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感悟：
萧晗同学带来这个主题时，她给我说到了《小王子》，说狐狸因为小王子的发色爱上了麦田，爱上了风吹过麦浪的声音。我大概是被她引用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感动到了，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多么迷恋小王子和玫瑰的那种“唯一”，但再隔年岁相照，才发觉，狐狸的心意原来更珍贵——在承认残缺之后，将一份孤独执着的爱化为博爱，进而怜取天地的美好。这样的话，哪怕从一开始我们没有踏上捷径的侥幸，但走过芳草连天的暖色天涯，已经遇过世上最温柔的美景。
1
第一次遇见玳尔时，我就像个久宅后终于舍得出来放风的茧居者。皮肤在熬夜、咖啡、感冒的折磨下糟糕透顶，眼睛下还有一块浮肿的乌青。
而她呢，端庄、光鲜、妆容精致、衣衫靚丽，在伊夏身边小鸟依人。都说美女才相轻，我这副跟美女搭不上半点关系的尊容，也被她的目光照得低到尘埃里。
人逢喜事的姑姑全然不顾我一脸促狭，笑吟吟地对我招手：“来，我给你介绍，这就是玳尔。”
玳尔是伊夏的女朋友，伊夏是我的表哥。
我的眼光投过去，她的眼光射过来，我突然打了个喷嚏。
没扛住变天的我患了感冒，原本打算去医院后回家蒙头大睡，谁知笔直的路线被姑姑的电话打断，说要见一见久闻其名的玳尔。
我对这种活动已见怪不怪。姑妈恃“财”而骄，在伊夏的对象选择上苛刻得过分。流水般的女友如同等待检阅的花朵，开过一季总会风逝。姑妈钦定的玳尔，出处比较传奇，说是深交多年网友的女儿，家长们一拍即合。姑妈扬扬得意于自己的挑选，交往没多久，玳尔就以准儿媳的身份风风光光摆上台面。我也在耳闻了多时之后，终于得见真人。
我当然认同她的漂亮。但出于我一向乖戾的眼光，她的漂亮仅仅是漂亮而已，停留在悦目这一层，怎么都无法立体起来。而且当时气场对撞的不和，超越面相的认知，为这一面之缘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第二天，姑姑早早打来电话，说弄到一套豪华星级游轮处女航的票，叫我跟他们全家一起游江。我百般推辞未遂，只能舍命相陪。
轮船大厅铺着厚厚的红毯，蕾丝桌布上摆着带露的玫瑰，玳尔一袭黑色薄纱长裙袅袅婷婷地出现，比沿岸风光还吸引眼球。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潮水载着两岸霓虹的流光扑腾汹涌。伊夏和玳尔低语依偎，旁若无人。趁着河光灯色，姑父一时兴起谈起了他们的婚事，说等玳尔一毕业就结婚，不如包下这艘豪华游轮云云。玳尔在一旁笑得既羞怯又欢喜。
待到这对甜蜜情侣到二楼看夜景，我才暗自松一口气。
“怎么样？我的眼光挑得不错吧？”姑妈得意的神情在我看来有些咄咄逼人。
“嗯……”我勉强抽动嘴角肌肉，滑出微笑状。
我的脑海此时憋闷成了一团，恨不得马上跑到甲板上去吹吹风。我需要一些顺畅的贯穿而过的气流舒解思维的堵塞。
2
我叫聂如今。我并非他们想象中懵懂木讷。只不过我是个单纯得有些固执、固执得有些复杂的人，容易叫人敬而远之。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空间里，我才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我跟自己相处已经足够热闹，不想再让外界来破坏我的雅兴。
这一切，他们看不到。谁都不会看到，除了我自己。他们看到的我，是一个平淡无奇，没心没肺，没情没趣的闷蛋。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何其远，要透彻地明白一个人，何其难。
我想，我如果要爱，必不甘于沉沦一场平庸的恋情。我曾经无数次做到那个梦，我爱的人拿着车票，学电影里的台词问我：“如果多一张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那个时候，我和沈榕楠在一起，一遍一遍看《花样年华》。旗袍的色放含蓄了感情的隐忍，那些欲辨难辨的眼神和将说未说的话，在静默的渴望里播种，却等不到花季来临，只能将落红凝溶进了岁月。
“如果多一张票，你会不会跟我走”，这个问题，在戏里戏外，其实都只是一个隐喻，根本不需要答案。
隔着跨不过的距离，我们沉默不语，知难而退，然后沈榕楠就走了。从此我爱的人漂洋过海，在他的新天地过得有声有色，拥有无限灿烂的未来。
可是回想起来，当时我心里也没有分泌出多少难过。但有的失去是重感冒，阵痛一下就好，有的失去却是慢性病，从细小的血管开始浑然不觉地侵犯，以至于体质都发生变化。
在他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人。可每次都是从开头的客套，到中途的失望再到草草结束。一个人若是不爱另一个人，就可以放大任何一点分歧，拈出来斤斤计较。
大学三年间换了三个男朋友的闺密七七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坚持着什么。”
“没坚持什么呀，就感觉呗。”
