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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力不够旺盛就唱不好挽歌”
在许知远曾经身处的北大校园里,哲学家陈嘉映以海德格尔的翻译者著称,周围聚集着一群热衷思辨的青年。许知远从未试图接近他们,担心暴露自己的笨拙。在多年后与陈嘉映对谈的节目《十三邀》中,笨拙显露无遗且有意为之。镜头记录他如何准备采访、因无能力追问而不安。
出品人李伦给《十三邀》的定位是许知远的视觉专栏,许知远说这是某种自我探索。特写与剪辑中的戏剧性成为争议的来源,许知远形容那是照片中定格的一刻,“特别不是你,但其实也是你。”讨论节目所带来的嘲笑与不信任,在他看来就如同一个人走在街上突然被泼了盆脏水,人们反复问他感受如何,那些脏水是不是他应得的。
他依旧我行我素地使用术语并放任抒情的冲动,使命感熠熠生辉。他愤怒于反智情绪、粗鄙的大众文化与庸众的胜利,惋惜于人文传统的断裂。
许知远于1995年进入北京大学,他曾在书中回忆,彼此矛盾的思潮与实践交杂、知识精英扮演瞩目角色的校园不复存在,只见平庸涌动,网络文化势不可挡。高晓松民谣式怀旧所代表的80年代末大学校园的风花雪月精妙切入他的内心,令他回避洋溢在90年代的实利主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堕入忧伤氛围。
他那时渴望名声、女人——“年轻时候不都这样吗?”种种憋屈和胡思乱想是旺盛表达欲的来源。在毕业前他写下充满年轻式虚妄的随笔集《那些忧伤的年轻人》,肆无忌惮地迷恋青春,用充斥的名字和引语对世界广泛发言。
许知远十五六岁时曾狂热崇拜李敖,那是他心目中年轻、勇敢的知识分子形象。他认定一个人应当是反叛的,他将反叛对象设为学校的沉闷气氛、功利主义趋向与父亲的权威。许知远与父亲关系一直紧张,父亲是军人,讲究秩序。直到近年才因双方年龄渐长而偃旗息鼓,不彻底地和解了。
父母盼望许知远进入国家机关、大公司工作。有一阵,他看到《哈佛经理学院亲历记》一书,在虚幻的精英感作祟之下动过去哈佛商学院的念头。那时硅谷似乎是时代的中心、全球化代表要努力的方向。中国加入WTO之后的两年里商业媒体蓬勃,许知远成为《经济观察报》有名的记者。
年少成名,他曾在文章中分析自己在90年代末的优势:“一知半解的英文、杂乱的知识、炽热的青春表达欲、模仿英文杂志的写作风格,这些因素令我充当了信息断层中的填补者……我对所引用的人物都无确切了解,对他们的思想充满了误读,但没人深究这一切。对一些人来说,它正好是个热气腾腾的中国的写照。而对于我的很多同代人来说,我一厢情愿的乐观打动了他们,我们都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我们的成长恰逢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和平与繁荣……”
在即兴、激情、碎片式的写作过后他赴剑桥游学,去不同国家旅行、写书。只是到现在,他的内心仍未强大到足以承受寂寞与失语。他渴望小团体带来的鼓舞和力量,这不足以让他成为彻底的游荡作家,也无法孤军奋战。他说,“无限的自由是—种桎梏。完全自由也就意味着丧失张力。我需要紧张、平衡。”
前两年他常因热情无处表达而频繁陷入沮丧,内心慌乱,直到最近才找到平衡。他正用写《梁启超传》的方式了解一个40岁左右的知识分子在更长序列之中的心态,算是“对浅薄的纠正”。他还想用20年的计划连接传统。“通过一个九卷本的作品完成我到60岁左右20年的生活,理解19世纪到20世纪的中国近代转型过程。梁启超写三卷本后处理李鸿章和被低估的人物——林语堂,他是真正的世界主义者。三个人都代表着不同时代的某种精神,都面对各种未知。”
