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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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入冬的那場大雪,我姥爷摔了一跤,这一跤不当紧,他再也没有站起来。母亲电话里说,姥爷今天出院,让我回去看看。
  丈夫宏升送我回宋寨。黑色的奥迪A6在乡间穿行,阳光从天窗射进来,舔着我的头发和身体,温暖而湿润。公路两旁就是麦田,麦苗绿油油的,一望无际,像绿色的地毯,风一吹,就飘向了远处的村庄。再看远处的村庄,被麦浪浸染之后,成了油画中的一景。
  进入宋寨,宏升就将车速慢了下来。村子里冷冷清清的,到了街心才看到两个皱纹满面的老人。他们眯缝着眼,蹲坐在墙根晒暖儿。或许听到了奥迪的马达声,他们的注意力才转移到这边,目光随着车轮不停地滚动。他们大抵在想,开汽车的有钱人是谁呢?我想,当汽车停到姥爷家门口时,他们就会明白,原来这两个人是庆田家的亲戚。具体什么亲戚,答案全在他们的猜测里了。
  说实话,我跟姥爷感情不深。打我小时候,就很少来姥爷家,记忆中,每到春节时才会来一趟。嫁给宏升后,我定居在城里,与姥爷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再说,我一直有种感觉,他没有爷爷奶奶和蔼,没有爷爷奶奶对我亲。不管怎样吧,姥爷毕竟是我的亲人,他有了病,我当然得回来看看,并且是母亲主动提出来的。
  下车后,我快步走进院子,宏升呢,拎着两提壮骨粉,紧跟我身后。院子里没人。南墙根儿下,有两只鸡正在觅食,一白一灰,它们不时用爪子耙着地,尖嘴一啄一啄的,专注得连我们都没有看到。这时,从西屋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夹杂着无奈与忧伤,传进我的耳朵。我来到西屋,抬眼看到母亲、舅舅和舅母,他们围在姥爷床前,满脸的凝重。
  “到了呀小娜、宏升。”母亲的声音低沉、淡然。舅舅、舅母也给我们小声打了招呼。
  姥爷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着,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像一块很久没用的破抹布。或许听到母亲他们跟我们打招呼,他慢慢睁开了眼。看上去,他那两颗黑黑的眼珠,像是从两片干枯的树叶下拱出来似的。他慢慢扭过脸,紧蹙着眉头,目光在我身上慢扫片刻,艰难地滑出一句话,“是小娜呀。”目光再往后面仰,他也看到了宏升,又说,“哦,宏升也来啦。”我轻轻坐到他床沿,拍了拍他的手背,问他感觉好些没有?他摇了摇头。谁会知道呢,他只是轻微地摇摇头,竟将泪水摇了出来,“不中了,姥爷快不行了,要去了,唉,真要去了。”我能听得出来,他对这个世界是不舍的。
  我劝慰他说:“别乱想姥爷,没啥大事儿,您就安心养病吧,很快就好了。”
  “难呀,唉,我估摸着,好不了啦。”他细声慢语地说。
  “爹,别光往坏里想,咋会好不了哩。”母亲给他擦了擦眼泪,又说:“睡会儿吧爹,啥都别想,睡吧,睡着就不疼了。”
  姥爷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睡着了。舅舅悄悄站起身,冲我和宏升挥了挥手,就向屋外走去。我们跟随他来到堂屋,母亲也尾随过来。西屋只剩舅母一人。
  舅舅让我们坐下。我们屁股刚粘凳子,他便直入正题,说道:“小娜、宏升,恁姥爷的病,你们都听说了吧。”
  “我妈在电话里说了个大概。”我看了一眼母亲,又扭过头问舅舅,“舅,我姥爷的病情到底是个啥状况?”
  舅舅咂巴咂巴嘴儿:“唉,情况不好。”
  “这边的腿摔断了。”母亲拍着她自己的左腿说。
  “那应该问题不大呀。”我说。
  “医院先生说,岁数大了,不容易长好,估计要瘫了。”母亲压低声音,又说,“主要检查出恁姥爷有癌。”
  我身体突然颤了一下:“啥?癌!早期晚期?”
  “医院的先生说,是肺癌晚期,没得治了,就让咱出院了。”母亲两手摊开,抖了两下。
  一下子安静了,沉默填满了整个屋子,连空气中徘徊着我们的沉默。母亲眼帘低垂,盯着地上某个地方凝神;离她脚尖不远,有一只蚂蚁,向舅舅那里爬去。舅舅没有理会,胳膊肘猛地弹离大腿,挺起腰,打破沉默,清了清嗓子说:“事情都这样了,咱们心里不是个味儿也没法,再说,咱爹这么大岁数了,假使当真摊上了这病,说句不好听的,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谁也没招儿。话又说回来,他只要能多活一天,咱们就得24小时尽心侍候好他,以前的事嘛,就都别计较了。”
  母亲表情依然凝重着,缄默不语。
  “等会儿咱们商量商量。”舅舅瞅一眼母亲,说,“去省城的事儿,咱们千万别说漏嘴喽。”
  原来,姥爷诊断出癌症这事儿,他们给瞒住了。要说也是,如果姥爷知道实情,心理上肯定难以承受,说不定走得更快。两个月前,我朋友的母亲就是查出得了这病,也是晚期,结果只撑九天就去了。当时她母亲正在河岸散步,突然右腿剧痛,疼得走不成道。好在没有摔倒。朋友接到电话,急忙赶到现场,连家都没有回,直接将老人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他们夫妻两个当场就懵了。她母亲才六十整呀。没办法,这就是现实的残酷,再痛苦也只能接受。
  姥爷会不会像她那么快呢?说不准。
  好在,母亲和舅舅他们没有放弃,打电话让我们回来,就是跟我们商量的,看能不能到省城给姥爷检查一下,毕竟省城的水平比县里的要高。这是实情。再则说,宏升是做医疗器械生意的,与医院打交道多,公司跟省人民医院一直有业务来往,走个“后门”不成问题。
  宏升联系了省医设备科的刘主任,让他帮忙找个肺病专家。刘主任满口答应,挂掉电话,很快就回过来了。他告诉宏升,已经安排妥当,让我们直接找胸外科专家范世卿。第二天,我们就找到了这位鼎鼎有名的范专家。
  经过各种仪器的轮番检查,诊断结果出来了。范世卿详细看了那些片子,又看了看我们,将宏升拉到一边。我跟了过去。范世卿瞅着我不语。宏升介绍说:“我爱人。”这时范世卿才小声告诉我们,姥爷的病确定是肺癌晚期。我身子一颤,感觉有些眩晕,宏升眼疾手快,抓住我的胳膊,算是搀住了,没倒。我站定,问范世卿:“范专家,今天能安排住院吗?”想必他早已知道,宏升与刘主任的关系非同一般,就没把我们当成外人,摇摇头直言相告:“就老人的情病而言,吃药、化疗都无济于事了。”   “這么严重?”我想到朋友的母亲,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姥爷还有多长时间?”
  迟疑片刻,他伸出右手,又慢慢叉开五指,翻了两下。我立刻紧张起来,与宏升对视一眼,嘴巴张合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好像所有的语言掉进了沉默里。
  范世卿刚走,母亲和舅舅就快步凑过来,满脸紧张地问我们:“恁姥爷他,还有救吗?”
  “回去再说吧。”我扭头就走。
  一路上,他们心事重重的,不言不语。倒是姥爷说话了,问我:“小娜呀,我的腿是不是不中了?”
  “不碍事儿,范专家说了,可以站起来的。”宏升比较镇定,假装轻松地说,“毕竟摔了一跤,专家说,需要在家静养一阵子。”
  母亲和舅舅看了宏升一眼,又低下了头。倒是姥爷,听宏升这样一说,变得轻松多了,长松一口气儿,好像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睡着的时候脸上都挂着笑呢。
  回到家,舅舅把姥爷安置妥当后,冲母亲、宏升和我使了个眼色,就向堂屋走去。还没等我站稳,母亲就仰着脸小声问我:“小娜,人家省里的先生究竟咋说的?”
