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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我认为,这种看法的确未能跳出前人特别是‘茶馆说书人’的窠臼。”
“三国热”继续热着。
且不论关于《三国演义》的各种新著多如江鲫,就是前不久刚刚辞世的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据说其晚年最大的心愿也是把《三国演义》搬上银幕。
辞旧迎新之际,权威的《三国》专家沈伯俊先生又有新著问世。这位中国《三国演义》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四川三国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三国演义》已有26年,整理过6种不同版本的《三国演义》,先后发表专著十余部、学术论文170余篇。日前,在他的新著《你不知道的三国》出版之际,记者对他做了访谈。
“三国”研究举步维艰
新民周刊:去年七八月间,您曾受邀赴日本参加《三国志》研讨会并作主题报告;出席日本《三国志》学会成立大会并主持“第五届中国古代小说文献与数字化研讨会”。这一系列国际学术活动显然和您在学界的影响有关。那么,您所任职的“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是因为“三国热”而出现的吗?有这么一种说法:易中天红在中国,沈伯俊红在日韩,是这样吗?
沈伯俊:呵呵,易先生走红中国是事实,但说我在日本韩国和他一样红,不是事实。事实上,我的书虽然在日、韩卖得很好,但还不算畅销书。那里的畅销书也许永远不会火爆到我们这样的程度……至于“中国《三国演义》学会”,那可是个“资深学会”咯,成立于1984年,第一任的名誉会长还是陆定一同志呢。
新民周刊:为什么这样一个“人民团体”会有“高层背景”?
沈伯俊:这和特殊的历史环境有关。1953年,作家出版社整理出版了《三国演义》,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注意。同年11月23日,作家出版社又召开了《三国演义》座谈会。从此,学术界对于《三国演义》开始了比较系统的研究。进入60年代,《三国演义》研究开始趋于沉寂。1960年,全国公开发表的《三国演义》研究文章仅仅只有2篇,1961年也只有5篇。1965年,仅仅1篇。个中原因,我以为和“极左思潮”有关,认为小说有“歌颂‘镇压农民起义’的倾向”。
“文革”期间,《三国演义》横遭厄运。80年代伊始,已经摆脱“文革”桎梏,正在大胆解放思想的中国学者便以新的精神面貌,对《三国演义》进行了可贵的重新探索。
1982年7月,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主办的《社会科学研究》杂志在全国率先开辟“《三国演义》研究”专栏,集中发表刘知渐的《重新评价〈三国演义〉》、李厚基的《〈三国演义〉构思基础质疑》、陈周昌的《毛宗岗评改〈三国演义〉的得失》、沈伯俊的《建国以来〈三国演义〉研究情况综述》。对此,《人民日报》迅速予以报道,引起了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注意。
在《三国演义》研究由沉寂走向兴旺的过程中,老一辈革命家的提倡和支持也发挥了积极的促进作用。1978年12月,邓小平同志对四川省文化厅领导说:川剧是一个大剧种,可以多演“三国”戏,从桃园结义到三国统一,把它演完。1982年9月,小平同志到成都,又说:“《三国演义》在国际上影响很大。《三国演义》的故事人物大部分在四川,这是四川的文化遗产,又是全国的文化遗产。‘三国’戏在川剧中的比例很大,这个传统不能丢。希望你们用新的观点搞出一批‘三国’戏,这对社会主义的文化建设是一大贡献。”这就更加直接地肯定了《三国演义》的巨大影响。1981年2月,陆定一同志致信中宣部,建议大量出版《三国演义》,在青年中提倡阅读该书。为此,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成立时,恭请陆定一同志担任名誉会长。他不仅欣然同意,而且亲笔为学会题写了会名。
我常想,如果没有老一代学者的努力,如果没有老一代革命家的提倡和支持,冷落几代人后,民间的热情就消失了,这门研究就完全可能被湮没。
类似的历史不是没有发生过。比如在日本兴盛的花道、茶道、书道、柔道、香道、剑道,原来都是我们的“国道”,后来我们这里式微了,湮没了,却在日本“红杏出墙”,值得注意的是,三国故事在日本和韩国已经出现了在我们看来十分荒唐的“日本版”和“韩国版”了,因为要找“原态解释”,所以他们的媒体才对我那么有浓厚的兴趣,再三邀我访谈、讲学……我可不希望我们的子孙将来去日本、韩国进修怎样研究《三国演义》。
新民周刊:目前中国学术界的《三国演义》研究倾向如何?
