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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在武陵农场打工,为果农收割成熟的水蜜桃与水梨。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就把果园中的果实采尽了,工人们全部放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了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答应让我在仓库里一直住到春天。
一天,我到园子里去帮忙整理,所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都像枯萎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干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黄的、在风中抖颤着隨时要落在地上的黄叶。
园中的落叶几乎铺满地,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里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来说,树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地立在园中,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雇用我的果园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真没想到才几天的时间,叶子全落尽了。”我说。“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哪里呢!”园主人说。
我们在果园里忙碌地剪枝除草,全是为了明年的春天做准备。春天,在冬日的冷风中,感觉像是十分遥远的日子,但是拔草的时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顽强抽芽的小草,似乎春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里,随时等候着涌冒出来。
果然,我们等到了春天。其实说是春天还嫌早,因为气温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去园子的时候,发现果树像约定好的一样,几乎都抽出了绒毛一样的绿芽,那些绒绒的绿昨夜刚从母亲的枝干挣脱出来,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绿得像透明的绿水晶,抖颤地睁开了眼睛。
我尤其看到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别早,也特别鲜明,仿佛是在补偿着树“母亲”的阵痛。我在果树前深深地感动,好像我也感觉到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种春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与感动,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园子,看那些喧哗的嫩芽一片片长成绿色的叶子,并且有的还长出嫩绿的枝丫,逐渐在野风中转成褐色。那是一种奇妙的观察,确实能让人知晓春天的讯息。春天原来是无形的,可是借着树上的叶、草上的花,我们竟能真切地触摸到春天——冬天与春天不是像天上的两颗星那样遥远,而是同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那样密切地跨步走。
我离开农场的时候,春阳和煦,人也能感觉到春天的触摸。园子里的果树也差不多长出一整树的叶子,但是有两株果树没有发出新芽,枝丫枯干,一碰就断落,它们已经在冬天里枯干了。
果园的主人告诉我,每一年,过了冬季,总有一些果树会那样死去,有时候连当年结过好果实的树也不例外。“真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播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品种也都一样,为什么有的树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呢?”我问着。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站在树前互相对望。
夜里,我为这个问题而想得失眠了。“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或者说,在春天里发芽也要有心情,那些强悍的树被剪枝,就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地失去了对春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有心情呢?”我这样反复地询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能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春的讯息,但我并不完全了解春天。
我想到,人世里的波折其实也和果树一样。有时候我们面临冬天的肃杀,却还要被剪去枝丫,甚至流下了心里的汁液。那些懦弱的人就不能等到春天,只有永远保持春天的心情等待发芽的人,才能勇敢地过冬,才能在流血之后还能满树繁叶,然后结出比剪枝以前更好的果实。
多年以来,我心中时常浮现出那两株枯死的水蜜桃树,尤其是在我受到无情的波折与打击时,那两株原本无关紧要的桃树,它们的枯枝就像两座生铁的雕塑,从我的心房中撑举出来。我对自己说:“跨过去,春天不远了,我永远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果然,我就不会被冬寒与剪枝击败,虽然有时静夜想想,也会黯然流下泪来,但那些泪,在一个新的春天来临时,往往成为最好的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