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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22日,99岁的吴孟超院士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人们的哀思,穿过淅淅沥沥的细雨,回荡在黄浦江畔。
吴孟超曾说:“我是一名医生,更是一名战士,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和肝癌战斗一天。即使有一天倒在手术台上,也是我最大的幸福。”
如今,这匹不知疲倦的老马走了,留下一串数字:主刀16000多例手术,救治20000多名患者。如今,这匹不知疲倦的老马走了,留下了一颗星星供人们仰望——在璀璨的星河上,有颗编号17606号的小行星,就叫“吴孟超星”。
肝胆相照济苍生。这星光,与日月同辉。
一双神奇的手
这是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相向弯曲靠拢。内行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外科医生常年握止血钳,手指发生变形的结果。
正是这双手,在肝脏的方寸之地破译生命密码,创造了中国肝胆外科的无数个第一,把万千病人拉出生命的绝境。
“外科医生,就是一双手一把刀。”在吴孟超看来,手是刀的支点,刀是手的延伸。在很多肿瘤患者心里,吴孟超的双手象征着生命的希望。
2019年那个春日,吴孟超像往常一样换上手术衣,站上手术台。
无影灯下,一位身材瘦小的白眉医生,埋在一群高大的助手中间。他脚下纹丝不动,微微抬头向上望着,一双神奇的手探入患者腹中,游刃于肝胆之间。
40分钟后,肿瘤被顺利摘除。在护士搀扶下,吴老走出手术室,疲惫的脚步略显蹒跚。此刻,这位须发皆白的外科医生,已经97岁高龄。
当时,吴老并不知道,这是他行医生涯中最后一次拿起手术刀。从那以后,因为身体健康状况,这双手再也没能继续为患者动手术。
一生如一日。时间,会让人老去。时间,也会让事业不朽。
这是一双灵巧的手。20世纪20年代,少年吴孟超跟着父亲下南洋闯荡。晨光未露,8岁的吴孟超光脚穿过一片橡胶树林。他手握割胶刀,在青白色的树身上轻轻切出一个斜口,乳白色的胶液慢慢渗出。
割胶,舂米,编篮子……少年时异国他乡的生活磨难,为吴孟超这双巧手赋予了力量和坚强。抗战时期,吴孟超和几名爱国青年辗转回国求学。在四川李庄同济大学医学院学医时,这双手还曾为建筑大师梁思成描过图纸。
这是一双执着的手。抗日烽火中,在昆明同济附中为躲避日军空袭“跑警报”时,这双手牵住了女同学吴佩煜的手,这一牵就是一辈子,吴佩煜成为他终生挚爱的伴侣。新中国成立后,吴孟超师从外科专家裘法祖,这双手正式拿起手术刀……
“我哪怕是化成千手观音,一天也只能做一台手术。手术也好,化疗也好,放疗也好,都不能解决问题,根本性的治疗方案要靠基础科学。”20世纪90年代以来,吴孟超带领学生研制成功可使免疫系统识别并杀死肝癌细胞的新型疫苗,开启了免疫系统防治癌症的大门。
一双仁爱的眼
那年,吴孟超门诊时遇到一个两岁的孩子。吴老笑眯眯地望着孩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肚子。孩子看着白眉爷爷慈祥的脸,也笑了。
一旁,那位年轻的妈妈却哭了:“生病一年多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孩子笑。”原来,她一直带着孩子辗转各大医院求医,孩子一看到穿白大褂的人就哭。
孩子的眼睛不会说假话,他看到的到底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很“温柔”。吴老常说,不管病人多么啰嗦,医生一定要眼睛盯着病人。每个患者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病人渴求希望的眼神,他不敢辜负,更不忍辜负。
这样一张照片让人过目不忘:手术下来,累得瘫坐在沙发上的吴老,脸上却洋溢着孩子般的笑意。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让人泪目——吴老发烧了,可这天有一例肿瘤切除术。他敲着桌子,喝退了劝他休息的护士。历时两个小时,割下那个890克的肿瘤后,吴老累得瘫倒在椅子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休息室,护士长心疼得哭出了声。
这是一双“有性格”的眼睛。年轻时,吴孟超的大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坚毅。27岁从医学院毕业后,他差点因为个头太矮被发配到“儿科”。慧眼识才的赵宝琦教授曾说,当年外科留下吴孟超,看重的就是这个年轻人沉稳坚定的气质。
