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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向雪绝对想不到,这次回家会改变她的命运。
算起来,梅向雪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三年时间,似乎很长,可是对梅向雪来说,只不过是多眨了几下眼而已。是的,她太忙了。梅向雪所在的工厂是一间小厂,老板为了节省资金,尽最大可能利用资源,办公室里,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梅向雪的职务是人事专员,可是除了人员招聘,梅向雪还负责后勤厂务。大到工具设备,小到工友们的家长里短私人纷争,全都得她一个人负责。要不是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此时的梅向雪一定还像往常一样,正伏案劳作呢。
火车驶过一片山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吸引了乘客们的注意。梅向雪也抬头望向窗外,她太熟悉油菜花了。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自家屋后就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片艳丽,让人着迷。可是,现在,她心里记挂着父亲的病,哪有心情观花赏景,只想着快点回家,好一尽孝道。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程,列车终于停在这个湘中小城。走出火车站,发现故乡并没有多少变化,这让梅向雪有点失望。还在火车上,梅向雪就对故乡抱着一种美好的向往,总觉得三年时间,足以让故乡变得更加美丽和繁华。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在她打工的深圳,变化无处不在,别说三年,就算是三个月不出门,也可能让你大吃一惊。可是,故乡毕竟只是一座远离发达地区的小城,三年时间,并不能改变多少。久违之后的故乡,给梅向雪的印象,还是和三年前一样——脏乱差。
刚到村口,梅向雪就看到了母亲。接到通知的母亲,早就在村口候着了,见她过来,赶紧抢过行李,看着梅向雪越发俊俏的模样,脸上的欢喜自不待言。路上,梅向雪问起父亲的病情,母亲说,好多了,知道你今天回来,心情很好,已经能起床活动了。听母亲这么一说,梅向雪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从村口到梅家,有十分钟的路程。沿途房屋十有八九上了锁,村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一些日渐暮年的老者,和那些正值学龄的孩童。一路行来,竟没遇到其他人,只有几只守门的老狗,看到梅向雪到来,抬起头,懒洋洋地冲她吠两声。
放下行李,梅向雪就屋里屋外转了个遍。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父亲,便问母亲。母亲听后,尴尬了一下,然后说,你父亲这几天都躺在床上,今天有所好转,非要去地里看看,我阻拦不住,只得由着他。梅向雪想了想,觉得呼吸一下田野的新鲜空气,对病情有帮助,便放下心来,转身去翻行李。
鼓鼓囊囊的行李塞满了东西,除了梅向雪换洗的衣物,全都是给父母亲买的礼品。最先掏出的是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梅向雪刚出门打工不久,母亲就在电话里有意无意地跟她提起过很多次这种羽绒服,只是那时,梅向雪初来乍到,没钱帮母亲完成心愿。等到条件好了,又一直忙,而且担心自己买的衣服不合母亲的身。于是决定寄钱回家,让父母自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省心又省力。行李中大部分东西都是买给父亲的,除了补品,还有一瓶茅台酒。父亲好酒,梅向雪从小就知道。在农村,做的是苦力活,喝点酒能提气养神,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每天都要喝两口,直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习惯。这瓶茅台酒差不多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梅向雪是个节俭的女孩,正值大好的青春年华,应该是享受和打扮的时候,可她平时连最简单的化妆品都舍不得买。掏钱买这瓶茅台酒时,梅向雪一点也不心疼。
父亲是午饭前回来的,肩上还扛着一把铁锨,迈着稳健的步子,一点都没有生病的迹象。远远看到,梅向雪赶紧迎上去,想接过父亲的铁锨,却被阻止。父亲一句话,让她吃了一惊,父亲笑着说,我没病。
2