  “情况很不好。”没办法,我只能实话实说,“结果跟县医院检查的一样。恐怕,恐怕我姥爷的病,难戗治好了。”
  听到这个结论,母亲的身子顿时凝住了,沉默不语,而沉默泛到脸上,又掉进她眼窝的泪水里,变成了宁静的悲伤。
  母亲就是这样子,多少年了,总是寡言少语的,感觉整天心事重重的。平时家里有什么事情,她总是让父亲拿主意,然后按照父亲的安排默默地去做,从没发过牢骚。有一年春节,我来宋寨看望姥爷,吃饭的时候,听舅舅说,我母亲嫁给父亲之前,整天叽叽喳喳的,邻居们说她是薄嘴唇爱说话,上辈子肯定是个百灵鸟。当时我问舅舅,那为什么这些年她不爱说话了呢?舅舅当时迟疑一下,没有回答,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盅就劝我多吃菜,算是岔开了话题。后来我也琢磨,难道母亲当初嫁给父亲是被逼的?还是父亲在婚姻上背叛过她,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我曾经试探性地问过,母亲的回答总是模棱两可。我吃不准。回想起来,我感觉父亲对母亲的情感算是正常,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相爱时就旁若无人地腻在一起,亲亲昵昵的,生气时就大吵大闹,毫不顾忌。父亲母亲之间,好像没有太过于亲密,也没有太过于疏离,就两个字:平淡。给人感觉,他们把所有的甜蜜和忧伤都藏在心里面了,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外人是无法也无权介入的。结婚后,我终于明白,那个年代的人处理情感的方式,是我们理解不了的。还有我姥姥与我姥爷也一样,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恨呢,现在我都理解不透。
  2
  我对姥姥没有一点儿印象,姥姥死的时候,我还不到一岁。五岁那年,一天晚上我问母亲:“我姥长啥样儿?”母亲停下针线活,右手紧握纳了一半的“千层底”,仰脸,眉头微蹙,一边回忆一边说:“恁姥呀,她中等个头儿,鹅蛋脸儿,俩大眼,右眼眉毛里有颗痣,是‘美人痣’……话倒不多,干活麻利,走路也快……”
  “你像我姥吗?”我歪头又问。
  “我倒是仿恁姥。”说到这,母亲低下头,羞涩地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索性补了句,“不过我没有恁姥漂亮。”
  “那,我姥是咋死的?”我转而好奇地问道。
  这一问不当紧,母亲骤然拉回了笑脸,扭身直勾勾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仿佛姥姥的灵魂附在了她身上,吓得我不敢看她。末了,她狠狠甩过来一句话,“死妮子,哪恁多问题,赶紧拱被窝里睡觉!”
  关于姥姥的死,我又问过母亲几次,后来,母亲终于告诉我,说姥姥是上吊死的,但没有说姥姥为什么要上吊自尽。考上大学那年,我再次问到这个问题,当时母亲癔症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声:“唉,都怨那块庄稼地呀。”
  说到土地和庄稼,姥姥和姥爷那代人,是经历过灾年的,他们对于粮食的敬重,我们这辈人是无法理解的。母亲以前说过,姥爷和姥姥嘴边经常挂着一句话,“土地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啊。”那些日子,我们可能想象不到,他们吃馍时,是用双手捧着吃的,连渣儿都要吸吃掉,不能浪费的。听母亲说,舅舅小时候因为掉馍渣,没少挨姥爷和姥姥的打。
  侍弄庄稼地时,他们每次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周,惹了它们生气。姥爷带着一家人干农活时,也是经常提醒他们,不能马虎,不能毛毛草草的。
  姥爷可是一把侍弄庄稼的好手。他和他父辈们一样,侍弄土地是带着感情的。他们对待庄稼地比对自己孩子都亲,照顾庄稼地,甚至比照顾自家孩子都上心。平时侍弄庄稼地,他们不会让它们撑着,更不会让它们饿着,什么时候该让它们喝水,什么时候该让它们补充“食物”,他们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水和“食物”不能过量,也不能亏欠,保证一年四季的营养都适度。比如收秋后,有些人便急匆匆地撒化肥磷肥,播种麦子。他们却不急,先施肥,土地孕育了一季秋庄稼,像女人生孩子那样,急需补充营养,营养储备充足均匀了,才能保证身子不虚。这是基本前提,马虎不得。还有,他们家的庄稼地,施的不是工业化肥,而是平时积攒的粪便。粪便拉到庄稼地里,撒开后先不管,晾晒几天;几天后,等粪便将干,再把它们敲得细碎细碎的,均匀铺开,犁地时将其翻入地下,然后再耙,一遍接一遍地耙,耙到土坷拉细小均匀了,碎细的粪便自然也就均匀埋到下面了。再过几天,地表干湿适度的时候,他们才开始播种麦种。播种前,还要将麦种用农药拌一下,防止“地狗子”啃吃麦种,那样会减产。等麦苗生长出来时,他们便全家出动拔草,用姥爷和姥姥的话说,“这些草不拔掉,会挣庄稼地的墒,影响麦苗的长势,也影响来年的收成。这侍弄庄稼呀,就是不能偷半点的懒儿。”邻居曾经问过姥爷姥姥,说想要庄稼有个好收成,到底有什么诀窍?姥爷和姥姥的回答每每就是老一套:“没啥诀窍,也没啥近路可走,就是要踏踏实实的,先把地待弄好,然后才是种收庄稼。”
  等到收麦时,他们更是用心,像是在打一场攻坚战。开战前,那头黄牛就养得膘肥体壮的;拉运麦子的架子车呢,也翻来覆去修整一番,即便车轱辘少了一个钢子儿,都要装上的;镰刀更不用说,挨个磨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磨到刃能断发才罢休,就连盛麦籽的袋子都早早补好了……当金黄的麦穗熟到低下了头、颗粒饱满得像要爆裂时,也就意味着“战斗”开始了。听母亲讲,麦收季节,最怕下雨,尤其收割期间下雨,放倒的麦子如果抢运不及,就会泡到地里。减产是难免的。看着发霉发芽的麦穗,就像一根根锋利的麦芒扎在人的心头上,疼得浑身难受。因此人们收麦时,从第一次落下镰刀开始,都在争分夺秒了,哪还管它日头有多毒,流了多少汗水呢,腰弯得再酸再疼都忍着,不停地挥着手里的镰刀,那镰刀割断麦秆的嚓嚓声,像交响乐的高潮部分,节奏紧张而明快。等收完了麦子,交上公粮,人们就开始盘算产量了。产量多的人家,自然皆大欢喜;产量少的人家呢,心里便责怪自己懒惰了,没有把庄稼待弄好,更没有把庄稼地待弄好。   姥爷家有两块庄稼地,一块在村子南边,他们称为“南地”;另一块在村子东边,自然叫它“东地”。东地与德福家的地挨着。德福与姥爷是叔伯兄弟,姥爷小他一岁。那年收过秋庄稼,德福就带着老婆孩子在自家地里起土,准备烧砖。他们打算来年春上盖新房的。那天上午,我姥爷路过地头,看到德福在起土,立马就急了,离大老远就开始喊话:“德福哥停下!别挖了,停停停!”德福停下铲土,把铁锨猛地插进潮湿的土壤里,扭头向左边看看,又向右边看看,似乎确认自己哪个地方做错了。瞅来瞅去,发现没有错,就是自家的庄稼地。德福猛地将铁锨插进了潮湿的土壤里,胳膊放在铁锨把顶端,稳稳地支住下巴,抬眼盯着我姥爷。我姥爷是狂奔而来的,跑到他跟前时,已是气喘吁吁。
  “哥,德福哥,你这好好的地,起掉一层土还会有劲儿?”姥爷的气息渐渐恢复正常。
  德福扯过脖子间毛巾的一端,抹掉额头上的汗雾,笑道:“不碍事儿,多上点粪就缓过来了。”
  姥爷家和德福家一直相处不错,从未有过矛盾,加上又是叔伯兄弟关系,两家人反倒比其他门宗里的人更亲一些。没想到,在亲情面前,我姥爷竟不惜撕破“亲情”的脸面,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维护自家土地。当时的情况是,我姥爷先是好言相求,笑道:“哥,你这一起土不当紧,俺家的地也跟着遭殃,墒肯定保不住了,也对咱两家的地都不好,是不是?”
