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新波(小小说六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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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茗 友
  湘潭城西有一条曲而长的小巷,名叫盘龙巷,巷尾居然立着一家泰源当铺。当铺不开在繁华闹市,是这个行业的惯例,因前来典当者,或家道困窘,或遇急事手头缺钱,最担心的是被熟人碰到,那脸就丢大了。
  衣衫破旧、面色青黄的幸叔儒,从这家当铺走出来的时候,正是仲春的一个午后。他怀里揣着的东西没有当掉,因为掌柜出价太低。他觉得胸口发闷、喉头苦涩,又气恼又忧烦。
  幸叔儒今年五十有五,祖上做过官、经过商,但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门庭衰败。他自小读的是旧学,古文根底扎实。勉强成了个家,却不能立业,只能在乡下教私塾养家糊口。眼下老妻重病在床,儿子年过三十等着钱娶亲,他只能把唯一值钱且是他的心爱之物拿来典当,可笑可恨竟无人能识,出价只是两块光洋!他步下当铺的阶基,朝巷口走去,家里等着钱用,必须再去寻访另一家当铺。
  他的鼻翼敏感地动了动,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气,是茶香,而且是今年新上市的武夷岩茶。岩茶属青茶类,香气醇厚,味道也极好,爽心润肺。此生他最好的无非两件事:读书、饮茶。而这一刻,他特别想饮茶,唇焦舌燥,心火太旺,渴待以茶浇润。他的鼻子仿佛被茶香牵着,来到一户人家的黑漆铜环大门前,迟疑了一下,便谨慎地叩响了门环。
  不一会,大门打开,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胖胖的体量,满脸带笑。
  幸叔儒拱拱手,说:“冒昧打扰,海涵。”
  “您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只是闻到茶香,断定是武夷岩茶的‘明前茶’,故敲门乞茶,请慷慨一赐。”
  “呵,闻香便知是什么茶,又知是什么时候采的茶,可视为同道,请!”
  穿过花木繁茂的庭院,再走进一间洁静的书房。正面挨墙是一排书柜、书架,两侧的墙上挂着字画。他们在正中的几案边坐下来。地上立着红泥小火炉,火苗子舔着烧水的大瓦壶;几案上摆着一罐茶叶、一把紫砂壶和几个紫砂小杯。主人谦和地说:“我叫叶春山,自号‘茶痴’。在湘潭开着几家卖茶叶的店子。”
  “我叫幸叔儒,在乡下教私塾。您经营茶叶,又如此爱茶,是古人所称的‘茶人’呵。”
  “您这般爱茶、惜茶,又何尝不是!”
  两人哈哈大笑。
  叶春山端起几案上的紫砂壶,缓缓倒入两个小杯中。
  “茶是刚冲泡的,幸先生请品评。”
  幸叔儒说:“谢谢。”便端起一杯,啜了一小口,停了一阵,再啜一小口,然后说:“真是好茶,好茶!”
  叶春山问:“难道就十全十美了?”
  “不,可惜叶先生这把紫砂壶年岁不长,故冲泡的茶叶还有……几丝涩感。”
  “这才是方家之语。”
  “我随身带着一壶,算是个家传之物,且用它试试如何?”
  “好。请先让我拙眼一观。”
  幸叔儒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紫砂壶,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叶春山接过来,左看右看,特别是壶的内壁,茶垢厚积。便说:“好壶,这是‘孟臣壶’,出自明末清初宜兴紫砂壶名匠惠孟臣之手。我在本地一家大宅院见过,可惜主人坚不出让。”
  “不到万不得已,谁肯易主呢?《茗谈》说:‘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深。’真是至理名言。”
  叶春山迫不及待地把岩茶放入壶内,急忙冲入沸水,盖上壶盖,过了一阵再把茶水斟入小杯中。然后,两人端杯饮啜。
  “叶先生,味道如何?”
  “此壶果然远胜我的壶,让我羡慕死了。”
  他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有如老友重逢,幸叔儒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他忽然看看见对面墙上挂的一个条幅,写的是一首七律,内容是夏夜日本飞机来袭,全城灯火管制,中有两句可堪评点:“收灯门巷千家黑,听雨江湖六月寒。”便说:“叶先生爱读书爱写诗,此为儒商。这两句写得漂亮,‘有时’也‘有我’,佩服。”
  叶春山受宠若惊,问:“何谓‘有时’‘有我’?请赐教。”
  “您客气。生今之世,审今之务,凡接如耳目而可感于心者,皆为咏叹之诗材,如兄诗之咏日机夜袭、灯火管制,此谓‘有时’。而情必自我生,辞必自我出,称之‘有我’。”
  叶春山连连点头。
  黄昏翩然而至,幸叔儒记起家事,连忙起身告辞。
  叶春山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兄可否出让此壶……我绝不回价。”
  幸叔儒叹了口长气,说:“实不相瞒,我刚才去了当铺典当此壶,家有急事需钱。”
  “就出让给我吧。”
  “叶先生是茶人、雅人,您喜欢这把壶,而此时我很需要钱。此壶最少可值四千块光洋,但我只能售半个壶给你。”
  叶春山愣住了,半个壶怎么售?
  “我只取两千块光洋,用来为老妻治病和儿子娶亲。壶留兄处,我想壶了,便来府上饮茶,与兄谈诗,不知可否?”
  叶春山喜得高喊一声:“遵命!”
