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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人席地而坐
刚在一本旧书上读到陌生人写的一首我所喜
欢的诗
他写一群人干完农活儿,风正吹过远近的草木
朋友们席地而坐,在地气奔涌的土地上大碗
喝酒
这使我想起,自古以来的虚古镇
只有一种情况可以在露天的土地上畅饮
当强壮的男人们赶在午时之前
为刚刚亡故者挖好墓穴,他们被允许坐在新
土上
阳光晒着裸背上的汗水,无须悲伤地举起酒杯
当然还有另一种情景,清明或某人的祭日
乌鸦围坐在四周的树上,活着的人把酒菜摆
在墓碑前
一边看死去的故人轻烟一样自斟自饮
一边旁白似的叨念着往事,提醒阴阳相隔的人
一股隐秘的力量驱动着尘世
永恒的情欲有如润滑剂循环着四季
诗人与诗被万物所包围
一只蝴蝶与另一只蝴蝶在花丛中交尾
它们悸动中的安静那么美
夏秋之交,一只蜻蜓压着另一只蜻蜓
它们悬在芳香的空气里,翅膀共振
仿佛互为暴君押解爱的囚徒
每年农历二月和八月
母猫总被自己折磨出压抑不住的呼唤
它们跳到屋顶、墙头、树干
乡间陷在怪异的氛围里
一群孩子向两只合体的狗投去石块
我没感到狗的羞愧,却感到它们的狂野与可怜
一只公驴从后面跃上一只母驴子
它们在河边的柳树下旁若无人
两个提水少妇红着脸彼此催促着走过去
一个对另一个说,这些骚驴子,真不要脸
雌蕊的柱头承接着雄蕊的花粉
连同它们的茎,一起在微风中颤抖
花粉飘浮在空气里,鼓胀,聚合,喧嚷
这一切都在天地之间悄然发生,每日每时
一股神秘的力量驱动着尘世,比如诗
灰烬的意义
人这一辈子早晚要化成灰
无论是爱过、恨过
当他化成灰之后
都会被他爱过恨过的人
在化成的灰里认出来
时间的痕迹,历史的痕迹
也都从这些灰烬里辨认出来
井
废弃的老村庄都会留下一两眼古井
当它送走最后一个原住民,便撒出一群鸟占
据领空
我藏起来,顺着老井与夜光往下爬
世上所有井都像血管在大地深处相通
那里,我遇到众多过去时代的人,我们平静
聚会
他们曾是我不同年代的邻居
以及我一生景仰的人
我们同处幽暗,劳心者失却光芒,劳力者不
再奔忙
所有人没什么两样,那些圣贤、脚夫和使徒
但我好像回不到地面了
再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那些地上的生者
镜 子
前方二十米,垂挂一道瀑布
日光中,溅起的水雾形成一面大镜子
我坐在人迹罕至的山谷
一些鸟出现在镜中,尔后飞了出去
一只孤单的山羊啃着草,一直啃进镜子
没多久,它啃出镜子另一个边沿
偶尔有采药人,也许是猎户,进入镜框
搜寻目标,很快消失进树林
镜子里,我坐在岩石上凝望着自己
身后是另一个山坡,斜伸向天空
间或,风推着落叶从镜子这边滚到那边
风又把落叶推回来,经过我
正午过去了,阳光倾斜,镜子消失
我已看不到镜中的自己,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只有细碎的声音充盈山谷
记不清多久了,我失去山下的消息
跟山谷、飞瀑、树木在一起
对于山下,我好像从未存在过
当那些自在的事物出現又消失在镜中
仿佛它们也没存在过
我知道,这样想本身就很荒谬
但想到多年前在这里曾经出现过的人
(关于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我所见之物,不过都是白昼的幻影
真空地带
日子透明,但稍有些混浊,不同年代的人
住在屋里和屋外,隔着玻璃张望
我们这一队人马看到了那边一队人马
他们也在向我们窥视
有时候,我们中间没有玻璃,也没有空气
一片真空,像打仗双方的隔离带
我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血
我们看他们,他们看我们,潮湿的红色
就像看一个被众人搁置起来的神秘年代
没人敢碰触、打开或进入
像看一部哑剧,疼痛与绝望哑默着
看得到彼此的动作,却听不到呻吟与呐喊
双方也从不往来,分属生死国度
风刮动双方的衣服,但从不传递体温
像小时候村边的露天电影,站在银幕前后
看到的场景正好相反,但却共时发生
每当我们谈起亡者
我们会在很久以后谈起那些死去的人那时我们变得平静
谈到他活着时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
我们也会慨叹,或者开怀大笑
有时我们惋惜他的一生
每次我们谈起他们中的一位
就像在谈论一个依旧坐在我们中间的人
他有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