  “庆田啊,恁哥也是没法子,不起土出砖坯子,俺家房子可咋盖呀。”德福摊开两只粗糙的大手,抖了抖,递上满脸的无奈。
  看德福也以柔克柔,我姥爷有点忍不住了,抬高一些嗓门说:“你咋不起南地的土,你那块地还靠河沿,非要起这块地的土。”
  “南地那块远,太费老劲,我这身子骨吃不住!”德福也提高了嗓门回旋。
  “那你这样不中!”姥爷的话里明显带着火药味儿。
  “你说不中,那,你说咋样才中?”
  “咋样中,不起土就中。”
  “那我这房子不盖了?”
  “盖房子你想别的法儿!”
  “别的法儿倒有,你借钱给我,我买砖盖。”
  “我可没钱借给你!”
  “這不妥了,我起我的土,你种你的地。”
  “哥,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两人的火气顶着头冒了上来,大有蔓延之势,也引得村里的一些人驻足观看。大家心里都明白,真正火上浇油的人,是德福家的。就在他们逐步呛着对方说话时,她没有选择去调和,反倒顺势接过姥爷的话茬,黑着脸甩过一句:“俺可没有跟你过不去,这是俺家的地,俺想干啥干啥,挖成鱼塘也跟你没关系!”
  “你你你,你们……不论理是不是……”姥爷气得说话都哆嗦了。
  德福怂了怂肩,用尖厉的目光盯着姥爷,理直气壮地说:“咋不论理了,让谁说都是这个理儿。”
  “不管哪个理儿,你起土,我就是不依!”姥爷态度坚决地说。
  “你依也好,不依也好,这土我起定了。”德福一手拔起铁锨,又铆足劲插进土里,瞪着我姥爷说,“倒要看看你能咋着。”
  德福说话这么硬气,也是仗着他有三个儿子。
  他大儿子二十岁,结婚将近两年了,他们已经分家单过;跟他们起土的这是二儿子,今年也十八了,在农村,这也到了成家的年龄。德福起土盖房就是给他备的;三儿子跟我舅舅同岁,十五岁,正在上乡里初中,一眨眼就毕业,也面临找媳妇了。要说,家里孩子多没什么好处,尤其谁家男丁多,光养活都是大问题,更别说还要帮他盖房找媳妇了,哪件事不让人头疼?道理都明白,但在农村就是这样,养儿不单单为了防老和传宗接代,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怕男丁少受别人家欺负。就拿德福和我姥爷来说,看上去我姥爷来势汹汹、咄咄逼人的,实际上,从他们的对话中就能看得出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败了下风。可能这就是心理影响。我姥爷只有我舅舅一个儿子,我母亲呢,那时已经嫁给我父亲,用农村人的话说,“成了别人家的人了”。
  我姥爷的脾气暴,爱面子,面对围观的老少爷们,底气有些不足,但也没有示弱,将嗓门提得更高:“我咋着,哼。你再起个试试,再起一下我就去大队告你,大队不管我去乡里告你!别怪我不顾情面。”
  一听我姥爷要告他们,德福急了眼,蹿上去两步,伸手就推搡一下我姥爷。我姥爷踉跄着后退两步。或许太突然,我姥爷始料不及,差点摔倒。他的身子拧了两下,终于站定,又癔症少顷,眼睛猛然大睁着,憋足浑身的劲儿,“噌”的一声扑了上去。他的身体像箭似的,直达目标,而适才鼻孔里吐出的声音,以及脚尘弹起的土屑,还在身后飘荡。
  结果可想而知,德福、德福家的,还有他们的二儿子,三人打我姥爷一个,要不是乡亲们及时拉开,我姥爷会吃多大亏,谁能想象出来呢。
  3
  每个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这话没错。可是,当死亡来临时,心里肯定悲伤和不舍,甚至是恐惧。作为亲人,我们一万个不希望姥爷死去,即使阻挡不了,也希望他走慢点,再慢点。或许受这种心情影响,每次我们迈进姥爷那间屋时,脚步自觉间就慢了下来,仿佛这样能使姥爷不这么快离去似的。我心想,这至少能反映出,我们每个人都是悲伤的。
  话又说回来,悲伤归悲伤,悲伤之后,还是要面对现实问题的,比如准备我姥爷的后事。像棺材、孝布,甚至灵堂上所需的东西,都需要提前置办。舅舅作为姥爷唯一的儿子,这些事情都需要他来考虑和具体实施。
  经过商量、分工,从那天起,舅舅和两个表弟负责悄悄置办姥爷后事所需的东西,母亲负责日夜照看姥爷,舅母负责姥爷和我们的一日三餐。那天晚上,我和宏升回省城了,一来公司有事,他要回去处理,再说,婆婆也打电话了,说我们的儿子小磊闹着非要找爸爸妈妈。我们回去了,在家陪了儿子两天,就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宋寨。这一次,我没有让宏升来,他公司忙,实在脱不开身。
  回到宋寨,我前脚刚迈进舅舅家院门,就看到了父亲。当我看到父亲的那一刻,心里也恍然明白了——是的,母亲今年六十三了,经常熬夜肯定吃不消,他定是帮助母亲照看姥爷的。   父亲抬头看到我,眼神中闪过一袭惊喜,但惊喜随即又暗了下去,只是浅笑一下,小声说:“回来了小娜。”老话讲,闺女是父亲的小棉袄。父亲见到我肯定高兴。转而再想,我也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即使再高兴,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礼貌问题。我也是一样,轻声问了声父亲:“爹,啥时来的?”
  “昨个儿一早来的。”父亲说这话时,瞅了一眼厨房。厨房的烟筒正冒着烟儿,那是舅母在做晚饭。舅舅从镇上还没回来。
  “你回来,磊磊不闹吗?”父亲关切地问。
  我说:“前两天我跟宏升一块儿来时,他在家有些闹,现在有宏升和婆婆陪他,好多了。我今个儿临走前他有点闹,嚷嚷著想跟我一块回来找姥爷姥姥玩儿,我没有带他。”
  或许听到我和父亲的说话声,母亲从西屋出来了。父亲呢,一提到他的外孙子,压抑不住激动起来,脸上泛起幸福的笑容,说道:“咋不带他回来哩。早前儿还跟恁妈商量,抽空去看看磊磊,恁姥爷这一有病,唉,没去成……对了,小家伙现在又长高了吧,还那么淘?你等会儿打电话给他奶奶,一定要看好他,别磕着碰着喽……”
  还没有等我回答父亲的问话,只见舅舅缩着脖子走进院落,身后,两个表弟推着三轮车也进来了。轮车上装着置办的东西,上面盖了个红蓝格粗布旧床单。停下车,大表弟江河随口说了句:“爹,这些东西卸哪?”话还没落音,舅舅就像被绳子扽住了似的,猛然回过了头,瞪大眼睛,咬着牙,狠狠地指着他,嘴唇蠕动着……显然是一句骂人的话,只是没有发出声音。表弟江河即使呆头呆脑的,此刻想必也恍然明白了,就像掴自己似的,“啪”的一声,捂住了厚嘴唇。倒是二表弟江海挺机灵,一把拽掉耳暖子,连忙冲我道:“回来了姐,天冷得这么邪乎,你和俺姑、姑夫咋不进屋哩。”我们面面相觑,都没有接江河的话茬儿。我估计,大家都在担心,江河刚才那句话,不会让姥爷打摸出什么来吧。这时候,江海朝舅舅那里迈进一步,眼睛盯着西屋,声音稍放高一些,说:“爹,这蜂窝煤还卸鸡窝那吧。”舅舅怔过神儿,显然明白了江海的意思:“中呀,卸完煤别忘把油布盖好,要下雪了。”
  我们走进西屋,姥爷安静地躺在那里,并没有问什么,只是临吃晚饭时,冷不丁问了句:“又要下雪了?”
