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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在微信里约:“去东北好不好?”答曰:“好好好。”又有朋友街头遇见,说起邀伴出游:“去土耳其怎么樣?”答曰:“好好好。”那日同匡国泰、张卫在好友罗奇处吃夜宵,罗奇说:“待在长沙没意思,出去玩不?”答曰:“好好好。”罗奇说:“好什么好,要走立刻就走!”第二日天刚亮,一辆“陆地巡洋舰”上坐了我们几个,直奔雪峰山而去。当年王耀武的司令部在山脚下,指挥雪峰山会战,歼敌约三万,硝烟尽散去,旧址依然在,墙外一层黄泥斑驳。凭吊之后找到一农家,吃走地鸡、腊肉、油菜薹,又喝自酿谷酒,一嘴油沥沥,拍两百块钱到桌上。农家朝后退,摇手、鼓眼,说:“不要这么多,不要这么多!”
又走,无目的,亦无目的地,便是最自在的行脚。
车开出一山坳,田地如手掌般摊开。远山淡淡的,亦如细语呼喊。于是罗奇就把膝盖一拍,说:“直接往西藏开算了!”
这人一贯如此,脑壳一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回,他的同学过生日,他趿拉双拖鞋去赴宴,吃完走出酒店大门,想:过几日也是老子生日,就这样酒肉一顿、嘻哈一顿,很是无趣。于是他就对身边的司机小王说:“走,上车,往高速路开!”小王问:“去哪儿?”答曰:“上了高速再说。”上了高速,小王问:“老板,到底要到哪里去?”答曰:“往西藏开!”小王笑得难看,说:“老板,你还穿着拖鞋,再说我没带银行卡,现金只有两三千——”话未说完,罗奇就说:“打电话,叫人把钱打到卡上,再特快专递寄到成都。慌什么慌,先往成都开。”到了川地,拿到银行卡,遂添了旅游鞋、冲锋服等用品,果然就去了西藏,游了一个月才回来,面如关公。他的生日是在布达拉宫脚下过的,一餐吃了一斤半青稞酒,与小饭店藏族老板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照了相。
所以,他说要直接往西藏开,并不是玩笑话。但我们几个都有事,出来玩也只做了十天左右的计划,往西藏去,这点时间来回跑路都不够。怎么玩?我极力打消他的冲动,说了一堆磅礴的道理,旁边两位亦帮腔,刚开始他还硬着颈根说非去不可,到后来,真理淹没了他,他也明白少数要服从多数,遂哑默下来。
虽然没按他的拍脑壳冲动去西藏,这趟雪峰山之行也还是蛮快活的。车厢里一箱半白酒,被他一路喝了个精光。他大着舌头吼:“哦呀,这多好,往山里头开,往山里头开,找个农家去吃走地鸡、腊麂子!”清晨,满山浓雾,我们在雾里走,递烟,递声音,此刻人生盲目,然而亢奋。夜里,星子如石榴籽,一颗一颗掉在酒杯里,风凉凉的,蟋蟀在灶屋壁角唱夜歌,一句一句,解释古久的风月。
这便是我们人生的节目,说声往哪里去,拍屁股就走人。
因此凡有朋友邀约出游,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好好好”。其实旅行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名义上好听点的逃避。逃避什么呢?日常莫名的压力同无法释怀的焦虑。青山绿水、异域风情,是生命最速效的解毒剂。旅行当然要找到好地方,更要找到好旅伴。人有生气,江山便有生气;人无意味,江山亦无意味。有几回到好地方,回来人问:“怎么样?”答曰:“不怎么样。”原因就是去的人里头,有极为无趣者。此人将无趣传染给大家,亦顺便灭掉了风景。此处我也不打算再来,再来,勾起的回忆亦是不快。纵是名胜依山,风流伴水,也枉然。
比如罗奇一类角色就是好玩儿的旅伴。出行,随便定个地方,这一路便如苏东坡所说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走走停停,随遇而安,条条道路皆走得,故多意外。那年我们去云南,开了两辆车,到一座山上,已无行路,遂下车,进了寨子,原来是一个傈僳族村寨。那里有一所小学,小孩子跑出来,男男女女,一脸锅黑,但眉目好看。大热的天,有个小男孩竟戴了大皮帽,亦有不少小孩子穿着过膝长的衣服,红的红,绿的绿,显然是接了哥哥、姐姐或大人的穿。我们拿相机来拍照,孩子们起哄,聒噪一片,老师说:“排队!排队!”他们就挤挤挨挨地排成队,一个个探头探脑似杂树生花。后来老师说,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照过相。照完了,相机连接到手提电脑,呈现给他们看,他们又笑又叫,乍一见自己,像被烫着了,呼地朝后跳。老师又说,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电脑。后来老师就成了我们的导游,领着我们在寨子里四处转。转之前,罗奇问老师:“这附近有没有商店?”老师说:“只有一个小卖部。”我们跑进小卖部,买下糖果、饼干等一切吃食及文具,甚至连高压锅也买下来,把整个小卖部都买空了。我们捧着这些东西,让老师叫小学生排队,一一分发。还是不够。我们又问老师:“哪里还有小卖部?”老师指了指山脚下:“这里,那里。”于是我们又开车下山,这里、那里,把方圆十几里的三个小卖部买了个精光,送到学校,让老师分发。接着,我们每人认领了两个低年级的孩子,负责他们每学期所需的费用,直到他们小学毕业。
之后我们在寨子里走,孩子们就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如同过节一般。我喜欢那个“皮帽子”,一直牵着他汗津津的手。
老师带我们到队长家吃饭,一只大鼎锅,墨黑。锅里煮了什么,看不清,亦是墨黑。队长说:“好了,吃!”筷子夹出来的东西,黑黑的认不出,扔进嘴里,有种怪怪的香,想必是肉。肉上沾了树叶,想必是香料。罗奇把酒倒进陶碗里,与队长碰碗,队长仰头喝光,脸如树皮,在暗暗的堂屋里闪着绿光。
饭后我们坐在木晒台上,看群山青青蒙蒙,云在树梢上走。这时候世界皆在山外头。我也喝了点酒,头有些晕,正好,日子只需醉眼看。
(去日留痕摘自《文汇报》,何立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