梅向雪有三姐妹,除了父亲,家中无男丁。姐姐梅向菊,小学还没毕业,就被母亲逼着随同村人去了东莞打工,那一年,她十三岁。梅向菊去过很多地方,受过很多苦,心里怀着仇恨的种子,与她同龄的伙伴们,此刻正在校园里琅声读书,可是她却被迫流落南方,做童工卖苦力。是的,她恨母亲,恨之入骨。梅向菊渴望关爱,没有亲人的爱,便渴望异性的安抚。十六岁那年,梅向菊和一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恋爱了。当梅向菊把自己的初夜给了那个男人,男人却无耻地告诉她,他是有家室的人。他们的爱情自然无疾而终。梅向菊把自己的痛苦一股脑儿全记在父母头上,心里的恨愈加浓烈。十八岁那年,梅向菊终于遇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于是不管不顾跟着去了四川。梅向菊离家近十年,期间只写过两封信回家,回过一次家,还是在她结婚办证件的时候。
有了前车之鉴,父母对梅向雪和妹妹梅向兰的看管格外严厉。梅向兰学习成绩不好,勉强读完初中,终于心生厌倦,吵着闹着要去打工。起先父母并不同意,他们担心梅向兰会步梅向菊的后尘。可看着梅向兰每况愈下的成绩,无奈之下,只好托了一个熟人,带着她去了深圳。少女情怀总是春。看着周遭工友打扮得花技招展,梅向兰也动了心,跟着他们去溜冰跳舞。一夜欢歌,车间的劳累就会消失殆尽。年底回家过年,那个受父母之托的熟人,把梅向兰在外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父母担心日重,为了不重蹈覆辙,开始为梅向兰张罗婚事。梅向兰在媒婆回氏的引领下,看了东家看西家,开始马不停蹄地相亲。
在梅向雪的老家,即使是今天,养儿防老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梅向雪的父亲已是三代单传,父母年事已高,再生一个儿子太不现实,只有去“借”。隔壁曾老四的“儿子”就是“借”来的,而且还在镇水泥厂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人老实厚道,对曾老四两口子,“爸爸妈妈”叫得那个甜,让你绝对想不到,这个“儿子”是“借”来的。
梅向雪的父母,常在梦中憧憬着,“借”一个这样的“儿子”回来。父母把精力全部放在梅向兰身上,因为梅向兰是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漂亮就是资本,就能赢来优秀青年的目光。
事实上,梅向兰的确赢得了众多男孩子的青睐。梅向兰也真看上一位,男子长得眉清目秀,略微偏瘦,瘦个子也有那个意思。只是,父母要求男方入赘,男子一听,悄无声息地走了。要挑一个满意的“儿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母为此事费尽了心思。所幸梅向兰还小,时间充裕。父母思前想后,决定过一年再说,他们得好好物色物色,为自己寻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儿子”。梅向兰回厂之前,父母花了一个晚上时间,跟她讲了大姐梅向菊的无情和无义。言下之意很明显,梅向兰绝不能和大姐一样,把自己嫁出去。敲了边鼓,上了一道紧箍咒,母亲还不放心,临行那天晚上,母亲和梅向兰睡一张床,娘儿俩说了许多悄悄话,母亲还不失时机地洒了一把热泪。弄得梅向蘭心里酸酸的,马上诅咒发誓,说自己绝不外嫁,一定会在老屋落地生根,让母亲宽心。
这时候的梅向兰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种妩媚的风韵。好几个工厂里的男孩子,纷纷向她射出了丘比特之箭。起先梅向兰恪守母亲教诲,并不动心。梅向兰越是这样,一个江西籍的男孩对她更加着迷。江西男孩坚持半年,并不气馁,依然热情如故。梅向兰不是铁石心肠,何况看着姐妹们一个个都有男友相伴,心里情愫暗生,终于在一个不加班的晚上,同意了江西男孩。那晚月色如水,工厂后面的荔枝林里,全是恋人相拥的身影。梅向兰脸微微红了,想离开,却全身无力。
得知情况的父亲暴跳如雷,责令梅向兰马上回家。梅向兰作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一个星期后,父亲没有等到梅向兰回来,终于决定动身去深圳。
父亲一脸怒气地出现在梅向兰面前,并威胁梅向兰马上跟他回去。梅向兰内心十分平静,她淡淡地说,她有身孕了。
“叭”地一声,五个红红的手指印,留在梅向兰脸上。正是这一掌,把梅向兰打进了江西男孩的家门。
3
母亲急急地把梅向雪骗回来,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好青年,而且极有可能成为她“儿子”。
