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复沓:迭唱成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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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复沓是《诗经》典型的表现手法,它的定型,从结构形式方面确立了《诗经》的基本表现形态。考察《诗经》文本,复沓至少导致了两个维度的变化:一是通过重章迭唱,使原本平淡的叙说变成了深情咏叹,整体上强化了诗歌文本的抒情倾向;二是局部推动了抒情与叙事之间的相互转化,丰富了诗歌文本的叙事形态。从赋、比、兴到复沓的广泛应用,最终促成了《诗经》文本“情”与“事”的和谐共振,奠定了中国古典诗歌情、事相生的叙事传统。
  关键词 :诗经 复沓 叙事 抒情
  复沓,亦作复踏,又称复唱、叠章、重叠、重章迭唱等,是《诗经》典型的表现手法。如果说赋、比、兴更多的是从修辞角度影响着《诗经》的总体语言风格,那么,复沓则主要从结构层面上直接影响了《诗经》,特别是国风的整体文本形式。考察《诗经》表现手法与叙事的关联,不能不提及复沓。
  关于复沓艺术的成因,顾颉刚、朱光潜、叶舒宪等众多学者从艺术起源、乐歌性质、创作心理及演唱方式等不同角度进行了深入探讨,概而言之,主要形成了以下观点:
  一、复沓是情感表现的内在需要,所谓“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毛诗序》),反复咏歌,便成复沓,这是其进入《诗经》文本的基本动因。
  二、复沓本质上属于“节奏的规律和重复”,也是“最简单的审美的形式”,便于“将感情的言辞表现转成抒情诗”a,易于增强诗的节奏感和音乐性,这是其自身所具备的独特优势。
  三、风诗或为民歌,或间接受到民歌影响,而唱和是民歌的普遍特性,迭唱是唱和的基本形态,迭唱性的唱和也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复沓。
  四、《诗经》时代乐、舞合一,作为唱词的诗歌文本,必须协和音乐和舞蹈的节奏、长度,随“乐”的重复而重复,随“舞”的转动而歌咏,由此部分地导致和强化了诗歌的复沓特征。
  五、风诗漫长的定型过程,同时也是一个不断被改写、完善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来自乐工、歌者乃至听众的审美经验逐步积累,并渗透进诗歌文本,在重复中发现美感,在重复中寻求变化,在否定之否定中促成了复沓艺术的定型,也从结构形式方面确立了《诗经》的基本表现形态。
  具体来看,复沓艺术进入《诗经》文本,至少导致了两个维度的变化:一是通过迭唱,使原本平淡的叙说变成了深情咏叹,整体上强化了诗歌文本的抒情倾向;二是局部推动了抒情与叙事的相互转化,丰富了诗歌文本的叙事形态。在这里,之所以强调“文本”,在于复沓艺术成因复杂,个别篇章也许只存在文本意义上的“复沓”,如离开文本,溯其本源,或将不再具备“复沓”的本质或者形式。如《鄘风·桑中》,全诗三章,每章七句,各章分别以“采唐”“采麦”“采葑”起兴,表达对“孟庸”“孟弋”“孟姜”的思恋,就文本来看,只是“爰采……矣?沫之……矣。云誰之思?美孟……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的重章迭唱。但若由此认定为“复沓”,按照《诗经》的一般变数,“孟庸”“孟弋”“孟姜”应为三人,依朱熹所举,“姜”“弋”“庸”亦的确为当时贵族姓氏,如是,则诗中抒情主人公难免有“淫乱”之嫌,更不符合《诗经》录诗的礼教准则。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可能就是,《鄘风·桑中》的复沓,只是文本形式上的复沓,由唱和形成。还原到“对歌”状态,即为三五青年男子在集会场合,各自“卖弄”风流往事,或面对一群年轻女子,向自己所钟情、爱慕的对象倾诉衷肠。类似的唱和,从《周南·桃夭》《召南·摽有梅》《卫风·木瓜》《王风·采葛》《郑风·野有蔓草》《秦风·蒹葭》等篇亦可隐约察觉,只是没有如此明显罢了。廓清了这一点,我们再来探讨复沓艺术,就不至于过于穿凿。
