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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自白
《月亮洲》源于我高中时的一场梦，断断续续一直写到大学，完结的时候突然发现和原来的那场梦完全不一样了。这期间我的经历和感觉在不断更新，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可以看到自己的变化。这个过程很奇妙，奇妙到无以形容。虽说跟以前的不一样，仍还是喜欢。
我的创作基本上不会跟着理论走。或许，与年龄有关。我所接触过的作品不过沧海一粟，也并没有与这个世界上某种思潮产生最大限度的共鸣。我非常确定有些东西现在是不可能理解的。所以我决定暂且跟着自己不像样子的感觉走。
抓住感觉的时候，也许世界都在飘，也许只有自己在飘。在这种情况下，催生了所谓的孤独。以我现在的阅历和理解，也就只能谈孤独。孤独是谁都有的，并没有独一份，你孤独到与众不同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傻逼。我写周齐，周齐也许是作为男性的我，也可以是作为男性的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人因为他的送餐员职业，以及青年的样子认为他是一个草根。草根这个词我觉得不能作为一种流派定性，因为我不喜欢草根这个名词，也并不怎么觉得有生命力。但是我知道，如果被贴上标签，我的周齐就被困住了。我希望给予周齐最大的自由，因为给予周齐自由就是给予我的自由。所以我希望周齐可以是任何一个人，读者在看到《月亮洲》的时候，可以在任何方面展开任何想象。站在人物身上思考延伸，而不是拼凑周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时空固定限制的时候，你就是你，你可以飘。
我曾经认为我赋予周齐对月亮的爱是独一份的，他人都不了解的。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基耶诺夫斯基就这样，我们班同学拍期末作业也这样，甚至到电影院看陈凯歌的《猫妖传》还这样。所谓的极致之爱，虽然现实生活中很少发现，但是作为作品来说确实不错。当然这里的不错是可以偷懒的，比较省前因后果的创作篇幅。爱就是爱吧，懒得交代原因，懒得承担后果。
愛有时与灭亡关联在一起，爱一旦决绝，注定灭亡。相对于每个人的时空而言，周齐与月亮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不存在的，因此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灭亡。最可爱最美好的，应该就是心中残存的一点点臆想。
尽管他在一家“苍蝇餐馆”，工作始终是送外卖，但他却想吃“天鹅肉”; 尽管他没写过一首诗，但他却“有考虑过当一个真正的诗人”;尽管一切都有可能是幻想，但他始终没有断过这种幻想。最终，他的幻想能否变成现实？
一
周齐今天打算去江边，他想吃鱼了。周齐喜欢张月亮，可是周齐够不着，月亮是吃不到的，只能吃鱼。张月亮前生应该是条月亮洲的鱼吧，嫩嫩的，可以和豆腐一起煮。熬出来的汤，跟牛奶似的。
周齐不爱喝牛奶，极度厌恶一切奶制品。所以也讨厌江边化不开的浓雾。武邪子不一样，特别喜欢。每次跟武邪子一起去江边，武邪子都跟疯了似的想要往雾里钻，虽然他本来就是疯子。要想洗牛奶浴，就要去华留北街找咪姐。所以每次等在江里扑腾的武邪子时，周齐都要抽掉大半包香烟，等武邪子上了岸还要抽。没别的，只是觉得在江边抽烟比较像一个诗人，等不等武邪子那倒是无所谓了。
十点钟，周齐回到餐馆，告别捡破烂的武邪子开始工作。他的工作是给餐馆送餐，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外卖员。但他没有车可以用，也没有制服，唯一的装备就是他的长方形搪瓷托盘。可以托下四菜一汤，几个鸡子火锅、牛肉炉子那自然是不在话下。下雨时托盘就更顶用了，举过头顶就可以挡雨，至于那些菜……但到顾客门口时，还是会礼貌性的打起雨伞，假装很尽力地护住那几盘菜的样子。即便顾客私下偶遇周齐那种鬼样子，可还是照点无误。便宜啊，快啊，如果不吃秧馆子的菜，难道还要喝牛奶啃面包？这么多店子……谁又是干净的？况且还有劣质白酒，那可比名酒喝起来爽多啦，吃喝嗨了还能倒酒精炉子里面当燃料。周齐送酒，看人喝酒，但是他不喝酒，与酒打过最深的交道是吃酒酿小丸子。喝酒应该是属于幸福的味道，因为周齐看到每个喝酒的人都在笑。什么笑周齐不管，只要酒精能使面部肌肉向上抽动就行。周齐觉得自己不难过，但也不是很幸福，对于幸福也不是很渴望。所以烟抽很多，但是滴酒不沾。
张月亮从来没有点过他们家的外卖，周齐也没有看见过张月亮吃过别家的。周齐很想很想给他的月亮送一次饭。月亮的皮肤这么好，一定不吃辣。那他一定会站在老板身边，让老板炒菜时不要放辣椒。然后自费让老板给她炸一盘地瓜丸子。周齐得意地笑了，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吃甜的吧。周齐的微笑在他的颤抖中开始狰狞起来，狰狞到面部抽搐的时候，又突然冷却，面部肌肉全然地松了下来。接着，又是那个不痛不痒的表情，属于周齐一个人的，诗人表情。
其实周齐有考虑过当一个真正的诗人。可是，不会写诗。周齐是念过高中的，肄业又是另说了。他还记得第一节课就是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他也看过很多诗集，可是还是不会写。无可奈何的，尽管周齐一次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写作。由于种种原因，他连笔都没有拿起来过。还是想当一个诗人呀，不管怎么样。
雨老是不会停的样子。雨也不大，没有到需要把托盘抬到头顶的程度。毛毛雨就一点点的嵌入周齐的衣服，一点点嵌入周齐的头发，一点点沁入裸露在外的米饭。每次送完餐，周齐觉得都可以拧出水来。这种黏腻的感觉，周齐是不喜欢的。可是他对现在这种生活，也没有很讨厌。生活很平静，还有月亮作为波澜。很好，周齐这样想。
二
老板跟老板娘的关系很好，即使是老板去华留北街找咪姐洗牛奶浴，看上去关系依然很好，可能老板也不知道老板娘会在饭后去舞厅找老王。如果非要说，大概他俩就是特别完美的工作伙伴吧。在这个小小的月亮洲，还是老板娘的土豆丝切得最细，老板炒土豆丝放的辣子醋最多。这年头，谁能让人下更多的饭，那他的苍蝇馆子就是业界第一了。
店里管午餐和晚餐，周齐自己解决早餐。尽管月亮洲早点种类丰富又美味，周齐还是自己煮面条。以前跟妹妹周瑶两个人生活的时候，就会用电饭锅煮三袋子方便面。妹妹不喜欢吃鸡蛋，所以只下一个。囫囵吃完，兄妹俩的两顿都解决了。 妹妹在前年高中肄业就嫁人了，嫁给了她在溜冰场认识的一个男的。男方家里是开农药化肥批发部的。妹妹现在每天都穿着蓝色的、背面印着双胞胎猪饲料的大罩衣卸货。妹妹没有生双胞胎，生了个女儿叫媛媛。长得像她舅舅，也就是周齐。周齐每次去看媛媛，都给买一箱老坛酸菜味的方便面，惹来周瑶婆婆不少白眼。是吗？是吧。小孩子要少吃方便面的。