  “都数四九,下雪有啥稀罕的。”母亲给他掖了掖被沿,看看床前的煤火炉,说,“它下它的,雪下再大也冻不住咱,咱蜂窝煤足着哩。”
  “哦……”姥爷没有怀疑。
  我们都暗自长松一口气。
  姥爷的饭量还可以,一顿能吃下半个馒头,一碗稀饭,半盘炒青菜。吃过晚饭,姥爷咂巴咂巴嘴唇儿,还笑道:“我这哪是害病呀,害饭哩。”
  我们附和着也笑了。
  母亲安慰姥爷说:“只要能吃饭,就没啥事儿,爹,你想吃啥只管说。”
  “啥好东西也吃不进肚里了,吃点馍喝点稀饭还中。”姥爷半躺在床头上,摇摇头说。
  姥爷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整夜加起来,也就睡有个把小时。他睡得少,照看他的人睡得更少,往往刚合上眼,他疼痛的呻吟声就响起来了。他那被疼痛折腾出的呻吟声,哼哼唧唧的,根本无法入睡,让听的人比他还痛苦。他疼得厉害时,呻吟声就变成了“哎哟哟哟哟哟”,这时就要起床过去看看了,要么让他吃两片止疼药,要么安慰他一番,让他忍忍。别无他法。
  说来也怪,一到天黑,姥爷的精神就变得有些错乱了。只要屋里暗一些,他就会让我们把电灯拉开。到了晚上,更是不能灭灯的,哪怕是睡觉,也要亮着灯。有一天父亲回家了,我替母亲照看姥爷。睡觉时,我拉灭了灯,不曾想姥爷生气了,用强硬的口吻命令我:“快拉明,快,拉明,说多少回了,别拉灭灯,咋就没有记性哩。”我心想,姥爷一定是怕黑。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就坐到他床沿,给他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主要我在说,他听。偶尔他也会插一句不疼不痒的话。后来我发现,我们聊天时,他痛苦的呻吟竟然变少了,有时听着听着他就闭上了眼,感觉像睡着了。看他这样,我就蹑手蹑脚去关灯,灯刚灭掉。这下不当紧,黑暗中硬生生冒出一句狠话:“你个死妮子,不让关灯咋又关了,快拉明,拉明,不拉明我睡不着!”灯是重新亮了起来,他也不睡了,直勾勾瞄着灯泡看。给我感觉,仿佛灯泡灭掉的话,他那双悬在眼窝里的眼珠子就彻底陷进去了。许久无语,也没有痛苦的呻吟,只是在某个时刻,他兀自发生一声叹息,然后,那核桃皮似的嘴唇咂巴两下,慢悠悠地说:“恁姥在这哩。”
  我原本不是那么胆小的,听姥爷说姥姥在这儿,却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像丢了东西似的。我左扭扭右扭扭,朝四周看了又看,也没有发现什么,屋子里除了我和姥爷,连个人影都没有。或许看我慌里慌张的,他反而咧嘴笑了,安慰我道:“别怕小娜,有姥爷护着你哩。”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是炯炯的,没有一点儿倦态。那一刻,眼前的姥爷让我感觉有种虚幻感,像是在梦里遇到的他。还没等我缓过劲儿,只见姥爷的脸色陡然一沉,眼睛瞪得大大的,骂道:“哼,给我斗法,你还不中!你滚不滚,不滚老子可真打你了。”听他这样大喊大叫,我又颤栗起来。
  这是第一次,我没有给母亲和舅舅讲。
  也是姥爷的神经开始错乱,让我感觉姥爷真的快不行了。从时间上来算,他已挺过了七天,离范世卿专家估计的还差三天;从饭量来说,他现在只能喝点白米粥,菜和馍都吃不下去了。关键是,他精神上出现了幻觉,时而清醒时而恍惚的。
  姥爷第二次神经错乱发作,正好是三天后。那天还是我替母亲照顾他。那天以后,他的腿就不疼了,更糟糕的是,肚子上鼓起个硬疙瘩,阵疼,每次都疼得他浑身直冒虚汗,背上也热得烫手,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他胡言乱语的次数比以前明显增多。有的时候,他会对着房顶冷不丁地说:“哼,你想着我该死了,我不会死哩,气死你!”还有的时候,他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货,心真毒呀,成天纠缠着我还不够,我都快不中了还来,就不能消停会儿?”有了上次的经历,以我的男孩子气性格,要说不该再害怕的。可是,深夜静悄悄的,他猛不防这样一番大喊大叫,听起来仍让人深感恐怖的。这不,他嘴里又大骂起来:“滚滚滚,别掐我脖子,快滚,给我滚远远的。”我实在忍受不住了, “噌”地站起来,浑身顿时生起了鸡皮疙瘩,冷。难道有鬼?我狐疑地环视四周,屋里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哪会有鬼呢。没有。不过说实话,我心里比看到鬼还害怕。   我把母亲叫醒了。母亲听了我的描述,并没有惊讶。她长叹一声,面无表情地说:“是恁姥。”我张大嘴巴,差点“啊”出声来。我问母亲怎么知道是姥姥?母亲坐在姥爷床沿,耷拉着头,手指弹弄着衣角,却不再吭声。
  4
  姥爷挨打的那天清早,姥姥还在盘算,给小娜的虎头鞋做好了,得赶紧送去,顺便拐乡里一趟,到商店撕两尺花呢布。姥姥的娘家侄儿添了个大胖小子,快满月了,要“添香”的。
  姥姥的侄儿在乡土地所工作,侄儿媳妇是乡里的中学教师,他们就在学校分配的教师宿舍里住。逢年过节,或者趁赶集的时候,姥姥总会过去看看的。每次拿的東西倒不稀罕,有时拎一竹篮鸡蛋,有时背去一袋红薯,反正都是自家的东西,不用花钱。有一点姥姥心里顶明白的,要是花钱买东西,姥爷肯定不乐意。这次是人家生了小孩儿,要“添香”,总不能光拿鸡蛋,最次还要撕两尺花呢布。这是规矩。
  吃早饭的时候,姥姥还在琢磨,这事上花点钱,他总不会发脾气吧?姥姥这样想也有她的道理。在宋寨,我姥爷的抠门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村里人暗地里都这样说他:“再能抠的人也抠不过宋庆田,人家宋庆田,一分钱掉地上也得沾四两土。”
  姥爷抠门一点儿不假,他在对于钱方面,看得跟粮食一样重。家里的钱他管得极其严实,谁花一分钱都得经他同意。一般情况下,要想让他点头同意,比登天还难。他经常说:“只要饿不死冻不死,谁也别想花钱买这买那的,一分钱都不中。”
  我听母亲讲过,在她和舅舅小时候,从来没有吃过一次零嘴儿。有一年麦收,他们正在埋头割麦子,母亲就听地头有人在吆喝:“冰糕冰糕,买冰糕喽;冰糕冰糕,买冰糕喽。”那年月,别说是小孩子了,大人听到“冰糕”两个字都会动心的。母亲扭头偷偷瞄了一眼,看见一个男孩骑着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车后座带着一个木箱子,箱子外面糊满了冰糕纸。渴,母亲想吃冰糕,想得直咽酸水儿,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母亲知道自己说姥爷肯定不同意,就跟姥姥商量,让她给姥爷说买一块吃。姥爷一听眼睛就瞪大了,连讽带刺地说:“还想吃冰糕哩,天鹅想不想吃呀,做梦去吧!就是渴死你也不给买。”没办法,母亲即便再气恨姥爷,也不敢顶撞,只能偷偷地撇撇嘴,狠狠地瞪了一眼姥爷的后背,算是发泄不满了。
  母亲十岁那年的冬天,整个宋寨好像掉进了冰窟里,出奇地冷。又是三九天,母亲贴身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秋裤,秋裤外面是一条单裤。天那么冷,穿成这样,她是断然顶不住的,身上从早到晚都没热气儿。这天早上,母亲起床来到屋外,胳膊抱紧自己,浑身哆嗦着来到姥爷面前,哀求道:爹,我冷,给我买条毛裤吧。”姥爷愣了下,回头挑着眼角儿,看着她“哼”了一声,骂道:“死妮子,去年没穿毛裤就没冻死,今年就怕冷了?我倒要看看,不穿毛裤会不会冻死,放心,要是冻死了人,我给你抵命。”母亲那时毕竟还是小孩子,听到姥爷这样的狠话,就吭哧吭哧哭了。姥姥闻声从灶房出来,看到母亲正在抹眼泪儿,又看了一眼背过脸儿的姥爷,便明白个大概。她把母亲拉到屋里,就去求姥爷。姥爷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说也不中。不买,就是不买!”姥爷的话没人敢反驳,毛裤最终也没有买。没办法,姥姥东拼西凑弄点棉花,给母亲做了件薄棉裤。
  还有一年,那天是腊八节,姥姥从集上买肉回来,还没进家,老远就看到姥爷在院子门口站着,在等她。当姥姥把剩下的一块两角钱交给他时,他用狐疑的目光不断地审视着姥姥,问:“你没有腾钱吧?”姥姥撇撇嘴儿说:“你给我五块钱,二斤肉,一块四一斤,两块八,加上这八毛钱的芹菜,两毛钱的葱姜,总共三块八,给你一块二,不是正好嘛。”姥爷接过钱,狡黠地一笑,好像识破了姥姥的诡计,拎着肉就往堂屋走。他用杆秤称了一下肉,正好二斤。这下他反倒没面子了,自己打着圆场说:“嗯,还中,没动手脚,不然的话,你这一顿打可没远跑啦。”姥姥只是小声埋怨了他一声“抠门”,却惹得姥爷发火了:“不抠,不抠的话饿死你们!一个个的,都是败家的货!”