这双眼睛很“锐利”。看医嘱记录单,吴老从来不是一目十行,匆匆掠过。“他都是用右手的食指,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指,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看,一个数据一个数据地盯着。”弟子严以群说,“几乎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打一点点马虎眼。”
一颗纯粹的心
“医学是一门以心灵温暖心灵的科学。”一踏进海军军医大学第三附属医院的走廊,醫护人员抬眼就能看到吴孟超的这句“格言”。
从当医生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一生“都属于手术室和病人”。大医精诚的朴素初心,支持吴孟超在济世救人之路上坚定前行——
34岁,他参加了全国知识分子大会,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的亲切接见;56岁,在全国科学大会上,他受到邓小平同志接见,迎来科研工作者的“春天”;74岁,他被中央军委授予“模范医学专家”荣誉称号;90多岁,他依然活跃在手术室,他的故事感动中国……
吴孟超的学生们有时会开玩笑说,吴老的生活其实“没品质”:出差住快捷酒店,三餐清茶淡饭,四季几套军装,一年到头都在开刀,大年初一还在查房。 82岁那年,吴孟超接诊了一个特殊的病人。患者长了一个篮球那么大的肿瘤,要做切除手术,难度非常大。之前,患者去过多家大医院都被拒收。没有医生敢动这个手术,怕一着不慎,搭上自己的名誉。
有人劝吴孟超别做这個手术:“你现在可是肝脏外科界的泰斗,万一出了事,名誉就毁了。”吴孟超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我名誉算什么?我不过是一个吴孟超嘛。”
中国科学技术领域最有分量的奖项是什么?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
2005年,吴孟超被推荐参评这个奖之后,科技部派工作组对他进行考核。医院领导考虑“组织谈话”是件大事,就取消了吴孟超第二天的手术。
吴孟超得知后,坚决要求恢复手术:“病人是一位河南农民,60多岁了,病得很重,家里又穷,乡亲们凑了钱才来上海的,多住一天院对他们都是负担。我不能再让他们等我了。”
这颗心,装不下名利却填满大爱。“用最好的技术、最科学的方法、最便宜的药械、最简单有效的手段,治好病人的病。”这是吴孟超心目中“有本事医生”的标准:“病人是一本书,治好一个病人就积累了一分财富。”吴孟超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享受。
一个大写的人
吴孟超被称为“中国肝胆外科之父”,其实,作为三个女儿的父亲,他陪伴自己家人的时间并不多。妻子说他是个“一门心思只知道治病救人的大脑简单的人”。小时候,女儿吴玲很怕爸爸。“他很严肃,回家脸上不太笑。我的三好学生奖状拿回家,他只有一个字——行!见了病人,他却好高兴。直到我母亲去世后,他才不那么厉害了。”
在吴孟超的办公室里,有一座雄鹰木雕。鹰眼锐利,鹰爪有力,鹰翅宽大,展翅欲飞。“吴老有双坚强有力的翅膀,护着我们。”护理部主任叶志霞说:“吴老像是拿着小鞭子,赶着大家往前跑。”在会议室开周会,吴孟超从不用话筒:“我说话声音很大,你们都能听得到。我也是90后,我们比比谁精力更旺盛。”
吴孟超的学生满天下,许多人已是小有名望的专家教授,但吴孟超依然把他们当孩子般地教诲:“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当你们帮助别人时,请记得医药有时是会穷尽的,唯有不竭的爱能照亮一个受苦的灵魂。”
许多学生都说,吴老身上好像有一个磁场,擅长“用事业吸引你,用感情凝聚你”。医院经费紧张,他却把护士送到美国斯坦福和新加坡去深造;对远在欧洲学医的外孙女,他也殷殷期许:“回来吗?我们的平台很好的。”
如果不是来替父亲吴孟超收拾东西,70岁的女儿吴玲踏进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
“你们好幸福哦。”吴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记者,能进手术室看我父亲做手术。其实我很想去看一次,但从来没有机会。”
许多父亲用过的物件,吴玲也是第一次见——
一把暗红色皮质手术转椅,从平日吴老手术时的6号手术室搬进他的办公室;因为长期站立手术,为了便于用力抓地站稳,吴老左脚两个脚趾常年搭在一起,只能把常穿的绿色手术拖鞋脚面剪掉一部分;一个盛过速溶咖啡的老式厚玻璃水杯,吴老用了20多年,完成手术泡上一杯绿茶是他的习惯;脸盆里,一瓶大宝润肤露,一瓶飘柔洗发液,一个白底红字的搪瓷刷牙漱口杯……
办公室里,所有的摆设一如往常,仿佛吴孟超院士从未离去……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