周瑶不住在月亮洲，她和丈夫住在月亮洲下面的一个镇。周齐也很失落的，周瑶点外卖不会点到月亮洲。她婆婆也不许吧，那么精明的一个老太婆，哪能让妹妹去点外卖呢。不过这个老太婆，非要给周齐介绍个朋友。其实那个女孩子是很配周齐的。怎么说呢，就拿学历来说。男方不喜欢女方比自己学历高吧，这姑娘挺好的，初中没读完。姑娘是在镇上玩的，头发是黄黄的，毛躁得很。脸大，眉毛好看。
不管女孩是什么样子的，周齐还是拒绝了。那姑娘其实看周齐是看对眼了的，怎么说呢，老实呀。老实人最适合嫁，这是亘古不变的原理呀。
拒绝了姑娘的周齐就不好意思去见妹妹，见外甥女了。不知道为什么，周齐感觉面子很挂不住。要问他为什么，他也回答不出来具体的。只是想想就头疼，仅此而已。
自那以后周齐也去找过周瑶一次，看见周瑶就很想跟她一起吃碗方便面，但是看着周瑶一家吃着周瑶婆婆炒的辣椒炒蛋，周齐感觉不怎么对味。
可是妹妹在的时候，就算是尴尬，周齐也不想走。这种事情是真的想也想不清楚的，明明以前周齐跟周瑶没那么好的关系。父母在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哥哥天天发呆游荡，妹妹天天流连溜冰场。
周齐还是照旧回家了。
三
靠江的房子是真的很潮湿，周齐有点受不了。以前觉得还好，现在这个身体感觉是越来越不好。房子是周齐父亲买的，至于為什么要买靠江的房子，周齐直到父亲去世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问题是周齐近几年才提出来的，因为他近几年来骨头才开始疼。
周齐家不算是月亮洲的中心，从他家往南走十分钟左右，那才算是中心。中心的巷子很多，张月亮就住在某条巷子之中的某栋居民楼。
周齐没什么事时，除了喜欢往江边跑，就是往月亮洲的中心跑。月亮洲很小，月亮洲的中心也很小。自从喜欢上张月亮，周齐就在这个中心里成日转圈。周齐希望能够碰见张月亮。在最想见张月亮的时候，周齐一般会在巷子口吃一碗不要辣的素面，喝一杯冰凉的绿豆汤。面条是一根一根吃的，绿豆是一粒一粒嚼的。周齐无数次盼望可以见到张月亮，可是见不到。如果可以和月亮吃一样的面，喝一样的绿豆汤，那是多美的事情呀。这家店就在张月亮家楼下，周齐不相信张月亮没有来吃过。周齐多吃了很多次，思谋着总有一天会和张月亮吃到同一副餐具的，那样岂不是美滋滋的。
送餐的时候很忙，晚上九点才可以下班。下班后周齐是没有力气往张月亮那里跑的，他需要快点回家。九点时，江边还有很多人，但没有傍晚的人多。周齐很喜欢参与他们，同他们一起在江边走一走回家。被不怎么密集的人群包围，就跟在空调房里盖了一条蚕丝空调被一样舒服。稀疏、松软又清爽。你要是走在他们身边，似乎可以把自己当作任何一个人。旁边如果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周齐可以假装想象他是女孩子的新婚丈夫。如果身边是个小宝宝，周齐可以假想自己是个陪孩子去江边泡脚的父亲。身边要是一对老夫妇，周齐就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孝顺儿子。与那些人走路保持不远又不近的距离，走起路来参参差差的。
也有周齐不喜欢的时候，比如七月半。正夏刚过一点点，还是热，不过夜里很凉快。那时候路上没有什么人散步，没有意思。只有往年溺死在江里的死者家属会来烧纸。死在江里的人很多，但是来烧纸的就少了很多。火光依旧明明灭灭的，大家都很安静。气氛过于安静，周齐开始思考是不是要烧点钱给过世的父母。其实周瑶来电话说过，给她夫家那边的老人烧纸的时候，顺带给父母烧过。无事可做，并且还不知道不烧的理由，最终周齐还是给父母烧了，在家里的阳台上。这时节，周齐不爱往江滩跑。因为，一不留神就会碰到上完香的杆子，或者踩到一大堆纸灰。脏了鞋子懒得洗。
纸钱冒出火苗，扒拉扒拉更旺，继续扒拉扒拉就会化成烟，化成灰。周齐是不会下楼扔纸灰的，等到搪瓷盆子冷却，冲入点自来水，和成灰水，倒入厕所。刷刷盆子，又涮一涮，一点灰就没有了。这个时候周齐也累了，穿着一身灰的大汗衫睡了。
八楼没有电梯可以坐，周齐每日回家都会起一层汗。如果可以的话能不下楼还是不要下了。有时候会忘记买吃的回来，或者是冰箱存货被吃完了也是不会下楼。就坐在阳台上，看着江。很多船会过去，轰隆轰隆的，有点吵闹。但是如果江上没有船，就没什么看头了。小船不吵。可是，小船不太敢往江上开。到了晚上，便一点看头也没有了。对岸不像月亮洲，算是个城。对岸是种葡萄的，黑漆漆一片。但如不坐在阳台看江，又去看什么呢？看月亮吗？月亮是普通的月亮，虽然叫月亮洲。可周齐承认，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太阳城的太阳也许有不同，月亮洲的月亮绝对是普通的。
四
冬天的时候，武邪子来给周齐道别了。
周齐应该不算作武邪子的朋友，武邪子也不应该算作周齐的兄弟。尽管月亮洲很小，他俩经常打照面，可是不会打招呼。文雅一点来说是，两个不怎么会表达自己的人，放弃了寒暄这一个选项。一年见面很多次，没有过寒暄，但是会有那么两三次在一起。嗯，在一起度过那不怎么值钱的时间。
时间虽然不怎么值钱吧，但周齐要是挤一挤，就会发现时间像是洗衣机脱完水的衣服，怎么拧都不太拧得出来水。本来就廉价，量又特别的少，相乘的总价就是所剩无几了。可是周齐愿意用这点可怜的时间跟武邪子在一起。一起嫖次娼，一起抓次鱼。
这种意义上的见面有多少次了，他们双方都不清楚。觉得很多次，又觉得没几次。
道别的时候，虽然是冬天，但是没有下雪。 两个人都趴在按摩床上，室内的电暖器很给力。没有开灯。单是电暖器又暖又黄的光，就昏昏暗暗地把狭小的屋子补充满了。两台电暖器是轮番转头的。明明灭灭，晕头转向的。
咪姐不在，听说是刚打了胎，还在江对岸的老家休养。孩子应该是周齐老板的。咪姐知道他俩今天要来，特地点名安排好了。所以，今天是狗狗和兔兔上钟。
道别的时候，是冬天。没有雪，湿冷的，甚至有旁边池塘飘过来的水雾气。
电暖器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是莫名的，周齐的骨头又开始疼了起来。疼是真的疼，但是还没有达到疼得要死的地步。不如疼晕过去多好啊，那就感受不到现实的疼痛了。包了个夜，结果大半时间是兔兔帮他揉骨头度过的。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
快完事的时候，武邪子说，他要回家啦，他要结婚啦。很开心的样子。机械的声音停止。周齐看了武邪子一眼。武邪子今天不是他所熟悉的武邪子了。武邪子今天跟正常人一样，理了正常的头发，刮了正常的胡子。尤其是眼神，眼睛里似乎没有糊住猪油似的灰障，清亮了许多。周齐突然一下就慌了神，下意识的，又是喃喃地叫出了武邪子的名字。武邪子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他。无论这双眼睛到底装的是猪油还是清水。
武邪子其实有名字。武邪子不姓武。武邪子叫陈秋轶。邪子在月亮洲的意思就是疯子，武邪子也叫作武疯子。武大概是带点狂暴症的意思，武力值MAX。让他扬名于月亮洲的，不在于他痴，不在于他傻，不在于他疯。毕竟月亮洲里又痴又傻又疯的人还挺多，至少周齐也算一个。但是，陈秋轶（暂且这么叫吧）发起疯来会摔小孩。就在月亮洲的主干道，张月亮家的巷子口那里，发疯的时候陈秋轶会开始哇哇大叫，没有任何高音技巧、假声转换的嘶吼。他不砸东西，他会跟着小孩。尤其是四五岁的那种小孩子，直接从家长手中抢过来，举高，就像是拎起小猫小狗似的抛下。又或者围堵着没有家长在身边，独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照面时，小学生往左，陈秋轶就往左。小学生往右，陈秋轶就往右，像是抓人游戏似的。有的孩子运气好，没有事情。有的孩子运气不好，摔得很惨。也听说有个孩子，似乎是死了。陈秋轶接着就会被打得很惨。甚至有那么几次，陈秋轶快被打死，又或者是被人用铁链锁着押去精神病院。过一段时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又重新出现在街头。