  姥爷就是这样一个人,抠门不说,脾气还暴。通常情况下,谁要惹他生气,他先是一顿骂。指着鼻子骂。姥爷是那种人,他骂你骂得再难听,你也不能哭,用他的话说,“又没打你,哭个啥哩,聒噪得跟死了人似的。”话说到这,如果你还哭,他就会出手打人了,谁要反抗或顶嘴儿,他打得就更狠。村里人经常议论我姥爷的脾气,好听一些的,说他不讲理;难听些的,说他是个“信球” “八成儿”。姥姥太清楚他的脾气,有时被他骂得浑身直哆嗦,也都忍着不哭、不吭声。别说姥姥了,我母亲和我舅舅也都怕他。姥姥也是因了怕他,每次给他要钱,即便是正当应该花钱的地方,也总会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开口。开口要钱的时候,姥姥先是酝酿出惆怅的神情,轻声解释一番用钱的事由,再说说大概需要多少钱,等姥爷点头同意了,她才慢慢伸出手。
  吃早饭时姥姥就想说,娘家侄子添了个男丁,该“添香”了。但思来想去,吃饭的当口不能说,怕影响到姥爷吃饭的心情,反倒惹他发脾气。吃过饭,姥爷将碗筷一推,从腰间取下旱烟袋,拉过木凳子,在堂屋门口美滋滋地抽起来。姥姥在忙活着收拾碗筷。洗刷完毕,姥姥背过手,顺势解下腰间系着的蓝色粗布围裙,擦擦手,又左右抽打几下落在肩膀上的柴灰,一切收拾停当,才把“添香”的事告诉姥爷。
  姥爷听后没有说话,眯缝着眼,猛吸一口烟,吐出,烟雾掠过鼻尖向上扩散,模糊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又清晰了。姥姥静静地站在他前面,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等待他同意、给钱。
  想了一会儿,姥爷终于说话了:“家里鸡蛋攒多少了?”
  “攒有大半提篮儿。”她不知道他的用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具体多少我也没数。”
  “拿一半到集上卖了,撕两尺布,剩下的也拿过去。”姥爷瞄了她一眼说。
  姥姥没想到他会让卖鸡蛋,再说也够:“撕两尺花呢布少说也得一块半钱,半提篮鸡蛋也就三十来个,现今鸡蛋价贱,一个才五分钱,就是卖上二十个也不够撕布哩不是?!”
  “那就撕一尺。”姥爷说。   “两尺都是最少的了,再少就不像话了。”
  “不像话不拿了,兜几十个鸡蛋就中!”
  “那不中,那的话,理儿上说不过去。”
  姥爷一听急了,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她,手里的旱烟呢,在空中敲打着空气,没好气地说:“那咋弄,割我的肉卖吧?卖了钱给他们添香中不中。”
  姥姥柔声柔气地说:“他爹,你看你,咱们商量哩嘛,咋动气了呢。”
  “没啥商量的,中的话,就照我说的办,不中你自己想法儿。”姥爷用鼻孔里“哼”了一声,将头扭向右边。
  “他爹,我多说一句话你可别气呀。”姥姥抱着一线希望,继续给他讲道理,“小伟是我娘家侄儿不假,可他见了你,也是姑父长姑父短地叫呀。亲侄儿哩,他们家添了口人,咱们小里小气的能中?不中吧。再说小伟是公家的人,往后村里动地,咱想要块儿好地,他能说上话。你说是不是?按理说,撕两尺布,拿三四十个鸡蛋,再称点红糖才算排场……”
  姥姥还没说完,姥爷就听不下去了,“噌”地站起身,骂开了:“败家娘们儿,排扬、排场,就知道排场!还称红糖哩,你咋不说弄点蜂蜜呀。哼!想得怪美,没门儿!就我说那,中就中,不中拉倒!”
  我姥姥嫌我姥爷太抠门,也替自己感到委屈。自从嫁到这个家以来,她家里地里的活没少干,姥爷的骂也没少挨,还没有一点地位,办正事要个钱都要说尽好话、求来求去的,况且还不给。姥姥越想越伤心,眼泪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流下来,仿佛一颗颗露珠,有的跌落到地上,碎了,有的滴打在她胸前的粗布衬衣上,洇湿了两片儿,像两只眼睛,仰视着她的委屈。
  这下不当紧,姥爷看到姥姥抹泪儿,不愿意了,好像撼动了他在家里的权威,火冒三丈的。开始骂。他指着姥姥的鼻子骂,都骂到姥姥祖宗那些辈儿了,声音之大,仿佛姥姥死去的祖宗们都能听见。骂了一通,或许累了,他才背着手向院门外走去。
  姥姥哭了一阵儿,也累了,左思右想,不行,便决定去我家。出门前,姥姥头上披着那块灰色的手巾,头发往脑后又盘了盘,身着一件泛了白的偏襟蓝上衣,黑色裤子,但兜里没有一分钱,不过她没有忘记带上那双虎头鞋。那是她一针一线给我做的。走出村西头,她还从胳膊窝里拿出来看了看。谁会想到呢,就是那天晚上,她上吊自杀了。
  5
  姥爷肚子上冒出个疙瘩,有鸡蛋那么大,硬突突的。肚子疼时,和着姥爷疼痛的呻吟声,能清晰看到那疙瘩在颤抖。给范专家打电话,他说这是癌细胞扩散了,正常,可以帮他揉揉。我们便帮姥爷揉。不能重,还要在他不疼时候揉,轻揉。疼时,往往手还没挨到他,姥爷就大叫大喊起来。没办法,母亲将毛巾用温水打湿,敷到上面,这样似乎能缓解一些疼痛。
  昨天快到凌晨的时候,姥爷的右腿突然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头响,随着闷响的消失,顶起的棉被也落了下去,緊接着就是姥爷的喊叫:“断了,断了!我的腿断了啊!断两截了呀!”刚开始,母亲以为姥爷又一次精神错乱、发作,就没太在意,她人醒着,身体躺在那张临时支起的小床上,没动弹。姥爷便呼唤她,还大喊大叫“腿断了腿断了”,这下母亲就急了,猛地翻身下床,疾步向前,问他:“咋了咋了,到底咋了。”姥爷紧咬牙关,咧着嘴唇,用力抬抬头,又落下,伸出手,颤颤地指着下身,有气无力地说:“腿,右边腿,断了。”母亲神情慌张,一边安慰姥爷“别急”,一边从他脚底掀起被子,左瞅瞅右瞅瞅,小声自语道:“没断呀,好好的嘛。”姥爷咂巴咂巴嘴儿,肯定地说:“还诓你不中,绝对断了,右腿呀。”母亲小心翼翼地弹出右手食指,快落到姥爷右腿上了,又收了回去。她怕弄疼了姥爷,又惹得他一通大喊大叫的。
  “看到了吧妮儿,断了吧?”姥爷问我母亲。
  母亲再瞅瞅:“好好的,没断呀,是不是疼呀爹?”