七七做晕厥状：“你要列个勾选条件倒还好，‘感觉’这种虚啦吧唧的托词最难破了。”
感觉，也许就是在某个时刻被一段和弦乱了心弦，就是书里的一句话刺入了心，就是定格的一幅画面化作了雕像，当我一直妄图用陌生人去填补一个成形的影子，才发现，最易近难近的，就是影子。
3
七七在网上参加一个抽奖活动中了奖，得了好几张演唱会门票，地点在广州。演唱会本身没有吸引力，不是什么大明星秀场，只是时下流行的选秀节目里冒出来的几个新星做了一个拼盘。她把票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眼睛突然一亮：“去，为什么不去？就当散心也好啊！”
七七像做慈善一样发放门票，张罗了好几个人，同行人中有一个是七七朋友的朋友郑俨然。我第一眼看见郑俨然时，微微一震，微妙的感觉持续了全程。一路上我的话很少，看着另外三个人谈笑风生。我自然格外关注郑俨然。
演唱会还算热闹，当大屏幕打出人气最旺的选秀冠军沈康缇时，尖叫声排山倒海。七七指着LED屏大声摇着郑俨然的手臂说：“快看，快看，郑俨然，你长得好像他啊！”
尽管七七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高调地叫喊，郑俨然低头浅笑的样子依然斯文。 演出结束后，因为要等凌晨的火车，我们暂时没地方落脚，就跟着一群粉丝在后门等明星上大巴。当沈康缇出来时，举着各种道具的女孩们蜂拥而上。我也跟着在远处拿起一个小王子玩偶，站在人群外用力挥舞手臂。没想到一向以冷静著称的我做出这样滥俗的举动，令七七瞠目结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坐在对过车窗的沈康缇一下子被撩起了兴致，冲到靠近我的这边窗户，也拿出一个同样的玩偶来，贴着窗玻璃跟我做回应。两只公仔隔着窗玻璃，手连着手，头抵着头，仿佛在拥抱。当我的手放下来，他又拿自己手中的公仔召唤它，于是两只小王子又互拥了起来。直到车子发动，我们默契地摇了摇彼此手中的玩具，做了一番绵长的道别。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女孩们忘记了尖叫，注目礼齐刷刷扫向我。我跟她们一样，在沈康缇比赛的日子，投过票，助过威，为他的去留牵肠挂肚过。但此刻，我是她们当中的幸运儿。她们的眼光里掺杂了羡慕、嫉妒、恨，但这些情绪很快就被盖过了，因为她们被眼前这个不可思议却唯美如偶像剧的场面融掉了。
大巴绝尘而去，我放下胳膊，耷拉着小王子公仔，哭得不能自已。
一场演唱会让我们精疲力竭，回程的火车上我塞着耳机昏睡，耳朵里不断重复一首老歌，《漂洋过海来看你》。那么苍凉萧瑟的唱词在耳边碎碎念，浸透了深秋的凉。铁轨咣当咣当地撞击声填埋了歌曲一呼一吸间的空隙，扯着我的心一寸寸往冰点里坠。
在这样的背景乐下，我像刺猬躲进壳子，睡得昏天暗地。
等我真正清醒过来，火车已经到站。我抻了抻僵痛的脖子，这才发现整个行程的睡眠，我都是靠在郑俨然的肩膀上。
4
小王子的玩偶是我的护身符，而在那个晚上，它无疑是众人艳羡的幸运符。
这个小王子的公仔连同《小王子》这本书，一直都是我忠诚不变的枕边书和玩具。它们是某一年我的生日礼物，赠送者是沈榕楠。沈榕楠说他最喜欢里面狐狸和小王子的对话，狐狸请求小王子驯养它，“这样我们就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他用绵厚得像云毯、轻柔得又像云絮一样的嗓音给我唱了一首歌：“听他说话，说玫瑰花还想念着他，昨天碰见狐狸抱怨日子没有变化……”
然后我疯狂地在街上寻找这张冷门的唱片，找人帮我译成吉他谱，练到手指结出了跟他一样厚硬的茧。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深情的狐狸，做孤独的麦田守望者，带着玫瑰和荆棘交织的王冠，守着故园，守着飞去另一个星球的小王子。
我去H大把演唱会的照片给郑俨然。走到校门口看到石墩上几个烫金大字，突然想起来，这不也是玳尔的学校吗？她在这里读大四，即将毕业。
占地广阔布局复杂的校园走得我晕头转向，只好求助熟人。听闻我来找郑俨然，那女孩很是惊诧：“哇，他可是我们学校风口浪尖的人物。”
顺着这个话头下去，从她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情，关于郑俨然和玳尔——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网上有种叫做“六度分离”的说法，说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
玳尔和郑俨然都是H大的风云人物。玳尔是容貌姣好的系花。郑俨然是才华横溢的学生会主席。他们恋爱后成了令人艳羡的一对。在大家都以他们为爱情范本时，盛传玳尔遇到纨绔子弟，就把郑俨然给甩了。他为了挽留她，尝试过求情、跟踪，还在女生宿舍楼下点过100支蜡烛围成的巨大心形。这个举动在全校引起轰动的同时，也让郑俨然被撤了学生会主席的职，还受到校方严厉的处罚。
叙述完了，她还加了一句：“那个玳尔也真够绝情的，人家都这么做了，还是没能让她回心转意，现在连学校都不怎么回了。”