周齐不怕他是假的，小姐们不怕他也是假的。至于他自己怕不怕自己，那无从考证。因为周齐是不会问的。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周齐每次都选择在陈秋轶摔完孩子以后，被打得销声匿迹继而重出江湖后才会与其见面。也就是说，周齐并不怎么会与陈秋轶讲一些什么话。在不怎么讲话的前提下，一切的一切都是相对安全的。
不可否认周齐是个十足的混蛋，但是周齐不喜欢陈秋轶摔小孩。每次外甥女媛媛闹，周瑶都吓媛媛说武邪子会来摔她的。武邪子要是变成了陈秋轶，回到家乡去和智障女人结婚，那月亮洲就没人喜欢摔小孩了，小孩子的父母也就不能依靠武邪子来恐吓小孩了。那么如果武邪子变成了陈秋轶后，该用什么由头来恐吓他的孩子呢？
五
陈秋轶走后不久，周齐就生了病。也许两者有必然联系，也许没有。但周齐是不大愿意承认，是因为陈秋轶离开自己生的病。周齐告诉自己，但没告诉其他人，这是因为张月亮害的相思病。事实上这个病最大的症状似乎是，周齐感受不到季节了。
生病之后，周齐并不想吃点什么，顶多喝点粥。老板娘闹脾气了，不做饭给老板吃，自然也没了周齐的饭。老板很奇怪，每日做饭给别人吃，却不给自己做，非要别人做了端到他手上。于是周齐的伙食费就打到了他的工资上。鉴于目前店里的特殊情况，老板和老板娘是准许他到别家店里点外卖吃的。周齐刚开始吃了几天，没胃口，改成自己熬点粥，省了不少饭钱。
饭没有正常吃，身子更加使不上劲儿，可要送的外卖却很多。周齐依然每日送，只是觉得很疲倦。这种日子持续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周齐一头栽在了他的外卖盘上。那天他精疲力竭。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走路是没有呼吸的，身上如同淋水一樣挂满了汗。身体只是在重复端菜与走步这个机械动作。武邪子眼睛里的猪油似乎是糊到他的脑子里了，一片混沌。肌肉僵硬，似乎在保持僵硬的同时，就开始消耗他吃粥的大量能量。周齐跪地的那一刻开始后悔没有去医院打针吃药，可是，相思病又不是医院能治好的。大脑晕厥，扣盘子里的脸顿时被热汤热菜烫得不像话，鼻孔被紫菜鸡蛋堵住，嘴巴塞满了凉拌皮蛋。周齐在巨大的蒜味中窒息了。
快要窒息的那一刻，周齐发现，夏天来了。感官突然恢复，蝉鸣的声音出现。然后是意识昏厥。
周齐不算年轻，但也不是很老，身体不紧不慢的恢复。他不用送餐了，但是没有被辞退。老板老板娘关系终于是完全破裂了。餐馆暂时不营业，不过周齐知道，餐馆可能会开，也可能就此关掉。
无事可干的周齐，没有考虑到钱，周齐第一个想起的是张月亮。月亮在月亮洲最近过得怎么样呢，是怎样的生活。周齐没有在这个夏天去巷子口了。天气实在是太热，周齐愿意在江边蹲着。张月亮一定是去外婆家度暑假了，或者是跟着父母去海边了吧。周齐敢打包票，夏天的月亮不在月亮洲。
周齐继续蹲在他家阳台上，肚子还是叽里咕噜的，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挪窝。呐，生着病也是好的呀，忽略季节的存在就可以一直穿着冬衣。月亮洲的夏天是多么炎热呀。这种热不能激发人的什么欲望，比如刺激荷尔蒙啊什么的，只能慢慢消磨人的意志到秋天。夏天过完，就真的和一个废人似的。
好在废人周齐大病痊愈还是有力气的，隔三五天就背几蛇皮袋的西瓜上楼，天天窸窸窣窣啃西瓜，吸面条。日复一日，黄瓤西瓜吃完有红瓤西瓜，小西瓜吃完有大西瓜，无籽西瓜吃完有有籽西瓜。不吃方便面了，夏天对于方便面来说是不怎么友好的，上火。周齐清水挂面，今天搁酱油，明天淋香油，后天放醋，就着凉拌黄瓜、凉拌西红柿吃完了一箱子。让周齐比较欣慰的是，周齐一共也没花多少钱来度过这个夏天。 六
老板的企业完成了重组，咪姐成功上位。不知金盆洗手了还是没洗，抱着小少爷开始接手了原老板娘的工作。工作内容也有很多，比如切土豆丝啦，比如盯着老板的裤腰带啦，比如给周齐放工资。咪姐作为新人其实压力是比较大的，新工作嘛，谁不想做好呢。
周齐也比较乐意咪姐成为老板娘。刚开始周齐觉得咪姐是比较大方的，毕竟以前受咪姐的福利不少。现在周齐比较不开心了，咪姐恨不得比前老板娘还抠搜。一分一毫都要认真算的，老板娶了咪姐就不准许咪姐打扮了，听说要打扮也只是在夜里打扮给老板看。咪姐要从周齐工资、买卫生纸的钱、买土豆的钱里面使劲攒，她还是会偷偷藏一支劣质的口红慢慢抹。
口红是什么样子的张月亮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月亮有很多支。咪姐买的那支是在日化商店买的，即使日化商店柜台上摆的很多香香都积满了灰尘。那是一支盗版的迪奥烈焰蓝金999，咪姐购买价格大概是前者的零头。这些东西老板是不清楚的，周齐是更不清楚的。咪姐每次都会偷偷地薄薄涂一层，其实看不太出来，可是周齐还是会觉得好看一些的。老板则是会认为咪姐是冻着了，连嘴巴子都冻红了，然后扔给咪姐一件油腻腻的蓝色罩衣。
劣质口红会散发出一种香味。虽说是香味，又难闻得厉害，香到臭。周齐不介意这种味道，老板一身油烟味，一身饭菜香闻不到。有时候咪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有些人吃了饭还是要问咪姐出不出台的。知道老板和咪姐才有了个小幺儿子，心疼得不得了，可以额外加钱让周齐在边上带的。周齐带了他家小少爷很多次，但是这个新老板娘是否出台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老板是成天掂锅的，有心管却是没那个时间的，饭总是要别人端来吃的。
咪姐生完孩子身材有点走样，她本来想去瑜伽班搞产后修复的。忙不过来，咪姐就气鼓鼓的作罢了。作罢的同时又有点庆幸，反正是省下这些钱了。咪姐生了儿子，婆婆是有补贴的，可以当作学瑜伽的钱，但是人手不够，请人又要花钱，怎么说都是不划算的。
于是每天闲下来的一丢丢时间里，咪姐会跳减肥操，老板算账，周齐管孩子。咪姐胸很大，每蹦跶一次，乳房总会跟着颤动一波。这个时候，周齐怀里的小少爷也总是跟着颤抖一下，不带任何幼儿思维的颤抖，只能解释为人类对食物动物性的颤抖。
看得出来，咪姐真的很努力地在跳操，只是持续的时间不长。跳的时候咪姐是不怎么流汗的，跳完了之后汗才会从散下来的头发丝中流下来，哗哗地从衣服中沁出来。除了偶尔有小祖宗的哼唧声，大家都是非常安静的。老板安静抽烟，安静算账。咪姐安静休息，安静流汗。周齐安静发呆，安静带孩子，安静想月亮。
不过最近没这么想了，因为周齐在想着咪姐。周齐不喜欢咪姐，周齐喜欢月亮。但是周齐感觉到咪姐在看他，总是这个样子。所以周齐就趁咪姐看他的空当来看咪姐。周齐感觉到有点可怕了。抛开伦理爱情不说，周齐从个人角度来看，咪姐不会是他的缪斯的。咪姐的眼神，似乎有点让周齐为难了。单作为男人来讲，周齐还是开心的，钦慕的目光嘛，还是有点喜滋滋的。每天周齐就这样喜滋滋地送餐，不过，明明是月亮才会更开心。