  “疼也不疼,就是觉着断了。”姥爷平静地说。
  母亲放心地摸了一下姥爷的右腿小腿。没有动静。母亲又摁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莫非失去了知觉?当母亲摸到腿窝下那个硬疙瘩时,心头一颤,连忙将被子往上掀,摸了摸姥爷的肚子。姥爷肚子上的硬疙瘩小了、软了。母亲心想,可能是转移了。但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告诉姥爷:“爹,没断没断,没事儿的,不疼就没事儿。”姥爷点点头,似乎放心了。
  这几天,只要姥爷不疼,我们就轮流给他按摩。按摩了肚子按摩腿,按摩了腿按摩背。可是按摩的效果并不好,疼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疼得姥爷大喊大叫、胡言乱语不说,浑身还发热发汗,有时手往被窝一伸,只觉里面像蒸笼似的。赶紧把被子掀掉,把姥爷翻过身,那身下,冒着哈气,湿漉漉的,直烫手。姥爷疼得痛不欲生,央求我们给他打一针。他所说的“针”,我们都知道,是指安乐死那种针。要不是疼得实在忍受不住,他不会这样说的。可再疼能有什么办法呢,谁都不会那样做,也不敢。
  在饮食方面,姥爷现在是一点儿饭也吃不下了,只能靠输点葡萄糖维持生命,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早点死,嘴里不时会有气无力地哀求着:“给我打一针,打一针吧,打吧。”姥爷每次的哀求,我们听着都心疼,却也束手无策。母亲深长地叹声道:“唉!快受到头儿了。”
  去世前的那几天,姥爷身上的硬疙瘩越来越多,头上、腿上、背上,都有。我打电话给宏升,让他给范世卿再打电话咨询。宏升回过来电话说,姥爷的癌细胞在加速扩展、转移,就像恶魔一样,不断破坏着姥爷的每寸肌体,直到全身被彻底破坏,姥爷的生命也就算终结了。听到这些,我躲到背处哭了。我哭,一方面想着即将失去姥爷而悲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想到姥爷受此折磨,那种生不如死之感,令我心痛。人常说,死亡可以面对,但痛苦难以忍受。我真的想象不出,姥爷被痛苦折磨时,到底有着何种的感受。
  感觉没几天工夫,姥爷就被病魔吞噬成了一副骨架,骨架外还剩一张皮。皮肤紧贴着骨头,松松垮垮的,尤其他胸脯那里,像一条条百叶窗似的。胳膊呢,那些暴突出来的青筋,似蚯蚓,撑着皮肤,显得他更瘦了。我每次握住他的手,都感觉像抓住了几根枯树枝儿,还会情不自禁地想到鸡爪子。让人最心痛的是,他的视力也越来越差了,眼神呆滞,没有了以往的活泛。大晌午的,他竟然小声地问我们:“都看不见你们的脸了,昨个儿的大雾,还没下去?”母亲告诉他,没有起雾。他眼皮眨了眨,“哦”一声,大抵知道自己视力不行了,或许也意识到死神离他越来越近了。   临死之前,姥爷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那天上午,他将舅舅和母亲唤到床前,告诉他们:“你们再瞒也瞒不住我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快不中了。这人呀,都有死的那一天,我呀,现在不怕死。”
  “爹,别动不动就说死,多不好听,您还能好起来哩。”母亲泪流不止,脸上明晃晃的。
  姥爷咧了一下紫得发黑的嘴唇,没有笑出声,摇摇头,软绵绵地说:“爹叫你们来,是有事儿交代。”
  “您说吧爹,我跟俺姐都听着哩。”舅舅说。
  “那中,我就说了。”姥爷冥想片刻,睁开眼,又说,“爹死后,你们别把爹跟你娘埋到一块儿,把我埋到南地。”
  舅舅和母亲听后,两人顿时面面相觑,神色紧张。显然,他们没有料到姥爷会这样想。不跟姥姥埋在一起怎么行呢?死后夫妻合葬,是这里沿袭千年的规矩。舅舅和母亲没有立刻答应他,当然也没有拒绝,两人用眼神交流一番,最后母亲给舅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来说。
  “爹,不要光想这个问题,眼下咱最主要的事儿,是想着咋养好您的身体。”舅舅劝道。
  姥爷断断续续地说:“身体,彻底不中了,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眼下呀,最主要的就是这个事儿了,爹以前做得再不好,这个事儿,你和大妮得顺爹一次。”
  看舅舅和母亲站在那里,一脸的为难之色,我立刻从门口闪过身,替他们解围:“舅,我妗子找你有事。”舅舅和母亲回过头,我冲他们使了个眼色,向外努努嘴儿。他们明白了我的意思,借口就出来了。姥爷扭脸向门口看了看,想必连人影都看不到。舅舅和母亲从西屋出来后,一整天没有露面,怕我姥爷再说那事。他们躲在堂屋商量对策。舅舅的意思是,先答应姥爷,等姥爷死后,还按老规矩来,与姥姥合葬。母亲不同意,说不能欺骗一个将死之人,那样太沒人情味儿。实际上,我们心里都明白,姥爷不愿意跟姥姥葬在一起,是他心里有愧,害怕我姥姥在阴间找他算账。
  到了晚上,舅母依旧端来了小米粥,让姥爷喝。姥爷和前几天一样,躺在那里摇摇头,还是那句话:“吃不下,不想吃。”姥爷的声音之小,像蚊蝇嗡嗡。然后他就开始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我凑过去听了半天,才听出是唤舅舅和母亲的。我告诉他,母亲和舅舅有事,不在家。他吃力地向上仰了下身子,试图让我听清楚:“他俩回来喽,来一下。”我知道,他找母亲和舅舅,还是为死后安葬的事儿,我说:“姥爷您先躺着别急,我去看看他们回来没。”我来到堂屋,让江海去西屋守会儿姥爷,我要给母亲和舅舅商量事。江海走后,我问母亲和舅舅商量好没有。他们长叹一声,说正为这事发愁。也是,说实话吧,姥爷肯定不愿意,那是他的心病;不说实话吧,母亲不同意,再说也确实不人道。我心一横,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干脆,实话实说。”这个办法或许母亲和舅舅早就想过,被否定过了,现在听我这样说,像没有听到似的,坐在木凳上仍旧愁眉不展,他们还在想、还在寻找更好的办法。沉思片刻,舅舅说话了:“姐,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儿,只能按小娜将才说的,实话实说。”母亲坐起身子,唉声道:“也只能这样。”
  我们走进西屋,还没有说合葬的事,姥爷再次疼痛起来。前段时间,疼痛时,姥爷大喊大叫的,现在不一样,他好像没有了力气,一个劲地哼哼哼着,所有痛苦都含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呻吟里了。无奈,舅舅取出注射器,给他打了一针吗啡。吗啡是舅舅从县医院托人开出来的,八十块钱一支,只开了三支。吗啡是能减轻一些姥爷的疼痛,但按照医嘱,不到病人疼得难忍,是不能轻易注射的。
  吗啡注射不久,姥爷的呻吟声就渐渐变小了。还没缓过劲儿,他就问舅舅那个问题了。舅舅坐到床沿,躬着腰,告诉他,“不中呀爹,咱这儿的规矩你也不是不着,哪有两口儿百年之后不埋在一起的;再说,你跟俺妈不在一起,邻居们会咋想?还想着我们不孝哩,以后我们这些做晚辈可抬不起头了。你说是吧。”
  姥爷眼皮眨了两下,嘴唇颤抖着,沉默了,只见眼角那里冒出一滴眼泪,停在那里,越来越大,粘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像一颗琥珀,闪烁着微弱的光。
  6
  姥姥送虎头鞋那天,没有在我们家吃晌午饭。听母亲说,她执意要走,挽留不住。后来我得知,那天姥姥走进自家院落时,面带难掩的沮丧,心事重重的。
  姥姥还没走进堂屋,就听到姥爷在骂谁,声音不太大,断断续续的。姥姥心头一紧,莫非没给他做晌午饭,又发火了?姥姥硬着头皮就进了堂屋。从外面猛不冷进屋,有些暗,看不清姥爷的脸。待视力很快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她吓得惊叫一声,整个人都蒙了。
  是的,姥爷被德福他们打了,头发凌乱着,浑身沾满了土,鼻孔流出的血还没干。当姥姥看到姥爷的狼狈不堪,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爹,你咋了?”尤其看到姥爷鼻子下面的血迹,她的神情就更加紧张了,禁不住大叫起来,声音带着哭腔,“血!老天爷呀,这是咋了,咋了呀他爹,谁打你了,是谁你说呀!”说着就伸手去擦那些残留的鼻血。打也好骂也罢,说到底,姥姥是爱姥爷的,不然她看到姥爷这样,断不会这么紧张的。可姥爷却不领情,用胳膊肘将姥姥的手挡了回去,并且极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忙你的吧,别瞎操心了。”
  姥爷不让她瞎操心,她没有生气,知道姥爷憋着气哩。她何尝不是呢?自己的男人挨打了,作为他的女人,说破天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姥姥没有再问姥爷是谁打了他,而是凝着面孔,稍迟,转身走向门外。