  ……
  日子不紧不慢地打发过去,每隔几日,幸叔儒就来叩访叶府,多是夜晚,烧水、沏茶、聊天,然后兴尽而别。亲兄弟有这么亲密么?没有。
  日寇投降了,普天同庆。
  幸叔儒在一场大病后,驾鹤西去。他的儿子赶到叶府,下跪向叶春山报丧。叶春山禁不住满怀悲恸,呜呜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叶春山乘马车赶到城郊乡下的幸家,向幸夫人及其儿子详述孟臣壶之事,补还另一半壶款二千光洋,再拿出一千光洋为幸叔儒热热闹闹办后事。
  每当用孟臣壶沏茶时,叶春山必摆上两只小杯,分别斟满,然后端起其中一杯,喃喃地说:“幸先生,请品茶!”
  联 家
  长于绘画、写字、雕塑、吟诗的人,往往被誉之为画家、书家、雕塑家、诗家。擅长写对联的,自然可入联家之列。在古城湘潭,联家不少,但此中翘楚,非湘楚大学中文系的教授王砺勤莫属。他有个字:看剑。名和字连起来,意思很有趣,即苦磨勤砺之后,便是“醉里挑灯看剑”,剑锋自然光芒灼灼。他是教古典文学的,业余则以撰联为乐,而且一手魏碑字写得很漂亮,可说是联家与书家相兼。他自该校中文系毕业后,便留校教书,到1966年时,他已是六十岁的人了。他书教得好,和颜悦色,温言细语,广闻博识且能深入浅出。同时,有关阐释古代文论的专著亦多,人誉其为“著作等身”,他马上修正,说:“不过等臀而已。”人们特别津津乐道的,是他的对联,内容与形式俱佳,一经面世,众口风传。   王砺勤家是学校分配的一个小院子,前临湖,后靠一座小山丘。院子里有一个小土坪,花草树木皆系他与夫人所栽。穿过这一片喜绿欢红,便是一溜五间平房:客厅、书房、卧室、厨房、卫生间。他的夫人也在中文系供职,是教现当代文学的。他们没有一儿半女,但无憾意,日日与青年学子相处,远胜儿孙绕膝之欢。院门两边的对联,是王砺勤自拟自书再请刻工刻于木板悬挂上去的:“种树类培佳子弟;卜居邻结好湖山。”夫妇俩除了教书便是著书立说,其余的事则无心思去打理,诸如职务、职称、待遇等等。王砺勤坦言:“不是不求名利,而是要顺其自然,只问耕耘,自有收获。”他们有工资,还有稿费,但穿得简朴也吃得简朴,对于捐助贫困学生和资助社会慈善事业,却出手慷慨。他家客厅正面墙上,中堂是一幅国画《松鹤图》,两边的对联是裱好的长轴:“求名求利,只求己莫求人;惜衣惜食,非惜财实惜福。”
  一年四季,在清晨或是傍晚,不管天晴、落雨、下雪,王砺勤和夫人,总要到湖边或山间散步,双影缱绻,款款交谈。有一位同仁说:“望之俨若神仙中人,难得难得!”
  湘潭的当街店铺,多悬挂木板做成的匾额和对联,由名人撰题再请名刻工雕镂而成。王砺勤应邀撰题的,数量不少。比如“韩杨泥木行”,是由韩姓泥水匠和杨姓木匠为首,组建的一个街道小建筑公司。当韩、杨二人,身着工装,提着两瓶“湘潭汾酒”,小心翼翼来到王家说明来意后,王砺勤哈哈大笑,说:“冲着你们俩的姓,我写,因为有两个现成的典故可用。酒,我收下。但贵行开业时,我可能去不了,先送上一个百元包封的贺仪,也望笑纳!如你们不收,我就不写了。”
  “这贺礼太重了,谢谢。我们收,我们收。”
  “上联是:‘世有韩昌黎当传圬者。’韩昌黎就是唐朝的诗人、散文家韩愈,他为一个叫王承福的泥水匠写过一篇《圬者王承福传》。下联是:‘斯为杨氏子乃祖墨家。’墨家是战国时的墨翟,又称墨子,尊为木匠的祖师;你姓杨,便是杨氏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比我强呵。”
  二人也读过些老书,高兴得眉飞色舞。
  王砺勤又裁好宣纸,用厚重的魏碑体写出。边写边说:“这对联一露面,应该有不少叫好的,这一点我很自信。”
  ……
  王砺勤为店铺题联,为风景胜地的楼、台、寺、亭题联,还应邀写过不少赠答联、喜联、寿联、挽联。有的是心甘情愿写的,有的则是无可奈何不得不写的。他常对夫人说:“我为联甘,也为联苦,喜哉悲也。”
  1956年秋,中文系专治甲骨文、金文的老教授刘潮海,也是诗文大家,农历九月初三是他的七十寿诞。湖南风俗“生日无请”,王砺勤携带自拟自书且装裱好的红纸寿联,不请自去贺寿。因白居易曾有诗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他便遣之入联,还将刘教授之名也嵌了进去。对联云:“才高八斗,看诗同潮、文同海;生朝七十,正露似珠、月似弓。”一时主客俱欢,十分称赞。
  一年后,一位分管政治工作的副校长因车祸罹难,中文系主任指令他代表全系教职员工,题写一付挽联以便悬挂在灵堂。他能写吗?他能不写吗?这个人在“反右”时很积极,就连退休了因言语不慎的老教授也概莫能免,刘海潮就因说了句“学术问题不要被政治所捆绑”,被戴上了右派帽子。王砺勤琢磨又琢磨,最终写了副似褒实贬的挽联交差:“政声总是人去后;民意长在巷谈时。”
  王砺勤入花甲时,文化大革命烽火高燃,破“四旧”,揪斗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派”,游行、贴大字报、开批判会,整个世界热闹得像赶集。