这种喜滋滋没有持续太久时间，既不是淡入，也不是淡出。那一天，没有预兆。咪姐走了，儿子留了下来。老板当街骂了一通，其实是个开眼镜店街坊老主顾把咪姐带走的。那个老主顾看起来特老实，老板总说这种闷子干大事绝对轰动全场。真被老板说中了，老主顾带着他媳妇跑了。骂归骂，生活还得朝前。老板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继续切菜。
大妈很凶，但是没时间对着周齐跟老板凶，她要回家带孙子。店里依然很忙，周齐似乎又感觉自己有点失了智，除了送餐就在想，咪姐怎么不带着他走呀？虽说对咪姐没有感觉，但是咪姐带着他双宿双飞也不是不行，哪怕只在旁边带孩子。那他就可以向月亮证明，他也是个会有女人跟的人。如果走了，就可以找个理由不用留在这里。
某天下班，周齐在店里多待了会儿，帮忙带了一下他家小少爷，找尿布的时候发现了柜子角咪姐的遗失资料。是那位街坊所开眼镜店的验光单。原来咪姐又散光又近视的，难怪看男人这么差劲。
或者說，咪姐压根儿就没有在看男人。
七
某天晚上刮胡子的时候，周齐发现自己有了一根白头发。因为头发会反光的原因，厕所的白炽灯有时候会把头发照得像是白了头发一样。所以周齐现在也分不清楚到底哪里是黑头发，哪里是白头发。然后周齐把灯关了，一切都是黑色的，头发自然也是黑色。然后周齐就去睡觉。其实睡觉是有点睡不着的，很难受，只能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时候周齐在想，如果是白天应该怎么样啊，还是会看见白头发的。一骨碌起床，跑进厕所，打开白炽灯，拿起推子插上电源，把头发给剃了。
感觉跟做梦一样，头上有点凉飕飕的。看到镜子里面的秃头，周齐有点后悔了。头发其实被周齐已经留到耳后了，原本是打算再蓄个把月就可以扎成辫子。如果忍得住蓄个几年，也是可以卖钱的，齐腰不多不少三百块钱也是可以卖的。
摸后脑勺其实是很舒服的，尤其是发茬长出来一点以后。周齐没事就爱把帽子脱下来摸两下，要是再发呆，一摸半天就过去了。戴帽子不是出于形象问题，天气冷了，周齐光头有点受不了。周齐长相其实还算是比较周正的，眉毛很浓。其实一个男人，眉毛浓了，面相就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是恶相那也是欺负别人，害不了自己的。
周齐给人的印象最多的还是他的眉毛，他的五官确实没有任何可以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可是又不丑。
周齐现在可不敢这副模样去外面乱晃悠，他不想让张月亮看见他这个样子。
八
陈秋轶回来了，周齐很想见他一面，但是他不敢见陈秋轶。陈秋轶在某日恐吓他儿子的时候，把他的孩子摔死了。老实说，周齐是真的怕那个邪子，周齐也想惩罚他。
陈秋轶回来之后，找到了周齐。要想找到周齐很简单，给老板打个电话订餐，周齐会端着饭去他那儿的。没有谁对谁是彻底了解的，周齐看着陈秋轶吃完了整盘鸡，还是没能知道那个疯子在想什么。周齐知道陈秋轶是不会常规悲伤的，仅此而已。 人是会被人影响的。周齐觉得自己被那个疯子感染了。此时此刻，觉得爱着月亮是件简单的事情。陈秋轶吃完鸡就走了，并且给周齐嘴里面塞了一塊，然后开着他那辆破桑塔纳走了。走前留了句话，那鸡，那块喂进周齐嘴巴里的鸡肉是块幸运鸡。周齐其实很被动，桌子上剩余的那一堆鸡骨头也很被动。邪子此刻又变成陈秋轶了。
变成陈秋轶，那就是意味着他要走了，也许是又找一个女人，又生一个孩子。他那个样子了还没死，也许下次是死亡。但是周齐还是会祝福陈秋轶的，祝愿他得到幸福。
九
月亮圆了。
月光圆圆润润的，像是月亮的脸。看到月亮，周齐愈发思念起月亮了。如果不思念月亮，那么周齐肯定无事可干。
春天又来啦，花也开啦。周齐花粉过敏，鼻子也红啦。周齐还是舍不得去医院，贼拉拉地到药店试了很多种药水，很多种药膏。在流了很多天鼻涕之后，开始长起了痘痘。等到痘痘长满一脸时，周齐的过敏性鼻炎暂时性好了。他发现，鼻子的嗅觉更加敏锐。他心疼钱不去医院，病好了反而爱往医院跑。医院的消毒水味，真的很好闻。他每天都去，如果不闻，反而不怎么舒服。
跑到第二个春天的时候，他的过敏性鼻炎还是没有复发，周齐特别特别开心。他觉得在药店找方子治病还是非常划得来的。可能是，天天去医院感动了老天爷，他在消毒水味特别浓的医院里，嗅到了月亮香。
月亮香，周齐不知道如何描述。但是他只要闻到一丝一毫，就能确定那一定是月亮的味道。月夜是多么的美好啊，月光下的花呀、风啊、草啊，都算作月亮的香味，轻飘飘地就能钻到人的鼻孔里面。假若是不喜欢月亮的月亮香，就是苦的、臭的、恶心的。只要闻一下，就能恶心反胃。
周齐喜欢月亮，热爱月亮。那么，月亮的味道就是任何美好味道的总和。咪姐那种味道应该是次等好味，例如什么红烧肉啦、酱猪蹄啦、卤肥肠啦。
那种月亮的香味在街上一直飘荡，一丝丝、一缕缕，细得实在可怜。周齐生怕那一丢丢的香甜味道都不见了，拼命吸呀吸。如果他不是凭空呼吸，老板会认为他不是在吸打气球就是吸海洛因。
着了魔的捕捉，像是蛾子追着光似的。可是光呀，有望远镜，可以望见的。着实不行，把灯关了，净是黑的，光线就很好看见了。偏偏是气味，更容易感觉到是幻觉，是呼吸过猛脑袋生疼产生的幻觉，摇摇晃晃的。
肺原先是瘪的，又充气，又放气，月亮味道才含氧似的，没了，真的是难为呼吸系统。
周齐跟一个夜游魂似的。明明把月亮挂心里这么久啦，但是最近对于月亮的感觉格外强烈。那么，一定是幸福越来越近了。周齐最近一直很开心，他快幸福得触碰到天堂啦！陈秋轶要是在，也一定替他开心的。
他其实一直跟着月亮在月亮洲走的。月亮往东，周齐就向左。周齐如果向右，那么月亮一定往西。一直都在这个月亮洲不停地绕圈。
路过小摊的时候，酒味盖住了月亮香味，周齐有点恼火。此时的月亮，不见了。周齐坐下来对自己说，喝一杯吧。结果，他只喝了一口，菜全部给浪费了。天气还是挺冷的，酒精无法挥发，晕晕乎乎的，但是又谈不上很难受。
月亮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可以确切地说，周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月亮会从他身边走过去，触手可及。但是周齐没有伸手。伸手会被打。
月亮的香味此时是一个极值，月亮向江边走过去。香味像函数似的，减少了。周齐魔怔了，放下筷子。他在思考，月亮距离他多远的时候最香。其实月亮要是真的此时在他怀里，他会毫不犹豫拂袖而去。
傍晚月亮洲还是凉飕飕的，江边更甚。今天是阴天，早上的时候，没有太阳。傍晚的时候，没有月亮。晚上的时候，没有星星。为什么没有呢？因为月亮出现了。一个地方总该不会有两个月亮吧，那岂不是恶心起来，毕竟这个样子还算是会打破自然规律的。不过也就是周齐这样认为。他的月亮嘛，就是月亮。只苦了那些恋爱的小年轻，无法对对方说出，啊，今晚月色真美。
凉风吹不会让周齐更加清醒。他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加飘了一点。月亮在前面走，没有回头。周齐在后面走，也没有回头。
周齐突然很想念诗，可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物化到了喉咙，就是说不出话来。这可怎么办，他想当一回诗人。他不想当送外卖的啦，也想当一次孔雀开个屏啊！急，哇呀呀。气，恨，腿不知怎样就软了，然后脚下就一滑。