见到郑俨然之后，把照片交给他。他请我吃饭，陪我在学校里走了半天，这一路我们都聊得很好，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这样畅快淋漓的对话。
快出门的时候，我突然唐突地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玳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
“啊？你认识她吗？”他很吃惊。
“认识，但不是很熟。”我模糊地搪塞过去。
不出所料，他点了点头。
5
这场面真尴尬。因为在玳尔和伊夏的订婚宴上，我看到了郑俨然。
那晚关注他的，除了台上接受万千瞩目的玳尔，还有坐在较远位置的我，一个出于惶然，一个出于关切。
我和玳尔共同担忧的事终于在酒精的怂恿下发生了。酩酊大醉的郑俨然突然抓起玳尔的手，含混不清地嘟哝：“你怎么可以嫁给他？”玳尔睃着眼睛看他，使劲扭动手臂，喧哗的场面顿时沉寂了下来。
宾客无一不带着狐疑眼光静观事态。我再也坐不住，上去拉过郑俨然，他看见是我，嘴张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我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起，他是我朋友，喝醉了认错人。”
郑俨然这才木然地松开。全场的注視转而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像灼热的火镖，几乎把我烫伤射穿。可是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拖住郑俨然的手就往外走，穿越过人群，穿越过身后陡然的安静，穿越过下一秒骤起的纷扰。
郑俨然沿路都在吐。我费力搀扶他，他的重量迫使我侧斜着身子才能支撑。一步一步走到附近公园，我放下他，他滑落在木椅，头砸向靠背。
我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你这是何必？”
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和他一样难受。我语气生硬地说：“你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了什么，她一点都不在乎你。”
他抱头嗫嚅：“如今，你没有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你不懂……”
他的话触到了我，我也失去自控，冲着他大声吼，把这些日子以来憋在肚子里的话全倾吐了个痛快：“郑俨然，并不是只有你的爱情才悲情才难忘才刻骨铭心才值得你今天这样歇斯底里！我也像你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但就算我一败涂地，也没有像你这样风度尽失。既然你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你去找她呀，你去闹吧，我不管你！”
我一边往前快步逃开一边背对着他，泪水断了线似的流下来。
玳尔有着让我觉得别扭但在姑妈眼中全是优点的地方。她会在伊夏下班前一个小时就开始认真化妆，一边欢喜地等他回家一边逢人就问自己的妆容好不好看。试衣的时候，娇羞地站在伊夏身后：“只要他觉得漂亮就是合适的了。” 若非讨好，再软弱的人也不可能甘心将自己彻底地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但真实的她何止不软弱，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有我见识过。
订婚宴闹剧过后两天，不出我所料，玳尔果然亲自到学校来找我了。她开门见山：“你是怎么认识郑俨然的？”
“偶然。”
“他出席昨天的宴席是你安排的？”
我笑了笑：“你以为我会一手策划，然后再收拾烂摊子？”
她不响。
我走近她，直视她的眼睛：“和伊夏结婚就那么重要吗？让你放弃很多东西都在所不惜？”
她双臂叉在胸前，盛气凌人地说：“是的。你们既然认识，我就请你看好他，不要让他再来打扰我，破坏我的婚事。”
“他为你付出那么多，你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点眷顾或者愧疚？”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突然警惕起来。
我迎着她的目光：“第一，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但我保证守口如瓶，不会搬弄是非。第二，我无意阻碍你和我表哥的婚姻，你大可放心。”
尽管我们有着如此针锋相对的对话，但在姑妈家，她一见到我，依然笑得脸色明媚，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臂。
姑妈走开了，她像变了一个人收住笑容，换上冷冰冰的面孔。
“你能不能别这么假？”我说。
