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忍不住”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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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1980年代对宗教和中国文化的研究,到1990年代对中国思想史的关注,再到2006年到复旦大学受命组建文史研究院、推动“从周边看中国”的课题研究,以及用十年时间完成从历史来认识东亚与中国的系列著作,葛兆光每涉足一个研究课题,背后都有着对某种现实问题的关切。
  在中午召开的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研究生组会上,葛兆光把学生们给“骂”了一通。
  “躺在床上拿个手机叫外卖,等门铃响了才从被窝里爬起来,从门缝里接过来,然后捧了个盒饭在那里吃,随手一丢。懒到连走几步去食堂都不肯。你们有没有想过对环境的污染?有没有想过这些外卖干不干净?”
  外卖平台之外,他一边痛批某宝、双“11”、共享单车、一位财富大佬和所谓“新四大发明”等一连串“狗屁倒灶”的事,一边自嘲是保守的老派人士,满脑子是“过了时”的“现代性”。
  67岁的葛兆光身着一件摇粒绒的运动休闲背心,思维敏锐,一谈起牵动他心肠的那些“国事、家事、天下事”,声调不由自主起伏跌宕,很有几分他在怀念学者朱维铮时给出的品评——“不安稳,不雍容,只好针锋相对”。
  他感慨自己的精力和体力大不如前了,如今在书桌前坐一两个小时,就会感到疲惫。因为经年累月的用眼过度,他在十年前做了视网膜手术,“现在只有一只半眼睛的视力”。
  一年365天,他每天上午8点半准时坐在办公室,大年三十也是如此。为了保持头脑的清醒和专注,他几十年里养成了午前不怎么吃东西的习惯。白天唯一的休息方式,是午休时摆盘围棋,自己和自己对奕。
  学术之外,一切从简。他和夫人、同在复旦的中文系教授戴燕先生两餐大多在学校食堂解决。除了书,家徒四壁。“可能我们这样生活也是有点走极端。但我觉得,也许年轻一代缺少我们这一代的坚毅和专注。”
  “这是一个追求‘小确幸’的年代,可是他们过得也不幸福。”他皱起了眉头。

一代人的轻与重


  1978年初,在贵州的一个县城,马上就要28岁的葛兆光收到了一封印着“北京大学”四个大字的录取通知书。
  10岁时,葛兆光跟着父母从北京下放到贵州山区,1968年初中毕业后下放到苗寨当知青,种过地,卖过柴,钻过猫洞挖过煤。小煤窑里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如果冒顶,可能就再也爬不出来。
  在失学、挨饿、从事体力劳动的青少年时期,他一直保持着读书、做笔记的习惯,记不得从哪里搜罗了一堆内部出版物——有《多雪的冬天》、《白轮船》、《你到底要什么》等苏联解冻时期的小说,内部出版的欧洲国别史,各种冷战时代题材的政治读物,还有《宋明学案》、《明儒学案》等古书。
  从初中到知青时代,他写过小说、剧本、散文。1978年到北大,他从头开始接受学术训练。学问上没有明确的“宗主”,但他回头看,感激这一段古典文献专业训练的岁月,不再受文、史、哲学科限制,从文字、音韵、训诂、目录、版本和校勘入手,打下了做学问的底子。
  读大三时,葛兆光在《北京大学学报》发表了第一篇学术文章,是“文革”以后第一个在学报上发表文章的本科学生。
  1980年代,葛兆光被分配到扬州师范学院教书。期间,被“借”到复旦大学给研究生和青年教师开课。当时,庞朴和朱维铮正在编《中国文化史丛书》。在他们的鼓励下,葛兆光写出了80年代风靡一时的学术著作——《禅宗和中国文化》,印量高達10万册,并受到日本、韩国学界的关注。这是中国大陆第一本专门探讨禅宗的著作。葛兆光对自己这部早年的成名作并不满意,认为学术上不成熟,过多受到“时代情绪、政治背景的影响”。
  从1980年代对宗教和中国文化的研究,到1990年代对中国思想史的关注,再到2006年到复旦大学受命组建文史研究院、推动“从周边看中国”的课题研究,以及用十年时间完成从历史来认识东亚与中国的系列著作,葛兆光每涉足一个研究课题,背后都有着对某种现实问题的关切。
  当然,作为一个学院的学者,他也对当下学术界某些倾向感到失望:在专业和细分的学术体制里,很多学者满足于专业领域,只关注自己的小世界、小日子。
  “可能我们这一批人真是过时了。但是,从人文学术角度讲,假定你不关心身外事,没有大理想,没有一种牺牲的精神,没有一种坚韧的毅力,我不觉得你能做出真正有价值、有大影响力的研究。”

