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桥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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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丁志峰,德州科技学院教授,工委主任。论文《精心打造高等教育航母》获《中国教育报》“现代教育理论与实践论坛”征文大赛一等奖。文学作品发表在《中国作家》《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报刊。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心音》于1989年10月在中央电视台、山东电视台播出。出版有《明月集》《梨花集》《乡情集》《鲁北诗韵》及长篇小说《克寇传奇》。《梨花集》于2009年2月获德州第三届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系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山东戏剧家协会会员,禹城作家协会副主席。
  一
  踏入社会的第一脚,“迹”是最深刻的,无论深浅、歪斜;不管是风吹日晒雨淋,还是生活长河的冲刷洗涤,都难以从记忆中抹去。
  三十年前,我中师毕业被分到了金桥联中。这杨镇有两所中学,一是杨镇镇中,二是金桥联中,均是初中和小学班,高中班都集中到了城里一、二、三中。
  报到第一天,老校长拉着我的手热情地说:
  “你们年轻人,是振兴教育的中坚力量,是学校的希望和未来。”好像是我的到来,能把金桥联中“怎么的”一样。
  老校长很健谈,向我介绍了学校的基本情况:金桥联中分小教部和初中部。小教部有来自金桥周边十多个村一至五年级的二百多名小学生;初中部的初一、初二有来自全镇各村的一百四十多名初中生;初三六十名学生已毕业离校,等待中考成绩。
  初中部有文史、数理两个教学组。数理组有教数学、物理、化学、植物、动物、生物的两男一女三位教师,他们三个人一间办公室;我分到了文史组,任初中班的史、地课,另有教语文、英语的两位女教师,我们仨人一间办公室;音、体、美教师白晓梅兼管文体器材,自己一间;老校长任三个班的政治课,也是单独一间;小教部五人占两间;挨着小教部的一间,是我们三个男人的单身宿舍;最西边一间,是校工老王头儿的厨房和水房。
  金桥距杨镇十五华里,是一个上千人的大村子。姓金的人氏来此居住最早且又是本村望族,占到全村居住人口的七八成。村东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芦苇河,河上一座十孔八十余米长的钢筋水泥桥。村、桥互惠互利,同名同姓,也足见此桥在当地民众心目中的“金贵”位置。
  当然,得其名时绝非此桥,而是上千年前的一座木桥,其间不知木桥更新了多少次。话说到了一九三七年的抗战时期,从当时的金桥完全小学毕业并考入省立师范在学校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一位青年才俊,肩负着党组织的重托,回到了母校——金桥。他动员师生积极参加抗战,以母校师生及金桥周边爱国青年为基础,创建了“苇河抗日游击队”。勇士们以金桥周边三区九乡建立抗日根据地,以芦苇河为屏障,以金桥为出入口。“敌进我拆,敌退我架”,演绎了一幕幕激动人心的抗战杀敌壮烈史剧。因此,使得金桥更加光彩夺目,金光灿烂。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担任了县委书记的那位青年才俊,带领水利局施工队来到金桥。他说:
  “当年为了打鬼子,乡亲们几次拆桥,又几次修桥。在关键时刻,扛来几十副门板铺成桥面,方便咱们游击队出入。现在,革命成功了,我要亲手为乡亲们建一座钢筋水泥桥,让它永远方便咱乡亲们。”
  金桥联中,就坐落在村东的芦苇河畔。校园占地十五亩,院内五亩,是由一座古老的庙宇改建而成的;院子后有一个占地十亩的操场,即过去的庙地。解放初,区政府募集了一部分砖瓦木料,动员周围十几个村子,派来木工瓦工及精壮劳力,拆掉庙宇,建起了四间一栋的八栋教室和校园中间的这栋办公室。
  以上是老校长讲的金桥辉煌的历史,我要说的是金桥的现在。
  现在的布局是:办公室后的四栋,是三个初中班及小学的五年级;办公室前面四栋,是小学的一至四年级。老校长搞的绿化很有特色,每栋教室前一排垂柳,教室后一排青杨,可能是应了当地“前不栽杨,后不插柳”的习俗。校园中间的南北甬道两边,是两行笔直的青杨;院子后边、操场的四周,也都是青杨。杨树长得又高又壮,粗的一搂,细的也足够檩材。整个校园和操场笼罩在一片绿色之中。
  院子东墙紧挨着苇河大堤。茂密的芦苇钻过大堤、钻过院墙,沿东墙根长出一层碧绿的芦苇,成了校园一景。老校长领我转了校园,又转了院外。我們来到白杨绿荫覆盖下的苇河大堤,站在堤上,西望,可俯瞰校园全景;东望,茂密的两滩芦苇间夹一碧水,缓缓流淌。南风吹来,芦苇起伏,碧波荡漾;触景生情,真想放歌一曲“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望着风中起伏的芦苇,赋一小诗,交给了老校长。在镇教办报到时,就听说他是一位既有风采,又有文采的老领导,想求其指教。
  诗是这样写的:
  芦苇赋
  藏于泥水过寒冬,春风来时力拼争。
  破土切莫沾沾喜,腐烂亦无怨言声。
  老校长看后,说了俩字:“好诗。”随后找到白晓梅,吩咐她赶快更新墙报。白晓梅办事麻利,不到一个小时,办公室房东山的墙报更新完毕。汗津津的小白,一手提着长条板凳,一手端着彩笔盒,来到我们办公室门前,冲呼呼旋转着的电扇下的我们说道:“才子的诗出版了,欢迎大家前来欣赏。”语文教师金灵芝听后,腾地一下站起,斜了我一眼,又唤她对桌的英语教师韩杨柳遭“走啊韩大姐,陪着才子去拜读拜读。”
  韩杨柳从课本上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珠子说:“你去吧,我下节有课呢!”
  我同金灵芝一前一后,来到办公室的东山墙下,站在甬道上,观看着墙报。白晓梅的艺术字被彩色粉笔调理得异彩纷呈,被上午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似乎把那首小诗的品位也拉高了许多。穿着绿花格短袖衫的金灵芝两手抱在胸前,看了一会儿,斜了我一眼道:“这小诗……不知触动了老头子哪根神经!”