好青年身材挺拔,高达一米有八,各方面条件极佳,要形有形,要样有样。惟一不如意的,就是家住深山老林。也正因为如此,才不想再去爬山涉水,想把家从深山里迁出来。好青年也在深圳打工,据说还是部门经理,和梅向雪一样,工作很忙,也有好几年没回家了,这一次回家,就是想找个女孩,共赴百年之约。媒婆回氏,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梅向雪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便说与梅母听。回氏的分析合情合理,听得母亲直点头,恨不得立马把梅向雪叫回来,好为她成其好事,圆自己多年的夙愿。母亲知道,如果不让父亲装病,梅向雪是不会回来的,于是在电话里,狠狠地扯了一回谎。梅向雪果然中计,一听父亲病重,想起三年未能回家尽孝,心中百感交集,不管不顾地请了假就往回奔。
好青年是回氏引进门的。因为晚上和母亲拉了一夜家常,梅向雪起来时,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里。梅向雪梳洗过后,正准备去屋外走走。在门口,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挡住了射进屋来的阳光。梅向雪抬起头来,看到那个男人露出一嘴的白牙。来人就是母亲嘴里的“好青年”,身后是满脸堆笑的回氏。
彼此作了介绍,回氏和母亲便借故离去,屋里只剩下梅向雪和好青年。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回氏和母亲一走,气氛便有点尴尬。沉默了二三分钟,好青年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出击,于是问起梅向雪工作上的事,说起工作,梅向雪话就多了。因为都在深圳打工,对那座城市很有感触,两人越说越投机,母亲和回氏在屋外听到动静,心里都很高兴。
在梅向雪家吃过中饭,好青年便要回去了。临走,一再约梅向雪明天去市里逛一逛。按照当地的规矩,男方相中了女方,都会邀请女方去自己家里回访。可是,好青年的家山高水长,他怕梅向雪不习惯,于是把地点改在市里。梅向雪犹豫着,不知道去还是不去,母亲生怕她说出不去的话来,赶紧替她接受了约定。
那天晚上,星星亮得耀眼,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一家人在院子里歇凉,不知不觉母亲又说起了往事。说到动情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姐姐和妹妹的相继背叛,让母亲伤透了心。那个任劳任怨的农村妇人,虽然还不到五十,脸上已经染满了风霜。正如母亲所说,好青年的确不错,从他的举止谈吐,就能够看出来。梅向雪下了决心,明天和他好好谈谈,如果可以,就订下终身,了结母亲的心愿,不再让长辈担心受累。母亲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流了太多的泪。作为女儿,她有责任和义务去安抚母亲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下定决心之后,梅向雪给秦阳发了一条短信,算是给他报喜吧。可正是这条短信,改变了一切。
4
秦阳是第三天傍晚找到梅向雪的。
秦阳的突然出现,让梅向雪激动不已。看到这个自己心仪的男孩,突然从天而降,梅向雪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忘了父母就在身边,在邻居老者们好奇的目光下,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紧紧抓住秦阳的手,把他引进了家门。
梅向雪的父母被这个变故弄懵了,当他们弄清事情的原委后,马上对秦阳产生了敌意。本来,经过这两天的接触和了解,梅向雪已经对好青年有了好感,撮合他们,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更是已经把好青年内定为自己的“儿子”了。秦阳的出现,无疑是危险的,随时有可能改变女儿梅向雪的主意。
母亲借故在楼上整理铺盖,把梅向雪叫了去帮忙。父亲毫无表情地抽着烟,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凝重。机敏的秦阳从气氛中看出了端倪,他知道,梅母是故意把梅向雪叫走的,接下来,梅父一定会向他问话,问一些他的家境,以及和梅向雪的往事等等情况。秦阳甚至在心里把要回答的话都整理了一遍。可是,父亲就是不开口,只是旁若无人地抽烟,好像秦阳并不存在一般。秦阳想开口说几句话,打破尴尬的局面。可嘴张了好几回,眼睛的余光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又都咽了回去。烟雾缭绕中,父亲终于开口了。出乎秦阳的预料,父亲并没有问他的家事,只说了一句:梅向雪不可能嫁给你。语气冰冷,不容置疑。说完父亲就去了卧房,剩下秦阳一个人在那里不知所措。
秦阳是梅向雪的恩人。