  首先,就抒情维度而言,从颂到雅再到国风,《诗经》文本的抒情性总体呈现为上升态势,这与复沓艺术的滥觞不无关系,特别是国风,多数篇章不同程度运用了这一手法,几乎将诗歌文本的抒情性发挥到了极致。如《周南·桃夭》,全诗三章,每章四句,章首均以桃起兴,章内各以花、果、叶作比,由花之美到果之硕、叶之盛,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人面桃花,两相辉映;从开花到结果,再由果落而叶盛,始终归于“宜其室家”(家室、家人),使新娘形象在变化中不断加强,使颂美之情在重复中次第提升,也使简单质朴的赞美具有了含蓄厚重的意味。又如《卫风·木瓜》,单看语义,无非是一个“投木报琼”的简单叙述及意义表白,三章之内仅在第一、第二句相应位置间以“木瓜”“木桃”“木李”和“琼琚”“琼瑶”“琼玖”的语词变化,结构规整,意义单纯,但重复的目的在于强调,回环往复的内容,蕴含着不断加深的情感体验,“永以为好”的愿望,便在反复申说中实现了某种心灵契合。不难看出,此类诗篇,语词变化虽然可能会衍生出一些附加意味(如《桃夭》可由桃树挂果联想到新娘生子),但表达的重心主要还是落在那些反复申述的不变的成分之上,强调的是语义重复中的情感发展。可以说,仅就文本看,只要有复沓,就有抒情的极端强化。
  其次,就叙事维度而言,在复沓结构下,抒情与叙事亦非简单呈现为“此消彼长”。通过回环往复,一方面使原本独立的叙事话语胶着于一体,使“直陈其事”的“赋”丧失了应有的空间感,使叙事转向了抒情一端;另一方面,也在语言的缝隙里腾挪出了一片空白区域,使看似重复的言语、动作或事件,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时间演进的朦胧线条,使抒情具备了某种空间感,透出了叙事的意味。
  前者如《秦风·蒹葭》。全诗三章,每章八句,朱熹《诗集传》在各章之后均注曰“赋也”。观其单章,章首二句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引起,虽然不无起兴意味,但同时亦可坐实为景物之描写、环境之烘托;随后六句进入铺陈,意中人恍然出现在水之一方,追慕者“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上下寻遍,终不见芳踪,主体动作连贯,事件进程清晰,叙事意味尚觉显著。而观其全篇,三章叠加,形成“一咏三叹”的复沓结构,单章叙事的独立性丧失殆尽,整体抒情的意味随之加强,原本简单的故事,浸透了连绵不绝的情意;原本清晰的铺陈,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咏叹。从“蒹葭苍苍”到“凄凄”“采采”,从“白露为霜”到“未晞”“未已”,时光似乎在流转;“伊人”从“在水一方”到“在水之湄”“在水之涘”,空间也似乎在变换,但这种时空的转换并不一定真的存在;换句话说,文本所呈现的,已经不是基于时空秩序的连续的叙事进程,而是沉入内心的漫长等待、执着追求和无尽惆怅。再如《郑风·溱洧》,取其单章,几乎就是一组电影镜头:有典型环境(冰雪消融,春水涣涣,草木滋长,春光旖旎,溱、洧两岸,士女如云,相依相偎,互诉衷肠),有情节场面(士女欢会、漫步河边、相邀赏景、赠以芍药),有个性化的人物对白(女曰→士曰→女曰),有时空变化(空间由远及近,时间随之推移),空间叙事性不言而喻,但两章叠加呈现,叙事性明显弱化,戏剧性的场面瞬间蜕变为对美好回忆的内心品味。在这方面,更为典型的可能当属《周南·芣苢》。全诗三章,每章四句,全部采用“采采芣苢,薄言……之”的句式,每句除动词变化之外完全相同,可谓章章复沓、句句复沓。剔除虚词,其文本仅为“采芣苢,采;采芣苢,有;采芣苢,掇;采芣苢,捋;采芣苢,袺;采芣苢,襭”这样一组连贯的动作,从采、有、掇、捋、袺到襭,六个动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劳动过程,大有原始猎歌《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一般的风味。但这样一组线性的动作,并没有被敷衍成一段故事,而是以虚词连缀,经简单叠加,谱成了劳动的欢歌,变成了抒情的快语,眼前原野漫漫,耳边余音袅袅,伴随着劳动的过程和劳动成果的逐渐丰硕,弥漫文本的,只有劳动者内心的愉悦和兴奋。正如清代学者方玉润所言:“殊知此诗之妙,正在其无所指实而逾佳也。……平心静气,涵泳其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b   后者则可从《王风·采葛》《王风·黍离》《豳风·东山》等篇窥其一斑。