  在中师时,我是校报主编,写了不少诗歌、散文及小小说,这首小诗是我步入社会后发表的第一首作品。从金灵芝的脸色看——不知触动了学校谁的神经。
  二
  金灵芝的名字没起错,她就是金桥的一株灵芝。身高一米七0,笔直的身材,颀长的双腿,杏红色的圆脸,像一颗五月天里熟透的杏子,让人产生舔一口会蜜嘟嘟的感觉。她见人两眼就释放出热情的光,当然,得是她看中的人。这不——同在屋檐下,几天过去了,别说对我放光,还没正眼看我一下哩!   金灵芝系本村人氏,高考落榜生,因擅长文史,短数理化而名落孙山;隔壁理化教师金兰芝,系其叔伯大姐,天天给她补课,看样子,她时刻准备东山再起,蟾宫折桂;金兰芝之父金正道,任金桥村党支部书记兼金桥总支书记;老校长高梧桐,是金书记的老师,来金桥工作三十多年了,先是教师,后任主任,刚提任校长就来了十年特殊时期。好在是有几个从当地出头露面的学生保护着,没遭受大的挫折。这一时期一结束,他就全身心地扑在教学工作上,立誓退休前发挥余热,为这所有着光荣传统的学校多留点念想。他真是干教育的全才,说说讲讲、写写画画、吹拉弹唱样样在行。
  这是几天来,我了解到的部分情况。
  六月天连阴,七月雨倾盆。不知谁一竿子把老天捅漏了,进入七月后,大雨一直哗哗啦啦地下个不停。中午刚住了点儿,乌云裂开道缝儿,太阳眨眨眼,大人孩子跑大街上欢呼雀跃,以为这下可晴天啦。谁知不一会儿老天又闭上了眼,哗哗地下了起来,这叫“亮一亮,下一丈”。快黑天时,乌云散去,有老人说:这叫“停一停,下到明”。果不其然,这雨一夜哗啦哗啦到天亮。天亮雨停,燕子飞满天,这叫“燕子钻天——下满湾”。不大工夫燕子不见了,随即大雨如注。
  大街小巷、校园内外,下雨时满地流水,雨停时遍地泥浆。芦苇河中,水漫两涯;河堤上民兵搭起哨棚,日夜轮岗,查水守堤。学校这些老房子可遭了殃,哪经过这种危情考验。外面下了七天七夜,屋里下了七夜七天。外面哗啦哗啦下,屋里滴答滴答流。每间教室里都是积水没脚。特别是地势较低洼的后排教室,积水到膝,后墙还裂了两道缝隙。老校长果断停课,并写了一页雨情报告,派我送到镇教办。镇教办主任刘全会即刻随我来到联中,并邀来金正道,一同跟老校长察看危情。他们现场办公,当即决定:趁暑假期间进行危房改造,拆掉后四栋教室,抬高地基一米,暂建四栋新教室。明年暑假,再改造这栋办公室及前面四栋教室。
  刘主任和金正道走后,老校长又召集全校教师会议,宣布全体教师不歇暑假,全力配合教办及总支的校改工作,最后,还表扬了我几句。老校长说:“鲁勇同志是棵好苗。你看他,来到我们学校就有一个积极向上的心态。不嫌弃房子陈旧、设施落后、地域偏僻。立志学习芦苇的精神,能出人头地,则出人头地;如果不能,甘愿腐烂于地下,作肥料也毫无怨言。”老校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有的同志不安心工作,只想着往高处飞,往远处飞。你的科目若拿到全镇第一,余下时间再学习学习,也不是不可以。但关键是,是否把主要精力用在了本职工作上!”不言而喻,大家都知道针对的是谁。我看到金灵芝深深地埋下了头。
  三
  金正道行使了总支书记的权力,一声令下,周边十二个村子立马分工行动。两个村子负责拆房,另两个村子负责运土垫地基,其余八个村子负责修建,两个村建一栋。他宣布:哪个村子、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影响了暑假后开学,支部书记、村委主任那得在全总支大会上给个说法。
  我们这些教工一起下手,在办公室后边用芦苇席搭建了两个大棚。西边一个,放了两个蜂窝炉,由文史组负责烧水、供水;东边一个,盘了座烧木柴的锅头,安了一口十二印铁锅,由数理组负责洗菜、炒菜;校工老王头儿和白晓梅负责菜品、食品的采购;小教部五位男教师夜间倒班执勤,看守建筑材料。凡来建校的民工免费饮水,中午管吃烧饼和大锅菜。为全力做好后勤服务,男教工吃住在校;女教工吃在校,住在家。好在她们都是本乡本土,最远也不过四五里地。就我和老校长是外乡人,我离家十五里,他离家二十里。别人倒没发表啥意见,金兰芝嘟嘟嘟囔囔不高兴。她说,原计划暑假带着孩子去部队探亲的,谁知让这场雨给泡了汤。
  雨仍时停时下,虽不及前几天下得急了,但也未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先出场的这两个村的民工真是好样的,雨下工不停,只两天工夫,就将四栋教室拆除完毕,并把砖瓦木料各归各类,码放整齐。后两个村紧接着出战,马车、牛车、毛驴车二十几辆,大小拖拉机七八辆。从河堤旁的一片荒草岗上挖土拉土,装车卸车,可谓人欢马叫,热火朝天。
  資金是关键。镇教办向县教育局写了报告,教育局答应划拨一些。金书记召开了各村的支书、主任会议。这些村干部,大都是联中毕业的学生,一致同意动员全体村民捐款建校。但远水难解近渴,目前急需购买一部分白灰、水泥及砂石料,以便开工急用。老校长同金正道粗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五千元。金正道当即表示贡献一千元,老校长随着也拿出一千元。他们又召开教工动员会,金兰芝首先表态拿一千元,其他老师表示每人捐两个月工资。
  当时工资普遍低,老校长最高也才一百二十元。我只有四十五元,且一个月还没领呢!这可咋办?上学时伸手跟家要,参加工作了,总不能再伸手了吧!况且一家人都在农村种地,弟、妹还上学花钱哩!
  我提起两只水桶,到水房合上电闸,抽满两桶水。一手一只,提回了烧水棚。蜂窝炉上,各蹲一把大燎壶,地上新铺了个砖台,搁着从各办公室集中来的十几只暖瓶。对齐的四张课桌上,并排着十多个白瓷碗,凉着白开水。不时有民工匆匆走来,咕咚咕咚喝下一碗、两碗,又匆匆离去。
  韩杨柳扇着一把绿绸花扇子,帮金灵芝扇了几下道:“还是有位男士效率高,咱俩抬一桶,还吭哧巴力。看人家鲁勇,一人提两桶,滴水不洒。”
  我笑笑道:“谢谢杨柳大姐的口头表扬。可我中午吃四个烧饼,外加一碗白菜豆腐;你俩共吃三个吧?”
  “你看人家吃饭!”金灵芝说着瞪我一眼。
  “不是,金灵芝同志,我估么着哩!”
  “你一定给我们数来着!”金灵芝道。
  “你看你看,打哪儿说男士多的地方女士受宠;女士多的地方男士受气。”
  “谁这么说?”金灵芝咄咄逼人。
  “明摆着嘛!你看人家数理组多融洽,金兰芝老师的笑声未断过。小博士和李登山老师择菜、洗菜全包了,留给兰芝老师的只有笑。”
  杨柳用扇子指着棚外说:“这样鲁勇,咱组的活儿我和灵芝全包了,你就站在棚口那儿笑去吧!”   “那不成了神经病!”金灵芝斜了我一眼。
  “你看,才一分钟不到,金灵芝瞪我三次眼。我来这儿刚半个月,你瞪我不下十次啦!”
  “哎呀!又不是学数学的,啥也记个数。”金灵芝说着,笑了,露出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会心地笑。
  趁着这和谐的气氛,我开了口:“韩、金二师,谁能借我一百元钱吗?”
  杨柳扇了两下,金灵芝翘了翘嘴巴说:“这……大富翁,干啥用?”金灵芝斜我一眼。
  “上午开会,怎么表态来着?”我说。
  “你……不用捐吧!”她沉思着。
  “是啊鲁勇——你还没开支呢!明摆着的,都知道。”杨柳说着,习惯性地眨巴下大眼睛。
  “我是党员,不可能拉后腿儿的!”
  杨柳接道:“灵芝,发挥你的优势吧!”
  “那……我去给你拿。不过说好——不准借,只能拿!”金灵芝起身走去。
  “啥意思?”我问杨柳。
  “这还不明白!就是白送。”
  “哪来这好事?天上掉馅饼啊!”我回味着。
  “灵芝……有意思吧?”杨柳说着,眨了眨眼。
  “啥意思?”我问。
  “这么帅的哥儿!”杨柳哈哈笑起来。
  “得了吧!她还未正眼看过我哩,大姐就别拿俺开心啦!”
  “哪是啊?姑娘家在乎意中人的特有方式就是冷眼斜视。见面就哈哈笑的,才不当回事儿哩。”杨柳放低声音,悄悄说,“小博士追她时,她都是一笑了之。不光个子差了一头,那五官安排得也不般配啊!说真格的,她私下里夸你那诗特有韵味呢!你说,这光是夸诗吗?再说,她爸爸在城里生资公司当经理,反正不缺钱花。”
  “反正我是借的……由你作证。”我认真地说。
  “鲁帅哥儿,你就买喜糖吧!灵芝可是金桥……不不,杨镇……不不,是城南第一大美女呢!”