月亮听到扑腾一声，转过头来。什么都没有，垂柳倒是摇摇曳曳的。
沉到水里的时候，河底看岸上。没有月亮的影子，地下天上都没有。
作者简介
周崟琳 ，女 ，湖北荆州人，1999年出生。
责任编辑 黑 丰
《月亮洲》源于我高中时的一场梦，断断续续一直写到大学，完结的时候突然发现和原来的那场梦完全不一样了。这期间我的经历和感觉在不断更新，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可以看到自己的变化。这个过程很奇妙，奇妙到无以形容。虽说跟以前的不一样，仍还是喜欢。
我的创作基本上不会跟着理论走。或许，与年龄有关。我所接触过的作品不过沧海一粟，也并没有与这个世界上某种思潮产生最大限度的共鸣。我非常确定有些东西现在是不可能理解的。所以我决定暂且跟着自己不像样子的感觉走。
抓住感觉的时候，也许世界都在飘，也许只有自己在飘。在这种情况下，催生了所谓的孤独。以我现在的阅历和理解，也就只能谈孤独。孤独是谁都有的，并没有独一份，你孤独到与众不同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傻逼。我写周齐，周齐也许是作为男性的我，也可以是作为男性的你们任何一个人。有人因为他的送餐员职业，以及青年的样子认为他是一个草根。草根这个词我觉得不能作为一种流派定性，因为我不喜欢草根这个名词，也并不怎么觉得有生命力。但是我知道，如果被贴上标签，我的周齐就被困住了。我希望给予周齐最大的自由，因为给予周齐自由就是给予我的自由。所以我希望周齐可以是任何一个人，读者在看到《月亮洲》的时候，可以在任何方面展开任何想象。站在人物身上思考延伸，而不是拼凑周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时空固定限制的时候，你就是你，你可以飘。
我曾经认为我赋予周齐对月亮的爱是独一份的，他人都不了解的。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基耶诺夫斯基就这样，我们班同学拍期末作业也这样，甚至到电影院看陈凯歌的《猫妖传》还这样。所谓的极致之爱，虽然现实生活中很少发现，但是作为作品来说确实不错。当然这里的不错是可以偷懒的，比较省前因后果的创作篇幅。爱就是爱吧，懒得交代原因，懒得承担后果。
愛有时与灭亡关联在一起，爱一旦决绝，注定灭亡。相对于每个人的时空而言，周齐与月亮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不存在的，因此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灭亡。最可爱最美好的，应该就是心中残存的一点点臆想。
尽管他在一家“苍蝇餐馆”，工作始终是送外卖，但他却想吃“天鹅肉”; 尽管他没写过一首诗，但他却“有考虑过当一个真正的诗人”;尽管一切都有可能是幻想，但他始终没有断过这种幻想。最终，他的幻想能否变成现实？
一
周齐今天打算去江边，他想吃鱼了。周齐喜欢张月亮，可是周齐够不着，月亮是吃不到的，只能吃鱼。张月亮前生应该是条月亮洲的鱼吧，嫩嫩的，可以和豆腐一起煮。熬出来的汤，跟牛奶似的。
周齐不爱喝牛奶，极度厌恶一切奶制品。所以也讨厌江边化不开的浓雾。武邪子不一样，特别喜欢。每次跟武邪子一起去江边，武邪子都跟疯了似的想要往雾里钻，虽然他本来就是疯子。要想洗牛奶浴，就要去华留北街找咪姐。所以每次等在江里扑腾的武邪子时，周齐都要抽掉大半包香烟，等武邪子上了岸还要抽。没别的，只是觉得在江边抽烟比较像一个诗人，等不等武邪子那倒是无所谓了。
十点钟，周齐回到餐馆，告别捡破烂的武邪子开始工作。他的工作是给餐馆送餐，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外卖员。但他没有车可以用，也没有制服，唯一的装备就是他的长方形搪瓷托盘。可以托下四菜一汤，几个鸡子火锅、牛肉炉子那自然是不在话下。下雨时托盘就更顶用了，举过头顶就可以挡雨，至于那些菜……但到顾客门口时，还是会礼貌性的打起雨伞，假装很尽力地护住那几盘菜的样子。即便顾客私下偶遇周齐那种鬼样子，可还是照点无误。便宜啊，快啊，如果不吃秧馆子的菜，难道还要喝牛奶啃面包？这么多店子……谁又是干净的？况且还有劣质白酒，那可比名酒喝起来爽多啦，吃喝嗨了还能倒酒精炉子里面当燃料。周齐送酒，看人喝酒，但是他不喝酒，与酒打过最深的交道是吃酒酿小丸子。喝酒应该是属于幸福的味道，因为周齐看到每个喝酒的人都在笑。什么笑周齐不管，只要酒精能使面部肌肉向上抽动就行。周齐觉得自己不难过，但也不是很幸福，对于幸福也不是很渴望。所以烟抽很多，但是滴酒不沾。
张月亮从来没有点过他们家的外卖，周齐也没有看见过张月亮吃过别家的。周齐很想很想给他的月亮送一次饭。月亮的皮肤这么好，一定不吃辣。那他一定会站在老板身边，让老板炒菜时不要放辣椒。然后自费让老板给她炸一盘地瓜丸子。周齐得意地笑了，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吃甜的吧。周齐的微笑在他的颤抖中开始狰狞起来，狰狞到面部抽搐的时候，又突然冷却，面部肌肉全然地松了下来。接着，又是那个不痛不痒的表情，属于周齐一个人的，诗人表情。
其实周齐有考虑过当一个真正的诗人。可是，不会写诗。周齐是念过高中的，肄业又是另说了。他还记得第一节课就是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他也看过很多诗集，可是还是不会写。无可奈何的，尽管周齐一次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写作。由于种种原因，他连笔都没有拿起来过。还是想当一个诗人呀，不管怎么样。
雨老是不会停的样子。雨也不大，没有到需要把托盘抬到头顶的程度。毛毛雨就一点点的嵌入周齐的衣服，一点点嵌入周齐的头发，一点点沁入裸露在外的米饭。每次送完餐，周齐觉得都可以拧出水来。这种黏腻的感觉，周齐是不喜欢的。可是他对现在这种生活，也没有很讨厌。生活很平静，还有月亮作为波澜。很好，周齐这样想。
二
老板跟老板娘的关系很好，即使是老板去华留北街找咪姐洗牛奶浴，看上去关系依然很好，可能老板也不知道老板娘会在饭后去舞厅找老王。如果非要说，大概他俩就是特别完美的工作伙伴吧。在这个小小的月亮洲，还是老板娘的土豆丝切得最细，老板炒土豆丝放的辣子醋最多。这年头，谁能让人下更多的饭，那他的苍蝇馆子就是业界第一了。
店里管午餐和晚餐，周齐自己解决早餐。尽管月亮洲早点种类丰富又美味，周齐还是自己煮面条。以前跟妹妹周瑶两个人生活的时候，就会用电饭锅煮三袋子方便面。妹妹不喜欢吃鸡蛋，所以只下一个。囫囵吃完，兄妹俩的两顿都解决了。 妹妹在前年高中肄业就嫁人了，嫁给了她在溜冰场认识的一个男的。男方家里是开农药化肥批发部的。妹妹现在每天都穿着蓝色的、背面印着双胞胎猪饲料的大罩衣卸货。妹妹没有生双胞胎，生了个女儿叫媛媛。长得像她舅舅，也就是周齐。周齐每次去看媛媛，都给买一箱老坛酸菜味的方便面，惹来周瑶婆婆不少白眼。是吗？是吧。小孩子要少吃方便面的。