阴晴不定的日子


  1980年代过来的一些学者有两支笔:一支写严肃的、规范的学术论文,一支写充满感情的随笔评论。专业学术文章里容不下的“心中块垒”,都写进了随笔和杂文里。
  从1990年代起,葛兆光陆陆续续在思想刊物上写有关学术史的人物思想学术随笔,后来收进《余音》一书。这正是后来被李泽厚批评为“思想家淡出,学术家凸显”的年代。
  “其实,90年代兴起的学术史热还是在延续80年代的关怀。我们当时对王国维、陈寅恪等人的讨论,很少有人真正去关注他们的学术,大家都是奔着陈寅恪的那一句‘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
  1990年,他和一批中青年学者在北京有一个小小的讨论组,大家坐在一起探讨学术和思想。与会者如今都是学术界最有影响力的一批人。到90年代后期,昔日友人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有了不同的价值立场。
  “过去的友谊还在,大家见面也依然会神聊,不过,都会心知肚明地避开那些分歧已经很大的话题。”葛兆光回忆。和和气气之下,彼此之间有一种莫名的尴尬。
  是改弦更张,还是延续80年代的关切,自嘲“保守”、“不爱改换时装”的葛兆光选择了后一条路。1999年,在他追忆王国维的历史随笔《阴晴不定的日子》里,结尾处是一个穿着夏布长衫的中年人站在景山,留下了孤寂而惆怅的身影。   早已过了“耳顺”之年,葛兆光依旧会“忍不住”,忍不住走出象牙塔去“冒个泡”。
  近年来,他对国内思想学术界的政治儒学新动向作了全面和有力的批驳。这些文章立论严谨,论据严密,展露着作者在史学和文献学上的功力,字里行间充溢着一股忍不住要拍案而起的张力,火药味十足。
  回顾写作的前前后后,葛兆光说自己胸中缺少余英时先生“那一种悠长和从容的气度”,“没有办法,嫉恶如仇的情感忍不住就会冒出来,会有一种极端的洁癖。这些和我们的经历和经验有关。”
  但是,当他坐在书桌前,他也会觉得安心。2017年,他出版了《历史中国的内外》,这是他以“中国”为主题的最后一本著作。下面,他准备把给大学生上课时讲的艺术文化史讲义整理出来。
  窗外的吵嚷喧哗,依然扰动他的心。他感到忧心忡忡,时有无力之感。
  坐在书斋里,谈起那些个“江湖郎中”,他的声调又急促起来——“我觉得他们是在羞辱我们做历史的人。”