  多年来,王砺勤一直牢记古训“万言不如一默”,除上课话多(话再多也不轻言政局)外,平日里少言寡语,因此很少给人留下把柄,“反右”他安然过关,“四清”也毫发无损。但他没想到在这场运动中,他们把他写过的对联收集起来汇成一册,并从中寻找出他一以贯之的“反动基因”。他的院门联表现的是地主阶级的享乐观,何况他原本出身于地主家庭;客厅联是宣扬资产阶级“白专”道路,不问政治,自命清高,与党分庭抗礼;写副校长的挽联,更是皮里阳秋的笔法,目的在于污蔑党的领导,挑动群众的不满情绪……
  他知道百口难辩,采取的办法仍是沉默,该写检讨写检讨,该去批斗会场就先戴好高帽子,该去劳动就捋袖而上。
  家里的院门联、客厅联,被红卫兵小将摘下来,砍烂、撕碎,然后付之熊熊大火。城里他题写的对联,同样是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他的心上,如插上万把尖刀。
  王砺勤自小就瘦弱,身子有皮少肉,属于“筋骨人”。又因读书、治学过于劳累,一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身病加上心病,他终于卧床不起了。但他绝不去校医院住院,只在家服药,苟延残喘。他半依半躺在床上,静思一副自挽联。当然,即便想好了,他也不能站立握斗笔濡墨以书;即便能书写出来,也不可能在灵堂悬挂。一个臭知识分子死了,还有那种排场吗?
  他用颤抖的手握着钢笔,抄录拟好的自挽联时,夫人正好去了医院为他拿药。当抄完最后一个字,他头一歪,便阖然长逝,纸片从他手上飘落……
  没有开追悼会,没有发讣告。王夫人在丈夫火化后,捧回了一个骨灰盒。他把丈夫抄写自挽联的小纸片,贴在骨灰盒上,然后就哽哽咽咽念起来:
  我为联生,我为联死,只乞传中华书香一脉;
  情以世喜,情以世悲,最思唤后学旭日群峰。
  雅 赚
  冯楚声忽然收到一张梅红请帖,是县长汪晓廉派人送来的,请他到汪府去喝“头伏酒”,这使冯楚声多少有点意外。
  在这座江南的古城,冯楚声可说是个名人。他出身于书香门第,旧学根底很厚实,诗、词、歌、赋、曲,无一不通,又在北京读过几年大学,中西合璧,很可以一展凌云之志的。他却回到了老家,做一个县立中学的校长。一晃就做了十年。许多人为他惋惜,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他却淡然一笑:我为天下育英才,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说得不错,十年来,县立中学确实出了不少人才!何况他举重若轻,并不如人们所想像的那样辛苦。执掌教务之余,常与城中的诗友彼此唱和,时有佳句传诵,他的诗大多与酒相关。他善饮酒,酒量好,酒德也好,即使醉了,也醉得很雅,决不会胡吼乱叫,倒常锦口绣心,吐出些好诗来,闻者无不击节赞赏。   他还有一癖,厌恶身上带钱,手上拿钱,每月发薪水,让校役领来,由校役安排他的生活所需(家里有—份祖产,勿需他操心)。故而也闹出一些笑话来,有时一个人踱到酒楼,点几个爽口的菜,喝当地出产的“莲花白酒”,很是尽兴,待到付帐时,方知身上未带分文。他一笑,掏出金壳怀表交给堂倌,“当了!”当铺就在不远处,堂倌飞快地去当了钱来,抵了酒钱,还剩若干,他说:“给你去买件衣服!”第二天,再由校役带钱去把怀表赎回来。
  他真是个雅人。
  冯楚声还有件爱物,是一把纸折扇,一面是郑板桥画的风竹,一面是郑板桥写的六分半书,是祖父传下来的。夏秋之间,他手不离扇,或摇或不摇。凡看过这把扇子的,都说是—件精品,若质之于坊肆,价钱肯定昂贵。
  冯楚声才三十五岁。
  汪晓廉的家宴在古城是很有名气的。
  汪晓廉年近花甲,年轻时是个风云人物,北洋时期做过参事,在官场混得很熟,但不是很得意。一年前,称年事渐高,思归故里,便通过各种门道,谋到故乡县长一职,于是带着历年积敛之家财,携眷南下走马上任。
  他有个好厨子,叫朱三。朱三的样子很怪,三角眼,鼠须。他炒得一手好湘菜,刀工好,烹艺精,每—种菜都可以做得尽善尽美。年纪不小了,曾经服侍过汪晓廉的父亲,很得老太爷的欢心。老太爷任过民国政府的要职,病逝时,朱三居然作过一副受人称道的挽联。他小时候,很认真地上过几年私塾,书香气在烟熏火烤中居然还留得几许。那挽联是这样写的:“侍奉承欢忆当年,公子趋庭,我亦同尝甘苦味;治国烹饪非易事,先生去矣,谁识调和鼎鼐心。”评判的人,只两个字:切题。确实吻合一个厨子的身份,同时又揭示出与两代主人的不同寻常的关系,褒奖他人也不乏自矜。
  汪府的家宴开得很频繁,当然都有名义,有逢节气的,也有不逢节气的,请的都是城中的达宦贵人。因此,朱三的手艺也就有了施展的天地。凡赴过宴的人,都交口称赞。汪晓廉也觉很有面子。
  办家宴的效果,一是笼络了人,增进了情谊,大家都有个照应;二呢,汪晓廉并不蚀本,而且进项还不少。每次菜上了桌,酒过三巡,朱三便从厨房走出来,恭恭敬敬地问:“各位大人口味如何?”汪晓廉便介绍道:“都是朱三的手艺,过会儿我赏你。”赴宴的人都有身份,哪能让朱三白问这—句话,便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赏钱来,十块二十块银元,甚至拿出百元银票,极潇洒地赏给朱三。朱三便谢了,退下去。
  朱三敢把赏钱私吞么?不敢!客人去后,便全数交给汪晓廉,汪晓廉随手赏他两个大洋。这已经很看得他起了,不给—文,他又能怎么样?
