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里征税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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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织里镇,浙江省湖州市所辖,北依太湖,为水乡灵秀之地,古因织造业兴盛而得名,史料中即有“遍闻机杼声”的记载。
  时至今日,这个浙北古镇仍兴于“织”,为中国最大的童装产销基地和棉坯布集散中心,当地人自称,“全国儿童身上穿的童装四件里就有一件是织里造”。
  10月26日,一起突发事件打乱了织里镇繁忙的节奏。
  湖州官方通报,10月26日上午,织里镇在推行童装加工企业税收“社会化征管”过程中,上门征收的代征人员因工作方法简单,引起一外地业主不满,双方发生纠纷。
  多位安徽业主表示,当事业主被打伤,官方则称,双方“互有推搡但均无受伤”。
  根据官方通报,当事业主事后纠集百余人聚集镇政府上访,要求解决纠纷问题,引发群众围观。
  当晚18时许,又有五六百人集聚于富民路一带,围观群众最多时达数千人。其间有一辆奥迪车因担心被砸,车主急速驶离,沿途撞倒九人。官方称伤者送至医院救治后均无生命危险。不过,有民众反映有人死亡。
  此后,少数人员继续投掷石块,打砸路灯、广告牌、汽车等。
  至27日中午,又有部分人员在镇政府前集聚,其中一些人进入镇区,拦截车辆、打碎车窗玻璃。在此过程中,一辆警车被点燃,一名民警、三名协警受轻微伤。
  此后两天,紧张气氛继续延续,因担心遭到波及,织里镇几乎所有童装加工厂均停止生产。直到29日,形势方趋于稳定。官方宣布,截至当晚18时,公安机关刑事拘留21人,行政拘留51人。在多方安抚下,部分童装企业开始恢复正常生产。
  这起看似偶然的事件,暴露的其实是外来人口管理、产业转型等相互交织的社会矛盾。
  
  万家小作坊
  织里镇的童装业起步于上世纪70年代,此后加速发展,80年代后期已占据全国20%的市场份额,至90年代时,中国一度有30%的童装产自织里。
  2002年,织里镇被中国纺织工业协会、中国服装协会命名为“中国童装名镇”。
  织里镇建筑特色鲜明,一般以四五层楼房为主,且厂店结合——楼上为加工车间,一楼为店铺,展示自己生产的各式童装。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品牌,“小猪班尼”“芝麻开门”“赛洛非”“青蛙王子”等招牌渐次排开。
  围绕童装生产,织里镇还衍生出许多配套的产业,如绣花、印染、饰品等。
  据湖州市吴兴区副区长金新根介绍,织里镇拥有1.3万家童装经营户,其中直接加工生产童装的有8700家,其余的则从事童装的相关配套产业。
  织里镇区周围星罗棋布的村庄亦成为童装产业链的一部分,几乎每户民居均是一个小型童装加工厂,经营者多为安徽籍的外来农民。他们的经历颇为类似,一开始在镇里的服装厂打工,后来发现自立门户可以获利更多,于是纷纷自行开设小作坊,租下当地农民的房子,购置几台缝纫机,雇佣几个工人,有的甚至只是夫妻俩,就组成一个独立的生产单元。
  这些小作坊的经营模式亦如出一辙,加工厂从正规经营户那里拿到裁好的衣料,按照样衣组装成童装,加工一件获得数额不等的加工费。
  相较于外地人经营小作坊,本地人更多从事承揽订单的业务,再将订单转交给众多小作坊生产,从而挣取差价。比如,有人以2000元的价格接到200件童装的订单,后以6元钱的单价向小作坊下单,最终作坊主可获得1200元加工费,手握订单者则赚取800元差价。由于加工业主一般不具备揽单的能力,所以高度依赖于本地的经营者。
  
  “机头税”悖论
  浙江区域经济发达,体现为“乡村小工业的集聚”,其特点是一乡一品,加工分散。
  温州鹿城区的鞋、眼镜、打火机,永康小五金,义乌小商品,东阳木雕,织里童装均为典型代表。
  相对于织里镇上经过正式工商注册的经营户,一般的小作坊未经注册,在早些年,这些作坊并不纳税。但从2008年开始,当地税务部门开征“机头税”,即以作坊中缝纫机的数量作为征税的依据。
  吴兴区副区长金新根解释,因小作坊的营业额不好统计,难以按正常方式征收,“机头税”实际上包含了增值税、所得税、营业税、教育附加税等税种,“其中既有国税也有地税,我们统一折算到机器上,便于操作”。
  起初,一台缝纫机每年的税款为80元,此后几乎逐年翻番,2009年是160元,2010年是343元,今年则再次涨至626元。