  姥爷不说她会问,宋寨就这么大,村里有个屁大的事儿,大人小孩儿都能知道。姥姥自从打听事情的大概原委,就开始破口大骂了,一边走一边骂,一直骂到德福家地头,从未间断过。那些谩骂声充溢着愤懑,像一颗颗子弹,从姥姥嘴里射出来,极具杀伤力,让人胆寒。听到有人骂街,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纷纷走出家门,有的站在街边,踮着脚尖追着声寻找是谁在骂;有的怕冻也不愿回去,干脆将两手揣进棉袖里,背依门框,听着看着,完全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他们都不会想到,骂街的女人竟是我姥姥。这么多年来,姥姥给村里人的印象一直是温柔贤惠、不善言辞,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的。个别不知道姥爷挨打的人暗自嘀咕:“黑娃他娘今个儿咋了,犯神经了?”知道姥爷挨打的人呢,也在犯嘀咕,互相“咬着耳朵”,说:“黑娃他娘,平时柔柔弱弱一个人,竟发恁大的火儿,看来德福是打在庆田身上,伤到她心里了;咱们就看好吧,看德福两口子咋应付。”   再说德福。姥爷跌跌撞撞回去后,德福也作了反省,毕竟是叔伯兄弟,有什么事都好商量的,不应该动手打人的,净是让别人看笑话。之后他还批评自家女人,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万不该火上烧油;回过头,他又骂老二儿子:“那是你叔哩,是你上辈,谁叫你犯浑动手了,还出手那么重,真是个‘马虎蛋’!”正训斥着儿子,老远就听到有人在谩骂,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德福知道坏事了,是我姥姥找他们算账来了。姥姥哪这样凶过,跟街坊邻居都没红过脸儿,突然亮出拼命的架势,德福也心虚了。他的心虚是有原因的:“黑娃娘咋恁大火气,莫非把庆田打出好歹了?”有了这层担心,德福赶紧让儿子回去。他是想,万一我姥爷有个好歹,不能让二儿子牵涉进去,他正在相亲的当口呀。
  我姥姥果然来势汹汹。她来到村东头,站在地头指着德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得理直气壮的;还有她说话、骂人的声音,底气十足,毫无惧色。这让德福心里更没底气了。德福嘴上看似硬气,说我姥爷不讲理,多管闲事,云云,其实已经软了。他不光嘴软了,整个人都软了。就在这个当口,我姥爷竟冒了出来。再听他的脚步声,咚咚直响,也快,像麦场的石滚过街似的。
  看到姥爷,姥姥止息了谩骂,两眼直直瞅着他的一举一动。她还想着,姥爷可能在家思来想去气不过,来找德福算账,至少是帮腔骂他们的。万万没想到,姥爷是拉她回去的,还当众人的面儿骂她:“败家老娘们儿,净在这丢人现眼,走,回去!”说着揪住姥姥的胳膊就走。姥姥不走。不知是她骂得正解气不想走,还是骂红眼失去了理智,竟然连姥爷的账也不买,挣脱着他大声说:“要回你回!今个儿我非得看他德福有多厉害,敢打你!”姥姥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但姥爷不知好歹,听到这话,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实在是猝不及防。围观的人怔住了,就连德福两口兒都惊呆了,姥姥更不用说,除了惊呆,更是难以置信。她身体凝在那里,手捂右侧的脸蛋,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姥爷好像在说:“你打了?是你吗他爹?”姥爷鼻孔里猛地呼出两道气,攒着姥姥的胳膊又扽拽两下,呵斥道:“我再说一遍,你回不回,回不回!”姥姥怔过神儿,小嘴越咧越大,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道:“庆田呀庆田,人家都把咱欺负成这样了,你就能憋住气,我替你出气你还打我,你还是不是个老爷们儿啊!”姥爷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德福两口儿,或许感觉姥姥让他丢尽了脸面,便不由分说,把我姥姥摁到地上,挥手就打,嘴里还狠狠地教训道:“让你见识见识我是不是老爷们儿,是不是老爷们儿,是不是老爷们儿……”姥爷的拳头像冰雹似的,重重地砸在姥姥的背上、腰上、腿上,还砸痛了她的心。在地上,姥姥来回滚动着身子,用胳膊招架着,痛苦地挣扎着,每挨一下拳头,嘴里都发出一声惨痛的大叫。这场面,连大伙儿都看不过去了,就上前拉住了姥爷,七嘴八舌地劝他别打了。姥爷的胳膊挣脱不掉众人的手,就没法再打,也算住手了。姥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泪流不止,却没有哭声,也没有抬头,拍拍身上的土,掩面而去。末了,在散去的人群中,不知谁冒出一句:“庆田弄的这叫啥事!”
  回到家,姥姥一头扎进堂屋东间,放下过门的布帘,坐在床沿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流泪。具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伤透了心。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时,姥姥仿佛也下定了决心——她换上那双崭新的黑色条绒布鞋,又洗了脸、梳了头,还将毛巾浸湿拧了拧,把身上的衣服擦得干干净净,最后才取出麻绳和凳子……
  我可怜的姥姥,她短暂的一生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这枷锁,是那么痛、那么累。有时候我这样想,姥姥自杀时,是一个什么样的心境呢?或许,在她蹬倒凳子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彻底解脱了,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轻得就像飞了起来。
  7
  姥爷去世那天,我起床很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或者说,它已经冒出了地平线,只不过被院墙遮挡住了,看不到。但是有风。寒风刺骨。仿佛太阳也怕冷,吓得不敢拱出被窝了。
  我抱紧了自己,瑟缩着跑进西屋。母亲满脸疲惫,坐在那张简易小床上。确切地说,她上身依靠着墙壁,下半身还在被窝里。看我进来了,她欠过身儿,两腿从床沿顺下,弯腰找鞋穿。姥爷呢,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听不清。我只听到两个字:德福。我心头一紧,细听后面的话,又听不清了,完全像是胡言乱语。母亲估计已经麻木了,不紧不慢地穿着鞋。
  我轻轻拍了拍母亲。母亲明白我的意思,直起身子,连连打着哈欠,搌了搌眼角的泪说:“唉,恁姥爷嘟囔一整夜了,还没完哩,我也一眼都没合。”
  我帮母亲叠着被子,随口问道:“咋了,都说些啥呀。”
  “说的啥谁能听清呀,能听清的就是恁姥的名儿,嘟嘟囔囔絮叨了一夜。”母亲蹙着眉头,又说,“唉,我看呐,恁姥爷快到头儿了。”
  “刚才他还念叨德福表爷哩。”我提醒母亲道。
  母亲说:“这是第二回,将才你没来时就念叨一次了,让我把恁德福表爷叫过来。”
  “德福表爷不是已经死了吗?”我不解。
  “谁说不是哩,恁姥爷呀。这儿彻底浑了。”母亲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头。
  我心想,姥爷念叨德福干什么?听舅舅说过,姥姥死后,德福再没敢起半铁锨土,第二年他建房是买的砖。也并不是姥姥埋在了自家地里,他怕,关键是土地所找他的事了,警告他一捧土都不能再挖,不然依法处理。公家出面制止了,他胆子再大也不敢。
  “恁姥爷他,到前年德福死都没有宽谅他们一家;两人从那事儿以后,一句话都没说过。倒是德福找过支书说和过,恁姥爷那脾气会跟他和好?心里一直恼着呢,恼透了。”母亲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又说,“将才嘟囔那些话,八成还是摆德福的理儿哩。”
  姥爷嘴里还在嘟囔,像在跟谁说话。我看了一眼母亲,把她的视线引过来,冲姥爷那边扽了扽下巴。母亲告诉我:“恁姥爷又在给恁姥说话了,一宿都这样,一时儿哭一时儿笑的。”这时候,我真正意识到,姥爷半条腿已经迈进了阴间。
  折腾到将近九点钟,姥爷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大喊大叫起来。不是疼痛那种喊叫,更像是恐惧,不停地喊着“小蛾小蛾”。小蛾是我姥姥。我心想,莫非我姥姥的魂儿一直缠着他?不可能。我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断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   就在我们束手无策时,脸上挂着泪水的舅舅冲我们摆摆手,示意出去说话。我们来到堂屋,舅舅在门口擤了把鼻涕,又抬起右脚,将手上残留的鼻涕抹在布鞋后跟那儿,吸溜下鼻子说:“姐,咱爹光这样也不是个事儿,不解开那个结,咱爹到死都闭不上眼。”
  “你说咋弄。”母亲不明白舅舅的意思。
  舅舅说:“要不,把大李庄的刘半仙请来,让咱娘的魂儿上上身,借他托托话,解开咱爹咱妈的结。你说中不中?”