  冯楚声捧着梅红帖子,看了好一阵,心想:他怎么会请我呢?我不过是一个中学校长。论级别实在不应得到县长大人这样的青睐;论名气呢,这位县长大人似乎对诗文之类毫无兴趣,他没有必要这样看重一个诗人;论年龄、资历,他是长辈,不必对后学如此抬举。若论交谊,就更谈不上了,至今为止,冯楚声和这位县长大人只有过一次碰面。
  一月前,汪晓廉突然来校督察,对全体师生进行训话,无非是“敝人归还故里,立志刷新政治,兴办实业,发展文化,提倡新生活运动”之类,听得人头皮发炸。尔后,汪晓廉到校长室小憩,他一边品茗,一边夸奖冯楚声治校有方,一双眼睛却盯在冯楚声手中的扇子上。
  “冯校长,可否借你的扇子一观?”
  冯楚声点点头,把扇子递过去。
  汪晚廉接过扇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连连称赞:“不错,是板桥真迹,好,好。老夫就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汪晓廉—边说一边用眼睛睃着冯楚声。
  冯楚声高兴起来,说:“是件好东西,祖上传下的。”
  汪晓廉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阵,才把扇子递给冯楚声。然后,对随从高喊—声:“回县衙!”
  冯楚声放下帖子,对校役说:“去给我订辆洋车,明天中午我去汪府喝‘头伏酒’。”
  日子过得真快,春去夏来,小暑刚过,就入头伏了。古城很看重这个日子,讲究吃子姜炒叫鸡、子姜炖乳狗,讲究喝“莲花白酒”。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冯楚声摇着扇子,坐洋车到了汪府。一个中年家人恭谨地迎住了他,说:“冯先生,请。”
  汪府实在是—个好地方,满院子花木葱茏,空气里飘着很清新的气味。花径是鹅卵石铺砌成的,很洁净。花树间,有鸟声啁啾,一粒一粒,如晶莹的玻璃珠子,滴落在空明里。
  宴席设在一个傍着荷塘的凉榭里。
  家人唱一个喏:“冯大人到!”
  汪晚廉迎到阶边,一拱手,说:“冯校长赏光,老夫荣幸之至!”
  接着,汪晓廉将冯楚声向先来的客人一一介绍。
  冯楚声哪里记得住这些名字,只知道来的是本城的商会会长、钱庄老板、警察局长、公路局长、法官、律师……
  “来,来,来,大家入席。”
  于是宾主按次序坐到八仙桌边。
  “叫朱三赶快上菜!来,先给各位大人斟上酒。”
  女佣将“莲花白酒”,斟入一只只杯子。
  不—会,第一道菜上来了,是子姜炒叫鸡,黄黄的姜丝,红红的椒丝,间杂在嫩黄的鸡块之间,香得让人咂嘴。接着,又端上姜丝炖乳狗、白藕小烧肉、荷叶蒸鱼、辣子爆炸红鲤、清炒甲鱼块、苦瓜炒蛋、莲子羹、快熘肚尖、太极图(黄鳝)、臭豆腐……满满腾腾—桌子!
  “来,各位大人,先干一杯,再尝尝朱三的手艺。”
  头杯酒通通干了下去。
  冯楚声尝了一块鸡,很嫩,很香,很脆,不错,火候掌管得恰到好处。
  “冯校长,你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样?”
  冯楚声冲着汪晓廉点点头,说:“神品!”
  众人皆笑。
  冯楚声每种菜都尝了尝,都不错。暗想:他汪县长好口福。
  炖乳狗肥而不腻,荷叶蒸鱼别有一番清润,辣子红鲤辣中含甜,臭豆腐焦而不枯,太极图脆中含油……   酒过三巡。
  朱三满脸是笑地走过来,说:“各位大人,可否合口味?”
  大家都叫好。
  汪晓廉说:“朱三卖了力气,过下子我有赏。”
  商会会长是个大胖子,吃得满头是汗,叫道:“这‘头伏酒’吃得有意思,朱三,我赏你二十块大洋。”
  朱三说:“您老看得起,朱三谢您了。”
  大家都拿出了赏钱。
  轮到冯楚声了,一摸口袋,没带钱——他从来不带钱,心便突突地跳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他。
  冯楚声装作去掏手帕,又按按口袋,怀表都忘记带了!
  汪晓廉随意地说:“来,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众人都没有端杯子。
  冯楚声哈哈—笑,站起来,对朱三道:“他们都赏你钱,我不赏钱,我赏你一样雅玩。听说你朱三也是读过些书的人,来,我赏你这把扇子,郑板桥的真迹!”