  对于增税的依据,湖州官方并未公布,金新根则称,征税额是根据各种税收进行综合折算得出的,但他也没有透露相关计算标准。
  与此相对,织里镇上经过正式注册的经营户,今年的税收同样增加不少,“我们按铺面征税,去年一间是7000多元,今年涨到了1.3万元到1.5万元”。一位本地业主告诉《财经》记者。
  金新根认为,织里镇里的每台缝纫机,比较熟练的业主一个月最多可以挣到八九千元,平均约六七千元,“比起正规企业的征收标准,每年600多元并不高”。
  一位何姓安庆籍业主表示,他一天的净收入约为200元,折合每个月6000元,这与金新根的估算接近。不过这是在满负荷的工作下,“一般每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经常嘴里嚼着饭,就坐到了机器前。”何姓业主说。
  在织里镇,一些童装加工作坊未正式报税,于是税收部门通过镇(乡)村两级进行集中征收。
  因人手不足,织里镇还招聘一些代征税收的协管员,当地将此种征收方式称为“社会化征管”。金新根介绍说,这种征税方式在湖州和浙江其他地区广泛存在。
  据多名业主介绍,在具体征税过程中,操作上存在着较大的随意性。有一些征收人员在收取税款后,并不向业主开具正规发票,只开一张收据,收据上名称一栏只有一个大大的“税”字。吴兴区一位相关负责人解释,这只是先把钱收上去,以后再开发票。
  而在缴税者看来,征税人员不开发票,有避账嫌疑。但是否有人从中牟私,却无从查证。
  根据当地政策,“机头税”按5台缝纫机起征,这意味着如果一家小作坊,即使只有两台机器,也要按5台机器交税,许多作坊业主认为,这种征税方式并不公平。
  其次,在数额认定上也有人为弹性。一位张姓业主夫妻有两台机器,按照去年每台300多元,5台起征的标准,他们应当缴纳1715元税款,但收税人员说他夫妇俩“不容易”,最后只收了800元。“有的人给征税的人买条烟,也可以少交千儿八百元。”张姓业主称。
  浙江大学管理学院企业管理系主任魏江认为,针对作坊式生产的特性,按照机器来征税并非不可行,但税收的数额标准如何估算,决策过程是否公开透明是关键。
  财政部财贸科学研究所所长贾康对此分析,对于小微企业,无法仔细核算增值额、营业额,只能大概划一条线,当地的做法具有包税的性质。这种方式在全国具有普遍性。而在织里,将其具体化,落到了机器上。但是,应该有合理的起征标准,比如五台起征可以,但一两台机器也按五台征,就不合理。
  对于征税凭据,贾康认为,织里小作坊虽然没有规范的工商登记,税务机关也不应该没有规范的征收手续。但在征收当中需要有个完税凭证,征税人员领走了多少,上交了多少,可以两头对账,才能确保税收进入国库。一般的收据难以证明这一点,这方面的不规范,亦给征税人员截留税收留下了空间。
  税收的增长虽是引发冲突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多位业主看来,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征税人员在征收过程中的简单粗暴。
  “如果他们态度好一点,大家是会缴纳这笔钱的。”王母北斗村的一位安庆籍业主说。
  事后,官方也承认这点,织里镇10月28日发布公告称,“税收协管员许荣泉因工作不细,方法简单,经研究已予以解聘。”今年刚刚开始的征税工作也被叫停。
  
  产业升级压力
  在吴兴区副区长金新根的解释中,增税是出于童装产业转型升级的需要。
  他表示,织里童装业虽在不断扩大,但总体上是落后的,主要就表现在小作坊的生产方式上。“到目前为止销售收入超过1亿元的只有一家,2000万元以上的20家左右。其余绝大多数是家庭作坊式的。”
  在金新根看来,作坊式的生产既影响产业效率,也影响当地税收。“织里童装业用地是8平方公里,约合1.2万亩,每年税收总额是1.73亿元,其中童装生产企业占1亿元左右。算下来,每亩上交的税收每年1万元多一点。”金新根认为,相比于规模大的企业,童装企业的单位面积的税收产出非常低下,他以当地的上市公司栋梁新材(SH.002082)为例,每亩土地每年创造税收为18万元。“另一家大型纺织企业,每亩土地最高时创造税收74万元,平常年份也有三四十万。”
  近年来,湖州市一直谋求对织里童装产业提升,希望能够通过扶植大企业来带动产业升级。金新根称,政府的努力取得一定效果,但总体而言却并不理想。“其原因就是大量的家庭作坊生产方式的存在。”
  这位副区长认为,规模化企业,必须标准化生产,面料、印染、标识等都有较高标准,但是家庭作坊则往往以次充好,甚至出现添加黑心棉等不良行为。此外,家庭作坊对正规的服装企业造成很大冲击,“在很多要素配置当中,家庭作坊处于优先的地位,比如房租,周边农村很多是空壳村,租金价格便宜,电价按照生活用电收取,价格低于工业用电,这样一来,他们的产品自然比正规企业的便宜。”