她杏目圆瞪，冷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真的爱你哥哥，你相不相信？”
我也冷冷地回击她：“你爱不爱他，我不肯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爱钱。”
6
一个月后，郑俨然才又和我见面。他不敢正视我，说话也词不达意，半晌才说明来意：毕业了他要回家乡去，明天的航班。
终于还是逃避不了这个话题，他苦笑着说：“我没有想到，玳尔嫁的人居然是你表哥。”
“我也没有想到。”
短暂沉默过后，他像是为调节气氛，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开玩笑说：“原来你也有喜欢的人啊！”
我这才想起那天失言对他说过，我像他喜欢玳尔一样深深地喜欢过一个人。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个人叫沈榕楠，不过说了你也不认识。”
他竟追问：“那后来呢，你们怎么样了？”
“像所有的励志故事一样，他去别的城市闯荡，闯出了一片新天地。我们因此失联失散。”
“这样啊……”
“其实我是个特别死心眼的人，喜欢上一个人，忘记了这个人后又再度喜欢另一个人，到头来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同一类人。”
我这句话好像把他绕晕了，我们都停了下来，因为路已走到了尽头。我说：“明天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我们就在这里，此时此地道别吧。”
那年，我在机场和沈榕楠道别，我们步步流连，一别再别，却一别永别。
自那以后，过于隆重的道别在我生命中都透着不吉利的味道，我害怕去机场那个充满不吉利预兆的地方。
郑俨然点点头。我们以朋友的拥抱做了告别。我的眼眶酸涨，可是没有哭。这个拥抱再不会让我感到窒息和慌乱，它清淡得就像一个挥手的姿势。
当晚我还是失了眠。电话在凌晨尖锐地响起，我一拿听筒，空荡的房间里流淌着郑俨然的声线：“如今，如今，如今……”他不断地，不断地念着我的名字。
7
有的人很幸运，他们一相遇就是小王子和玫瑰——彼此唯一的绝配。但是大多数人被分配到的，只是狐狸的角色。狐狸说，只有被驯服的事物，才会被了解。张爱玲有个更加绝望深情的说法，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对彼此的懂得，对遗憾的慈悲。
在郑俨然跟我长达半个小时的电话里，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伴着他若隐若现的呼吸，我的脑海全在不停闪回从前的片段。空荡寂寞的房间，变成了一个人的影院。
也许我该庆幸，我和郑俨然的相遇安放在演唱会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场合，他才没跟其他人一样让我产生乏味。而且郑俨然的出现让我想起了沈榕楠——那时的沈榕楠，还是我心爱的惨绿青年。刚毕业奔走异乡的他，起早贪黑地在一个广告公司工作，领着微薄的薪水艰难度日。为了省房租，他租下了我家的小阁楼。
地球旅馆从此多了一位新房客，海啸和飞鸟，都幻做了微笑和羽毛。
一个大男生蜗居在小小一隅，每天以泡面充饥，省下的钱全用来买吉他和CD。我悄悄把家里的饭菜给他送上去补充伙食，以此敲开阁楼上的那扇门。我和他透过阁楼的天窗一角看星星，听他拨弄吉他唱出很多首让我陶醉的歌。他是唯一一个，让我相对时能跟独处时一样，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我给了他很多暗示，可他似乎咬紧牙关没有丝毫回應。我从沉静到焦急，从焦急到失望，从失望到埋怨，再到没有等待的勇气。
他在这个高物价的城市待不下去了，决定到别的地方去闯闯。送别到机场，他在我额头浅浅落下了一吻，我总算等到了这个答案，却哭得像一个自己曾无比鄙视的小女生。那一场眼泪仿佛洗礼，是他，令机场从此成为我的禁地；是他，令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的钢铁意志是那么残酷；也是他，让我明白了为梦想所受的失败与伟大。
那一吻之后，他幽幽地说：“如果多一张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这句话其实已经是遗憾故事的前奏。我们从此分道扬镳，再回头都想不起跨出的第一步究竟是不舍还是放弃。因为还没等我们想明白，就拉开了一条天堑。哪怕站在最近的距离，中间也平地而起似的汹涌出一片乌泱泱的人海。
之后，郑俨然出现了，跟沈榕楠神似的眉眼让我把封存多年的记忆拆封，也让我终于能够收回远眺的目光，再度全心全意爱上身边触手可及的人。我想从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郑俨然——这个和我爱了很多年的人有神似眉眼和气质的人。发生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地点，就注定是一种过渡和承接。但我确信，我没有把他当谁的影子，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人。