周瑶不住在月亮洲，她和丈夫住在月亮洲下面的一个镇。周齐也很失落的，周瑶点外卖不会点到月亮洲。她婆婆也不许吧，那么精明的一个老太婆，哪能让妹妹去点外卖呢。不过这个老太婆，非要给周齐介绍个朋友。其实那个女孩子是很配周齐的。怎么说呢，就拿学历来说。男方不喜欢女方比自己学历高吧，这姑娘挺好的，初中没读完。姑娘是在镇上玩的，头发是黄黄的，毛躁得很。脸大，眉毛好看。
不管女孩是什么样子的，周齐还是拒绝了。那姑娘其实看周齐是看对眼了的，怎么说呢，老实呀。老实人最适合嫁，这是亘古不变的原理呀。
拒绝了姑娘的周齐就不好意思去见妹妹，见外甥女了。不知道为什么，周齐感觉面子很挂不住。要问他为什么，他也回答不出来具体的。只是想想就头疼，仅此而已。
自那以后周齐也去找过周瑶一次，看见周瑶就很想跟她一起吃碗方便面，但是看着周瑶一家吃着周瑶婆婆炒的辣椒炒蛋，周齐感觉不怎么对味。
可是妹妹在的时候，就算是尴尬，周齐也不想走。这种事情是真的想也想不清楚的，明明以前周齐跟周瑶没那么好的关系。父母在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哥哥天天发呆游荡，妹妹天天流连溜冰场。
周齐还是照旧回家了。
三
靠江的房子是真的很潮湿，周齐有点受不了。以前觉得还好，现在这个身体感觉是越来越不好。房子是周齐父亲买的，至于為什么要买靠江的房子，周齐直到父亲去世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问题是周齐近几年才提出来的，因为他近几年来骨头才开始疼。
周齐家不算是月亮洲的中心，从他家往南走十分钟左右，那才算是中心。中心的巷子很多，张月亮就住在某条巷子之中的某栋居民楼。
周齐没什么事时，除了喜欢往江边跑，就是往月亮洲的中心跑。月亮洲很小，月亮洲的中心也很小。自从喜欢上张月亮，周齐就在这个中心里成日转圈。周齐希望能够碰见张月亮。在最想见张月亮的时候，周齐一般会在巷子口吃一碗不要辣的素面，喝一杯冰凉的绿豆汤。面条是一根一根吃的，绿豆是一粒一粒嚼的。周齐无数次盼望可以见到张月亮，可是见不到。如果可以和月亮吃一样的面，喝一样的绿豆汤，那是多美的事情呀。这家店就在张月亮家楼下，周齐不相信张月亮没有来吃过。周齐多吃了很多次，思谋着总有一天会和张月亮吃到同一副餐具的，那样岂不是美滋滋的。
送餐的时候很忙，晚上九点才可以下班。下班后周齐是没有力气往张月亮那里跑的，他需要快点回家。九点时，江边还有很多人，但没有傍晚的人多。周齐很喜欢参与他们，同他们一起在江边走一走回家。被不怎么密集的人群包围，就跟在空调房里盖了一条蚕丝空调被一样舒服。稀疏、松软又清爽。你要是走在他们身边，似乎可以把自己当作任何一个人。旁边如果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周齐可以假装想象他是女孩子的新婚丈夫。如果身边是个小宝宝，周齐可以假想自己是个陪孩子去江边泡脚的父亲。身边要是一对老夫妇，周齐就把自己当作他们的孝顺儿子。与那些人走路保持不远又不近的距离，走起路来参参差差的。
也有周齐不喜欢的时候，比如七月半。正夏刚过一点点，还是热，不过夜里很凉快。那时候路上没有什么人散步，没有意思。只有往年溺死在江里的死者家属会来烧纸。死在江里的人很多，但是来烧纸的就少了很多。火光依旧明明灭灭的，大家都很安静。气氛过于安静，周齐开始思考是不是要烧点钱给过世的父母。其实周瑶来电话说过，给她夫家那边的老人烧纸的时候，顺带给父母烧过。无事可做，并且还不知道不烧的理由，最终周齐还是给父母烧了，在家里的阳台上。这时节，周齐不爱往江滩跑。因为，一不留神就会碰到上完香的杆子，或者踩到一大堆纸灰。脏了鞋子懒得洗。
纸钱冒出火苗，扒拉扒拉更旺，继续扒拉扒拉就会化成烟，化成灰。周齐是不会下楼扔纸灰的，等到搪瓷盆子冷却，冲入点自来水，和成灰水，倒入厕所。刷刷盆子，又涮一涮，一点灰就没有了。这个时候周齐也累了，穿着一身灰的大汗衫睡了。
八楼没有电梯可以坐，周齐每日回家都会起一层汗。如果可以的话能不下楼还是不要下了。有时候会忘记买吃的回来，或者是冰箱存货被吃完了也是不会下楼。就坐在阳台上，看着江。很多船会过去，轰隆轰隆的，有点吵闹。但是如果江上没有船，就没什么看头了。小船不吵。可是，小船不太敢往江上开。到了晚上，便一点看头也没有了。对岸不像月亮洲，算是个城。对岸是种葡萄的，黑漆漆一片。但如不坐在阳台看江，又去看什么呢？看月亮吗？月亮是普通的月亮，虽然叫月亮洲。可周齐承认，月亮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太阳城的太阳也许有不同，月亮洲的月亮绝对是普通的。
四
冬天的时候，武邪子来给周齐道别了。
周齐应该不算作武邪子的朋友，武邪子也不应该算作周齐的兄弟。尽管月亮洲很小，他俩经常打照面，可是不会打招呼。文雅一点来说是，两个不怎么会表达自己的人，放弃了寒暄这一个选项。一年见面很多次，没有过寒暄，但是会有那么两三次在一起。嗯，在一起度过那不怎么值钱的时间。
时间虽然不怎么值钱吧，但周齐要是挤一挤，就会发现时间像是洗衣机脱完水的衣服，怎么拧都不太拧得出来水。本来就廉价，量又特别的少，相乘的总价就是所剩无几了。可是周齐愿意用这点可怜的时间跟武邪子在一起。一起嫖次娼，一起抓次鱼。
这种意义上的见面有多少次了，他们双方都不清楚。觉得很多次，又觉得没几次。
道别的时候，虽然是冬天，但是没有下雪。 两个人都趴在按摩床上，室内的电暖器很给力。没有开灯。单是电暖器又暖又黄的光，就昏昏暗暗地把狭小的屋子补充满了。两台电暖器是轮番转头的。明明灭灭，晕头转向的。
咪姐不在，听说是刚打了胎，还在江对岸的老家休养。孩子应该是周齐老板的。咪姐知道他俩今天要来，特地点名安排好了。所以，今天是狗狗和兔兔上钟。
道别的时候，是冬天。没有雪，湿冷的，甚至有旁边池塘飘过来的水雾气。
电暖器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是莫名的，周齐的骨头又开始疼了起来。疼是真的疼，但是还没有达到疼得要死的地步。不如疼晕过去多好啊，那就感受不到现实的疼痛了。包了个夜，结果大半时间是兔兔帮他揉骨头度过的。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始。
快完事的时候，武邪子说，他要回家啦，他要结婚啦。很开心的样子。机械的声音停止。周齐看了武邪子一眼。武邪子今天不是他所熟悉的武邪子了。武邪子今天跟正常人一样，理了正常的头发，刮了正常的胡子。尤其是眼神，眼睛里似乎没有糊住猪油似的灰障，清亮了许多。周齐突然一下就慌了神，下意识的，又是喃喃地叫出了武邪子的名字。武邪子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他。无论这双眼睛到底装的是猪油还是清水。
武邪子其实有名字。武邪子不姓武。武邪子叫陈秋轶。邪子在月亮洲的意思就是疯子，武邪子也叫作武疯子。武大概是带点狂暴症的意思，武力值MAX。让他扬名于月亮洲的，不在于他痴，不在于他傻，不在于他疯。毕竟月亮洲里又痴又傻又疯的人还挺多，至少周齐也算一个。但是，陈秋轶（暂且这么叫吧）发起疯来会摔小孩。就在月亮洲的主干道，张月亮家的巷子口那里，发疯的时候陈秋轶会开始哇哇大叫，没有任何高音技巧、假声转换的嘶吼。他不砸东西，他会跟着小孩。尤其是四五岁的那种小孩子，直接从家长手中抢过来，举高，就像是拎起小猫小狗似的抛下。又或者围堵着没有家长在身边，独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照面时，小学生往左，陈秋轶就往左。小学生往右，陈秋轶就往右，像是抓人游戏似的。有的孩子运气好，没有事情。有的孩子运气不好，摔得很惨。也听说有个孩子，似乎是死了。陈秋轶接着就会被打得很惨。甚至有那么几次，陈秋轶快被打死，又或者是被人用铁链锁着押去精神病院。过一段时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他又重新出现在街头。