不能逾越学术底线


  人物周刊:为什么会想写《异想天开——近年来大陆新儒学的政治诉求》?
  葛兆光:写那篇文章是很偶然的。2017年3月,哈佛大学开了一个会议,由王德威教授主持。当时,他想组织一个不同声音的对话。他认为我是能比较从学术角度来谈问题,所以希望我能去讲一讲。
  我的专业是古代思想史研究,本来是不太关注当代的东西。但当时刚好看了一些东西,就答应了。你看,我那篇文章很多是从历史角度来谈的,因为他们在现实中走得有点太远了,所以我忍不住想去讲一下。
  我担心的是,一些看起来是历史和传统的东西,被人直接引申到现实社会当中,然后比附和发挥,会导致一些很坏的结果。所以,我忍不住想去谈一谈。
  人物周刊:当时感觉是看不下去了?
  葛兆光:因为他们越过了底线:第一,如果是不恰当歪曲历史,把它们勉强地用到现实里,这是不能逾越的学术底线;第二个,你这里头是有一种理想主义情怀呢,还是有一种非常现实的、想谋利的现实动机?这也是一种知识分子的限度;第三,你在谈现实的时候,你是真在考虑改变现实,还是想以此换取某种利益?这也是一种做人的底线。
  我经常说,谈论过去的历史学家是一个诊断病源的医生,他不是开刀动手术的医生。但是,如果说你在诊断病源时,就去误导那些做手术的人,出些个馊主意,那就会祸害整个社会。所以,我们不得不守住这个边界。我们偶尔伸头一看,觉得这些江湖郎中是做过了头了。这些人既不符合学术伦理,也不符合知识分子应该有的精神和責任。坦率地说,他们是在羞辱我们这些做历史的人。
  人物周刊:“从周边看中国”这个研究方向,和您的《宅兹中国》、《何以中国》、《历史中国的内外》之间,是怎样一个关系?
  葛兆光:这是两个不同但又有联系的系列。“从周边看中国”是一个研究系列,主要讨论周边国家对中国的认知;《宅兹中国》、《何以中国》、《内外中国》是另外一个系列,主要讨论中国何以为中国,中国从传统帝国到现代国家如何转型,是不是已经转型,以及它和国际秩序之间冲突的历史原因是什么。
  历史上,东亚区域的几个国家,一方面看起来联系非常紧密,被认为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共享一个传统,所以过去有人说是“儒家文化圈”或者说是“汉字文化圈”。但另外一方面,彼此之间的隔阂,彼此之间的差异,从14世纪尤其是17世纪之后,其实是很深的。这就要问,为什么我们和他们过去是一个文化圈,现在变得彼此不相容?这涉及到很多问题,包括意识形态的,社会政治制度的,历史的。要打破我们过去的一种想象——认为我们是东亚文化的哺育者,整个东亚是我们养大的,这种“天朝中心主义”观念是要打破的。

“我们仍然在‘五四’的延长线上”


  人物周刊:作为思想史的研究学者,您会怎么评价“五四”?
  葛兆光:我觉得我们还在“五四”的延长线上。“五四”是有启蒙意义的,它所提倡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中国是非常需要的。“五四”的问题,我们在前进过程中可以去改善、去超越,但是启蒙是必须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承蒙“五四”的精神走过来的。我们心目中认为,对于“五四”,我们应当继承的,一方面是胡适,一方面是鲁迅。把这两位先生倡导的思想精神结合起来,就是我认为比较正确的道路。可能有些人认为,我们这一代人太保守。但我始终想说一句话,价值、观念不是翻烙饼,不是时装,不是越新越好,在一段时期里需要一定的延续性。
  人物周刊:一说到“五四”干将的思想文化主张,像胡适,他最为人诟病的是他提出了“全盘西化”的说法。您怎么看?
  葛兆光:我们在分析胡适的时候,常常是没有考虑到他说话的受众,没有看到胡适有他的焦虑、他的目的和问题意识在里头。
  我的老朋友周质平是编英文版《胡适文集》的。他注意到,胡适写的英文文章和中文文章是有差别的。在英文文章里,他总是把中国说得特别好,在中文文章里总是谈中国不好。这是为什么?显然,他对中国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心理——我们有很多落后的地方,我们要改变。胡适对中国文化是有许多的批评,很多人就讽刺他总是一讲中国,就是讲蓄辫、抽鸦片、纳妾。但你看他的英文文章,他面对美国人的讲话里,他的民族认同感、爱国精神是很深的。所以,你要看他发言是希望达到什么目的,而且,他很快把“全盘西化”修正成为“充分现代化”。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是你要考虑,他个人是怎么样的。你看他对中国文化、中国传统的研究,你可以看出他的旧学根基很深,绝非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的人。
  我一直认为:胡适值得我们尊敬。我看胡适最可贵的,是他一辈子坚持一个清楚的、现代的价值观念,而且是身体力行地落实在个人的行为上。你看,蒋介石日记公布之后,里头能读到胡适批评他、他恨胡适恨得牙痒的内容,甚至说受到胡适的“羞辱”。