可是今天，我还是要离开这个深爱的人，虽然明知他不爱我。放下郑俨然的电话，我像石雕在漆黑的房间坐了整夜。 8
姑姑还是觉出了蹊跷，她动用很多手段调查了玳尔，没想到居然被她发现了那个秘密。
再次到姑姑家，扑面而来是难以置信的一幕：姑姑把玳尔的行李箱扔出大门，泄愤似的谩骂。伊夏奋力阻拦，玳尔在楼道间失声痛哭——我未曾想见，八面玲珑的她竟也会落到这般狼狈的处境。
玳尔呆立了半天才弯腰去捡。她的彩妆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我和伊夏俯身帮她的忙，她头都不抬，推开了我们的手。
直到玳尔离开，姑姑仍怨气冲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她看上去心无城府，竟然这么不知检点。大学一年级就跟个富商关系不清不楚，候着一辆宝马每天接送来接送去。据说还有个男生为她跟别人起冲突，遭了一顿毒打。幸好我去调查了个清楚，识清狐狸精的真面目才没酿成大错，唉，这种女人，差点就过了门，哎呀，想起我就后怕……”
比起之前提及玳尔的赞赏和得意，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这些事情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姑姑口中为她遭打的男生，正是郑俨然。
之后，我听说玳尔三番五次找过表哥和姑姑，但无可挽回。她的过去，对于这样一个专横的家庭来说，不只是厌弃，更是憎恶。他们曾经给她的百般呵护，许过她的诺言，为她设计的幸福未来，一笔勾销后，都成了奇耻大辱。
被迫离开伊夏，被翻出羞辱的陈年旧事，也许还包括她即可享受的上流生活转瞬成泡影，玳尔的苦心经营换来一场空，这些打击对她而言是沉重的，甚至致命。自从被姑妈强行赶出门后，玳尔就开始时常出现精神混乱的状况，愈演愈烈。
不久后，她被送到了疗养院。
我和伊夏去看望她。她秀丽的面容好像蒙了煞白的雾，发梢有着剪刀胡乱绞过的痕迹。她对着来往的人，一会儿咧嘴傻笑，一会儿面色惊恐，一会儿又手舞足蹈。我抱着她，她像个可怜而无辜的孩子，缩着手紧抱住自己不停颤抖。我凑近了跟她说话，叫她的名字。她停止了疯闹，眼角的余光冷冷扫过来，却又飘远去。那种冷，仿佛一把冰刀。
临走前，我最后一次拥抱了玳尔，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头发，帮她别到耳后。
她依然两眼无神地看着我。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我今后的记忆中，始终记得她凝滞的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在漾动。
9
又过了一年，我也经历了忙碌的毕业季。
我每个月都会去看望玳尔。她的疗养进展得很顺利，因为伊夏一直等在她身边。她马上就要康复出院，和伊夏的婚礼也很快会举行。
那天，我又去看了玳尔。远远地，在对面走廊的拐角看到了郑俨然。他很显然不想被玳尔看到，我便也遥远地跟他点了点头，然后找了个借口出去跟他碰面。
一年的时间不足以抚平我再见到他的心颤，但已足够把我们面对面时的尴尬冲淡了许多。
他说：“没想到我当时的偏激闯下了这样的大祸。我以为她爱的是我，贪图的是你哥哥的家世，所以才不甘心。”
“错的又何止是你。包括我，一意孤行以自己的判断去衡量别人的爱情。其实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的，离开伊夏以后，当年那个富商为她离了婚要娶她，她却拒绝了。我们都错怪了她，她是真的爱伊夏。”
谈完了玳尔，话题似乎只能落到自身。可是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把一年前电话里的沉默延续得更加自然一点。
“你最近怎么样？”
“毕业了，现在正在实习。”
“哦，挺好的。”
我们一直走到车站，他从包里拿出一封已经贴了邮票的信。“本来打算邮给你的，没想到能够碰到你，就直接给你吧。”
10
如今：
我用一年的时间想明白了自己对玳尔犯下的错。那时候，面对神志不清的她，除了同情惋惜，爱情转化成了一辈子的歉疚。
这一年里，每当我回忆，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不是玳尔，不是大学生活，不是这座城市，而是和你一起的点滴。我不曾想过，你给我的记忆那么深刻。也许，你在我心里比我自己想象得重要得多。我爱上了你，从我不曾察觉的时刻起。我临走前在电话里不断喊着你，是潜意识里对你的眷恋，只是那时连我都没有察觉。