梅向雪刚到深圳,在一家纸品厂打工,薪水低,工作苦,不过这些她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她有个色迷迷的上司。那天,那个畜生以谈工作为由,把她骗到办公室,一双黑手直往她胸脯里伸,说梅向雪只要同意了他的要求,马上安排她轻松的工作。梅向雪奋力反抗,还是被那畜生撕破了衣裳。正在危急关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的是工程部的秦阳,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劫后余生的梅向雪再也不愿意在那间工厂呆下去,第二天就逃离了,连当月工资都没要。因为走得太匆忙,几乎没人知道,只有秦阳去送行。第一次和男生走在一起,梅向雪心里怦怦直跳。何况眼前这个男生,于她有救命之恩。分别之前,秦阳突然拥抱了她,梅向雪不知道大学生送别时是不是都这样。可是那一刻,脸上早就泛出一片红晕。
重新找到工作后,秦阳经常给她打电话,鼓励她好好工作,说她是一个好女孩,只要努力就好。梅向雪加倍努力地工作,一半是因为自己,还有一半却是因为秦阳。她觉得只有努力工作,才对得起秦阳对她的关爱。所幸她的辛苦没有白费,半年后,她就凭借着自己出色的成绩,被老板慧眼识中,调进了办公室。条件好了,梅向雪和秦阳的交流越来越多,她在短信里亲昵地称秦阳“秦阳哥哥”,手机里秦阳的号码名字也是“秦阳哥哥”。
梅向雪一五一十向母亲讲述了她和秦阳的故事。并且反复强调,她和秦阳只是兄妹关系,并不是爱情,要母亲千万不要担心,而且她知道,她配不上秦阳。母亲挤出一点笑,问她要了手机,理由是给妹妹梅向兰打个电话,梅向雪拨通妹妹的电话后,把手机递给母亲,母亲借故去给父親听电话,转身便下了楼。
5
在农村无需闹钟,勤奋的鸡们用自己的歌声,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鸡鸣提醒着人们,要起床了,要干活了。鸡鸣也是一种特别的音乐,这音乐唤醒了梅向雪,她伸了伸胳膊,想起秦阳还在家中,作为主人,她不能冷落远道而来的客人。便早早起了床,可是,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仔细一看,门竟然从外面锁上了。梅向雪大声叫喊,可是没有一点效果,屋子里静寂无声。梅向雪想起了手机,到处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这才想起,自从昨天晚上,母亲把手机拿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还给她。
村口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此刻正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从两人的衣着和走路的姿势,就可以断定,其中一个是外地人。是的,那个走得别别扭扭的男孩正是秦阳,跟在后面的则是梅向雪的父亲。
临行之前,秦阳一再要求见梅向雪一面,就见一面。可是父亲并没有同意秦阳的要求,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第三个女儿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哪怕要他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他也认了。一大早,他就把秦阳撵出家门。他知道,如果梅向雪知道了,他的计划就会受阻,所以趁梅向雪还在睡梦中,他采取了行动。他要亲自把秦阳送到车站,只有看到他上了车,他的心才能踏实。
门打不开,叫人没反应。梅向雪觉出了不对劲,她把窗户打开,看到村口那条路上,父亲正推搡着秦阳往前走。这时,她什么都明白了,父母也太不尽人情了,梅向雪想,无论如何她也得去送一送秦阳。她从窗台钻了出来,想越过阳台,跨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小时候,房门也常被母亲反锁,几次三番之后,她和妹妹有了经验,沿着窗口钻出来,跳进另一间屋子,便能顺顺利利地下楼。梅向雪摸索着,越过阳台,得紧靠墙壁,站在墙沿上,慢慢向前移动。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走过了,但是梅向雪还是信心满怀,一步,二步,三步……只要再进一步,就成功了。而危险,也正在慢慢向梅向雪靠近。墙沿年久失修,部分砖块已经松动,有脱落的迹象。梅向雪喘了喘气,再一次伸出了右脚,就在这时,梅向雪脚下一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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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收获与喜庆的季节。在城里打工的人们,好多都在秋天回了一次家。村庄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粮仓里的累累果实,储存着他们来年的希望。