周齐不怕他是假的，小姐们不怕他也是假的。至于他自己怕不怕自己，那无从考证。因为周齐是不会问的。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周齐每次都选择在陈秋轶摔完孩子以后，被打得销声匿迹继而重出江湖后才会与其见面。也就是说，周齐并不怎么会与陈秋轶讲一些什么话。在不怎么讲话的前提下，一切的一切都是相对安全的。
不可否认周齐是个十足的混蛋，但是周齐不喜欢陈秋轶摔小孩。每次外甥女媛媛闹，周瑶都吓媛媛说武邪子会来摔她的。武邪子要是变成了陈秋轶，回到家乡去和智障女人结婚，那月亮洲就没人喜欢摔小孩了，小孩子的父母也就不能依靠武邪子来恐吓小孩了。那么如果武邪子变成了陈秋轶后，该用什么由头来恐吓他的孩子呢？
五
陈秋轶走后不久，周齐就生了病。也许两者有必然联系，也许没有。但周齐是不大愿意承认，是因为陈秋轶离开自己生的病。周齐告诉自己，但没告诉其他人，这是因为张月亮害的相思病。事实上这个病最大的症状似乎是，周齐感受不到季节了。
生病之后，周齐并不想吃点什么，顶多喝点粥。老板娘闹脾气了，不做饭给老板吃，自然也没了周齐的饭。老板很奇怪，每日做饭给别人吃，却不给自己做，非要别人做了端到他手上。于是周齐的伙食费就打到了他的工资上。鉴于目前店里的特殊情况，老板和老板娘是准许他到别家店里点外卖吃的。周齐刚开始吃了几天，没胃口，改成自己熬点粥，省了不少饭钱。
饭没有正常吃，身子更加使不上劲儿，可要送的外卖却很多。周齐依然每日送，只是觉得很疲倦。这种日子持续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周齐一头栽在了他的外卖盘上。那天他精疲力竭。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走路是没有呼吸的，身上如同淋水一樣挂满了汗。身体只是在重复端菜与走步这个机械动作。武邪子眼睛里的猪油似乎是糊到他的脑子里了，一片混沌。肌肉僵硬，似乎在保持僵硬的同时，就开始消耗他吃粥的大量能量。周齐跪地的那一刻开始后悔没有去医院打针吃药，可是，相思病又不是医院能治好的。大脑晕厥，扣盘子里的脸顿时被热汤热菜烫得不像话，鼻孔被紫菜鸡蛋堵住，嘴巴塞满了凉拌皮蛋。周齐在巨大的蒜味中窒息了。
快要窒息的那一刻，周齐发现，夏天来了。感官突然恢复，蝉鸣的声音出现。然后是意识昏厥。
周齐不算年轻，但也不是很老，身体不紧不慢的恢复。他不用送餐了，但是没有被辞退。老板老板娘关系终于是完全破裂了。餐馆暂时不营业，不过周齐知道，餐馆可能会开，也可能就此关掉。
无事可干的周齐，没有考虑到钱，周齐第一个想起的是张月亮。月亮在月亮洲最近过得怎么样呢，是怎样的生活。周齐没有在这个夏天去巷子口了。天气实在是太热，周齐愿意在江边蹲着。张月亮一定是去外婆家度暑假了，或者是跟着父母去海边了吧。周齐敢打包票，夏天的月亮不在月亮洲。
周齐继续蹲在他家阳台上，肚子还是叽里咕噜的，可是他就是不愿意挪窝。呐，生着病也是好的呀，忽略季节的存在就可以一直穿着冬衣。月亮洲的夏天是多么炎热呀。这种热不能激发人的什么欲望，比如刺激荷尔蒙啊什么的，只能慢慢消磨人的意志到秋天。夏天过完，就真的和一个废人似的。
好在废人周齐大病痊愈还是有力气的，隔三五天就背几蛇皮袋的西瓜上楼，天天窸窸窣窣啃西瓜，吸面条。日复一日，黄瓤西瓜吃完有红瓤西瓜，小西瓜吃完有大西瓜，无籽西瓜吃完有有籽西瓜。不吃方便面了，夏天对于方便面来说是不怎么友好的，上火。周齐清水挂面，今天搁酱油，明天淋香油，后天放醋，就着凉拌黄瓜、凉拌西红柿吃完了一箱子。让周齐比较欣慰的是，周齐一共也没花多少钱来度过这个夏天。 六
老板的企业完成了重组，咪姐成功上位。不知金盆洗手了还是没洗，抱着小少爷开始接手了原老板娘的工作。工作内容也有很多，比如切土豆丝啦，比如盯着老板的裤腰带啦，比如给周齐放工资。咪姐作为新人其实压力是比较大的，新工作嘛，谁不想做好呢。
周齐也比较乐意咪姐成为老板娘。刚开始周齐觉得咪姐是比较大方的，毕竟以前受咪姐的福利不少。现在周齐比较不开心了，咪姐恨不得比前老板娘还抠搜。一分一毫都要认真算的，老板娶了咪姐就不准许咪姐打扮了，听说要打扮也只是在夜里打扮给老板看。咪姐要从周齐工资、买卫生纸的钱、买土豆的钱里面使劲攒，她还是会偷偷藏一支劣质的口红慢慢抹。
口红是什么样子的张月亮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月亮有很多支。咪姐买的那支是在日化商店买的，即使日化商店柜台上摆的很多香香都积满了灰尘。那是一支盗版的迪奥烈焰蓝金999，咪姐购买价格大概是前者的零头。这些东西老板是不清楚的，周齐是更不清楚的。咪姐每次都会偷偷地薄薄涂一层，其实看不太出来，可是周齐还是会觉得好看一些的。老板则是会认为咪姐是冻着了，连嘴巴子都冻红了，然后扔给咪姐一件油腻腻的蓝色罩衣。
劣质口红会散发出一种香味。虽说是香味，又难闻得厉害，香到臭。周齐不介意这种味道，老板一身油烟味，一身饭菜香闻不到。有时候咪姐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有些人吃了饭还是要问咪姐出不出台的。知道老板和咪姐才有了个小幺儿子，心疼得不得了，可以额外加钱让周齐在边上带的。周齐带了他家小少爷很多次，但是这个新老板娘是否出台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老板是成天掂锅的，有心管却是没那个时间的，饭总是要别人端来吃的。
咪姐生完孩子身材有点走样，她本来想去瑜伽班搞产后修复的。忙不过来，咪姐就气鼓鼓的作罢了。作罢的同时又有点庆幸，反正是省下这些钱了。咪姐生了儿子，婆婆是有补贴的，可以当作学瑜伽的钱，但是人手不够，请人又要花钱，怎么说都是不划算的。
于是每天闲下来的一丢丢时间里，咪姐会跳减肥操，老板算账，周齐管孩子。咪姐胸很大，每蹦跶一次，乳房总会跟着颤动一波。这个时候，周齐怀里的小少爷也总是跟着颤抖一下，不带任何幼儿思维的颤抖，只能解释为人类对食物动物性的颤抖。
看得出来，咪姐真的很努力地在跳操，只是持续的时间不长。跳的时候咪姐是不怎么流汗的，跳完了之后汗才会从散下来的头发丝中流下来，哗哗地从衣服中沁出来。除了偶尔有小祖宗的哼唧声，大家都是非常安静的。老板安静抽烟，安静算账。咪姐安静休息，安静流汗。周齐安静发呆，安静带孩子，安静想月亮。
不过最近没这么想了，因为周齐在想着咪姐。周齐不喜欢咪姐，周齐喜欢月亮。但是周齐感觉到咪姐在看他，总是这个样子。所以周齐就趁咪姐看他的空当来看咪姐。周齐感觉到有点可怕了。抛开伦理爱情不说，周齐从个人角度来看，咪姐不会是他的缪斯的。咪姐的眼神，似乎有点让周齐为难了。单作为男人来讲，周齐还是开心的，钦慕的目光嘛，还是有点喜滋滋的。每天周齐就这样喜滋滋地送餐，不过，明明是月亮才会更开心。