还记得让我们相识的那场演唱会吗？前些日子，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喜欢的沈康缇，他的MV里竟然反复出现你上次跟他在车窗边道别的那只小王子，紧接着我就在网上查到了他成名前的原名叫做沈榕楠。我惊讶极了，这才想起七七曾指着沈康缇大声冲着我喊“郑俨然，你长得好像他”，想起你说“到头来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同一类人”，那其实就是在对我表白是吗？我打电话给七七，她哭着骂我“傻瓜”，我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绝望。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还会不会给我一次机会。
俨然
他终于肯承认在未曾察觉的时刻，爱上过我。
郑俨然，其实你还不知道很多事，你不知道那次演唱会的意义就是让你成功地完成过渡和承接；你不知道车窗一别后，我就扔掉了小王子玩偶，它因你而成了我跟沈榕楠之间失效的信物；你不知道我虽然删掉了你的电话，却整整四年都没有更换过我自己的号码；你不知道我曾经冲动地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却在听到接通声之后迅速挂断，一并将伴随我四年的SIM卡作了废。
这一年里，我依然时不时会翻看被翻得松软的小王子，忘了是哪一天，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已经不是狐狸关于驯养的意义。而是当小王子要离开时，狐狸说自己不会一无所获，它因为小王子得到了小麦的颜色，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沈榕楠曾在我心里留下一亩金黄色的麦田。它是美好的存在，但也意味着我要为这份美丽付出代价，需要经过很多很多的辗转迂回，才能得以穿越。不是遗忘，而只是穿越。
就算我们被分配到狐貍的角色，也并不代表无法幸福。有些幸福是注定，有些幸福是天成，有些幸福是经营，有些幸福是退一步，有些幸福在拐角才找得到，有些幸福，甚至是后知后觉。
我想这次我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对于道别时的问题，给出不了了之的答案。因为王家卫的经典台词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另外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萧晗同学带来这个主题时，她给我说到了《小王子》，说狐狸因为小王子的发色爱上了麦田，爱上了风吹过麦浪的声音。我大概是被她引用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感动到了，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多么迷恋小王子和玫瑰的那种“唯一”，但再隔年岁相照，才发觉，狐狸的心意原来更珍贵——在承认残缺之后，将一份孤独执着的爱化为博爱，进而怜取天地的美好。这样的话，哪怕从一开始我们没有踏上捷径的侥幸，但走过芳草连天的暖色天涯，已经遇过世上最温柔的美景。
1
第一次遇见玳尔时，我就像个久宅后终于舍得出来放风的茧居者。皮肤在熬夜、咖啡、感冒的折磨下糟糕透顶，眼睛下还有一块浮肿的乌青。
而她呢，端庄、光鲜、妆容精致、衣衫靚丽，在伊夏身边小鸟依人。都说美女才相轻，我这副跟美女搭不上半点关系的尊容，也被她的目光照得低到尘埃里。
人逢喜事的姑姑全然不顾我一脸促狭，笑吟吟地对我招手：“来，我给你介绍，这就是玳尔。”
玳尔是伊夏的女朋友，伊夏是我的表哥。
我的眼光投过去，她的眼光射过来，我突然打了个喷嚏。
没扛住变天的我患了感冒，原本打算去医院后回家蒙头大睡，谁知笔直的路线被姑姑的电话打断，说要见一见久闻其名的玳尔。
我对这种活动已见怪不怪。姑妈恃“财”而骄，在伊夏的对象选择上苛刻得过分。流水般的女友如同等待检阅的花朵，开过一季总会风逝。姑妈钦定的玳尔，出处比较传奇，说是深交多年网友的女儿，家长们一拍即合。姑妈扬扬得意于自己的挑选，交往没多久，玳尔就以准儿媳的身份风风光光摆上台面。我也在耳闻了多时之后，终于得见真人。
我当然认同她的漂亮。但出于我一向乖戾的眼光，她的漂亮仅仅是漂亮而已，停留在悦目这一层，怎么都无法立体起来。而且当时气场对撞的不和，超越面相的认知，为这一面之缘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第二天，姑姑早早打来电话，说弄到一套豪华星级游轮处女航的票，叫我跟他们全家一起游江。我百般推辞未遂，只能舍命相陪。
轮船大厅铺着厚厚的红毯，蕾丝桌布上摆着带露的玫瑰，玳尔一袭黑色薄纱长裙袅袅婷婷地出现，比沿岸风光还吸引眼球。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潮水载着两岸霓虹的流光扑腾汹涌。伊夏和玳尔低语依偎，旁若无人。趁着河光灯色，姑父一时兴起谈起了他们的婚事，说等玳尔一毕业就结婚，不如包下这艘豪华游轮云云。玳尔在一旁笑得既羞怯又欢喜。
待到这对甜蜜情侣到二楼看夜景，我才暗自松一口气。
“怎么样？我的眼光挑得不错吧？”姑妈得意的神情在我看来有些咄咄逼人。
“嗯……”我勉强抽动嘴角肌肉，滑出微笑状。
