点头作揖求饶。胖子出去转了一圈,手里拎着硕大的满是褐色茶垢的水杯慢慢悠悠地回来了,应该是找地方过足了烟瘾。
  他冲素贞咧咧嘴,“你到哪?”
  “噢,杭州。”素贞愣了一下,摘下耳机,里面放的是叶素娟的《白蛇传—祭塔》,大悲调。她起先跟人学的是筱文艳的唱腔,后来喜欢叶素娟的大悲调。大悲调是在筱文艳的小悲调的基础上创作而成,从京剧和昆曲那里借了一点韵味,委婉细腻,凄清悠长,富有特色。素贞以为,大悲调的唱腔更适合表达那种压抑和悲怆。她学淮剧完全是耳濡目染,图书馆就在淮剧团隔壁,经常去看他们演出,觉得挺有意思的,平时没事的时候跟着带子哼唱几句。真正去参加排练演出倒也是后来的事了。   “我也到杭州,儿子要买房子结婚,叫我去看看,合适就定下来。老大不小的,这年头,没房子老婆都说不上。”男人絮叨着。
  “哦。”素贞淡淡地说。
  “你到杭州,旅游?”
  “嗯。”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胖子带着嘲讽的口吻念着车厢里无处不在的广告语,“杭州好是好啊,就是房价太贵,没办法,我们把家里大房子换了小房子,七凑八凑不知道够不够付个首付呢,本来准备把出租车卖了,也好歇歇了,这下子还要再干上几年呢。咳,有什么办法,做父母的。”
  女人大概醒了过来,抬起山核桃般布满皱纹的脸,怔怔看着他们,“到哪了?”
  “还早着呢。”男人说。
  素贞戴上耳机,缓缓闭上眼睛。她没有说话的欲望。
  “叫一声仕林儿打坐塔前,细听着苦命娘细表根由,隔塔门咫尺远如隔重山一样,这雷峰塔似恶魔如法海和尚……”昨天晚上的首场淮剧汇演似乎很成功,素贞看到群里有人发的视频。她没有时间,他们只得另找了别人。
  “现在小镇上日子好过得来,门前屋后种点瓜啊菜的,家务事做做,饭嘛烧烧,下午打场麻将,日子不要太舒心喔。大城市,唉,真是住不惯,走到哪儿都是车都是人。”
  “可不是,车也没法开。”男人说。
  “孩子不好带,小的时候寸步不能离人,就怕磕着碰着。大了上学吧,要接要送。在广州接送我那孙女上学放学,一周四次上什么兴趣班,光挤那地铁,就把人坑死了,人多得噢前胸贴后背……”女人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叹了口气。
  素贞倒是喜欢接送樱桃上下学。每天五点半起床,轻手轻脚准备早饭,六点四十五分把樱桃叫醒,穿衣服、洗脸、刷牙吃早饭。正常都是七点二十五分下楼,到小区南门对过的公交站台等55路公交车。七点五十分左右把樱桃送进幼儿园大门,目睹她走进七彩城堡造型的教学楼,两三分钟后,樱桃在三楼阳台出现,冲着大门挥挥手,然后向东走进第三间教室。素贞再慢慢地到对面站台搭公交车回家,或者去菜场。
  樱桃黏她,她们隔代亲。公交车上人不多,樱桃喜欢把幼儿园里学来的故事说给奶奶听。素贞教樱桃念,豆东飞,豆东飞,一飞飞到南大边。豆东飞,豆东飞,一飞飞到北大边。豆东飞,豆东飞,一飞飞到东大边……
  樱桃拍着手说,奶奶我知道了,豆东飞,豆东飞,一飞飞到西大边,是不是啊?
  素贞点头笑,这还是她小时候念过的童谣,完全是不知所云。
  “奶奶,什么是豆东啊?”
  “豆东,我也不知道,嗯,大概是一种会飞的虫吧。”
  樱桃睁着大眼睛,抬起头认真地说,“奶奶,你念错了,是‘飞’,不是‘费’。”
  素贞忙笑说,“奶奶普通话不好,樱桃念得对。”
  “我妈不让我学你的话,说你蛮里格登的。”
  素贞愣了一下,摸了摸樱桃的脸,没有说话。听得樱桃细声细气地问,“奶奶,奶奶你生气了?”
  “没有,奶奶怎么会生樱桃的气呢?”
  五
  手机震动了一下,微信对话框里有人发来几张图片。素贞在网上看了一家民宿,就在西湖边上。名叫揽湖居。一个美丽的开满鲜花的大院子,院子里有架秋千,一口井,井边还拴了只长得很丑的雪纳瑞。主人说站在阳台可以看到西湖,雷峰塔嘛步行十分钟。交通方便,高铁站就有地铁直达。又说,揽湖居附近有个小小的广场,每天清晨会有鸽子天女散花似的飞来,游人可以去喂鸽子,并且拍照合影。
  鸽子。素贞下意识地摇摇头。有好些日子跳广场舞的时候没有听到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了,她也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出了那个事。
  还是扫楼道的大姐告诉她的,素贞经常把饮料瓶子各种过期杂志报、纸废、弃纸盒聚起来,送给这位大姐。她告诉她,“小区里有个来带孙子的女人得了抑郁症,送到青龙山去了。”
  “青龙山?”
  “青龙山你不知道?就是精神病院啊。听说这女的抑郁症好长时间了,去年发作的时候在老家偷偷吃掉了整盒的舒眠胶囊。”大姐停了停又说,“就是那种抑郁症吃的药,后来被送到医院洗胃。说是特别要强,不准家里往外说。”
  “这回是怎么了?”