梅向雪坐在轮椅上,目光空洞,没有一点神采。一阵秋风吹来,飘起了满地的落叶。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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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向雪绝对想不到,这次回家会改变她的命运。
算起来,梅向雪已经三年没回过家了。三年时间,似乎很长,可是对梅向雪来说,只不过是多眨了几下眼而已。是的,她太忙了。梅向雪所在的工厂是一间小厂,老板为了节省资金,尽最大可能利用资源,办公室里,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梅向雪的职务是人事专员,可是除了人员招聘,梅向雪还负责后勤厂务。大到工具设备,小到工友们的家长里短私人纷争,全都得她一个人负责。要不是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去。此时的梅向雪一定还像往常一样,正伏案劳作呢。
火车驶过一片山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吸引了乘客们的注意。梅向雪也抬头望向窗外,她太熟悉油菜花了。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自家屋后就开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片艳丽,让人着迷。可是,现在,她心里记挂着父亲的病,哪有心情观花赏景,只想着快点回家,好一尽孝道。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行程,列车终于停在这个湘中小城。走出火车站,发现故乡并没有多少变化,这让梅向雪有点失望。还在火车上,梅向雪就对故乡抱着一种美好的向往,总觉得三年时间,足以让故乡变得更加美丽和繁华。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在她打工的深圳,变化无处不在,别说三年,就算是三个月不出门,也可能让你大吃一惊。可是,故乡毕竟只是一座远离发达地区的小城,三年时间,并不能改变多少。久违之后的故乡,给梅向雪的印象,还是和三年前一样——脏乱差。
刚到村口,梅向雪就看到了母亲。接到通知的母亲,早就在村口候着了,见她过来,赶紧抢过行李,看着梅向雪越发俊俏的模样,脸上的欢喜自不待言。路上,梅向雪问起父亲的病情,母亲说,好多了,知道你今天回来,心情很好,已经能起床活动了。听母亲这么一说,梅向雪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从村口到梅家,有十分钟的路程。沿途房屋十有八九上了锁,村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一些日渐暮年的老者,和那些正值学龄的孩童。一路行来,竟没遇到其他人,只有几只守门的老狗,看到梅向雪到来,抬起头,懒洋洋地冲她吠两声。
放下行李,梅向雪就屋里屋外转了个遍。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父亲,便问母亲。母亲听后,尴尬了一下,然后说,你父亲这几天都躺在床上,今天有所好转,非要去地里看看,我阻拦不住,只得由着他。梅向雪想了想,觉得呼吸一下田野的新鲜空气,对病情有帮助,便放下心来,转身去翻行李。
鼓鼓囊囊的行李塞满了东西,除了梅向雪换洗的衣物,全都是给父母亲买的礼品。最先掏出的是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梅向雪刚出门打工不久,母亲就在电话里有意无意地跟她提起过很多次这种羽绒服,只是那时,梅向雪初来乍到,没钱帮母亲完成心愿。等到条件好了,又一直忙,而且担心自己买的衣服不合母亲的身。于是决定寄钱回家,让父母自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省心又省力。行李中大部分东西都是买给父亲的,除了补品,还有一瓶茅台酒。父亲好酒,梅向雪从小就知道。在农村,做的是苦力活,喝点酒能提气养神,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每天都要喝两口,直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习惯。这瓶茅台酒差不多花了她半个月的工资。梅向雪是个节俭的女孩,正值大好的青春年华,应该是享受和打扮的时候,可她平时连最简单的化妆品都舍不得买。掏钱买这瓶茅台酒时,梅向雪一点也不心疼。