梁启超是亲切的,法国作家加缪像是同代人,许知远始终跟虚幻世界关系更密切。他说书相当于他的VR,形容自己处于“dreaming”的状态一对现实之物、现世成就不太感兴趣。办证、查看煤气和水电都能让他疯掉,他害怕掉入生活“无聊”的琐碎细节里。让他心潮澎湃的是这两天听的肖斯塔科维奇爵士组曲、书和电影中那种英雄主义的片段——个人孤立地面对时代。
他将自己强调人文精神、精英趣味,写三卷本近一百万字的《梁启超传》等,视作英雄主义式的抵抗。更多时候,他说自己“怯懦”,既有无奈也是尽力自谦——“人总是渴望可以更英雄。一个人老觉得自己怪牛逼的,这人得多傻逼。”他欣赏的波兰诗人米沃什曾有过洞见:如果我们多愁善感,同时又无能为力,那么就会生活在一种绝望的夸张状态中。许知远用感官、思想上的愉悦及旺盛的生命力避免了那種绝望。
在北京短暂的春天里,他喝完咖啡又拿瓶啤酒在草地上吹着小风接受采访,自相矛盾后自圆其说。他仍像处于青春期一般活力无限,只是在撒娇时有些许白发晃动,让人慌张。
“不能抽象地说这件白衬衫”
人物周刊:在采访中你常用一种比较稳定的提问方式、视角,比如谈论时代情绪,会不会担心陷入某种封闭、表达的窠臼?许知远: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母题吧,有人着迷于童年经验,有人着迷于自己无根的经验,有人着迷于世界主义经验。可能我的母题是人与时代之间的冲突、和解,我问那些问题的时候也等于在迫问自己。而且剪出来的只是一部分,正常的谈话有三四个小时,大家关心的我基本都问过了,我也不知道别的采访者能不能提出更广泛的问题。
人物周刊:你自身与时代的冲突、和解是怎样的?
许知远:我在寻找某种平衡感。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成长经验或者说我最佩服的人是同时可以扎根于旧经验、拥抱新观念的,这样的人往往比较有力量。有的人过分拥抱新观念,变得非常飘;有的人过分拥抱旧价值,缺乏应变和转化能力。这对我来说是个永恒的问题,并不是有人给个答案就能用的,它是微妙的东西,所以问每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不太一样。
人物周刊:你怎样找平衡的?
许知远:同时做很多不同的事情获得平衡,我需要很多支点。 人物周刊:会不会分散你的力量?
许知远:会,destruction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分散注意力。我在很多分散之中获得最想要寻找的专注是什么,通过比较来完成。
人物周刊:现阶段最想寻求的专注是什么?
许知远:开始写第二卷《梁启超传》。
人物周刊:你的母题有过变化吗?
许知远:更细微了一些。不能老那么抽象地谈一个时代,它是非常具体的。具体到比如说我去建构梁启超和时代的关系,不仅要说他的思想是怎样的,(还要说)当时人的吃喝,听什么京剧,怎么行动,思想上细微的变化、层次由无数个细节构成。比如我今天穿了个白衬衫,你穿个白衬衫,我说这白衬衫有什么样的质地,哪里产出的,只有把这套说清楚之后,反差才会清晰嘛。以前我估计描绘一件强烈的白衬衫,现在变成描绘白衬衫里有多少针,这些针造成什么样的效果。白衬衫不就是时代精神吗?我不能给人一个抽象的时代精神,就像不能抽象地说这件白衬衫一样。
“需要一些更忧愁、沉重的东西”
人物周刊:你在镜头前的那些不满、忧虑在生活中会有吗?有那么强烈吗?还是说那只是在话语场中、注视之下的一种表达?许知远:我有啊,但它不会影响我的日常生活,不会因为忧虑这个时代而影响今天晚上睡觉、吃饭。我生活中本质上是一个挺快乐的人。每个人缺什么找什么,可能我太快乐了,所以总是需要一些更忧愁、沉重的东西,它给我带来某种新的维度。
人物周刊:你快乐的来源是什么?
许知远:我比较简单嘛,比较幼稚。吃个东西挺开心的呀,音乐、新朋友、酒精,就那些东西,每个人不都是这些东西吗?
人物周刊:会不会觉得那些像是精致的无聊?这种轻微的快乐对你构成刺激么?