  四
  阴雨连绵十多天,这天下午,突然间刮起了西北风,直刮得杨树摇身,柳树甩头。老校长望着风云变幻的天空道:“要晴天啦!西北风是开天的钥匙。”还真灵验,半个小时后,风停雨住,云开雾散,西天一片火烧云。我向老校长请假,回家一趟。告诉了爹娘暑假不能回家的因由,顺便说出了捐助校改的事儿,言外之意:让老人别怪我不向家交钱。谁知,爹听后立刻道:“领导定的事,咱不能含糊。人家都捐,咱不能落‘秕子’。别为这事儿,让人家一辈子瞧不起。前天刚卖头肥猪,收入一百八十元,你先拿一百元。”父亲随即指示娘点给我十张“大团结”。我是颤抖着手接过娘递给我那沓钱的。我愧疚地说:“原想暑假回来多干点活儿的……”爹又接话道:“修房盖屋是大事,公家的事是大事。再说,咱就四亩多棉花,我能对付。人家西院你大哥,一人管十多亩哩!”
  我拿着钱,回到了我同小弟住的西屋。小弟已放下蚊帐睡熟,我未再点灯,摸黑钻进蚊帐。躺在炕上,浮想联翩。我假期时多次参加农田劳动,尤其是暑假时给棉花喷药治虫。肩背喷雾器,磕磕绊绊地行走在棉田里。上面,火辣辣的毒日头似火烤;下面,刺鼻的药味儿钻鼻腔……两颗泪珠像小虫子一样从眼角爬出。我深深地体会到,爹娘对我这份工作的看重,对我这个长子的看重。
  清晨起来,我穿了一双运动鞋,拉开大门向外走。娘追到大门外,喊着:“咋没骑车子?”
  我回头应了声不用啦,便疾步走向村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辆半新半旧的自行车,是我们全家唯一的代步工具。
  雨过天晴后,芦苇河的水也渐渐排放下去了,一切险情排除,建校工作也全面铺开。从各村抽调来的二十几名木工,把校园内外的二百多棵杨树全部刨掉,选了十几棵粗壮的做梁,其他截做檩条。将原房上拆下的梁、檩等干木料解成板材,打做新门窗。柳荫下成了木工师傅们的天然作坊。一个个光着脊梁板,肩上搭着学校发给的白毛巾,时不时地擦擦脸上的汗珠子,毛巾一拧,滴滴答答淌水。
  八个村的四支土建队也同时开工,掘地槽,掺白灰,夯地基。夯歌此起彼伏,聲声洪亮,夯夯有力。四盘夯,起起落落,震得整个校园在颤抖。其中一组的夯歌是:
  领夯人:打起来呀干起来,
  拉夯人:哎嗨吆一个吆呼嗨。
  领夯人:一夯一夯向前排,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领夯人:建学校咱为后代,
  拉夯人:哎嗨吆一个吆呼嗨。
  领夯人:花钱出力都应该,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领夯人:建起新房换新貌,
  拉夯人:哎嗨吆一个吆呼嗨!
  领夯人:金桥总支出人才,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领夯人:咱们的力量用不败,
  拉夯人:哎嗨吆一个吆呼嗨!
  领夯人:灵芝姑娘送水来,
  拉夯人:吆呼嗨!吆呼嗨吆呼嗨!
  夯起夯落,一片欢笑声。
  我和灵芝、杨柳把一碗碗凉好的白开水送到打夯人的面前。看着他们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一碗,我的心里也凉爽爽、美滋滋的。金灵芝和韩杨柳也笑在脸上,乐在心中。趁着在烧水棚休息的间隙,我将那十张大团结递向金灵芝,道:“谢谢灵芝同志,完币归金。”
  “啥——不是说好不还的吗?”金灵芝瞪起了眼。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你说呢,杨柳姐?”我以求援的目光看着韩杨柳。
  “是啊!我记得也是说不还的。”杨柳倒向了另一边。
  “要知你这样,当初就不借了。”金灵芝又补充道,“我说话可是算数的啊!”
  “你看,我一个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若借钱不还,传出去脸往哪儿搁?”
  “没人传啊!”金灵芝斜视着我。
  “杨柳姐,你主持公道!”
  “公道啊?好说——既然灵芝一片真心,你就收起来吧!”   “这……这……不是那么回事儿呀!”
  “啥大不了的事儿呀!就当发救济啦!”杨柳继续和稀泥,“要不就买糖。”
  哎哟!这个韩杨柳。我心想,她说的真够轻巧,这可是俺爹娘的血汗哩!想着,我把钱塞到杨柳衣袋里说:“还得大姐你做主,你看着办吧!”
  “交给我啦!那可真买糖了。”杨柳说着,用手又往里塞了塞。
  五
  吃罢晚饭,大家都把椅子搬到办公室门前,摇着扇子和蒲扇喝水乘凉。老校长端一杯茶,提一把二胡,坐在了他办公室门前,调调弦儿道:“兰芝唱一曲。”
  我们闻言,都提着椅子围过去,形成了一个半圆圈。金兰芝也是老校长的学生,岂有学生不听老师招呼之理。金兰芝喝口水,润润嗓,唱了一曲《月亮走我也走》,赢得一片掌声。
  老校长又道:“灵芝,你大姐带头了,你接着。”
  恍惚中见她斜了我一眼,随后埋下了头。杨柳用那绿绸扇扇了她两下道:“下面是灵芝的《望星空》。”
  随着老校长的过门儿,金灵芝站了起来,仰脸望着星空开唱。当唱到“我在寻找一颗星”时,见她真的斜眼望了我一下。我心中一股热流直涌到脑门儿。她音韵比兰芝要好,但不知什么原因,姿态不如她姐自然、大方。
  这时,在村街上及村东大桥上纳凉的村民,提着马扎子、小板凳儿,呼打着扇子聚拢过来。不一会儿,围了上百人。接下来,韩杨柳唱了一曲《十五的月亮》;数理组的小博士唱了一曲《北方的雪》。这俩人的行腔、音韵差了些。尤其是《北方的雪》,在这三伏天听了,让人心中也凉嗖嗖的。趁老校长喝茶歇息的空儿,白晓梅来了一曲手风琴独奏——《草原之夜》。大家的掌声、叫好声就使她不忍心罢休,又奏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累的,白晓梅一脸汗水。小博士赶忙上前,递过一块手帕。白晓梅接过去,擦了两下,隨后扔还给小博士。大家又是一阵掌声,不知是送给白晓梅的还是送给两个人的。
  老校长放下二胡儿,回屋中拿出了京胡儿,调了两下,道:“谁会唱京剧?”
  我自觉站起来道:“我试试。”前天老校长听我哼唱过,若不自告奋勇,他也会被点名的。
  “唱哪段儿?”老校长问。
  我心想,先来段柔的。就说:“《沙家浜》里指导员的‘朝霞’吧!”说着,我向前跨两步,就到了半圆的中间。随着老校长悠扬的过门声,一板一眼、有腔有韵地唱了起来。我跟随剧情,走进指导员的内心世界,把艰难环境中,带领伤病员、团结人民大众坚持斗争的壮志胸怀演绎得淋漓尽致,并适当地加了几个简单动作。一曲下来,掌声雷鸣,连平日从不爱掺和的李登山也击掌叫好。再看金灵芝,两眼含情脉脉。我知道不算完,但也做出“回车”的样子。
  杨柳呼喊着再来一段,大家也呼喊再来一段!我笑笑说,老校长累了。
  谁知老校长喝了一口茶,头一晃道:“来——打虎上山!”