这种喜滋滋没有持续太久时间，既不是淡入，也不是淡出。那一天，没有预兆。咪姐走了，儿子留了下来。老板当街骂了一通，其实是个开眼镜店街坊老主顾把咪姐带走的。那个老主顾看起来特老实，老板总说这种闷子干大事绝对轰动全场。真被老板说中了，老主顾带着他媳妇跑了。骂归骂，生活还得朝前。老板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继续切菜。
大妈很凶，但是没时间对着周齐跟老板凶，她要回家带孙子。店里依然很忙，周齐似乎又感觉自己有点失了智，除了送餐就在想，咪姐怎么不带着他走呀？虽说对咪姐没有感觉，但是咪姐带着他双宿双飞也不是不行，哪怕只在旁边带孩子。那他就可以向月亮证明，他也是个会有女人跟的人。如果走了，就可以找个理由不用留在这里。
某天下班，周齐在店里多待了会儿，帮忙带了一下他家小少爷，找尿布的时候发现了柜子角咪姐的遗失资料。是那位街坊所开眼镜店的验光单。原来咪姐又散光又近视的，难怪看男人这么差劲。
或者說，咪姐压根儿就没有在看男人。
七
某天晚上刮胡子的时候，周齐发现自己有了一根白头发。因为头发会反光的原因，厕所的白炽灯有时候会把头发照得像是白了头发一样。所以周齐现在也分不清楚到底哪里是黑头发，哪里是白头发。然后周齐把灯关了，一切都是黑色的，头发自然也是黑色。然后周齐就去睡觉。其实睡觉是有点睡不着的，很难受，只能闭上眼睛。闭上眼睛的时候周齐在想，如果是白天应该怎么样啊，还是会看见白头发的。一骨碌起床，跑进厕所，打开白炽灯，拿起推子插上电源，把头发给剃了。
感觉跟做梦一样，头上有点凉飕飕的。看到镜子里面的秃头，周齐有点后悔了。头发其实被周齐已经留到耳后了，原本是打算再蓄个把月就可以扎成辫子。如果忍得住蓄个几年，也是可以卖钱的，齐腰不多不少三百块钱也是可以卖的。
摸后脑勺其实是很舒服的，尤其是发茬长出来一点以后。周齐没事就爱把帽子脱下来摸两下，要是再发呆，一摸半天就过去了。戴帽子不是出于形象问题，天气冷了，周齐光头有点受不了。周齐长相其实还算是比较周正的，眉毛很浓。其实一个男人，眉毛浓了，面相就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是恶相那也是欺负别人，害不了自己的。
周齐给人的印象最多的还是他的眉毛，他的五官确实没有任何可以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可是又不丑。
周齐现在可不敢这副模样去外面乱晃悠，他不想让张月亮看见他这个样子。
八
陈秋轶回来了，周齐很想见他一面，但是他不敢见陈秋轶。陈秋轶在某日恐吓他儿子的时候，把他的孩子摔死了。老实说，周齐是真的怕那个邪子，周齐也想惩罚他。
陈秋轶回来之后，找到了周齐。要想找到周齐很简单，给老板打个电话订餐，周齐会端着饭去他那儿的。没有谁对谁是彻底了解的，周齐看着陈秋轶吃完了整盘鸡，还是没能知道那个疯子在想什么。周齐知道陈秋轶是不会常规悲伤的，仅此而已。 人是会被人影响的。周齐觉得自己被那个疯子感染了。此时此刻，觉得爱着月亮是件简单的事情。陈秋轶吃完鸡就走了，并且给周齐嘴里面塞了一塊，然后开着他那辆破桑塔纳走了。走前留了句话，那鸡，那块喂进周齐嘴巴里的鸡肉是块幸运鸡。周齐其实很被动，桌子上剩余的那一堆鸡骨头也很被动。邪子此刻又变成陈秋轶了。
变成陈秋轶，那就是意味着他要走了，也许是又找一个女人，又生一个孩子。他那个样子了还没死，也许下次是死亡。但是周齐还是会祝福陈秋轶的，祝愿他得到幸福。
九
月亮圆了。
月光圆圆润润的，像是月亮的脸。看到月亮，周齐愈发思念起月亮了。如果不思念月亮，那么周齐肯定无事可干。
春天又来啦，花也开啦。周齐花粉过敏，鼻子也红啦。周齐还是舍不得去医院，贼拉拉地到药店试了很多种药水，很多种药膏。在流了很多天鼻涕之后，开始长起了痘痘。等到痘痘长满一脸时，周齐的过敏性鼻炎暂时性好了。他发现，鼻子的嗅觉更加敏锐。他心疼钱不去医院，病好了反而爱往医院跑。医院的消毒水味，真的很好闻。他每天都去，如果不闻，反而不怎么舒服。
跑到第二个春天的时候，他的过敏性鼻炎还是没有复发，周齐特别特别开心。他觉得在药店找方子治病还是非常划得来的。可能是，天天去医院感动了老天爷，他在消毒水味特别浓的医院里，嗅到了月亮香。
月亮香，周齐不知道如何描述。但是他只要闻到一丝一毫，就能确定那一定是月亮的味道。月夜是多么的美好啊，月光下的花呀、风啊、草啊，都算作月亮的香味，轻飘飘地就能钻到人的鼻孔里面。假若是不喜欢月亮的月亮香，就是苦的、臭的、恶心的。只要闻一下，就能恶心反胃。
周齐喜欢月亮，热爱月亮。那么，月亮的味道就是任何美好味道的总和。咪姐那种味道应该是次等好味，例如什么红烧肉啦、酱猪蹄啦、卤肥肠啦。
那种月亮的香味在街上一直飘荡，一丝丝、一缕缕，细得实在可怜。周齐生怕那一丢丢的香甜味道都不见了，拼命吸呀吸。如果他不是凭空呼吸，老板会认为他不是在吸打气球就是吸海洛因。
着了魔的捕捉，像是蛾子追着光似的。可是光呀，有望远镜，可以望见的。着实不行，把灯关了，净是黑的，光线就很好看见了。偏偏是气味，更容易感觉到是幻觉，是呼吸过猛脑袋生疼产生的幻觉，摇摇晃晃的。
肺原先是瘪的，又充气，又放气，月亮味道才含氧似的，没了，真的是难为呼吸系统。
周齐跟一个夜游魂似的。明明把月亮挂心里这么久啦，但是最近对于月亮的感觉格外强烈。那么，一定是幸福越来越近了。周齐最近一直很开心，他快幸福得触碰到天堂啦！陈秋轶要是在，也一定替他开心的。
他其实一直跟着月亮在月亮洲走的。月亮往东，周齐就向左。周齐如果向右，那么月亮一定往西。一直都在这个月亮洲不停地绕圈。
路过小摊的时候，酒味盖住了月亮香味，周齐有点恼火。此时的月亮，不见了。周齐坐下来对自己说，喝一杯吧。结果，他只喝了一口，菜全部给浪费了。天气还是挺冷的，酒精无法挥发，晕晕乎乎的，但是又谈不上很难受。
月亮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可以确切地说，周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月亮会从他身边走过去，触手可及。但是周齐没有伸手。伸手会被打。
月亮的香味此时是一个极值，月亮向江边走过去。香味像函数似的，减少了。周齐魔怔了，放下筷子。他在思考，月亮距离他多远的时候最香。其实月亮要是真的此时在他怀里，他会毫不犹豫拂袖而去。
傍晚月亮洲还是凉飕飕的，江边更甚。今天是阴天，早上的时候，没有太阳。傍晚的时候，没有月亮。晚上的时候，没有星星。为什么没有呢？因为月亮出现了。一个地方总该不会有两个月亮吧，那岂不是恶心起来，毕竟这个样子还算是会打破自然规律的。不过也就是周齐这样认为。他的月亮嘛，就是月亮。只苦了那些恋爱的小年轻，无法对对方说出，啊，今晚月色真美。
凉风吹不会让周齐更加清醒。他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更加飘了一点。月亮在前面走，没有回头。周齐在后面走，也没有回头。
周齐突然很想念诗，可他的脑袋里什么也没有。物化到了喉咙，就是说不出话来。这可怎么办，他想当一回诗人。他不想当送外卖的啦，也想当一次孔雀开个屏啊！急，哇呀呀。气，恨，腿不知怎样就软了，然后脚下就一滑。
月亮听到扑腾一声，转过头来。什么都没有，垂柳倒是摇摇曳曳的。
沉到水里的时候，河底看岸上。没有月亮的影子，地下天上都没有。
作者简介
周崟琳 ，女 ，湖北荆州人，1999年出生。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