沈伯俊:目前,中国学术界对《三国演义》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倾向:一种是“本体研究”的深化,一种是“应用研究”的拓展。前者是把《三国》当作一部古典文学名著,对其人物、情节、美学价值等进行研究,并从文学的研究发展为文化的研究。后者是把《三国》当作智慧的宝库,当作人生的启示录,从政治、军事、人才学、管理学、经营谋略等方面探讨其应用价值和当代意义。二者各有其价值,各有其成就,可以并行不悖地发展下去。
新民周刊:能不能介绍一下日本、韩国、欧美等地的研究情况?
沈伯俊:这个问题太大,可说的内容很多,只能简述。日本的《三国演义》研究起步较早,成果很多,出现了一批水平较高的专家,都取得了很有价值的研究成果。欧洲各国也有一批《三国》专家,俄罗斯的李福清、英国的魏安,均有独具特色的研究成果。澳大利亚的前辈学者柳存仁、中年学者马兰安,也是很有成就的《三国》专家。美国近年来似乎没有着重研究《三国》的学者,但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蒲安迪的《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两书,对《三国》也有独到的论述。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已经引起中国《三国》研究界的重视,值得我们认真借鉴。
至于韩国,你们可知道《三国演义》在韩国是读者最多,影响最大的一部中国小说?我们这里在“哈韩”,焉知他们那里在“哈华”。这是很具讽刺意味的。
不过,韩国似乎较少影响广泛的《三国》专家,近年来用力最勤的是郑元基教授。他曾于1996年来成都随我学习数月,已经出版了一部专著,翻译了多部中国学者的著作,包括我的《三国演义辞典》、《三国漫话》。遗憾的是,由于不懂韩文,韩国学者研究《三国》的论著,我多数尚未拜读。希望今后能加强与韩国学者的交流。
“三国”为什么这样红?
新民周刊:当下,满大街的三国明清。有人挖苦说,纸浆打剩的,一看还是“三国明清”。那么,一部《三国》的主旨,究竟要讲什么呢?解读《三国》的似乎都认为这部杰作的精髓是东方智慧、特别是“重磅的权术和谋略”,这一点,似乎易中天先生也未能脱其窠臼,您怎么看呢?这是一部“智书”或者“诈术攻略”吗?
沈伯俊:许多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我认为,这种看法的确未能跳出前人特别是“茶馆说书人”的窠臼。
诚然,《三国演义》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方面,就是擅长战争描写。全书以黄巾起义开端,以西晋灭吴收尾,反映了从汉末失政到三分归晋这一百年间的全部战争生活,描写了这一时期的所有重要战役和许多著名战斗,大大小小,数以百计。而在战争描写中,作者信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军事规律,崇尚“斗智优于斗力”的思想,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对制胜之道的寻绎上。因此,虽写战争,却不见满篇打斗;相反,书中随处可见智慧的碰撞、谋略的较量,而战场厮杀则往往只用粗笔勾勒。可以说,千变万化的谋略确实是全书精华的重要部分。
然而,谋略并非《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更非书中精华的全部。
论谋略,我们古代的更高层次的经典还少吗?比如正面讲谋略的有《资治通鉴》,反面讲谋略的有《反经》(《长短经》),还有《战国策》、《素书》、《六韬》、《武经七略》、《太阴兵符》等(当然有的已经失传),真正研究谋略的职业高人何必钻研《三国演义》?以《三国》代替兵书?呵呵那是外行话,或者因为没有拿到更高的兵家秘籍——事实上《三国演义》中的谋略大都来自上述经典,比起专业化的深邃韬略,《三国》中的“术”与“谋”还算是比较民间和初级的了。
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体系中,“道”才是最高层次的东西。“道”有多义,通常指正义的事业,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也。因此,它也是处事为人的基本原则。谋略则属于“术”,是第二层次的东西,是为“道”服务的,必须受“道”的指导和制约。作为一位杰出的进步作家,罗贯中认为,符合正义原则,有利于国家统一、民生安定的谋略才是值得肯定和赞美的,而不义之徒害国残民的谋略只能叫做阴谋诡计。因此,只有代表作者理想的诸葛亮才被塑造为妙计无穷的谋略大师、中华民族智慧的化身。曹操的谋略可谓高矣,但罗贯中对他却并不喜爱,而是有褒有贬:对曹操有利于国家统一、社会进步的谋略,罗贯中予以肯定性的描写;而对他损人利己、背信弃义的各种伎俩,则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综观全书,罗贯中从未放弃道义的旗帜,从未不加分析地肯定一切谋略;对于那些野心家、阴谋家的各种阴谋权术,他总是加以揭露和鞭挞;对于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他往往加以嘲弄挖苦。可以说,《三国演义》写谋略,具有鲜明的道德取向和民本思想。后人如何看待和借鉴《三国演义》写到的谋略,则取决于自己的政治立场、道德原则和人生态度。如果有人读过《三国演义》却喜欢搞小动作,那是他自己心术不正,与罗贯中无关;恰恰相反,那正是罗贯中反对和批判的。最近还有人大谈什么“厚黑学”,也硬往《三国演义》上拽,更是学术堕落的行为。
新民周刊:我们有时也感到纳闷:中国历史上,类似于“三国”的分裂时期也有多次,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往后的“五胡十六国”;隋末又是大乱,隋唐间也是英雄辈出;唐末又是大乱,五代十国同样群豪并起……为什么产生不了《三国演义》这样“红”的作品?换句话说,元末的罗贯中为什么选择了“三国”而不是其他来构架他的小说?“三国”为什么这样红?您能不能概括一下它的核心价值?