  我料到内行人听了前边一曲,一准儿得点这一段。这是考验演唱者和伴奏者真功夫的一折,没想到老校长会自告奋勇。杨柳端起灵芝的杯子递给我,我不好推辞,只得喝了一口。倒是再没见金灵芝瞪眼,依然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曲终人散后,我同小博士、李登山回到宿舍。小博士摘下瓶子底儿厚的高度近视镜,边擦着,边赞不绝口地说:“今晚鲁勇的京剧盖帽儿啦!一招一架、一板一眼,令人叫绝。”
  李登山叼着用旱烟自卷的“蛤蟆头”,乜斜一眼小博士,道:“那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
  小博士被呛得光张着嘴,答不上话。这小博士个头儿不高,胖墩墩的。听杨柳说过,他是学校青年教师中唯一的师专生,数学教得不错,又戴着个“博士”镜,大家都叫他小博士。追金灵芝没成功,自白晓梅来到后,便将火力集中向了她,听说有个七八成了。
  这李登山,可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系国民党南京警官大学毕业。济南解放时,他刚刚“荣升”为八里庄公安分局局长,但还未来得及耀武扬威,就成了解放军的俘虏,犯了职务罪,被人民政府判了六年。刑满后,他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回家劳动改造。改革开放后,他帽子摘掉,正赶上金桥成立联中,找不到英语教师,老校长就挖出了这个埋在泥巴里多年的小珠子。李登山教了三年英语,两颗门牙老掉了,发音就不利索了。这时正巧来了中师毕业的韩杨柳,取而代之。此后,他就改为教植物、动物、生物了。前几天,他还给我和小博士讲过在南京上学时穷学生蹭戏看的“不着调”段子。
  说星期天在宿舍憋得慌,有人提议看戏去,可掏掏兜里都没子儿。他想了想说:咱先演戏,后看戏,然后找地方下馆子。说着,他拿起一张纸,包起窗台上的一只死苍蝇,装进兜里。都穿上校服,扎好武装带,一个个衣冠楚楚地上街了。
  到戏院门口,李登山冲检票的瞪起眼,道:你怎么把小偷儿放进去了?检票的一看来帮“警爷”,心中害怕,说话就哆嗦了:“哪……哪有小偷儿?”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刚进去的。走——进去搜!”五六个警爷就稀里哗啦地进了戏院。看完免票戏,他们就找家饭馆,要了单间,坐下了。小伙计以为来了财神爷,端茶送酒,还上了一桌子菜。这帮早饭也没吃的饿鬼,呼呼啦啦一会儿就撮饱灌足了。这位李先生,掏出死苍蝇,放一餐盘里,冲着小伙计吼道:“过来——过来!把你老板叫来!”
  老板堆着笑脸走来,心知没啥好事,但还得点头哈腰,问哪里照顾不周。
  李先生板着脸,手指餐盘中的苍蝇问:“这是什么?”
  老板抬眼一看,就明白碰上茬子了,赶忙赔礼道歉,更别提钱不钱的事了。
  李登山说完,龇着缺了门牙的黑牙花子,嘿嘿地笑起来。
  大家说说——像这种先生,判他六年应该不应该?
  他弟弟李登水就没挨判,是顺水而逃的。保定军校毕业,他来家娶妻结婚,妻子是梨树屯的大家闺秀——丁梨花。李登水后来分到青岛警备区,当了排长,跟着溃逃的大队人马登船,先蹿到海南,后跑去台湾。舍下漂亮的小媳妇拉着个儿子,当了四十年匪属。   六
  校改资金已分批到账。教育局划拨四万元;镇政府没拨钱,从镇办砖瓦厂调来一批批的红砖白瓦,并安排镇运输管理站的车辆送达工地;金桥总支各村群众捐助六万元,连明年的校改资金也足够了。这天下午,趁灵芝不在供水棚,杨柳给我出了个主意,说:“那个钱,她指定不收。不如你到镇商店买件衣服,买点礼品,晚上我陪你送去。”
  “灵芝……能同意?”
  “不是有我陪着嘛!”
  我欣然答应。接过她递给我的那沓钱,记下她说的灵芝平时喜欢的颜色和尺码,向老校长请会儿假,骑着杨柳的自行车,穿过大桥,直奔杨镇。
  商店就在杨镇十字街的东南角,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刚来镇教办报到时,曾来商店遛过一圈。因兜里没子儿,只给他们“点点货”,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这次兜里有钱,腰板挺得直,精神头儿也足,瞪圆两眼往成人衣架上使劲儿看。我一眼就望到了那件白碎花灯芯绒女式上衣,标价五十八元,是商店价码最高的一件。售货员讲,这也是杨镇无人敢问津的一件。我一问尺码,正合适,便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
  后来才知这也是当时全县最贵的一件上衣。刚刚跳出饥饿,才考虑温饱的人们,舍不得拿出一个多月的工资去买一件时髦的衣服穿。我又到食品柜台前,买了两斤蛋糕、两斤花糖、几斤水果外加两瓶佳酿酒,一百元还找了零儿。我收拾好东西,一口气蹿回金桥。
  正是傍晚,远远望见韩杨柳伏在桥中间的水泥栏杆上,观水等人。骑上大桥,我一阵铃声引来杨柳一串笑声。“弄什么动静?早看到你啦!”
  我跳下车子,回了一句:“让大姐久等啦!”
  杨柳头前走,我推车后边跟,直奔灵芝家走去。
  我问:“大姐——不是让我去相亲吧?我怎么有那么个感觉哩!”
  杨柳大眼珠子一瞪:“美煞你吧!”
  我一手掏出手帕,擦擦脸上的汗。没话找话地问:“哎,大姐,你家大哥干啥的?”
  “经商。”
  “经商好,经商不缺钱花。”
  “你当是灵芝她爸爸那公司,那老板啊!你大哥是小买卖,连人家的一个小拇指也不如。”
  “嗨,没小哪来大?大也是从小干起的嘛!”
  “话倒不假,可一大一小,差着行市哩!”
  “往远处看呗!”我劝慰着。
  我们来到一个朝东的高大宽阔的门楼前,韩杨柳推开紫红色铁大门,迈步进门,喊着:“大姨——灵芝的同学看您来啦!”
  我正愁着怎么开口,她这一个招呼,可破解了难题。我在东厢房墙根下停好车子,杨柳帮我解下车子上的东西。
  大姨笑呵呵地迎出堂屋门,连说欢迎欢迎!随又埋怨道:“你看你,来就来啦!花啥钱啊?”
  灵芝也笑嘻嘻地迎在门口,接过杨柳及我手中的东西。我们紧跟大姨进屋。荧光灯照得满屋亮堂堂,红色大漆八仙桌及桌后的条栅几一尘不染,闪闪放光。桌中间,红花绿叶茶盘上放一把细高腰茶壶,上面盖着绿花格毛巾。茶盘边,排列着四只梅花图案的白细瓷茶碗。大姨取下毛巾,端壶倒茶,杨柳上前抢过说:“我来——大姨!”
  大姨坐在主人的位置,我坐在宾客位上。我找话茬儿道:“早想来看大姨,忙着校改,一直没过来。”
  “是啊!同学嘛,就该来家吃饭。少啥缺啥的,就家来拿呗!千万别客气。”大姨品着茶,满脸笑容。
  我端起茶碗,咂了一小口,只感觉香喷喷的,不知是茉莉还是玉兰的馨香。
  里间屋亮着灯,灵芝的弟弟金剑拿着一张报纸出来。他是初三毕业,属于中考待命,我以前听杨柳说起过他。
  “姐姐和鲁老师还是同学,是在一中吗?”金剑脸上洋溢着些许自豪的神色。
  谁知道是一中还是八中……我正考虑怎么回答时,杨柳抢答道:“是,是一中!”