  汪晓廉说:“冯校长赏得太重了。朱三,还不谢过冯大人!”
  “谢冯大人!”
  朱三接过扇子,朝大家点点头,说:“慢慢品尝。等大人们喝好了,我还有一道点心上来,叫荷花糕,是用新鲜荷花捣碎,和着糯米粉、白糖蒸的。冯大人,您一定要尝尝。”
  朱三飞快地走了。
  冯楚声觉得很燥热,想摇一摇扇子,猛然悟道:扇子已经没有了。
  又过了几天,汪晓廉手上摇着一把扇子,一面是郑板桥的风竹,一面是郑板桥写的六分半书。看过的人都说:那真是一件好东西!
  兵 姐
  我们都叫她“兵姐”。
  其实,她并不姓“兵”,只因她的夫君是个扛枪的,在云南边防守哨卡子,所以我们都这样叫她。
  “兵姐”姓傅,名巧华,今年二十四岁,高高挑挑的个子,辫子很长——眼下年轻的姑娘或者短发,或者长发披肩,但“兵姐”却蓄上了辫子。问她为什么,她恬静地一笑:“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
  我们这爿小理发店,八个女同胞,另加一位男经理。他年纪二十八,个子矮矮的,大脸盘,生得最有趣的是鼻子,又长又肥,正如相书上说的是“鼻如悬胆”。他很喜欢“兵姐”。“兵姐”还没有和“兵哥”牵上线之前,没事他老在她身边转,一口一个“巧华”。他姓毕,“毕”与“鼻”谐音,我们背地里叫他“鼻老大”。
  “鼻老大”脑瓜子很灵,打从报上登出边防战士和越境武装毒贩英勇作战的消息后,他忽然开了一个会,号召我们给战士寄自已绣的花手帕。他收获了一份荣誉,市报以显著位置刊登了我们“时代理发店”的消息报道;也收获了一份苦恼,巧华姐和前线的一个“兵哥”接上了关系,书来信往谈得很热乎。
  那一天夜晚,顾客都走了,我们开始审问巧华姐。
  “那个‘兵哥’叫什么名字?”
  “姓马,名豪风。”
  “多少岁啦?”
  “二十九岁。”
  “他老家是哪里?”
  “本市的乡下。还要问吗?”
  从此我们便叫她“兵姐”。
  终于有一天,“兵哥”来完婚了。
  他们还买不起房子,“兵姐”和我们住的是一间大单人宿舍。我忽然想起理发店楼上有一间放杂物的空房子,就去找“鼻老大”说。
  他要理不理:“不行,工作间怎能住人?”
  “那是一间空房子,不是工作间。”
  “反正不行。”
  我一拍桌子。吼起来:“好你个‘鼻老大’,你要报私仇,巧华不喜欢你,你就来这一手!”
  “鼻老大”立马焉焉的,有气无力地说:“算了算了,我同意还不行?”
  “兵姐”结婚的那一夜,理发店休业了,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闹了大半宿,我们才嘻嘻哈哈地回家去。
  “鼻老大”没有来。
  三天后,“兵姐”就拿起了推剪。
  “兵哥”不怎么爱说话,就呆在店子里。
  他很想和“鼻老大”聊天,也喜欢看“鼻老大”如何上药水,如何卷头发,如何电烫,看得如醉如痴。
  “鼻老大”有时不耐烦地说:“喂,莫碍事,离远一点。”
  “兵哥”憨厚地笑笑:“对不起。”退后一步,继续看“鼻老大”做发型。
  日子过得真快,二十天了。
  店子里来了一封加急电报,是打给“兵哥”的,叫他立即归队,有紧急任务。
  整个店子一下子肃敛清静。
  “兵姐”正替一个老人刮光头,手开始抖动。我赶忙走过去,接过她的刀子,说:“你去楼上歇歇,我来。”
  “兵姐”和“兵哥”上楼去了。当我替老人把头剃好、洗好,收了款,“兵姐”和“兵哥”又下来了。
  “兵哥”坐到理发椅上。
  “兵姐”要给他理发。
  电推剪插上了插头,“哒哒哒”地叫起来。这时店子里很空,几乎没有什么顾客。黄昏了,夕阳从窗口透进来,嫣红如血。
  一片片的黑发跌落下来。推一剪,“兵姐”用手往剩下的头发上抓一抓、捏一捏。
  “豪风,我给你理短些,好吗?你不是说,有一次,你们和坏人遭遇了,绞在一起格斗,有个小战士头发蓄得长,被敌人揪下一大把来。”
  “兵哥”默默地点头。
  我们眼里忽地盈满了泪水,“兵姐”真是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
  “兵姐”终于给“兵哥”理完了发。
  洗脸架上,“鼻老大”手忙脚乱地搁上一大盆热水,泡上了一条新毛巾,摆好了香皂。
  “兵姐”对“鼻老大”感激地一笑。
  洗完了头,“兵姐”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交到“鼻老大”手上。
  “巧华,我不能收,不能收。”
  “毕经理,收下吧,公事公办。”
  “鼻老大”只好收下。
  第二天,“兵哥”走了。   “兵姐”的脸渐渐地苍白起来,不想吃东西,吃了就呕。
  又过了三个月。
  部队来了一个电报,请“兵姐”到部队去有事相商。
  “兵姐”接电报的当晚,就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去了火车站。
  半个月后,“兵姐”回来了。
  那正是我们快下班的时候,夜色很深了,小店里的灯惨白惨白的。
  “兵姐”一步一步走进小店,然后瘫坐在理发椅上,一个人放声哭起来。我们没有去劝她。
  “鼻老大”擅自打了个报告给服务公司,请求将“时代理发店”改名为“豪风理发店”。
  新招牌挂起几个月后,“兵姐”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一个胖小子。“刚出娘肚子,他就叫得欢,好像吹军号一样。”“兵姐”幸福地对我们说。
  “叫什么名字?”