  在当地官员的逻辑中,“保护落后就相当于限制了先进”。他们认为,一直容忍家庭作坊的存在,相当于向这一群体提供了隐性补贴。出于产业升级的需要,一方面要扶强,另一方面要取消这种隐性的补贴。
  “税收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手段,该收的税要收上来,形成倒逼机制,如果连税收都交不起,那么也就没有在这里存在的必要,你可以转移到其他地区去。”金新根说。
  在浙江大学企业管理系主任魏江看来,上述逻辑却站不住脚。他认为,产业转型升级并不是问题,但不能以增税的方式来实现,政府可以考虑给农户更好的空间,比如修建规模化的厂房,然后租给农户,鼓励集约,规模化生产,“将税收与产业升级相挂钩是牵强的,也难以发挥作用”。
  贾康也认为,把征税与产业升级联系起来并不合理。他认为:“这类企业目前最大的功能还是保证就业,让大家有饭吃。”
  
  外来人口挑战
  织里的抗税事件发展到后期,一度演变为外地人与本地人的互相攻击,其反映了更深层次的矛盾。
  织里镇全镇辖46个行政村,11个居委会;总人口30余万人,其中户籍人口10万人,外来常住人口超过20万人。外来人口中以安徽人为最多,安徽人中又以安庆人居多。
  在织里,尽管外来人口多于本地人口,但是在心理上他们处于弱势地位。本地人也对外来人口存在偏见。在事件发生后,有网友在南太湖论坛上发文说,“我更加鄙视和唾弃安徽人。”
  事件过程中,口水战不断。
  有安徽的作坊主称,26日撞倒九人的奥迪车主曾说,“撞的就是你们安徽人”,他们还称,当天晚上,在处理冲突过程中,有当地人表示,“你们如果不想干,可以滚回安徽去”。这些并未被证实的传言结果刺激了一些人的行为走向暴力化。
  反之,安徽人的打砸行为又激起本地人的反弹。
  28日晚10时,当警方抓获两名参与打砸行为的安徽人后,围观的本地人群爆发出阵阵掌声。
  浙江大学中国农村发展研究院教授钱文荣长期关注城市化问题。他表示,近年来,流动人口集中的地区,外地人与本地人的冲突明显增多,需要特别关注。“这首先是一个文化心理习惯的冲突。外地人来到一个新地方,即使当地的处理是公平的,心理上仍会觉得受到欺负。”
  更重要的是,在现实中,制度保障的缺乏,令外来人口无法产生归属感。
  在织里镇,也体现了这种特点,以外来人口为主的作坊业主和打工者在当地难以享受公共服务。比如,子女入学就困难重重。北斗王母村的何姓业主说,他的老乡们一般在孩子入学前将孩子带在身边,一到上学年龄,就送回老家,“上这边的学校要交借读费,回老家可以免费。”
  浙江丝绸之路控股集团董事长、湖州市吴兴区政协常委凌兰芳也认为,外来农民工长期在底层打工,医疗、教育、居住等各方面都无法与本地居民获得同样待遇,这些因素使得他们无法与当地融合。一旦有风吹草动,随意性和破坏性就显现出来了。“他们在老家是农民,在这里是游民。”
  但是,因公共服务涉及地方财政的投入,目前让外地人享受与本地人同等的公共服务,这一目标在现实中难以实现。
  钱文荣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一是需要由中央层面统一协调,在最基本的社会保障,比如医疗教育方面加大投入,实现全国统一覆盖。二是各地根据不同的社会保障标准,补贴差额部分,这样比全盘交由流入地政府解决,更具操作性。
  另一方面,钱文荣认为,应当鼓励和吸纳外来人口进入到社会管理体系当中。
  钱文荣曾考察过浙江诸暨市的一个案例,当地从外来人口的流出地请来两位民警参与本地的管理,这让外来人口心理上感到一种公平感。“需要制度设计来激发他们的归属感”。
  10月29日,因担心安全问题,北斗王母村的何姓业主将妻子和堂妹送回了老家,他说,明年自己可能也会离开织里。
  凌兰芳表示,正是外来人口带来了织里的繁荣,他们一旦撤离,繁荣就失去了基础。据初步估计,织里全镇停工一天,经济损失以亿元计。
  凌兰芳认为,征税风波再一次表明需要摈弃既有发展模式,走产业群合理分工的道路。“把外来工变成正式产业工人,享受劳动尊严,这样才能让创业者、打工者、经营者都有积极性。”
  吴兴区政府也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在征税风波发生后,区政府派出几乎所有机关干部前往村和社区,挨家挨户进行安抚,希望他们尽快复工,并留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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