  “鲁老师,今天的县报上有你的文章,姐姐刚拿回来的。”金剑说着,将报纸递了给我。
  “傍黑才来的,你的样报也到了,小博士和白晓梅他们抢着看哩!”灵芝上前,边端壶添茶边说着,眉宇间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
  我展开报纸一看,竞发了个副刊头题:《芦苇河畔杨柳青》,署名是金桥联中鲁勇。是我前几天发走的以老校长为原型写的篇散文,没想到这么快就刊登出来了。
  杨柳借题发挥起来,边探头看着,边吹嘘道:“了不起啊鲁勇,成作家啦!哪天高升了可别忘了我们呀!”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我看了一眼灵芝,把报纸还给金剑,随后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端碗喝茶。
  杨柳招呼着:“开饭吧大姨,为灵芝的同学庆贺庆贺。”
  “是得好好庆贺庆贺。文章登了报,那可是秀才啊!”大姨喜盈盈地说完,又吩咐道,“金剑,你爸爸放的好酒呢?拿出来吧!”
  金剑应诺着,打开八仙桌旁的酒柜,拿出了一瓶“特酿”。
  我忙上前抢过酒瓶,搁在了桌后的条栅几上。回头说:“大姨,不麻烦,吃饭就行。这酒——等大叔回来再喝吧!”
  大姨想了想,点头说:“也行。不过咱可说好了,到时你一定要来啊!”
  “那是,那是,一定来。”我应和着频频点头。
  看来是提前有所准备,不一会儿,灵芝端上了六盘菜。一准儿是大姨的手艺,色香味俱佳,还未入口,那香味就已搅动了胃肠。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看到金灵芝穿上了那件白碎花灯芯绒上衣。再配了鱼肚白长腿裤,那合身可体的熨帖劲儿,简直就是为她量体裁做的。
  七
  暑假结束,各项工程如期竣工。四栋红墙白瓦的崭新教室巍然屹立,蔚为壮观。用老房子拆下的旧砖瓦铺平了校园,再下连阴雨也不至于满院子流泥浆了。初三毕业班中考成绩稳步上升,考上县一中的十二名,二中的二十五名,其余都去了三中,初一招收新生六十八名。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学校搞了一个校改竣工暨开学庆典。校园内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派熱情洋溢的新气象。老校长邀来镇教办主任刘全会,金桥总支书记金正道,金桥总支十二个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并安排他们上了主席台,请他们做了简短发言。其实这些村干部都是老校长的学生,谁好意思在老师面前长篇大论瞎白话,口号式地说两句就算完事。   刘全会主任会讲话,感谢了教育局领导和镇领导;夸了总支书记和村支部书记;表扬了老校长,又表扬教师们……
  最数老校长心情激动,声音洪亮,发言时间长。他从金桥抗日游击队革命传统讲起,讲了解放初区政府拆庙建校办教育;讲了十年特殊时期时,当地群众爱护学校、保护教师不受干扰和冲击;最后着重讲了这次各村干部领导有方,发动得力,冒烈日,战酷暑,带头实干,以最快的速度、最优异的质量建起崭新的教室和美丽的校园。造福一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最后,老校长代表全校师生表示衷心感谢,并深鞠一躬,赢得了一片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庆典结束,送走刘全会主任,老校长同金正道商定,晚上请村干部吃顿饭。金书记从街上副食店买来两箱白酒和两箱啤酒。学校卖树枝子的钱,除管民工和教工吃了一暑假的烧饼、馒头、大锅菜外,还剩下三十多元。老王头和白晓梅采购来食品及蔬菜,全体教工齐下手,做了三桌丰盛的菜肴。
  在办公室前,对上课桌,排好椅凳,大家因陋就简,一起就坐。村干部围着金书记坐了两桌,教工们围着老校长坐了一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校长邀上金书记挨个儿敬酒。一圈儿下来后,金书记来了酒令:“都把酒斟满,听我说句话。”
  男士有的倒白酒,有的倒啤酒,女士均是啤酒,个个都把杯斟满。
  金书记清清嗓子,抬高嗓门儿道:“在咱们金桥总支地面上,历来最好的房子是学校。咱们也都是从这个大门走出去的,也都把这个地方当作家。今儿下午我去副食店买酒,看到小老板王老二正进沙石料,说是要扒掉大门洞子,盖个临街的二层楼。王老二一句话,把我从梦中拍醒——他一人能盖楼,咱全总支五千多口子人就不能盖楼吗?我提议,咱们共同干了这杯酒,来年加把劲儿,咱拆了这座办公室,就地盖一栋三层的教学楼。”
  “好,干!”随着一片叫好声,大家不约而同起立,干了同心酒。
  我咽下这杯辣酥酥、香喷喷的酒,青春的热血一阵沸腾。说心里话,即使是三个暑假不回家,能盖起教学楼来,也值了。就像村东跨河飞架的钢筋混凝土大桥一样——那才是百年大计哩!
  八
  我端着一个地球仪,讲了初一讲初二,接着再讲初三。我讲大地漂移学说、讲李四光的板块结构学说;讲中国文明史、世界发展史。我讲得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同学们听得迷迷糊糊、东倒西歪。我分别召开了三个班的学生代表会,提出两个问题:你原来是怎样上史地课的,你希望老师如何讲史地课?怎样提高学习史地课的兴趣和积极性?
  同学们就此展开了热烈讨论,七叉七、八叉八,有用无用地提了一大堆,我装模作样地记了半个笔记本。说实话,史、地、生、动、植物毕竟是副科,你想让它占据学生心目中的主导地位是不可能的。回想当初我们做学生时,不也是如此吗?可现实的竞争就这么激烈、这么残酷,你所教的学科期末考不出好成绩,挨赳的肯定是你而不是别人。
  我请教李登山,李老先生也没啥好法;我请教小博士,他也无有窍门。我考虑,即便有,他们一准儿也不告诉我,还担心我与他的学科争学生的时间和精力呢!
  边教学,边琢磨,查遍能找到的教学报刊及资料,经苦思冥想、日夜煎熬,我终于摸索到了一个调动学生学习史地兴趣的诀窍。我综合历史、地理的特点及特色,归纳、编写出一套《史地歌诀》。
  比如:地球
  南北极,经纬线,
  赤道就在正中间。
  西半球上南北美,
  亚、欧、非、大居东半。
  按着气温分五带,
  两极便是南北寒
  回归二线夹热带,
  南温北温分两边。
  地球表面啥最多?
  七水二山一分田。
  又如:省、市、区简称
  辽吉黑,冀晋新,
  苏浙皖,京沪津。
  鲁豫鄂,湘赣闽,
  粤黔滇,桂蜀秦。
  琼青藏陇蒙腾飞,
  宁夏自治多回民。
  香港同胞盼“九七”,
  台湾大陆心连心。
  再如:海峡、海岛
  渤海黄海东南海,
  五千岛屿海疆排。
  台湾宝岛风光美,
  海南岛上椰林盖。
  舟山群岛打鱼场,
  澎湖列岛连陆台。
  东沙中沙西南沙,
  岛岛不离母亲怀。
  还有“祖国”“邻国”“民族”“山脉”“河流”“铁路”“港口”“五岳”“明泉”“世界之最”“物产之最”,中国历史的“朝代之歌”,世界历史的“文明之歌”等,我一边编写,一边教学,总计编出了九十多篇(段)。我夜以继日地刻板、印刷,装订成册,计印了二百多册,发给同学人手一册。
  我捣鼓的这些玩意儿,能不能调动学生学习史地的积极性或对教学起多少作用不清楚,但为学校带来了一点儿小名气却是真的。老校长送镇教办两本,镇教办送县教育局一本。期末,全县创新教学经验交流会上,我作了交流发言,赢得同行们的热烈掌声。听有的教师议论说:“这水平为啥教史地,让他教高中语文也绰绰有余啊!”