沈伯俊:问题很大,也很重。请允许我用八个字来概括它的核心价值——向往统一,歌颂“忠义”。
人民喜爱《三国演义》,就是因为它符合这八个字的主旨。
中华民族有着极其伟大的聚合力,维护国家的的统一与安定,是我们民族一贯的政治目标,是一个牢不可破的优良传统。几千年来,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民族曾经屡次被“分”开,饱受分裂战乱之苦。但是,每遭受一次分裂,人民总是以惊人的毅力和巨大的牺牲,清除了分裂的祸患,医治了战争的创伤,促成重新统一的实现。在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汉末大动乱时期,以及罗贯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元代末年,广大人民对国家安定统一的向往更是特别强烈。罗贯中敏锐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通过对汉末三国时期历史的艺术再现,鲜明地表达了广大人民追求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代表民意,焉能不红?!
其次,人们常常谈到《三国演义》“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有人还把这称为“封建正统思想”。事实上,“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为有关三国的各种文艺作品的基调,罗贯中只是顺应民意,继承了这种倾向。罗贯中之所以“尊刘”,并非简单地因为刘备姓刘(刘表、刘璋也是汉室宗亲,而且家世比刘备显赫得多,却每每遭到贬抑和嘲笑;汉桓帝、汉灵帝这两个姓刘的皇帝,更是作者鞭挞的对象),而是由于刘备集团一开始就提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口号,为恢复汉家的一统天下而不屈奋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来具有民族思想的广大群众所追慕;同时,这个集团的领袖刘备的“仁”、军师诸葛亮的“智”、大将关羽张飞等人的“义”,也都符合深植于国民心理的道德观。另一方面,罗贯中之所以“贬曹”,是因为曹操作为“奸雄”的典型,不仅不忠于刘氏王朝,而且常常屠戮百姓,摧残人才,作品对其恶德劣行的描写大多于史有据,并非有意“歪曲”;而对曹操统一北方的巨大功绩,对他在讨董卓、擒吕布、扫袁术、灭袁绍、击乌桓等重大战役中所表现的非凡胆略和智谋,罗贯中都作了肯定性的描写,并没有随意贬低。由此可见,“尊刘贬曹”主要反映了广大民众按照“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标准对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选择,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对此不应作片面的理解,更不应简单地斥之为“封建正统思想”。
就这样,向往国家统一的政治理想,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经线;歌颂“忠义”英雄的道德标准,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纬线。二者纵横交错,形成《三国演义》思想内容的坐标轴。罗贯中依靠这两大坐标轴,把历史评价与道德评判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如此力作不红,天理难容。
新民周刊:让我们谈得有趣些。精研《三国》26年,听说您有很多“发现”?据您考证,张飞和曹操是亲戚?吕布使的也不是方天画戟?王朗也不是诸葛亮骂死的?这让我们有点失望,小时侯看连环画,总觉得方天画戟、赤兔马、紫金冠英武绝伦……
沈伯俊:其实,我历来是做老实学问,说老实话,从来不想故意发什么怪论,刻意去吸引眼球。我的一些发现,是在精读史籍、钻研作品、编著辞典的过程中逐步得到的。把它们写出来,一是帮助读者增长见识,增强阅读兴趣;二是为了更好地探讨小说创作的成败得失。
例如,曹操、张飞这两个死对头,怎么会沾上亲戚关系?您不要讪笑,这是实实在在的史实。
曹操和张飞的亲戚关系,是通过夏侯渊一家搭起来的。
先说曹操,本家是夏侯氏。据《三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