我的脑海此时憋闷成了一团，恨不得马上跑到甲板上去吹吹风。我需要一些顺畅的贯穿而过的气流舒解思维的堵塞。
2
我叫聂如今。我并非他们想象中懵懂木讷。只不过我是个单纯得有些固执、固执得有些复杂的人，容易叫人敬而远之。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空间里，我才会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我跟自己相处已经足够热闹，不想再让外界来破坏我的雅兴。
这一切，他们看不到。谁都不会看到，除了我自己。他们看到的我，是一个平淡无奇，没心没肺，没情没趣的闷蛋。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何其远，要透彻地明白一个人，何其难。
我想，我如果要爱，必不甘于沉沦一场平庸的恋情。我曾经无数次做到那个梦，我爱的人拿着车票，学电影里的台词问我：“如果多一张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那个时候，我和沈榕楠在一起，一遍一遍看《花样年华》。旗袍的色放含蓄了感情的隐忍，那些欲辨难辨的眼神和将说未说的话，在静默的渴望里播种，却等不到花季来临，只能将落红凝溶进了岁月。
“如果多一张票，你会不会跟我走”，这个问题，在戏里戏外，其实都只是一个隐喻，根本不需要答案。
隔着跨不过的距离，我们沉默不语，知难而退，然后沈榕楠就走了。从此我爱的人漂洋过海，在他的新天地过得有声有色，拥有无限灿烂的未来。
可是回想起来，当时我心里也没有分泌出多少难过。但有的失去是重感冒，阵痛一下就好，有的失去却是慢性病，从细小的血管开始浑然不觉地侵犯，以至于体质都发生变化。
在他之后，我遇到了很多人。可每次都是从开头的客套，到中途的失望再到草草结束。一个人若是不爱另一个人，就可以放大任何一点分歧，拈出来斤斤计较。
大学三年间换了三个男朋友的闺密七七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坚持着什么。”
“没坚持什么呀，就感觉呗。”
七七做晕厥状：“你要列个勾选条件倒还好，‘感觉’这种虚啦吧唧的托词最难破了。”
感觉，也许就是在某个时刻被一段和弦乱了心弦，就是书里的一句话刺入了心，就是定格的一幅画面化作了雕像，当我一直妄图用陌生人去填补一个成形的影子，才发现，最易近难近的，就是影子。
3
七七在网上参加一个抽奖活动中了奖，得了好几张演唱会门票，地点在广州。演唱会本身没有吸引力，不是什么大明星秀场，只是时下流行的选秀节目里冒出来的几个新星做了一个拼盘。她把票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眼睛突然一亮：“去，为什么不去？就当散心也好啊！”
七七像做慈善一样发放门票，张罗了好几个人，同行人中有一个是七七朋友的朋友郑俨然。我第一眼看见郑俨然时，微微一震，微妙的感觉持续了全程。一路上我的话很少，看着另外三个人谈笑风生。我自然格外关注郑俨然。
演唱会还算热闹，当大屏幕打出人气最旺的选秀冠军沈康缇时，尖叫声排山倒海。七七指着LED屏大声摇着郑俨然的手臂说：“快看，快看，郑俨然，你长得好像他啊！”
尽管七七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高调地叫喊，郑俨然低头浅笑的样子依然斯文。 演出结束后，因为要等凌晨的火车，我们暂时没地方落脚，就跟着一群粉丝在后门等明星上大巴。当沈康缇出来时，举着各种道具的女孩们蜂拥而上。我也跟着在远处拿起一个小王子玩偶，站在人群外用力挥舞手臂。没想到一向以冷静著称的我做出这样滥俗的举动，令七七瞠目结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坐在对过车窗的沈康缇一下子被撩起了兴致，冲到靠近我的这边窗户，也拿出一个同样的玩偶来，贴着窗玻璃跟我做回应。两只公仔隔着窗玻璃，手连着手，头抵着头，仿佛在拥抱。当我的手放下来，他又拿自己手中的公仔召唤它，于是两只小王子又互拥了起来。直到车子发动，我们默契地摇了摇彼此手中的玩具，做了一番绵长的道别。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女孩们忘记了尖叫，注目礼齐刷刷扫向我。我跟她们一样，在沈康缇比赛的日子，投过票，助过威，为他的去留牵肠挂肚过。但此刻，我是她们当中的幸运儿。她们的眼光里掺杂了羡慕、嫉妒、恨，但这些情绪很快就被盖过了，因为她们被眼前这个不可思议却唯美如偶像剧的场面融掉了。
大巴绝尘而去，我放下胳膊，耷拉着小王子公仔，哭得不能自已。
一场演唱会让我们精疲力竭，回程的火车上我塞着耳机昏睡，耳朵里不断重复一首老歌，《漂洋过海来看你》。那么苍凉萧瑟的唱词在耳边碎碎念，浸透了深秋的凉。铁轨咣当咣当地撞击声填埋了歌曲一呼一吸间的空隙，扯着我的心一寸寸往冰点里坠。
在这样的背景乐下，我像刺猬躲进壳子，睡得昏天暗地。
等我真正清醒过来，火车已经到站。我抻了抻僵痛的脖子，这才发现整个行程的睡眠，我都是靠在郑俨然的肩膀上。
4