  别人说归说,能不能胜任,咱心里明白,学历、文凭都差着档哩!也有人可能说了:文凭算啥!华罗庚中学毕业,不一样被北大数学系主任熊庆来请去当教授嘛!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华罗庚那大才子,哪是咱草木之人能比得了的。
  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及生命长河的延续,灵芝看我的眼神也一步一步在变化。我们目光中情感的交流,也一点一点在加深。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中,看得出,也觉得出她對我的敬慕,更确切地说是倾慕的成分越来越多。年底全镇班级成绩总评,灵芝的初一、初三语文和小博士的初二数学拿到了全镇最高分。
  放寒假这天下午,趁韩杨柳不在屋中,灵芝悄悄地对我说,晚上到我家吃饭。我爽快地答应了。   傍黑,我到副食店买点橘子、苹果,就提着去了。我知道,这一整个冬天就她自己在家。自她弟弟金剑考入县一中后,她妈也搬去了城里。她爸爸早已在城中买好了房子,看来举家搬迁已是迟早的事。
  我把水果搁酒柜上,坐在了上次那个位置。条栅几上放着一摞高中课本及一卷一卷的高考模拟练习题。
  她已做好了菜,在厨房搁着。我到后,她就端了上来,还是六个色香味俱佳的菜。
  “还有别人?”
  “就我们俩。”
  “做这么多菜?”
  “不都说六六大顺嘛!”
  “是借这吉言啊!好,好!”我点着头表示赞同。
  她坐在我對面——就上次她妈坐的位置。
  我明知其故,却又问道:“没邀韩老师?”
  “邀吗?”她望着我反问。
  “是不该邀了,媳妇人洞房——媒人贴南墙嘛!”我说着便拿起筷子夹菜。
  “美吧你!啥媳妇媳妇的,是爱人!”她眯眯笑着,也拿起了餐筷。
  我抄起一片火腿,边嚼着问:“不上酒吗?”
  “要吗?每次喝酒看你难受的样子,不像是享受哩!”
  “良宵美酒嘛!还有美人,缺一也不完美啊!”
  她起身拉开酒柜,拿出了上次她弟弟拿的那瓶特酿,并拿出了两个小酒杯。我上前接过酒瓶,打开道:“你也来一杯吧!我们共庆新春。”
  我斟满了两杯,端起一杯主动与她碰了一下,仰脸喝干。酒真香,但我还是咧了咧嘴。
  “是吧——每次看你喝下酒,不像是享受的样子嘛!”她只是抿了一点点,放下杯,抢过酒瓶给我倒酒,只倒了半杯,说:“还是少喝点儿吧!”
  我说:“可以少喝,但必须斟满。”
  “为什么?”
  “酒不满,心不诚。”
  “还那么多讲究。”说着,她忙给我添满杯。
  “还碰杯吗?”
  “不用啦!一碰你就好干。”
  “酒场上的规矩嘛!要碰必干的。”
  “啥规矩不能破?况且现在是你我说了算。”
  “是啊!今晚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我看她杏红色的脸上泛起了深红色的潮。
  “大姨她们回来过春节吗?”我问。
  “当然。我爸爸的乡土观念很重,每年春节都要回家祭祖拜年的。”
  “节后需要我来拜年吗?”
  “随便你。”她说着,深情地看我了一眼。那眼神儿,顿时让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们不紧不慢地吃着、喝着、说着……灯光依然,菜香依然,佳人依然。虽少了些上次的热情气氛,但也未感觉出二人世界的尴尬。不知这是不是意味着已到了我们感情的收获季节。
  我自然地走过去,轻轻拉起她的双手,已感觉出她青春热血的奔涌和心脏砰砰跳动。她也很自然地向我倾来,我用双臂抱住她,吻住了她热乎乎、湿漉漉的香唇。我两手捧着她的头,她两手搂着我的颈。我们唇对着唇吮吸,眼对着眼送波,心对着心传情。唇香、齿香、津液香,搅动着我们的心肠,颤动着我们的灵魂……天塌吗……地陷吗……随便你!
  山吼吗……海啸吗……任凭它!
  久久地……久久地……一直到永久永久。
  “今晚……我……可以……不走吗?”
  “可以……但你必须……一人……住西厢房。”
  “那不成了演《西厢记》——鲁生别离金莺莺啦!”
  她突然抱紧我头,使劲儿吻了两下,又猛然推开我道:“回吧!”
  我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寒假中,父母及亲朋问起我,我是不是可以大声地向他们宣布:我已有爱人了!”
  “随便你。”她笑吟吟地说。
  “那好吧!我现在就向全世界郑重宣布:我有爱人了!”
  “走吧!王老头儿还等着你关门呢!”
  我回转身,拉开屋门向外走去。走过宽敞的院子,走出紫红漆铁大门,并转身将大门拉死。一直等听到“啪嗒”落锁声,我才回身走向学校。
  十
  随着大陆与台湾关系的逐步缓和,传说很快要实现“三通”了。这一段时间,李登山老念叨弟弟,梦中还醒了几回。是啊,快四十年了,即便是铁石心肠,也难挨难等啊!李登水的妻子丁梨花,就苦苦等了这么多年,由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等到了满头白发。一顶匪属的帽子,顶了这么多年,可那个匪——你可是死是活啊!好在是李登山也搭把手,七死八活地将侄子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还添了孙子。
  他孙子——更确切地说是李登水的孙子,已经十五岁,正在读初二。按我们这地儿的老说法,李登水若真能活着回来,他得要给哥,特别是要给妻子——下跪磕头的。
  这李登水也算是个山东汉子。他绕道新加坡,搭船到香港,“乘机”偷跑回家。他还真趴在老妻膝下长跪不起,老泪纵横。他更算是条汉子的是——这么多年无婚无娶。日夜思念着大陆,思念着家乡,思念着妻儿。
  李登山邀我去他家作客,陪他弟弟喝酒。闲聊中,李登水说出了一次奇遇。刚到台湾时,他在台北“老兵寮”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推砖。快中午了,又累又饿,头昏眼花。一不留神,将一车砖歪倒在沟中,车毁砖碎。监工跑来,冲他脊背抽了一皮鞭,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李登水干啥的?山东大汉嘛!哈腰抓起一截钢筋,照准要跑的监工拦腰打去。那监工“嗷”地一声滚落沟中,躬成一只虾米,鬼叫狼嚎起来。
  老板报了案,来警察将他铐进局子里。
  局长审问:“叫什么名字?”
  “李登水。”
  局长愣了一下,端详着他脸又问:“哪里人?”
  “山东。”
  局长又一愣,遂对身边几个警察说:“你们去吃饭,我自个儿审。”
  几个下属乖乖走去。局长缓和一下口气,小声问:“认识李登山吗?”
  “那是我哥!”   “看你们就像哥俩儿。”局长环视四周,然后上前给他打开铐子,道:“我和你哥是一个宿舍的学兄。”
  局长遂从衣袋掏出一沓子钱,道:“去医院包包伤,远走高飞吧!”