  “你们给起个吧,这么多有文化的阿姨。”
  “鼻老大”想了一个,叫“志戎”。
  “兵姐”一笑:“志在戎伍保国土,好听得很,谢谢你,毕经理。”
  “不谢,小宝宝,叫我,叫毕叔叔。”
  小宝宝只是一笑,他还不会说话哩。
  店子的一角多了一张小摇床,志戎就躺在里面,这么多阿姨,外加一个叔叔,谁有空谁过去摇他或抱他。
  志戎一岁了。
  “兵姐”有一天悄悄对我说:“有人替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做什么的?”
  “在前线扛枪,他的妻子两年前得病死了。他的样子很像豪风。”
  “又找一个当兵的?”
  “我不是叫‘兵姐’吗?”
  “毕经理对你还有意哩。”
  “兵姐”不说话,只是久久地望着我,望得我一张脸发红发热。
  志戎忽然啼哭起来。
  我忙跑过去,轻轻地摇起摇床来,一边摇,一边轻轻地哼:
  “小船儿,轻轻摇,
  一摇摇到外婆桥,
  我要吃年糕……”
  真的,新年快到了哩。
  外婆来接我,
  虎啸震千山
  年逾古稀的老画家高昌,阔别故乡虎山县三年后,欣然归来了。不是应县委、县政府的邀请,而是主动打电话要来,声明路费、住宿费、餐饮费都由自个儿掏,决不增加公家的任何负担。
  县委书记荒薪说:“你还耐烦等两年,虎山县会更好看。”
  高昌说:“等不得了,看了报纸和电视,想得我坐立不安。”
  县长魏艾说:“我们都很忙,没工夫陪您啊,怕少了礼性。”
  高昌答:“只给我派个向导就行了,由我负责他的所有费用。你们不陪,我更好去实地考察。哈哈。”
  虎山县在本省的西南角,从省城坐火车去也就十几个小时,高昌居然三年没来。以前,每年他必来两三次,都是县委、县政府邀请的。虎山县一直戴着顶“贫困县”的帽子,属“老、少、边、穷”地区。“老”者,革命老区;“少”者,除汉族之外,还有苗、瑶、土家族;“边”者,处在本省的边界处;“穷”者,除了薄产粮食、木材、山货外,财政收入极为拮据。
  为了稳稳地戴牢“贫困县”的帽子,省城、京城若有掌实权的大人物下来视察,县里没有什么稀罕东西款待,就提早把高昌接来,现场画张指画相赠,既不算是行贿,但画的名贵明摆着的,于是便会不断得到各级部门的扶贫救助款。除此之外,高昌只要听说县里有建希望小学、救灾、助残的消息,便会慷慨地寄钱过去。尽管他出来读书、工作几十年了,老家也没什么直系亲属。他驻节省城,曾为“潇湘画院”的院长,退休了,“著名指画家”的头衔没变,对桑梓之地岂能不关心?
  何谓指画?指画又叫指头画,是国画中的一个品类。画家不用毛笔,而是用指头、指甲、手掌,乃至腕、肘,蘸水墨或颜料,在宣纸或素绢上作画。史载,指画的创始人,是清康熙、雍正时的高其佩,花鸟、人物皆佳,被誉为“神乎技矣,进乎道矣”。现代画家中的潘天寿,既可用笔也可用指头作画,成就斐然。高昌师法高其佩、潘天寿,以画人物和老虎见长。且喜欢作大幅,画人物神形俱妙,衣纹纯用焦墨,线条挺拔凌厉;画老虎,以指甲、指头勾线,以肘、腕印墨来表现其攫伏之势,最为人称道。
  三年前,虎山县新换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一个叫荒薪,一个叫魏艾。都是三十岁不到,是名副其实的“80后”。他们到省城开完会后,特地来看望高昌。
  在宽敞明亮的画室里,高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高昌听他们自报家门后,说:“二位的姓名很有意思,‘荒’原之‘薪’,一旦点燃,便会星火燎原。‘砹’者,是一种很有穿透力的放射性物质,什么障碍都可破毁。二位的姓名合起来,谐音‘方兴未艾’,希望你们挂帅领兵,掀波扬浪,把‘贫困县’这顶帽子摘掉,我老脸上也有光啊。”
  荒薪说:“高老,这么多年来,家乡真的麻烦你了,又是画画,又是捐款。我们上任后,下决心带领全县人民脱贫致富。”
  “好。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尽管提。”高昌一捋花白的胡须,说。
  魏艾说:“在没有摘掉‘贫困县’这顶帽子前,我们绝不邀请你回家乡,也绝不麻烦你去作什么应酬画。靠国家拨款扶贫,那是庸人之举,得苦干、实干、巧干,把经济搞上去!”