  大姐说这回可吓人了,“平时看着好好的一个人,买菜烧饭接送小孩子,对了还跳广场舞呢,谁知道抑郁症发作起来,大半夜的跑到天台上,把鸽子从笼子里捉出来,咣当拧断脖子,呼哧就扔楼下去了。”
  素贞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这女人谁啊,你认识?哪来的鸽子?”
  “不认识,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大姐皱了皱眉毛说,“她儿子喜欢养鸽子,听说就养在楼顶的天台上,喛哟,作孽,天晓得,城里小区居然让养鸽子。说是这一阵子她儿子发现鸽子一天比一天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晚上起来上卫生间,看到他妈妈一个人上了天台,喊她也不应的,跟梦游似的,他就上去了,然后就看到了那种样子。鸽子扔下去,小区里的野猫多啊,被野猫抢去拖到灌木丛里吃了,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素贞吃惊地掩住嘴巴,眼前掠过每天黄昏那阵黑色雨点似的鸽子,盘旋在仙女湖上空,一忽儿移到东,一忽儿移到西。她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
  “怎么有这种事情,太可怕了。”
  “这都是命。”大姐拄着拖把总结说。
  这个消息很快得到证实。被送去青龙山的,竟然就是河南女人。
  素贞没有再去跳广场舞,偶尔黄昏时下楼散步,也会绕开仙女湖。她不知道见到她们,能说些什么。好几次她点开微信群,看着河南女人的头像,一小片山坡,开得血一样红的枫叶,阳光正在从枫叶后面照射过来,辉煌壮美,有种一切尽在把握的气度。
  她试着跟儿子聊起这个事,他反应很平淡,似乎她說了一个每天层出不穷从手机上冒出来的标题新闻。他有点不相信,“鸽子,就在我们这幢楼的天台上,可能吗?”
  她没再说什么,她不能指望他们跟她有同样的感受。第二天,她接到了淮剧团团长的电话,他们邀请她回去参加排练和汇演。她觉得这是个机会,暂时离开某种紧张和束缚。事实上,是她没有能够参加。
  于是现在,她一个人坐在开往杭州的高铁上。窗外阳光明媚,暮春的气息汹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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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儿四溅……窗外的雷霆  忽然失音  像雄狮调转了方向  喉咙连着呜咽的洞穴  只有闪电的匕首  一箭封喉  鹊桥和光年,不見踪影  所有的日子都是黑夜  忽而和风细雨  忽而置对方于死地……  一个人的厮杀,异常惨烈  如电阻丝,嘶嘶地冒着蓝光  是否,应该归结于七月的水逆?  两个土命的人,艰难地泅渡  水火不容,又拒绝生锈  认彼此为稻草  或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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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们在林间木屋苏醒  梦的边缘鸟鸣依稀  雨来造访,整窗青翠翻曳起微瀾的声响  一片又一片,湿得满头满身的云南樟  宛若枝头新生,长回它们的青春期  那叶肉的小人国,伸出所有手掌  接住漂移的素霰  呀,林子好空,山谷不语  我无限的虚妄,也在你怀中微醺酡红,渐潮渐暖  与所有内疾的悲剧一样  美好的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  但只要想一想,我就能忍受今天的一切  就能独自泅过余生漫长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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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动一下  动一下 就  慢慢地松开 慢慢地松开  绳子从身上滑落  擦过指尖 裙摆 腿 脚趾  融冰的小溪  失重的气球  轻巧地  停 在地板上  是时候松绑了  在晴光灿澈的喇叭花里  在枯坐鸣琴的午夜电台  松绑 一定是一段  晚春的火车旅行  像冷战的恋人开始拥抱亲吻  像文字脱下笔画  托住一首  剪短頭发的诗 让它  顺着雨 逆着雨 斜着雨  怎么高兴怎么飞  真舒服啊——  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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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年四月二十五日,“风筝不断线——纪念吴冠中诞辰一百周年作品展”在中国美术馆拉开帷幕。  一踏进美术馆正厅大门,迎面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已经离世九年的恩师吴冠中先生一幅巨型肖像照,突然看到先生鲜活的面容,泪水禁不住模糊了双眼。  这是吴先生生命最后几个月中拍摄的一帧照片,与以前清瘦坚毅的形象不同,先生面庞饱满了一些,我知道这是先生为了治病不得已服用药物的结果。先生面带微笑,慈祥地望着前方,深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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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美人从家庭走向工厂。  二十世纪,泳装革命解放身体。  二十一世纪,OL喝花草茶,敷SK-II前男友面膜。  二十二世紀,冷冻卵子立法委员会与人马座达成协议;  建立基因合作库。  二十三世纪,地球上已没有男性。  美人们用新型语言DIY人工智能男朋友。  其中有位美人结合古代的数据,  为自己编辑出一名AI情人:  “类别:AI可触型情人;编号XXX;  姓名:英雄;性别:男(“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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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齿死在口腔  舌头死在舌根。  鼻子死在眼皮子底下  嘴巴死了就紧紧地闭上。  脚趾死了,脚气、鸡眼  人世间一切无谓的行走  也跟着去死了。  手指死了,不再去敲打  眉毛、胡子死后  接着是散乱的头发。  大脑一死,  思维停止活动。  心脏一死  亲人哭泣。  乌鸦、麻雀、鬼魂不死  我和它們,还在路上  先去参加别人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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