  他叫了声“大哥”,趴地下给局长磕个头,爬起来撒腿逃走。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在一所偏远的山村小学当了音体教师。也曾有过青春的邂逅和情感的缠绵,但不曾再有结婚成家的闪念。因为——我只有一个家。”
  我问他:“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呢?坚持住这个信念,是要靠强大力量的。”
  他的回答出乎大家意料,也令我吃惊:“一支家乡的小曲儿。”
  “你唱唱。”我说。
  他用浑厚的男中音哼唱起来:
  苇河边,绿水旁,
  我的家乡牵肚肠。
  远离他,食无味,
  久不归,梦不香。
  那里有父母兄妹,
  那里有妻子儿郎。
  那里有花儿盛开,
  那里有鸟儿歌唱。
  那里有欢快的河水流淌,
  那里有我放牧的牛羊。
  那里有我培育的桃梨成行,
  那里有我耕耘的土地播种的希望。
  啊——故乡,故乡,我日夜思念的故乡……
  他唱完,起身走到里屋,拿出了一支洞箫,又用箫吹奏了一遍。他的男中音音韵不错,但箫吹得更好。那悠扬哀伤的曲调,打动了我们,在场的人都含着泪水。特别是他那苦苦等了这么多年的发妻,不知擦了几次眼泪。
  正在我们疑虑时,他呷了口茶,润润嗓,操着地道的家乡话道出了原委。
  结婚时,妻子从娘家带来一支洞箫,是从小的心爱之物。她教会了他这支曲调,并在临行时给他带上了洞箫。嘱咐说:“想家了,就吹一曲,人都说‘心上人心相印呢’!”
  从此,李登水天南海北,浪迹天涯,在差点丢命的时候,也首先想到保护这支洞箫。不知吹过和抚摸过多少次,洞箫已成了古铜色,有几处还缠了胶布。
  我被李登水夫妻的殷殷思乡之情和虔心待归之意深深打动。经多次登门拜访及邀请来校座谈,我深思熟虑后,决定以这支洞箫为主线,穿起他们两岸情牵的故事,创作一部电视剧,来表现大陆和台湾骨肉相连、血脉相通的关系。
  也可能是故事感人,也可能是用情太专,用了两个月的晚上和星期天,我一气呵成,上、下集电视剧《心曲》初稿完成,主题歌就用的那首苇河小曲儿。修改后,我又认认真真抄写一遍,挂号寄去省文化厅影视部。
  我的心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顿时感觉说不出的痛快和轻松。趁杨柳去上课时,我才把心中块垒吐给灵芝。她笑笑说:“我以为你整天神神道道干啥哩!”
  “我现在只想亲你!”
  “才想起来啊——等着吧!”
  我们正说着,杨柳进屋了,问道:“说啥呢?”
  “不让你知道!”我笑笑说。
  “哎!还没入洞房呢?”杨柳说。
  “杨柳姐,不是啥话都让媒人知道的吧!”我说。
  “是……是!比如夜里的话,床上的话……”杨柳说。
  灵芝脸上一阵绯红,赶忙趴桌上藏起了脸。
  “装啥装!还不置办嫁妆准备结婚?心高妄想什么!鲁勇这小伙子——上哪儿去找?”
  灵芝起身走到脸盆前,湿湿毛巾擦擦脸,两手插入裤兜,笑着说:“不是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嘛!慌啥?”
  “不慌就不慌吧!其实,我也没想现在结婚。怎么也得攒下点儿钱,把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
  十一
  过了约半个月。这天上午,我老觉着右眼跳,下第一节课后,就向灵芝说了。
  她说:“跳福呢!”
  “不是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吗?别有啥不吉利的事。”
  “老迷信——能有啥不吉利!”
  我笑了笑说:“还是想亲你,非常想!到晚上行吗?”
  “我最近也很忙,晚上……再说吧!”她说着去上第二节课了。
  我喝了几口水,拿起教案也要走,见门口进来一辆白色小轿车。这是镇书记的“坐骑”,全镇只有他一辆白色“拉达”轿车。
  车停在办公室前,下来了镇教办的督导员。他拉着我就去了校长室,是传达刘全会主任通知的:教育局要我立即到县招待所贵宾室报到。
  我定了定神儿,说:“到下午吧!我还有节课呢!”
  督導员说:“县委宣传部的电话打给了党委书记,我和书记的司机来接你的。”
  老校长笑笑说:“快去吧!我代你上。”说着,要过了我的教案。
  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不见一辆车,多是些自行车、畜力车。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也没挡住司机一路快跑。不到一个小时,白色拉达轿车停在了县招待所贵宾楼前。
  我与他俩道别后,挺挺胸,迈进了贵宾室。宽大的贵宾室内,一圈黑皮沙发上只坐着几个人,我一眼认出了其中的孙局长。上初中时,他常到我们中学检查工作,曾为我批改过几篇作文。他很看好我的作文,几次推荐到局教研室作范例,但我从未称他过局长,一直叫“老师”。
  我走上前叫了声“孙老师”,就立在了原地。
  他马上站起来对我说:“鲁勇,成功啦!这回不是什么作文,是作品!”他拉着我的手,介绍那几位客人——有省文化厅影视部的冯主任、周导演、李摄像,还有一位是县委宣传部的一个科长。
  他叮嘱我说:
  “虚心向省里的领导和专家学习。”又转向那些人道:“你们先聊着,我还有个会,中午陪你们吃饭。”
  导演他们点头说着“孙部长先忙。”
  哦——他已升为部长啦!远乡僻壤的我真是孤陋寡闻。
  孙部长走后,导演拿出我的稿子说:“你的剧本故事框架不错,题材新颖,尤其是情感饱满,称得上激情四溢,我很看重这一点。”   导演又看看我说:“你的阅历不会太丰富啊!哪来这生活底蕴?”
  我把生活原形说给他,又说了采访、座谈、挖掘素材的过程。
  导演点点头说:“嗯,我说呢!是你前期准备得充分,但还需充实细节,进一步丰富人物。刚才我同孙部长商量过了,在这儿不方便,你就随我们去文化厅影视部吧!”
  我只有听令的份儿,便点头应允:“行,行!”
  吃过午饭,告别孙部长等人,我就同导演他们一同乘影视部的面包车进了省城。到影视部后,我先请打字员将稿子录入到电脑。然后,导演在电脑上修改,改一部分打印出来,我再在纸质版上修改。我们日夜加班,弄得头晕脑胀。
  改了十多天,弄了两稿,导演拍板说:“可以啦!”
  以前,周导演已有几个作品上了央视,他心里有底儿。打印出两份后,我和导演、摄像带上稿子,到了中央电视台影视部。主任看后当即拍板——拍摄。为保障拍摄质量和能在央视播出,主任同导演商定前三号都选一线演员,在北京选。这样,我们就到了北京人艺、中央实验话剧院,选定了梁月军、柏寒;到解放军艺术学院表演系,选定一位姓管的讲师。这三位都是当红影视明星,在多部已播出的影视剧中饰演主要角色并获奖。回到济南,我们在各艺术院团选了部分配角。
  七月一日开机,在我们当地城乡拍了半个月,又到济南、青岛拍了二十多天,最后到厦门、泉州拍了几天外景。封镜后,导演同摄像到北影做后期,我就回到了县委宣传部。
  孙部长高兴地说:“你回来得正好。前几天,全国公安战线英模表彰大会上,表彰我县为抓歹徒英勇献身的公安干警明珠为全国英模。县委、县政府决定,为他拍摄一部电视剧,正要同你联系哩!”
  说着,孙部长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公安局长:“马上派车送鲁勇去采访。”
  当老师的说话就这么主观,跟“学生”没商量余地。我只得上了公安车,一头扎到城北边沿地带,住进了英模生前任派出所长的三县五乡交界地的马龙镇。走村串户二十几天,捞足素材,我便回到招待所,住进了宣传部为我订好的房间。洗漱后,坐在写字台前,我首先想到该给灵芝写封信了。铺开稿纸,提起笔,刚写了“灵芝你好”几个字,就听到“嗒嗒嗒”的敲门声。我心中一阵子跳,忙起身去拉门。
  “噢!小博士。”我抓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拉入屋内。
  小博士摘下眼镜,放写字台上,道:“去教育局送个报告,顺路过来看看你。”
  “太巧啦!我也刚刚回来。”我说着,赶忙擦个杯子,沏茶。
  小博士到卫生间洗洗手,擦把脸,走回写字台,拿起眼镜戴上,往稿纸上一搭眼,乐了。“嘿嘿,写情书啊!哎,金灵芝前天刚走了,去复旦大学报到了,没过来见你?”