父亲是午饭前回来的,肩上还扛着一把铁锨,迈着稳健的步子,一点都没有生病的迹象。远远看到,梅向雪赶紧迎上去,想接过父亲的铁锨,却被阻止。父亲一句话,让她吃了一惊,父亲笑着说,我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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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向雪有三姐妹,除了父亲,家中无男丁。姐姐梅向菊,小学还没毕业,就被母亲逼着随同村人去了东莞打工,那一年,她十三岁。梅向菊去过很多地方,受过很多苦,心里怀着仇恨的种子,与她同龄的伙伴们,此刻正在校园里琅声读书,可是她却被迫流落南方,做童工卖苦力。是的,她恨母亲,恨之入骨。梅向菊渴望关爱,没有亲人的爱,便渴望异性的安抚。十六岁那年,梅向菊和一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恋爱了。当梅向菊把自己的初夜给了那个男人,男人却无耻地告诉她,他是有家室的人。他们的爱情自然无疾而终。梅向菊把自己的痛苦一股脑儿全记在父母头上,心里的恨愈加浓烈。十八岁那年,梅向菊终于遇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于是不管不顾跟着去了四川。梅向菊离家近十年,期间只写过两封信回家,回过一次家,还是在她结婚办证件的时候。
有了前车之鉴,父母对梅向雪和妹妹梅向兰的看管格外严厉。梅向兰学习成绩不好,勉强读完初中,终于心生厌倦,吵着闹着要去打工。起先父母并不同意,他们担心梅向兰会步梅向菊的后尘。可看着梅向兰每况愈下的成绩,无奈之下,只好托了一个熟人,带着她去了深圳。少女情怀总是春。看着周遭工友打扮得花技招展,梅向兰也动了心,跟着他们去溜冰跳舞。一夜欢歌,车间的劳累就会消失殆尽。年底回家过年,那个受父母之托的熟人,把梅向兰在外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父母担心日重,为了不重蹈覆辙,开始为梅向兰张罗婚事。梅向兰在媒婆回氏的引领下,看了东家看西家,开始马不停蹄地相亲。
在梅向雪的老家,即使是今天,养儿防老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梅向雪的父亲已是三代单传,父母年事已高,再生一个儿子太不现实,只有去“借”。隔壁曾老四的“儿子”就是“借”来的,而且还在镇水泥厂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人老实厚道,对曾老四两口子,“爸爸妈妈”叫得那个甜,让你绝对想不到,这个“儿子”是“借”来的。
梅向雪的父母,常在梦中憧憬着,“借”一个这样的“儿子”回来。父母把精力全部放在梅向兰身上,因为梅向兰是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漂亮就是资本,就能赢来优秀青年的目光。
事实上,梅向兰的确赢得了众多男孩子的青睐。梅向兰也真看上一位,男子长得眉清目秀,略微偏瘦,瘦个子也有那个意思。只是,父母要求男方入赘,男子一听,悄无声息地走了。要挑一个满意的“儿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母为此事费尽了心思。所幸梅向兰还小,时间充裕。父母思前想后,决定过一年再说,他们得好好物色物色,为自己寻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儿子”。梅向兰回厂之前,父母花了一个晚上时间,跟她讲了大姐梅向菊的无情和无义。言下之意很明显,梅向兰绝不能和大姐一样,把自己嫁出去。敲了边鼓,上了一道紧箍咒,母亲还不放心,临行那天晚上,母亲和梅向兰睡一张床,娘儿俩说了许多悄悄话,母亲还不失时机地洒了一把热泪。弄得梅向蘭心里酸酸的,马上诅咒发誓,说自己绝不外嫁,一定会在老屋落地生根,让母亲宽心。
这时候的梅向兰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种妩媚的风韵。好几个工厂里的男孩子,纷纷向她射出了丘比特之箭。起先梅向兰恪守母亲教诲,并不动心。梅向兰越是这样,一个江西籍的男孩对她更加着迷。江西男孩坚持半年,并不气馁,依然热情如故。梅向兰不是铁石心肠,何况看着姐妹们一个个都有男友相伴,心里情愫暗生,终于在一个不加班的晚上,同意了江西男孩。那晚月色如水,工厂后面的荔枝林里,全是恋人相拥的身影。梅向兰脸微微红了,想离开,却全身无力。
得知情况的父亲暴跳如雷,责令梅向兰马上回家。梅向兰作任何解释,都没有用。一个星期后,父亲没有等到梅向兰回来,终于决定动身去深圳。
父亲一脸怒气地出现在梅向兰面前,并威胁梅向兰马上跟他回去。梅向兰内心十分平静,她淡淡地说,她有身孕了。
“叭”地一声,五个红红的手指印,留在梅向兰脸上。正是这一掌,把梅向兰打进了江西男孩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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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急急地把梅向雪骗回来,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好青年,而且极有可能成为她“儿子”。