《王风·采葛》全诗三章,每章三句,从字面看,既没有卿卿我我的爱的呓语,更没有具体可见的爱的内容,简单的语词间,浸透的只是一种急切的相思情绪。但随着相思之情逐层加深,一日之别投影于抒情主人公的内心,已俨然经历了一个从三月、三秋到三岁的漫长过程。在这里,心理时间似乎有了物理长度,深藏于内心的相思情怀仿佛获得了滋长的空间,“采葛”“采萧”“采艾”这些原本可能只是虚设的用以起兴的情景,也裹挟着浓郁的情感逐步走向明晰,具有了动作和场景,具有了叙述的意味。至于《王风·黍离》和《豳风·东山》,拙作《原点叙事:〈风卫·氓〉叙事新解》(《大众文艺》2013年第16期)曾将其纳入“原点叙事”,做过一些初步考察。从《卫风·氓》不難看出,“原点叙事”往往具有较强的抒情性,至于《黍离》《东山》,则表现得尤为强烈,但这些作品并没有因此丧失叙事的基础和特质。如《王风·黍离》,全诗三章,每章九句,前四句略有变化,后五句完全相同,士人站在“途径镐京”这一抒情、叙事原点,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迭唱,反复申说故国之殇,景由“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到“彼稷之实”,恍惚之间仿佛穿越了浩浩时空;情由“中心摇摇”“中心如醉”到“中心如噎”,在不知不觉中步步深入,虽然时间之推移、空间之转换在此或许只是心理之变化,但在虚的景物变换和实的情感滋长过程当中,依然呈现出朦胧的叙事印记。再如《豳风·东山》,全诗四章,每章十二句,章首均以“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四句叠咏,不仅奠定了抒情基调,也将那些支离破碎的追忆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串联起来,行军之悲苦、沿途之破败、妻子之孤独、新婚之温暖全在归途中的某一时刻一一呈现,构成了浑圆整一的复沓结构。诗中虽然没有明显的时间标签,但“我”在归途本身即具有时间推移的特征,同时,各章基于复沓的相对独立,也使“归途”成为一个相对不变的“原点”,使章首的抒情和之后的叙事一并具有了某种施展空间,以情感之提升推动情节之发展,叙事性由此加强。
  综观赋、比、兴及复沓手法与《诗经》叙事之间的关联,可以发现,李仲蒙谓之“叙物以言情”的“赋”,是《诗经》最基本的叙事手段;谓之“索物以托情”的“比”,在借“比”叙事之外,尚可辅助塑造人物形象、参与叙事起承转合;谓之“触物以起情”c的“兴”,则可深度参与叙事架构,而作为《诗经》主要抒情手段的复沓,在强化诗歌文本抒情性的同时,也在局部推动着抒情与叙事的相互转化。正是这些基本的表现手法,促成了《诗经》文本“情”与“事”的和谐共振,奠定了中国古典诗歌情、事相生的叙事传统。
  a〔德〕 格罗赛:《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76页。
  b 〔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上册)》,李先耕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5页。
  c 胡寅:《斐然集·崇正辨》,尹文汉校点,岳麓书社2009年版,第358页。
  参考文献:
  [1]顾颉刚.古史辨(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2]朱光潜.诗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3] 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
  作 者: 吴建新,文学硕士,酒泉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尤丽霞,文学学士,甘肃省酒泉中学高级教师,研究方向:高中语文教学。
  编 辑: 张晴 E-mail: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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