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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以德服人的全球治理方式
“天下”是中华文化的重要观念。在传统社会,中国人一向重视“天下”,而相对忽视“国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平天下或天下平是传统中国人的最高追求。
“天下”顾名思义就是天之所覆的普天之下,相当于今天的全世界或全球。如何治理天下?中国古人有一套自己的理念。《中庸》认为治理天下国家有“九经”,即九大原则: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这一段文献有三层含义,而且三层含义是环环相扣、层层递进的关系。首先它告诉我们治理天下国家的九大原则的具体内容:修养自身,尊重贤人,亲近亲人,敬重大臣,体恤群臣,爱护百姓,吸引工匠,优待远客,安抚诸侯。
其次,它向我们展示了每一条原则都有其特定功能,即这九大原则各自具有什么意义,这是在回答了是什么之后进一步的问题。所谓修养自身,治国平天下的正确原则就能确立;尊重贤人,作为天子,其思想就不会疑惑不决;亲近亲人,同族的兄弟叔伯就不会怨恨;敬重大臣,就不会迷失方向;体恤群臣,士的回报就会更加厚重;爱护百姓,百姓就会更加努力;招纳工匠,财用就会充足;优待远客,四方之人就会归顺;安抚诸侯,天下都会敬畏了。
再次,它告诉我们实现九大原则的具体路径,这就转入了第三层。斋戒那样庄重,穿着整洁,不符合礼仪的事不做,这就是修身;摒弃谗言,疏远女色,看轻财物而重视德行,这样就是尊崇贤人了;提高亲族的爵位,给他们以丰厚的俸禄,与他们在情感上保持一致,这样就是亲亲了;重予之权,授之重使,这样就劝勉大臣了;真心诚意地相信他们,并给他们以丰厚的俸禄,这样士人就尽力了;使用百姓,不误农时,少收赋税,这样百姓就努力了;每天检查,月月考核,付给他们的薪水粮米与他们的业绩相称,这样工匠就努力了;走时欢送,来时欢迎,嘉奖能力强的,怜恤能力差的,这样远方之人就归顺了;延续绝嗣的大夫之家,复兴废亡的小国,治理祸乱,扶持危弱,朝见和聘问都按时进行,赠送丰厚,纳贡菲薄,这样诸侯就得到安抚了。
个人、家庭、国家、天下在中国人看来是一个环环相扣、连续不断的有机整体,平治天下从修身做起,从每一个国家做起,从每一个家庭做起,从每一个人做起,正所谓“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孟子·离娄上》)。
中华文化一向主张德服天下,而不是威服天下,倡导王道,反对霸道。孟子说: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孟子·公孙丑上》)
打着仁义的旗号,以武力为手段,实现自己扩张的政治意图,这是霸道。行霸道必须有实力尤其是军事实力作后盾,没有军事实力,一个蕞尔小国也想行霸道,只能是自取灭亡。而以高尚的德行,推行仁义的价值观,就是一统天下的王道。王道不在于国家大小、势力强弱,凡是国家无不可行。行霸道是以力服人,并不能真正让人心悦诚服,只是对方的力量没有你大罢了,一旦对方的力量超过你,也会反过来以力压服你。以德服人,才能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如今,世界已经进入全球化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每一个民族都是“地球村”的村民,如何治理这个“地球村”成为当代世界的重要课题。二十世纪,人类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经历了美苏两大霸权的长期冷战。冷战结束后,美国一强独大,借助其超强的军事实力,在世界各地频频挑起事端,策划“颜色革命”,搞得中东地区遍地狼烟、欧洲各国难民危机等等。美国式的“以力假仁”的霸道正将人类带进死胡同,而中国的和平崛起,意味着“以德行仁”的王道越来越得人心。只有中国参与到全球治理中来,以孔子的“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为起点,以全人类的互利共赢为目标,以“和而不同”为手段,天下一家,四海若一人,真正以德行仁,实行王道,未来的人类才能避免冲突与对抗,实现世界的永久和平。
十、天下一家的大同理想
中华文化一向主张“天下一家”,不分种族,不分信仰,也不管你是什么宗,什么教,只要“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论语·颜渊》);只要“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论语·卫灵公》)。因而,中国人认为,人与人之间宗教信仰的不同不是问题,不会因宗教信仰的不同而发生战争;种族、肤色的不同也不是问题,因为“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也就不会发生种族冲突。中国人自孔子时代起,就在追求“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礼记·礼运》)
孔子在鲁国参加年终大祭——蜡(zhà)祭,仪式结束后,来到城阙之上,喟然长叹。他的学生子游正在他身边,便问孔子:“您为何如此感叹?”孔子说:“大道流行以及夏、商、周三代英杰辈出的时代,我未能赶上,但是我多么向往啊!”大同社会里,“天下为公”,人人没有私心,更无尔虞我诈之念,一切出于公心。选举有德有才的人出来管理天下,人们都讲信用,大家和睦相处。人人相亲相爱,每一个人不仅孝顺自己的父母,也孝顺别人的父母;不仅慈爱自己的子女,也慈爱他人的子女。老年人得以安享晚年;年轻力壮的人,尽其所能,为社会做贡献;年幼的孩子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与成长;幼年失去父母的、老年丧子的、有残疾的、得了疾病的等等,“皆有所养”。男人有男人的本分、地位、责任,为国为家,尽应尽的义务;女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人人都为货物的丢弃于地而深感惋惜,但不是为了自己私藏;能力唯恐不是从自己身上施展出来的,但不是为了自己。