走得急和走得缓的区别


  人物周刊:这几年类似大陆新儒家这样的“文化保守主义”思潮泛起。在您的《余音》里,您也追溯了晚清至民国王国维、陈寅恪、吴宓等一批学人,您怎么评价他们的文化立场?
  葛兆光:从晚清到民国这个时期,王国维、陈寅恪、吴宓这些人在学术上是主流,影响是非常大的。如今有个时髦词叫“离散”,他们同样有“离散”的感觉,因为他们感觉中国文化没有根了。那么,这些人是不是就是所说的“文化保守主义”呢?我也不完全这么看。
  其实,自晚清以来,中国几乎所有的学者都在向现代转化,只不过是转得快和转得慢、走得急和走得缓的区别。你看陈寅恪,他对西方非常了解,他在国外待了18年,他怎么会不了解?他很早就读过《资本论》,在德国、美国、日本都学习过。而且,他的学术是极其讲究预流的。但他也习惯于原来的文化圈,士大夫的情结在那里。王国维是对清朝,当然也是有情结的,而吴宓是对中国文化命脉有情结。所以,他们对走得比较急的趋向有意见甚至反感。
  但是,难道他们对西方一点都不懂么?当然不是。他们和其他一些人之间的区别在于:走得急和走得慢,觉得需要留下良种和认为要先把恶根拔掉。
  “我特别反对两只脚都跨出专业去”
  人物周刊:您常常会说“形势比人强”。怎么理解这句话?
  葛兆光:的确是“形势比人强”,这是一句俗话,无非是说不要把个人的能力看得太高,个人改变世界是不可能的,个人在国家、历史里面能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小的。所以,我觉得如果太强调个人力量的话,有时候会导致我们对整个国家状况的误解误判。它跟我这种略带一点悲观主义色彩的人的心情大概也是吻合的。
  人物周刊:您在《余音》里回顾了从晚清到民国那一代群星灿烂的学术群体。但某种程度上,他们处在一个政权频繁更替、极其动荡的环境里面,是什么造就了他们呢?
  葛兆光:我们就事论事,从晚清民国这一段时间,从1890年-1949以前这一段,确实是一个学术上的“黄金时代”,它是有很大的优势:第一,它处在整个学术转型的时期。也许在一个稳定的传统社会里面,你并不能做出非常出色的事。但在剧烈转型的时候,你就像弄潮儿一下子就处在潮流的前面,成了最引领学术风气的人;第二,那个时代因为观念转型,再加上有很多新发现的资料,两者一化学反应,整个学术面貌马上就改变了;第三,正因为政权更替、社会动荡、历史变化,给了学人们提供反省、思考的背景和动力。所以,就像悲哀出诗人一样,学者生在乱世不一定完全是坏事。
  有时候,钱多了是个坏事,钱多了,大家都在费心思怎么交代这个钱的去处,然后就开一些无聊的会,组织出一些无聊的书,你反而不能定下心来想问题。
  人物周刊:您对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定位?
  葛兆光:我给自己的定位还是一个偏向专业的学者,因为我是一個做历史研究,尤其是做思想史、文化史研究的学者。做专业的时候,我会觉得心里面很平静。但是,我们这一代始终两只脚,一只脚在专业学术里面,另一只脚有时候又要跨出专业去谈一些问题。
  我要说明,我特别反对两只脚都跨出专业去的所谓“公共知道分子”,什么问题都能说,那太可怕了。
  他治学严谨、成果卓著,心忧“家事、国事、天下事”,展现了当代知识分子应有的精神人格和责任担当。强烈的公共关怀和问题意识,让书斋里的他常常“忍不住”拍案而起。他以深厚的学术功底,敏锐而具穿透性的思辨之力,廓清当下种种 “学说” 之乱象与迷雾。
  编辑 杨子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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