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邓稼先1924年6月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八个月大就被抱到北京,那时,父亲邓以蛰学成归国,已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还兼任着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四合院里丁香树的清香日日熏染着邓稼先,在他刚满5岁时,父亲便专门请来私塾老先生教他读《左传》《诗经》《尔雅》,等他再大一些时又把一本本外国名著堆在他面前。还在上小学时,邓稼先就读了莫泊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许多世界文学巨匠的作品。如此这般熏陶后,在他经上海、香港,又出境越南再辗转到昆明读中学之前,父亲对他的一番千叮咛万嘱咐,却颇让人意外:“以后你一定要学科学,不要像我这样,不要学文。学科学对国家有用。”
父亲语调平和、态度坚决。邓稼先不懂,却又懂。
几年以后,邓稼先如父亲所愿上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1946年夏天,回到阔别六年的北京,他受聘担任北京大学物理系助教。22岁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往讲台上一站,已是自带魔力,他还是北京大学职工联合会主席,校园的角角落落里都能见到他活跃的身影。还有,他居然会演戏!《哈姆雷特》《玩偶之家》《雷雨》《日出》——“讲助会 ”排演的经典剧里都少不了他的角色,可谓风光尽占。尤其是在物理实验课上,邓稼先身体微倾,手心向上微抬、向高高举起的纤手回应“许同学,请提问”时,其情其景,分秒间迷煞台下颗颗少女心。
这位“许同学”名鹿希,是江西九江人。她的父亲许德珩是爱国运动的积极组织者,曾担任北京大学学生会主席,起草过引领一代风骚的《五四宣言》,彼时刚创建了“九三学社”;她的母亲劳君展也是了得,担任过长沙学联宣传部长,创办了革命刊物《女界钟》,留学法国时曾师从居里夫人攻读放射性物理学。这些,于邓稼先而言都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他姐姐家和许德珩教授家紧邻,他经常去姐姐家蹭饭,与许同学早已是抬头不见低见的“熟人”。
他爱她,讲课时频频望向她,总是情不自禁;她也中意他,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满满都是情意。两家父母彼此熟知,也都心生欢喜。才是大一新生的她说:“我还学业未成。”他答:“我等着。”志存高远的他说:“我还想留学深造。”她答:“我等着。”
1948年秋天,他登上“哥顿将军号”客货轮离开上海去美国。
1950年8月,这位美国普渡大学博士生登上“威尔逊总统号”从洛杉矶归国。
“因为你值得,所以,我愿意等。”两人都没说,两人都这么想。
分别的日子里,许鹿希把全部精力用在读书上,埋首静心待君归。美国印第安纳州小城拉菲亚得没有昆明滇池那样的好去处,也没有北京颐和园里香山道上的佳人相伴,邓稼先在一片不毛之地上刻苦用功,仅用了一年零十一个月,便修满了学分并完成了博士论文《氘核的光致蜕变》,戴上了博士帽。谁能计算出,爱情的当量有多少?
二
归国不久,邓稼先被安排到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所工作。在东皇城根,这个热血青年依旧那么拼命,每天都是上班最早、下班最晚的一个,他不是出入图书馆查资料,就是趴在桌子上算啊算,堆积如山的演算纸简直可以当被子盖!他忘情而欢快地投身于工作,居然常常会忘了回家,忘了陪恋人去香山小径散散步,甚至忘记了早点张罗婚事把心爱的姑娘娶进家门!
相恋七年后,在邓稼先29周岁那年,在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宿舍楼里,25周岁的许鹿希终于做了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同为江西人的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吴有训做了这位新娘的主婚人。
生活多么美好!擅长神经解剖学的许鹿希在北京医学院上班,她每天乘坐的公共汽车相隔40分钟才有一班,乘客稀少,她下车后还要经过一片空旷无人的野地。邓稼先几乎每天都会骑车去接她,或者两人一起漫步在无人的小路上,沉浸于“执子之手”的平常里。生活安宁,好事自然来:1954年,女儿典典出生;1956年,儿子平平落地。她添了母亲的端庄,他却多了大男孩的淘气:他常常勾起岳父的酒瘾,让岳父主动献出收藏的好酒,两人共饮共斟;他每天一回家就要逗孩子玩耍,要女儿重复叫“爸爸”“最好的爸爸”,还到晒台上放“二踢脚”,不吓得鸡飞狗跳、不弄得孩子一脸脏污不罢休;孩子睡了,他又在妻子面前吹嘘自己英文有多好。许鹿希知道他在昆明时就背过牛津字典,便故意搬出生僻的医学名词作“奇兵”。她问:“视网膜怎么说?”他先是一愣,接着是一阵哈哈大笑,乖乖认输。每逢周末,两人会轮流把一双儿女带到两家老人面前,共享天伦之乐。有时候,夫妻俩也会偷闲来到颐和园,相挽相傍着从佛香阁走到七孔桥,到白塔和后海捡回一段恋爱时光。
1958年,邓稼先34岁,许鹿希30岁。他突然对她说:“我今后恐怕照顾不了这个家了,家里只能全靠你了。”她一脸疑惑地望着丈夫。
“我要调动工作了。”他声音很轻地补充了一句。
“调到哪里呢?”她问。还好不是什么坏事儿!