随便我们怎么谈他,他都懒得搭话
仿佛我们在谈论一棵盛夏的树
而谈论他们一群时
好像是在谈论一片秋天的树林
有时他也像大雨中的一滴水被我们谈论
而在谈论他们全体时
则像是在谈论星光下的一条河
鸽子和我
坐在悬崖草丛,像棵松树
我俯视,深渊处,田野正成熟
一只鸽子飞来,离我不远
立在另一块巨岩上
它也在茫然远眺
嘴里咕咕叫,像在召唤
稍后它转身,尾巴凌空悬着,拉屎
嘴里还在咕咕
鸽子屎一段段掉下崖去,崖高十丈
它又转过头来,独舞
大部分时间望着远方
身下是荒林,山下是村庄,庄里是人
我们望着身下、山下和村落
它看它的,我看我的
在秋日,自顾自地,静待在相邻的石头上
却分属人类与鸟类
隔着云山烟水,风带来诸多秘密
我向南的房间
我向南的房间,摆放着一只唐代花瓶
某个初夏的夜晚,它在月光轻抚下迸裂
因为墙上挂的那幅明代牡丹图
花朵绽放得太过猛烈
我听到远处的朝代,有一种拉伤肌肉的疼
童年时,我曾被一匹小马驹掀翻在虚古镇
它踩过我后背,消失在那个倾斜的下午
现在它苍老的马头探进窗子,嚼我诗里的青草
我看到,山谷里,一棵熟透的野葵花
压低硕大的向日葵盘,它逼着自己探向大地
就像麦种与稻种
就像麦种与稻种,一千年,古老的植物
麦子依然是麦子,稻子依然是稻子
它们忽略了时间与人,兀自在露水里新生
从每一棵麦子、每一株稻子上
我看到远古的风吹弯它们
看到同一颗落日照在那时的田野上
金色光芒照亮动物、植物
也在冷兵器时代的水面上闪烁
如同战火燃烧在自然、人类与城邦之间
我不再刻意探究沉淀的事物
只要太阳还将成为每天的朝阳与夕阳
以往的细节就注定还会再现
当它们再次出现,我会提醒自己
看吧,这复活的时刻,开始又一次复制
像一千年前,麦子与稻子在田野摇晃
没有什么是更旧的,也没有什么是全新的
生殖之门
五月专司生殖,每个五月的清晨
都会隆起一道蓝色的门。
从门里出来的都将是新生儿
比如新一年的太阳,雨水,花朵凋落后的小
青果
以及旧我之中的又一个我。
我看到那只白猫在变成流浪猫离开我多年之后
像轻盈的灵魂
又回到我破旧的身体里。
而推门而入的则是亡者,像神秘的鸟群飞进
巢穴。
比如,去年就动身而来的大风,昨天刚熄灭
的火种。
它们消失在浓荫的后边,由一盏长明灯导引。
那里,海水含住了黑暗与咸
一把火解救出困在时间与木头里的灰烬
月亮高悬,莲花明净
山坡上,白塔毗邻白塔。
一个白象成群,广袤又寂然的国度。
山外有人修建了一座假教堂
峡谷里,虚古寺已旧,还将继续陈旧
峡谷外边,有人修建了一座假教堂
这是美好得有些虚假的秋天
我穿过大峡谷,来到外边的世界
看到整过容的情侣正在假教堂前拍摄婚纱照
以证明或纪念真实的爱情
他们面对面发誓,誓言的有效期长达一百年
青草在水面与教堂之间铺出一片假草坪
几个朗读者坐在无神论者的草坪上朗诵着假诗
麻雀们在空中盘旋,抬着一只巨型鸟巢
那是麻雀自己的天堂
但尖顶的房子里没有神,也没有神甫布道
仿佛这是一个假人间,住满了假神
此刻如果有痛苦
那也是一个真人生活在一个假人间的痛苦
我知道,更多时候我也是个假人
我有一个真人的屁股
却常坐在假人一边,举手,用假话发言
甚至这里的风景也是人造的
假树茂盛,悬挂着假果实
粗糙,夸张,像一幅印象主义画家的草图
除了退回虚古镇
我已无处可去,在真实的时间与垂落的阳光中
我险些陷进群体主义的山水美学
镇上新开一家妇产医院
妇产医生从不化妆,也不滥用修辞
但依然是一首诗,像安静的河谷连着源头
对于她们,我从不刻意制造能指与所指
有如她们也从不区分灵魂与肉体
这些灵魂的摆渡员,肉体的接驳车
就像產房总使我想到花房
她们使我想到对神示与俗世的赞美
但赞美出生,不如赞美一次新生
审判之后,复活的时辰,绽放的时辰
这疼痛使女人发光
而婴儿头颅从始至终都悬空朝向地面
现在请忽略血和止血钳,药棉,麻醉剂
血压测量仪以及绷带,也请忽略胎盘
倾听女人内心的歌吧,倾听孩子的第一声哭啼
剪断脐带之后,像颗果实,他离开母体投向
大地
走廊上,一个男人走调的摇篮曲
血缘在泥土里的呻唤,仿佛钢琴声
无论是五月,还是十月,都充满爱意
那架钢琴只会在旷野上弹响
露天琴房里,每个饱满的日子都是产房
孩子在里边匆匆赶路
他用十个月才走出母亲的身体
他还要继续走几十年
才能走出母亲模糊的视线
所有女人也在赶路,所有奇迹始于妇产科
就像歌者与她的歌剧院,自由鸟与自由的云朵
在源头,在幸福河谷,产房、琴房与花房的
三重奏
姐姐和妈妈
想到天下的姐姐全是别人的,我就嫉妒
年过半百的我,干燥的眼窝还会被泪润湿
而一想到妈妈,我的心就疼
以往的日子,她操的那些心、受的那些苦
爸爸知道,我也知道
等到我有了能力孝敬她时,她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