  高昌说:“画画,捐钱,我愿意!更佩服你们年轻人,有胆有识,敢想敢干。好,我在省城的家里静候佳音。”
  末了,荒薪说:“高老,我们想最后麻烦你一次,请你画一张画,就挂在县委常委会议室里,让我们一看见画,就脸红,就心跳,就不敢有丝毫松懈。”
  高昌一笑,说:“你一定想好画题了,快说,让我画什么?”
  “远景是家乡的虎跳山,近景是花树丛中的一个摇窝,襁褓中睡着一个婴儿。题款为:‘靠国家财政哺乳,贫困县永远是贫困县。’”
  高昌蓦地站起来,向内室喊道:“老伴,快拿酒来!这幅画我想了好多年了,只是怕冲撞了父母官,没有画。你们有这种胸怀,老夫要谢谢你们了。”   高夫人拿来一瓶“茅台酒”和三个酒杯,把酒哗哗地倒满。
  高昌说:“来,两位小友,我们干杯,以此为约!这张画,我立即画好,让你们带走。”
  三个人一齐干完杯中酒。
  这三年,虎山县没邀他回去画过应酬画,也再没上门来求画去送人。
  高昌看报看电视,或者打电话找熟人打探消息,虎山县真的甩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发展多种经营,培育规模产业,种粮、造林之外,开辟了中草药园、水果园、蘑菇基地、蔬菜大田、野猪和野兔养殖场。并引进外资、内资,办工厂进行深加工,家具厂、竹器厂、罐头厂、腊制品厂、酱菜厂、石料厂、中药厂……同时,振兴旅游业,大搞“农家乐”,游玩、吃饭、购物。村村通公路,处处有商场、饭店、旅舍。
  “贫困县”的帽子摘掉了。
  可荒薪、魏艾没有邀请高昌回老家来。
  高昌心想:这两个年轻人野心不小,还想好上加好,要让他真正地刮目相看。他等不及了,打电话通报一声,自个儿就来了。
  到车站接车的,只有两个年轻人,他们说,书记、县长交待了,由他们陪高老参观,想去哪都行。高老满意了,书记和县长才敢来拜谒,否则,无脸见人啊。
  高昌扎扎实实参观了四天,走工厂,访园圃,看基地,问农家,虽然有些累,却心花怒放,不是一朵两朵,而是成团成簇。
  高昌用手机联系上了书记和县长,说他要设晚宴感谢县委常委全体同志,人必须到齐。吃完饭,他要当众展示他带来的一幅指画新作。有一个不来吃饭的,他就立马回省城去!
  晚宴设在高昌下榻的五星级“虎山宾馆”,是由一位虎山县籍的台商开办的。
  荒薪说:“高老考察了几天,你说满意了,我们才敢来。”
  “旧貌换新颜,我太高兴了。”
  魏艾说:“你请客,怎么行?我已通知办公室的人去买单。”
  “我是代表老百姓,谢谢你们。这点钱,我还出得起,早把款付了。来,我敬各位一杯,你们辛苦了!”
  酒过三巡。
  高昌拿起放在身边的一个长条型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一轴画来。
  “荒薪、魏艾二位小友,请你们一个人拿住一端,展开来。”
  这是一幅四尺整宣的横幅,画的是一只立于山岗上的老虎,仰天长啸;身后是青松、翠柏、杜鹃花。画名为《一啸震千山》,还题了一首小诗:“方兴未艾致富忙,放眼故乡着新装。襁褓不留哺乳虎,雄风卷过万山岗。”
  宴会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高昌说:“常委会议室的那幅《襁褓图》,明天由我看着你们取下来,再把这幅挂上去。虎山县如今是猛虎上山岗,谁敢小看?还有,我慎重宣布,由我出资在这里建一座‘中国指画馆’,我把收藏的前人的指画作品,以及我个人历年来的得意之作一百幅,通通捐出来,让家乡有个好看的旅游风景点!”
  荒薪、魏艾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所有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
  书 衣
  一本书的封面、封底、书脊、版式、扉页、环衬,概称为书衣。为书设计、裁剪书衣的行当,叫做装帧设计。在我们墨花文艺出版社,搞装帧设计(包括插图)的,有近十人,专设一个部室,由总编辑吴进直接管辖。
  墨花文艺出版社,主要出版古今中外的文艺类书籍。文字编辑、美术编辑、校对、行政管理、印刷、发行……呼啦啦竟有三百人之多。在圈内,公认该社的书选题精审且视域宽阔,编辑、印刷质量上乘,投放市场后,往往名利双收。四十岁出头的吴进,常有一句话挂在嘴边:“朱大姐领衔的装帧设计部功不可没!”