  “不中不中。刘半仙的底儿你哥最清楚,他那套都是诓人的。”母亲极力反对。
  “舅,那都是迷信,可不上那当。”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无形中也站在了母亲这边。
  母亲接过我的话茬又说:“中,黑娃,假使照你说的,刘半仙真能托来咱娘的话,万一她不宽谅咱爹,咋办?岂不是事儿越办越坏。”
  整个屋子顿然寂静下来,如同我们黯淡的神情,沉默了。
  “那咋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爹这样吧,咱听着都受不了。”舅舅说着说着就带出了哭腔。
  母亲低头想着什么,想着想着,猛然抬起头,像扫描机似的,冲我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看得我浑身都不自在了。
  “小娜,你充一回恁姥吧。”母亲严肃地说道。
  我连忙拒绝:“不中不中不中,我充不像。”
  “别说,还真有点像,换换衣服绝对更像。”舅舅打量着我,说,“恁姥不在时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就算是为了恁姥爷走个心静,小娜,充一回吧。”
  “恁姥跟恁姥爷以前的事,我和恁舅给你说了也不少,你只要认准一个目的,他报啥屈你都应着,理解他,宽谅他,就跟恁舅将才说的那样,让他走个心静。”母亲的眼圈红了,也算是将了我一军。
  舅母和两个表弟也劝我。
  我犹豫片刻,说:“可是,万一姥爷认出我来咋办?”
  “就恁姥爷现在这况境你又不是不着,脑子彻底浑了,眼睛也看不清人,咋会认出你哩。”母亲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出了这番话。
  这时我有点怀疑了,估计她在反对舅舅时,就已经想好让我假装姥姥了。也罢,既然这样,就硬着头皮装一回姥姥吧。接下来,舅母翻箱倒柜的,找了件土灰色粗布对襟棉袄让我换上,母亲帮我梳了梳头,还将我烫过的长发扎了两条麻花辫。对镜子一照,我忍不住想笑,除了我纹过的眉毛,其他倒真是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妇女。
  我进屋见姥爷之前,母亲、舅舅和舅母再次提醒我,一定要把自己当成姥姥,千万不能说漏了,还说,可不敢叫我姥爷“庆田”,姥姥在世时,管姥爷都叫“他爹”。真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在姥爷家,我竟然当了一次演员,而且是第一次。我心里有些紧张。
  “小蛾,小蛾啊……”姥爷又开始喊叫了。
  母亲和舅舅摆手示意我进去。我进到西屋,回头看到,他们正猫在门外关注着屋里的一切。
  “小蛾,小蛾啊……”还是姥爷。
  “他爹。”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姥爷愣了下神儿,睁大眼睛,循声扭过脸,费力地瞅着我,声音变得温和细柔的,问道:“小蛾你,你,下来了?”
  我坐在床沿,右手紧紧摁住胸口,生怕一松手,心脏就会跳出来。看我迟迟不说话,母亲和舅舅从门口探出头,不停地冲我打手势,嘴里无声地说着、催促着。
  “是我,他爹。”我努力克制着,尽力不让自己紧张。
  “真是你。”姥爷颤巍巍地伸出手,摸索着抓着我的手,委屈地说,“这些年,你可把我折腾得不轻呀,小蛾。”
  姥爷抓住我的手时,就像用铁爪扣住了我。最重要的是,我感觉,此时的姥爷精神状态很好,说话时口齿清晰,声音也比刚才大。猛然间,我预感到事情不妙,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我再次紧张起来,慌乱之下,就顺着他的话说了:“那些年,你打我打得骂得也不轻呀,他爹。”
  姥爷眉头紧蹙着,绛紫色的嘴唇咂巴两下,终没说出话来,眼眶里已是水汪汪一片。那一刻,从他眸子里,我仿佛看到姥姥悲怆的表情;也就是那一刻,从他缄默的唇角,我仿佛听到了姥姥内心疼痛时的挣扎和呻吟。本来,我想伸手帮他擦掉眼泪的,想到姥姥,便将右手缩了回来。
  迟会儿,姥爷带着哭腔说:“小蛾,我后悔啊,不该打你,不该啊,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都过去的事儿,别再提了。”我感觉当年姥姥就是这样的口吻。
  姥爷不能原谅自己,或许已经忏悔无数次了:“小蛾,那次德福起土的事儿,怨我呀,不该打你呀,我心里清楚得很,你是为我好啊。唉,都怨我死要面子,怕人家说咱家里没人,把内人都搬出来了。打了你呀,我就后悔了,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你会走那一步。唉,我悔呀,悔啊。”
  “你心里是咋后悔的?”这是我想知道的。
  “跟你去的心都有啊,可想想,黑娃还小,我死了,人家看笑话不说,孩子咋活呀。”姥爷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我死后,你就沒寻思着给黑娃找个后娘?”这样问,也是出于好奇心。
  “我说老实话,你别生气呀。”姥爷像接受审判的犯人,坦白道,“最早是你死后三周年,田村的老海,你也认识,他给我提过一个媒茬儿,我没同意;后来又有几个人劝我,说黑娃也成家了,一个不好过,找个说话的伴儿,老实说我动过心,可每一回动了这心思,就会梦到你,你都托梦了,我哪还敢再找啊。”
  “都托的啥梦?”我问。
  “你看你,都忘了。你骂我,打我,还说等我死后到阴间也不放过我。小蛾呀,我总共就动了两次那样的心思,之后再没想过呀。小蛾,你不着呀,这些年我过得也可苦,心里苦得很啊!我心里明镜儿似的,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啊。小蛾,看在我们是‘一家子’的分儿上,求你别再恼我恨我了,中不中?”我相信姥爷的话句句是实情。
  “唉。既然这样,那,就原谅你了。”这是最终的目的。
  “真哩?”姥爷眼里放着喜悦的光茫,咧嘴笑了,像个顽童,“你可别诓我呀小蛾。”
  “你都这样了,诓你干啥。”我说。
  姥爷沉吟一会儿,像是考虑了很久,说:“小蛾呀,我能不能替大妮说个情儿呢,她呀,说一千道一万,是自己闺女,你也宽谅了她吧。”
  “大妮?”我猛地扭过头,望向门口。
  “胡说啥来爹,你给我求啥情儿,有啥情儿可求的。”话还没落音,母亲已经站到了床前,把姥爷的手从我手里拔掉,边推开我边说:“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呀,脑子又浑了。”
  母亲为何这么激动,我不知道具体原因,只听跟过来的舅舅小声在我耳边说:“你先出去吧小娜,改天我再给你说。”我犹豫一下,带着心头的疑虑离开了,身后追赶我的,是姥爷悠长的呼喊声:“小蛾小蛾,别走……”
  突然,姥爷的呼喊声戛然而止,像镰刀割断了麦秆,倒下了;紧接着是母亲和舅舅的呼喊:“爹,爹,爹呀……”他们叫着、哭着,一声声悲伤的号哭,撕心裂肺地从姥爷家冲出来,响彻了宋寨的天空。这时候,舅母、江河、江海,还有我,闻声冲进了西屋的哭声里。可是,等我们冲进西屋,姥爷已经断气儿。也可以这样说,姥爷用一团没有咳出的浓痰,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句号。
  姥爷终于死了。
  后来,舅舅偷偷告诉我,姥姥那次去我家,一来是给我送虎头鞋,还有就是,她给母亲张口借钱了,说是置买“添香”要用的花呢布。可是母亲没有借。姥姥心里憋着气回来了,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事情:姥爷被打,她又被姥爷打……按照舅舅的分析,我姥姥就是气上加气,一时想不开自尽的。
  再后来,我多想问母亲,为什么那天不给姥姥钱?也多想问问她,这些年心里苦吗?可每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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