  “没……前天我还在马龙镇呢!”
  “真有股子犟劲儿,终于拼上去了。”小博士一脸佩服的样子。
  “噢!”我吸了口冷气,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沉思中。
  待小博士喝下半杯茶,我便领他去餐厅吃饭。我们要了四个菜,每人开一瓶啤酒,边吃边喝边聊着。不知何因由,菜无菜味,酒无酒香。我支支吾吾地应答着小博士的问话。
  “下一部名字定了吗?”
  “定了……领导定的——《警魂》。”
  “这一部能上央视吗?”
  “努力吧!很难。不过……若能请到朱时茂和倪萍饰演男女主角的话,应该不成问题。”
  酒干了。我说:“再开一瓶?”
  小博士说:“赶下午两点的公共汽车,不喝了。”
  我们就吃起了馒头。
  我忽然想起问:“我们的教学楼建得怎样了?”
  他摇着头道:“进度不快,每层都要打圈梁绑钢筋的,毕竟不是建平房,怎么也得到年底了。你和金灵芝先后离校,老校长整日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吃罢饭,我送小博士到大门口。他突然叮嘱道:“年底我和晓梅结婚,到时你可要回去喝喜酒。”
  “好的,一定!”
  我们挥手作别,直到看他走进了不远的汽车站。
  我走进警卫室,自报了家门,问前天或昨天是否有位女士来找过我。
  值班师傅回想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下午,我走了趟县生产资料开发公司,找到办公室,问金经理。办公室人员透漏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金经理得了重度脑梗,在北京住院治疗。
  我又跑了趟一中,找到金剑的班主任,他说金剑也请长假去了北京。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招待所房间,继续写那封信。我写了离开金桥后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我对她无时无刻不存在的深深思恋;我想让她与我共同分享高兴时的愉悦和思念时的痛苦;我请她能理解离别这两个多月间我北上南下叽里咕噜的日日夜夜;同时也献上我对她的热烈祝贺和衷心祝福。我激情澎湃、热血奔涌,一气写到深夜,洋洋洒洒写满了十几张稿纸。我小心翼翼,像侍弄婴儿一样,将我的一腔情思,满怀期冀地装入信封粘住封口,压在了字典下。
  第二天,我去了趟邮局,将信挂号寄往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十天后,在我的忐忑不安中收到了“回信”——就是在我寄走的那封信的背面加盖了一个黑色方章,章中印有“查无此人”的退信。
  我遥望南天,声声慨叹:灵芝啊!你在哪里?难道这真的是我们的永别吗?
  十二
  十月底,传来了好消息——《心曲》在中央电视台第一频道黄金时间及第二频道下午时段播出。接着,省、地、县电视台均作转播。一时间,大街小巷似开了锅。“一个初中教师创作的电視剧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消息传遍全县乡村的家家户户。全县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为我高兴,为我自豪。
  灵芝啊!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难道你真的要我也等你四十年吗?
  后来,《警魂》在省台播出。
  再后来,我被推荐上了省委党校。
  毕业后分到一所高校任教。三十岁那年,在同行们的撮合下,我与一位同岁的女同行结了婚,也算般配——剩女剩男。   由教师到中层再到院领导,一路有风风雨雨,也有天蓝日丽。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转眼间儿孙一大家,也到了退职退岗年龄,就来了个轻松转身。
  唉!时光老人总也是这么无情无义。
  刚退下几天,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想起该去金桥一趟。是啊!这么多年就没想起去趟金桥呢!
  我自驾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出发了。顺着高速行驶了两个小时。下高速后,拐上了通往金桥的乡路。新修的柏油路,比三十年前镇书记的白色拉达轿车送我时,也宽绰不多少,但笔直、平坦。机动车辆已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少见的是自行车,畜力车更是难觅。
  已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路两旁的杨柳冒出了嫩芽,田间的麦苗也已返青。望去,一片青青葱葱覆盖着大地。我摇下挡风玻璃,尽情呼吸着乡间的新鲜空气,顿觉气流畅通五脏六腑,心旷神怡。
  中午时分,我驶过苇河大桥,将车停在了学校门口。下车后,我抬头看着新颖别致的大门:哎——这么面熟,似在哪儿见过?
  我走进校园,仰脸望着面前这座上窄下宽塔式结构的三层教学楼——虽说不上高大宏伟,但肯定是敦实坚固,是老校长的风格。有放学后晚走的两个青年教师及几个学生走来,我问:“咱们校长呢?”
  一老师指着上边说:“在二楼。”
  我迈步上楼梯,在二楼走廊见到了小博士——噢!已是老博士了。可能他已听到了动静,正向楼下张望。他向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惊呼道:“稀客!喜客!”领我走进校长室,沏茶倒水,说:“盼了你三十年,你终于来了。”
  “是啊!早上我还自责呢!怎么这些年就没想起来金桥呢?变化真大,这些教师都不认识了。”
  小博士数落着:“老校长和李登山都入土为安了;金兰芝、韩杨柳退休了;我和晓梅也快到站了。你再过两年来啊!连我恐怕也找不到哩!”
  “晓梅呢?”我问。
  “回家做饭了。哎,对了,让她多做几个菜。”说着,小博士就要打电话。
  我忙拉住他道:“不麻烦,我还有事。灵芝回来过吗?”
  “没有。”
  “有她电话吗?”
  “也没有。”小博士摇着头,忽然又想到说:“有韩杨柳的电话,她们应该有联系。”说着,调出来杨柳的号码。
  我将杨柳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中。他陪我楼上楼下、楼前楼后转了转,我用手机拍下几幅照片,就与他告别。
  小博士紧紧拉住我的手说:“你大老远地来一趟,怎么也得喝一杯呀!”
  我说:“三高——滴酒不沾啦!再说,还开着车呢!”
  我婉言谢绝小博士的再三挽留,他送我到大门口。我又拍了一幅大门的照片,笑问遭“谁设计的?这样式好眼熟哩!”
  他笑笑说:“这是我和技术员在省医学院门前蹲了一天,绘下来的。”
  “噢,我说在哪儿见过呢!你们可真不简单,竟然把省城高校的大门搬到我们金桥啦!”
  我说着,向小博士摆摆手,钻进了车。调转车头,将车子开上了苇河大桥。
  驶到桥中间,便停下了车。我伏在当年杨柳观水等我的栏杆上,拨通了她的电话。
  “谁呀?”
  是她那亮嗓。真是眼大嗓亮,说话赶趟。
  “杨柳姐!是我——鲁勇。”
  “噢——大院长啊!”
  “什么院长院短的,下台了。你忙啥呢?”
  “在省城看孙子。”
  “好一美差。”
  “我一直想找你道歉呢!沒当好红娘。”
  “嘻——还想着这茬儿啊!和灵芝有联系吗?”
  “前天还打电话来哩,她毕业后留校任教,不过……生活和婚姻都不顺利。”
  “把她号码发给我好吗?”
  “不可以吧!她说了,千万别告诉你。她这执拗脾气,她这傲慢性格……唉——”
  对方沉吟了一会儿,挂断了。
  她——执拗吗?
  她——傲慢吗?
  假若我们……
  假若我们在一起——会顺利吗?
  历史不能假若。
  人生……更不能。
  我低头望着桥下——碧水悠悠……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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