好青年身材挺拔,高达一米有八,各方面条件极佳,要形有形,要样有样。惟一不如意的,就是家住深山老林。也正因为如此,才不想再去爬山涉水,想把家从深山里迁出来。好青年也在深圳打工,据说还是部门经理,和梅向雪一样,工作很忙,也有好几年没回家了,这一次回家,就是想找个女孩,共赴百年之约。媒婆回氏,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梅向雪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便说与梅母听。回氏的分析合情合理,听得母亲直点头,恨不得立马把梅向雪叫回来,好为她成其好事,圆自己多年的夙愿。母亲知道,如果不让父亲装病,梅向雪是不会回来的,于是在电话里,狠狠地扯了一回谎。梅向雪果然中计,一听父亲病重,想起三年未能回家尽孝,心中百感交集,不管不顾地请了假就往回奔。
好青年是回氏引进门的。因为晚上和母亲拉了一夜家常,梅向雪起来时,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屋里。梅向雪梳洗过后,正准备去屋外走走。在门口,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挡住了射进屋来的阳光。梅向雪抬起头来,看到那个男人露出一嘴的白牙。来人就是母亲嘴里的“好青年”,身后是满脸堆笑的回氏。
彼此作了介绍,回氏和母亲便借故离去,屋里只剩下梅向雪和好青年。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回氏和母亲一走,气氛便有点尴尬。沉默了二三分钟,好青年觉得自己应该主动出击,于是问起梅向雪工作上的事,说起工作,梅向雪话就多了。因为都在深圳打工,对那座城市很有感触,两人越说越投机,母亲和回氏在屋外听到动静,心里都很高兴。
在梅向雪家吃过中饭,好青年便要回去了。临走,一再约梅向雪明天去市里逛一逛。按照当地的规矩,男方相中了女方,都会邀请女方去自己家里回访。可是,好青年的家山高水长,他怕梅向雪不习惯,于是把地点改在市里。梅向雪犹豫着,不知道去还是不去,母亲生怕她说出不去的话来,赶紧替她接受了约定。
那天晚上,星星亮得耀眼,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一家人在院子里歇凉,不知不觉母亲又说起了往事。说到动情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
姐姐和妹妹的相继背叛,让母亲伤透了心。那个任劳任怨的农村妇人,虽然还不到五十,脸上已经染满了风霜。正如母亲所说,好青年的确不错,从他的举止谈吐,就能够看出来。梅向雪下了决心,明天和他好好谈谈,如果可以,就订下终身,了结母亲的心愿,不再让长辈担心受累。母亲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流了太多的泪。作为女儿,她有责任和义务去安抚母亲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下定决心之后,梅向雪给秦阳发了一条短信,算是给他报喜吧。可正是这条短信,改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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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阳是第三天傍晚找到梅向雪的。
秦阳的突然出现,让梅向雪激动不已。看到这个自己心仪的男孩,突然从天而降,梅向雪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忘了父母就在身边,在邻居老者们好奇的目光下,不管不顾地扑过去,紧紧抓住秦阳的手,把他引进了家门。
梅向雪的父母被这个变故弄懵了,当他们弄清事情的原委后,马上对秦阳产生了敌意。本来,经过这两天的接触和了解,梅向雪已经对好青年有了好感,撮合他们,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更是已经把好青年内定为自己的“儿子”了。秦阳的出现,无疑是危险的,随时有可能改变女儿梅向雪的主意。
母亲借故在楼上整理铺盖,把梅向雪叫了去帮忙。父亲毫无表情地抽着烟,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凝重。机敏的秦阳从气氛中看出了端倪,他知道,梅母是故意把梅向雪叫走的,接下来,梅父一定会向他问话,问一些他的家境,以及和梅向雪的往事等等情况。秦阳甚至在心里把要回答的话都整理了一遍。可是,父亲就是不开口,只是旁若无人地抽烟,好像秦阳并不存在一般。秦阳想开口说几句话,打破尴尬的局面。可嘴张了好几回,眼睛的余光看到父亲脸上的表情,又都咽了回去。烟雾缭绕中,父亲终于开口了。出乎秦阳的预料,父亲并没有问他的家事,只说了一句:梅向雪不可能嫁给你。语气冰冷,不容置疑。说完父亲就去了卧房,剩下秦阳一个人在那里不知所措。