“这不知道。”
“干什么工作?”
“不知道。也不能说。”
“那么到了新地方,给我来一封信,告诉我回信的信箱,行吧?”
“大概这些也都不行吧。”
许鹿希知道丈夫心里有事儿了,显然丈夫不愿说、不能说。那好,我是你的妻子,我不再追问,我等着,等着你跟我说,稼先。
一个孩子两岁、一个孩子四岁;两对老人,其中公婆还都有严重的肺病!將这样一副生活重担全交给一个柔弱女子,谁能体会邓稼先心里有多歉疚?!但没有办法。他必须从此隐姓埋名,不能发表学术论文,不能公开做报告,不能出国,不能随便和人交往,甚至不能对妻子和父母说自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
三
整整28年,邓稼先瞒着妻子干了什么? 就在北京城外北郊,邓稼先带着一群大学毕业生来到一片高粱地,砍高粱、挑土、平地、修路、抹灰、砌墙,建起了自己住的房子。他很少回家,偶尔回一次也是少言寡语,眼里似乎没有她,也不在这个地球上。她不知道躺在身边的丈夫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在青海金银滩和绵阳大山里,邓稼先选定中子物理、流体力学和高温高压下的物质性质三个方面作为主攻方向,向我国原子弹理论的高峰攀登。终于,他和他的研制团队在1964年10月16日成功实验了原子弹爆炸,又在1967年6月17日成功完成了氢弹爆炸。当蘑菇云升起后,他们一起躺倒在罗布泊的沙土中双脚乱蹬,蹬得鞋子乱飞,疯狂地庆祝胜利!
在罗布泊的大漠深处,邓稼先15次“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签下了爆炸试验的责任书。面对危险,多少次,他都霸道地冲在最前面!在1979年的一次核爆试验中,天空没有出现蘑菇云。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指挥部派出一百多名生化兵到事故现场搜寻,依然没有发现核弹的踪迹。邓稼先明知道1克钚就足以毒死100万只鸽子,居然还和二机部副部长一起乘坐吉普车向戈壁深处驶去。快到出事地点,他又朝同行者大声喊:“你们站住!你们进去也没用,没有必要!”不久后,他双手捧着碎弹片——含有放射性钚的危险物。回到吉普车旁,他第一句话便是:“平安无事。”原来,这次失败是因为飞行空投时降落伞没有打开,核弹从高空直接摔到了地上。
许鹿希等来了什么?婆婆公公先后病逝,女儿远在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建设兵团,自己则顶着“走资派”的帽子被下放到天津茶淀农场。二十多年沧桑过后,丈夫仍没跟她说他在干什么。
那一次从大漠深处回到北京,邓稼先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他尿里有很强的放射性、白血细胞内染色体呈粉末状、肝脏也受损,必须疗养。回家后,他只告诉妻子尿不正常,又投入到了工作中。一次散会后,他头一次主动要求和妻子到颐和园里走走。和许鹿希漫步在后山的小路上,还没走到最高处,邓稼先便吃不消了。两人在铺满落叶的路边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许鹿希看着丈夫一年里全部变白的头发,无言地剥了一个橘子给他。邓稼先嘴里含着橘子,眼望着湖光山色,喃喃自语:“多悠闲自在啊,要能一直过这样的生活该多好!”他这么说着,却还是在1984年冬天去了罗布泊,在风雪中指挥了他一生里的最后一次核试验。
直到1986年5月12日,邓稼先和他的团队因原子弹的研制成就,荣获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这时,住院治疗快一年的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话,必须每小时打一针才能止痛。邓稼先的名字终于解禁!他在病床上告诉妻子:“我们造原子弹靠的全是自己,我们从原子弹爆炸到氫弹爆炸在全世界用时最短!”他还得意扬扬地说:“每一次试验成功回到北京,我都会买烤白薯吃。有一年三八妇女节,女同事加餐。我看男同事都吞口水,呼啦啦请了所有男同胞到餐馆饱吃了一顿。”而早在4月2日,邓稼先已经将厚达几十页的《中国核武器未来十年发展规划建议书》核对完最后一个字。当妻子手捧沉甸甸的建议书走出病房时,她听见丈夫一字一顿地说:“这份建议书比你的命更重要!”建议书里,邓稼先作为第一作者署了名。
7月29日,邓稼先安然闭目。许鹿希在心里默念着:“稼先,你等着我。我俩到那边还做夫妻。到时,你别再离开我,你要对我无话不说,我一定不再让你打这么多杜冷丁。我要每天看见你,补偿今生我俩28年的聚少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