  朱大姐姓朱名青,已近五十岁,是装帧设计科班出身,干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不少书衣作品获全国和本省的大奖,名气很大。同时,她还是一位出手不凡的工笔人物画家,而且只画历代的才女,鱼玄机、薛涛、李清照、朱淑贞、林徽因、袁昌英、吕碧城、张爱玲、丁玲……北京的中国美术出版社出版过她的画集《丽人行》。有人评价她之所以汲汲于此,因为她本人就是丽人兼才女,有一种顾影自怜的况味。
  朱青不但年青时容貌出众、才气逼人,到了半百年华依然丰韵不减。她喜欢穿旗袍,穿连衣裙、穿薄呢大衣、穿半高跟鞋,但色彩一律浅素。她不喜欢耳环、项链、戒指之类的首饰,脸上只化点淡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的父母曾是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的教授,自小对她课读甚严。朱青天生就有诗人秉赋,又肯在诗词上下功夫,故写诗作词门径熟谙。诗词她从不拿出去发表,只在同道之间传阅,有很多好句子让人久久难忘,如:“芳草碧如此,落花红奈何”;“凉生草树虫先觉,日落帘栊燕未归”;“满砌苔痕蜗结篆,一帘花气蝶消魂”……她的老家是湖南湘潭,祖上传下一个小宅院,在雨湖边。父母退休后,闲来无事,养猫、种菊、栽瓜。朱青回家小住,曾写下《鹧鸪天》一词,极受人称赞:“湖海归来鬓欲华,幽居草长绿交加。有谁堪语猫为伴,无可消愁酒当茶。 三径菊,半园瓜,烟锄雨笠作生涯。秋来尽有闲庭院,不种黄葵仰面花。”
  假如朱青成了家,有了儿女,老俩口还愁什么?但朱青居然就没看中一个可心的人,有地位、财富、品貌的男子多的是,但才情胜于她的人却难找。没有就没有,绝不勉强自己。
  吴进笑吟吟地走进了装帧设计室,一直走到朱青的办公桌前,说:“朱大姐,这几个封面都好,我服了。”
  青朱放下画笔,问:“好在哪里?”
  “小说集《边境线上》,都是部队战士的处女作,封面用白底色,皎如雪原,几株剪纸式的树,稚拙如儿童画,与处女作意蕴相通,又预示将来必长成参天大树。”
  “还有呢?”
  “这本由资深老教授撰写的《唐诗之旅》,封面上盖满书名小印,如遍地花开,细打量,不论倒顺,线条都挺拔爽利,清新可喜,可见你对篆刻亦有钻研。”
  朱青问:“吴总不应是专门来表扬我的,有事请吩咐。”
  吴进说:“朱大姐冰雪聪明。我们想集中出一套当代企业家的旧体诗词集,作品也还过得去。当然是自费,书号费、设计费、印刷费包括赞助文化事业的款项,他们每本愿付十万元。只是有个要求,封面要华丽、富贵,而且指名要你这个大家亲自设计。这一套十本,就是一百万呵,社里需要这个业务,合同双方都签好了。”   “吴总,让我先读作品,好吗?”
  “行。于诗一途,你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朱青花了十天时间,把这十本书稿全部读过了。她不明白这些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要出这种旧体诗词集干什么?无非想体现自已的儒商气质。可惜,他们在这方面缺少天分和才情,又不肯下大力气去钻研,连起码的造词遣句、平仄、对仗、押韵都多有破绽。朱青长叹一声:“我要为传统诗词一哭!”这样差劣的作品,居然指名要她制作书衣,真是冤哉枉也。
  正是初夏,气温升高,阳光暖暖的。
  出版社的男女老少,突然发现朱青的衣着变了,变得扎眼了。她穿的旗袍,不再是浅素的颜色,而是艳色的,或是浅色绣浓艳团花的。开全社员工大会,开部室小会,进食堂吃饭,都是这种装扮。尽管朱青容貌、气质都不错,但毕竟年近半百,属于“美人迟暮”了,还穿这种艳丽的衣饰,到底有些不合时宜。于是指指点点者有之,背后议论者有之。还有些好奇的人,利用工作时间,有意无意地到装帧设计室去逡巡,为的是看一看朱青。朱青很大方很从容,面不改色心不跳,该干啥还干啥。在社里一贯低调、谦和、不张扬的朱青,变得大红大紫起来。有人猜测,朱青是不是有男朋友了,恋爱使人头脑发热、言行不检,则是常理。社里不知是哪个缺德鬼,为朱青写了一首打油诗,居然传之甚广:“不是柔柔弱弱枝,也因时尚强支持。怜她重造荣华梦,惜是荣华衰歇时。”
  只有吴进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十本书的封面,朱青一个也没有交上来,用的是软推暗拒之法。按她的资历、名气,即便是当面回绝他,吴进也无可奈何,可她就是不说,不想让领导失面子。却想出这么个委屈自已的法子,让吴进去体味去领悟。唉。他本想找朱青谈话,还要特意重申早已故去的著名画家吴昌硕,在上海卖画时说过的一段名言:“附庸风雅,世咸讥之,实则风雅不可不有附庸,否则风雅之流,难免饿死。”作为出版社的头,要考虑社会效益,也要考虑经济效益,这一百万的业务能随便放手吗?但朱青可以不考虑。再说又是个女同志,面子薄,一旦使起小性子来不好办。
  吴进脑瓜子灵,最终想出了一个好法子。十本书仍由本社出版,装帧设计由朱青的部下分担;书上加一根窄窄的大红书带,书带上印几行朱青论装饰设计思想的语录,然后落下手写体的“朱青”两字。对企业家解释是因为朱青实在太忙,无法具体操作,但书带上落名也是一种补救。企业家们答应了。对朱青则说,语录可体现她的装帧设计思想,怎么说都行,只是委屈落个姓名。朱青默然点头。
  朱青的语录是:“少装饰或不装饰是最好的装饰。看不出设计痕迹是最佳设计。”
  这一套书很快就印出来了。
  朱青又故态萌生,恢复了穿浅素衣服的常例。上班、下班、开会、吃饭,呆在人丛里,不细看就找不出她来。有人猜测:朱青的恋爱结束了,到底没终成眷属。
  朱青用楚简体写了一个条幅,装裱后挂在家中的书房墙上,用的是老子的一句名言:“道在瓦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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