秦阳是梅向雪的恩人。
梅向雪刚到深圳,在一家纸品厂打工,薪水低,工作苦,不过这些她都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她有个色迷迷的上司。那天,那个畜生以谈工作为由,把她骗到办公室,一双黑手直往她胸脯里伸,说梅向雪只要同意了他的要求,马上安排她轻松的工作。梅向雪奋力反抗,还是被那畜生撕破了衣裳。正在危急关头,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的是工程部的秦阳,一个新来的大学生。劫后余生的梅向雪再也不愿意在那间工厂呆下去,第二天就逃离了,连当月工资都没要。因为走得太匆忙,几乎没人知道,只有秦阳去送行。第一次和男生走在一起,梅向雪心里怦怦直跳。何况眼前这个男生,于她有救命之恩。分别之前,秦阳突然拥抱了她,梅向雪不知道大学生送别时是不是都这样。可是那一刻,脸上早就泛出一片红晕。
重新找到工作后,秦阳经常给她打电话,鼓励她好好工作,说她是一个好女孩,只要努力就好。梅向雪加倍努力地工作,一半是因为自己,还有一半却是因为秦阳。她觉得只有努力工作,才对得起秦阳对她的关爱。所幸她的辛苦没有白费,半年后,她就凭借着自己出色的成绩,被老板慧眼识中,调进了办公室。条件好了,梅向雪和秦阳的交流越来越多,她在短信里亲昵地称秦阳“秦阳哥哥”,手机里秦阳的号码名字也是“秦阳哥哥”。
梅向雪一五一十向母亲讲述了她和秦阳的故事。并且反复强调,她和秦阳只是兄妹关系,并不是爱情,要母亲千万不要担心,而且她知道,她配不上秦阳。母亲挤出一点笑,问她要了手机,理由是给妹妹梅向兰打个电话,梅向雪拨通妹妹的电话后,把手机递给母亲,母亲借故去给父親听电话,转身便下了楼。
5
在农村无需闹钟,勤奋的鸡们用自己的歌声,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鸡鸣提醒着人们,要起床了,要干活了。鸡鸣也是一种特别的音乐,这音乐唤醒了梅向雪,她伸了伸胳膊,想起秦阳还在家中,作为主人,她不能冷落远道而来的客人。便早早起了床,可是,门却怎么也拉不开。仔细一看,门竟然从外面锁上了。梅向雪大声叫喊,可是没有一点效果,屋子里静寂无声。梅向雪想起了手机,到处去找,却怎么也找不着,这才想起,自从昨天晚上,母亲把手机拿走之后,就再也没有还给她。
村口那条弯曲的小路上,此刻正一前一后走着两个人。从两人的衣着和走路的姿势,就可以断定,其中一个是外地人。是的,那个走得别别扭扭的男孩正是秦阳,跟在后面的则是梅向雪的父亲。
临行之前,秦阳一再要求见梅向雪一面,就见一面。可是父亲并没有同意秦阳的要求,他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第三个女儿不能再出任何岔子。哪怕要他背上无情无义的骂名,他也认了。一大早,他就把秦阳撵出家门。他知道,如果梅向雪知道了,他的计划就会受阻,所以趁梅向雪还在睡梦中,他采取了行动。他要亲自把秦阳送到车站,只有看到他上了车,他的心才能踏实。
门打不开,叫人没反应。梅向雪觉出了不对劲,她把窗户打开,看到村口那条路上,父亲正推搡着秦阳往前走。这时,她什么都明白了,父母也太不尽人情了,梅向雪想,无论如何她也得去送一送秦阳。她从窗台钻了出来,想越过阳台,跨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小时候,房门也常被母亲反锁,几次三番之后,她和妹妹有了经验,沿着窗口钻出来,跳进另一间屋子,便能顺顺利利地下楼。梅向雪摸索着,越过阳台,得紧靠墙壁,站在墙沿上,慢慢向前移动。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走过了,但是梅向雪还是信心满怀,一步,二步,三步……只要再进一步,就成功了。而危险,也正在慢慢向梅向雪靠近。墙沿年久失修,部分砖块已经松动,有脱落的迹象。梅向雪喘了喘气,再一次伸出了右脚,就在这时,梅向雪脚下一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6
秋天是收获与喜庆的季节。在城里打工的人们,好多都在秋天回了一次家。村庄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粮仓里的累累果实,储存着他们来年的希望。
梅向雪坐在轮椅上,目光空洞,没有一点神采。一阵秋风吹来,飘起了满地的落叶。
责 编:鄢文江
题 图:余和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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