许知远:构成啊,感官快乐是很本能的,很重要的,但我最大的愉快仍然是知识上。当我听到新的喜欢的音乐会特别兴奋,讀到那些段落会特别亢奋,或者我和一个有趣的人交谈——比如西川,他博学而自由——我发自肺腑地开心。
人物周刊:除了带来新纬度,那些忧愁、沉重还有其他作用吗?
许知远:它进入我的写作啊,进入我的思考,是我思维的一部分。
人物周刊:但你的这种忧愁、不满会不会越来越成为一种姿态,而没有起到质问、促使反思这样的作用?
许知远:那你就看看它有没有转换成行动,我肯定把对时代的很多忧虑写到书里面去了。我们公司这么多年坚持对人文主义的倡导肯定是因为我忧虑的—部分化到行动之中去的,否则就发生很大的摇摆了。忧愁是很重要的—件事,但你不能沉溺于其中让自己化成了忧愁。也有那样的人,但我更希望把忧愁化成行动。
人物周刊:我看你似乎比较享受自己这种有困惑的、忧虑的状态,包括在节目片头中的那些呈现。
许知远:那是自嘲啊。
人物周刊:自嘲?
许知远:因为我小时候读西方作品长大的,自嘲是西方作品里很正常的东西。自嘲使人保持清醒。
人物周刊:你老反省自己的浅薄、轻浮,可在自我反省、自嘲过后你有过什么样的改变或者修正么?
许知远:我确实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可能我已经比很多同代人看得更深入、沉重了,但我知道真正深入和沉重是什么样的,我渴望获得他们那样的深刻。我生活在我自己的语境里面,这个语境我并不一定对着大众来讲。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就像我看以赛亚·伯林的《俄国思想家》,写得太好了,看完就觉得自己非常浅薄,虽然我也在探讨知识分子和时代命运的关系。人物周刊:我记得你问过西川一个问题,如果认识到自己的局限,那怎样面对想成为伟大的欲望。你呢,有想成为伟大的欲望么?及在“浅薄”的局限之下怎么办?
许知远:当然有了,每个年轻人都会有。但你会意识到自己才智有限,机会也有限,才智和运气同时到来伟大才会发生。对我来说是做很多具体的事情,我希望这个书店可以存活一百年,成为传奇。我希望我写出还算了不起的作品,在能力范畴之内做到最好。包括《十三邀》,我希望它是个有意思的五年之后仍然可以观看的节目。这些东西都不一定通向伟大,我不太想那个问题了,就想把眼前的事做好。
人物周刊:为什么不再想?
许知远:想了也没用啊,我没时间想这个。人物周刊:不想会不会是一种逃避呢?对自己能力的一种不自信或其他。
许知远:很多具体的事构成以赛亚·柏林的杰出。我相对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完成具体的事情。
人物周刊:已经退而求其次只求杰出了吗?
许知远:这些词语是带着年轻色彩的很多渴望,可能我到了这个年纪,发现那些词语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意识不到朴素的力量”
人物周刊:你很抵触娱乐但自身又这样被娱乐被消费,会感到某种讽刺吗?你作何感想?
许知远:生活本身就非常ironical,生活有一刻停止了ironical吗?没有的呀。它只要不影响我的出发点就好了,对我没太多影响。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成为这样一个讨论中心,为什么有被娱乐的潜质?
许知远:我跟这时代有很多冲突,可能我特别确信的一些东西不是这个时代目前所接受的嘛。我还是触碰了一些真问题大家才会讨论的,不是纯粹被娱乐的。如果这个节目大家都说不好,它不会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我始终相信智力性本质是高度娱乐的,conversation is the best entertainment,你看当年法国那些沙龙里谈论从严肃到不正经的事,混合在一起,那是我喜欢的社会啊,它应该同时充满了严肃的追问和gossip。而且思想本身是非常大的娱乐,给人畅快。《十三邀》是很有趣的混合体,可能在中国的电视语言里很少吧。
人物周刊:比较想问问你对女性的态度,这也是你引起讨论的一个话题。你在节目中对林志玲谈寂寞,引用鲁迅写的“寂寞像一条大蛇把我紧紧缠住”。你问她是否有过被大蛇一样缠住的感觉。让俞飞鸿看她演的《喜福会》,里边破西瓜那段有点隐喻。这两段设计的意图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