所以世界上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明争暗夺发生,各种计谋都没有它的用武之地,各种抢劫、偷窃、作乱的事件都不会出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就是“大同”。 “大同”是孔子的千年梦想,也是中华民族不断追求与向往的理想境界。1840年以来,中华民族饱经苦难,大同理想成为无数中华儿女的精神寄托与不懈追求。近代思想家康有为写了一部《大同书》,力图将大同理想建于近代工业文明的基础之上。不过,康氏只是写了《大同书》,并没有找到通往大同的道路。孙中山先生融中西文化为一炉,力倡“民有”“民治”“民享”的三民主义,他认为自己提出的“民生主义”就是“大同主义”,就是社会主义。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引入马克思主义中的科学社会主义,以共产主义相号召,团结各族人民继续向这一理想而努力前进。
十一、民胞物与的宇宙情怀
中华文化不仅要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还要解决人与自然、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问题,它不仅认为“天下一家”,而且认为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大家庭,这就是我们在这里要介绍的“民胞物与”思想。
“民胞物与”这一命题是由北宋哲学家张载首次提出来的。在张载看来,所有的人,不管你是黄种人,还是白种人,抑或黑种人;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大人,还是幼童;只要是人,都是我的同胞,所有的万物都是我的伙伴。张载将这一思想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以此来要求自己、勉励自己。他说: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唯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正蒙·乾称篇》)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乾(天)称为父亲,坤(地)称为母亲,我非常藐小,乃浑然处于天地之间。充满天地之间的气就是我的形体,天地之理就是我的本性。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而一切万物都是我的伙伴。天子是天地的嫡长子,而大臣则是嫡长子的管家。尊敬年龄高于我的人,就是尊敬自己的兄长;慈爱一切孤苦弱小的人,就是慈爱自己幼弱的弟弟。圣人,是我同胞中与天地合德的人;贤人,是我同胞中优秀的人。天下所有衰老的人、残疾的人、孤苦无依的人、鳏夫寡妇,都是我同胞中穷困痛苦而无处诉说的人。及时地保护他们,是作为天地子女对父母应有的帮助。乐于保育同胞而不为己忧,是对天地父母最纯粹的孝顺。违背了天地(父母)之道叫“悖德”,伤害仁德叫“贼”,助长邪恶是天地不成材之子,而将天性充分体现于形色之身的人就是最像天地(父母)的孝子。体认并参赞天地化育万物,就是对天地事业的最好遵循;穷尽天地化育之奥秘,就是对天地意志最好的继承。即使独自处于屋子最隐蔽处,也能对得起天地神明而无愧无怍,才算没有玷污天地;时时保存仁心、涵养天性,是侍奉天地而不懈怠。厌恶美酒,是崇伯之子大禹对天地的顾养;教育英才,是颍考叔将孝子之情施与自己的同类。永不松懈,决不放弃,一定要使父母对自己满意,这是大舜的功劳;不逃避以待烹戮,这是晋献公的太子申生对父亲的恭敬。将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完整身体,临死时完整地归还给父母,这是孔子的学生曾参;勇于顺从父命,这是周代大臣尹吉甫的儿子伯奇。富贵福禄的恩泽,是天地父母对我生活的厚爱;贫贱日常的忧戚,是天地对你的考验,是为了帮助你成就一番事业。活着的时候,我顺从、事奉天地之道;死的时候,得到永远的安宁。
张载的这段话堪称千古奇文。全文千头百端,但始终围绕着一个中心展开,这个中心就是孝。孝是儒家文化的本质,也是儒家文化与“道法自然”的道家、出家入寺的佛教相区别的重要标志。由天下一家到天地一家,实现了由人间社会向宇宙无极的跨越,使孝由伦理范畴向哲学范畴转化。在天父地母的意义上,天地间的一切无不是天地创生的,无不是秉承着天地之气、天地之理的存在物。所有的人都是天地的儿女,所有的物都是我们的伙伴。人与人之间虽然有着社会地位的高低不同,贤与不肖之别,甚至还有不少弱势群体,但在天父地母的意义上,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都是同胞,大家相互关心、相互照顾,就是长其长,就是幼其幼,就是补天地之缺憾,就是助天地之功,就是对天父地母最纯洁的孝。
道教重长生,佛教让人修来生,而儒家关注现世,关注当下。当下的人生既有富贵福泽,也有貧贱忧戚,富贵福泽是天地父母对你的厚爱,贫贱忧戚是天地父母对你的考验,是“苍天着意困英雄”。活着的时候努力顺应天道,顺应地道,进而效法天道,效法地道,就是天地的孝子。死的时候,无愧此生,了无遗憾,获得永久的安宁。
“民胞物与”体现了中国文化的博大情怀,一种“上下与天地同流”的宇宙精神。立足于“民胞物与”的角度看宇宙,宇宙不是外在于我的生存空间,而是创生了我、内在于我的生命存在;宇宙是一个大家庭,天为父亲,地为母亲,人人都是天地的儿女,大家理应相亲相爱,而不是相互冲突与排斥。万物都是人的伙伴,作为天地儿女理应尽子女之责,努力保护好自然万物,而不是任意宰杀生灵、挥霍万物。人不能体天地之心以为心,万物何所托命乎?天地之生,人为贵,人贵在担承天地之责,尽天地之命,担负起保育万物的责任。(连载完)
(选自《崇先祖 重道统——中华文化与民族精神》,中华书局。有删节。作者为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
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