小王子的玩偶是我的护身符，而在那个晚上，它无疑是众人艳羡的幸运符。
这个小王子的公仔连同《小王子》这本书，一直都是我忠诚不变的枕边书和玩具。它们是某一年我的生日礼物，赠送者是沈榕楠。沈榕楠说他最喜欢里面狐狸和小王子的对话，狐狸请求小王子驯养它，“这样我们就是彼此世界里的唯一”。他用绵厚得像云毯、轻柔得又像云絮一样的嗓音给我唱了一首歌：“听他说话，说玫瑰花还想念着他，昨天碰见狐狸抱怨日子没有变化……”
然后我疯狂地在街上寻找这张冷门的唱片，找人帮我译成吉他谱，练到手指结出了跟他一样厚硬的茧。我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深情的狐狸，做孤独的麦田守望者，带着玫瑰和荆棘交织的王冠，守着故园，守着飞去另一个星球的小王子。
我去H大把演唱会的照片给郑俨然。走到校门口看到石墩上几个烫金大字，突然想起来，这不也是玳尔的学校吗？她在这里读大四，即将毕业。
占地广阔布局复杂的校园走得我晕头转向，只好求助熟人。听闻我来找郑俨然，那女孩很是惊诧：“哇，他可是我们学校风口浪尖的人物。”
顺着这个话头下去，从她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情，关于郑俨然和玳尔——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网上有种叫做“六度分离”的说法，说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
玳尔和郑俨然都是H大的风云人物。玳尔是容貌姣好的系花。郑俨然是才华横溢的学生会主席。他们恋爱后成了令人艳羡的一对。在大家都以他们为爱情范本时，盛传玳尔遇到纨绔子弟，就把郑俨然给甩了。他为了挽留她，尝试过求情、跟踪，还在女生宿舍楼下点过100支蜡烛围成的巨大心形。这个举动在全校引起轰动的同时，也让郑俨然被撤了学生会主席的职，还受到校方严厉的处罚。
叙述完了，她还加了一句：“那个玳尔也真够绝情的，人家都这么做了，还是没能让她回心转意，现在连学校都不怎么回了。”
见到郑俨然之后，把照片交给他。他请我吃饭，陪我在学校里走了半天，这一路我们都聊得很好，我想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这样畅快淋漓的对话。
快出门的时候，我突然唐突地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玳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
“啊？你认识她吗？”他很吃惊。
“认识，但不是很熟。”我模糊地搪塞过去。
不出所料，他点了点头。
5
这场面真尴尬。因为在玳尔和伊夏的订婚宴上，我看到了郑俨然。
那晚关注他的，除了台上接受万千瞩目的玳尔，还有坐在较远位置的我，一个出于惶然，一个出于关切。
我和玳尔共同担忧的事终于在酒精的怂恿下发生了。酩酊大醉的郑俨然突然抓起玳尔的手，含混不清地嘟哝：“你怎么可以嫁给他？”玳尔睃着眼睛看他，使劲扭动手臂，喧哗的场面顿时沉寂了下来。
宾客无一不带着狐疑眼光静观事态。我再也坐不住，上去拉过郑俨然，他看见是我，嘴张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我忙不迭地赔不是：“对不起，他是我朋友，喝醉了认错人。”
郑俨然这才木然地松开。全场的注視转而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像灼热的火镖，几乎把我烫伤射穿。可是我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拖住郑俨然的手就往外走，穿越过人群，穿越过身后陡然的安静，穿越过下一秒骤起的纷扰。
郑俨然沿路都在吐。我费力搀扶他，他的重量迫使我侧斜着身子才能支撑。一步一步走到附近公园，我放下他，他滑落在木椅，头砸向靠背。
我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你这是何必？”
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和他一样难受。我语气生硬地说：“你这样折磨自己是为了什么，她一点都不在乎你。”
他抱头嗫嚅：“如今，你没有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你不懂……”
他的话触到了我，我也失去自控，冲着他大声吼，把这些日子以来憋在肚子里的话全倾吐了个痛快：“郑俨然，并不是只有你的爱情才悲情才难忘才刻骨铭心才值得你今天这样歇斯底里！我也像你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但就算我一败涂地，也没有像你这样风度尽失。既然你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你去找她呀，你去闹吧，我不管你！”
我一边往前快步逃开一边背对着他，泪水断了线似的流下来。
玳尔有着让我觉得别扭但在姑妈眼中全是优点的地方。她会在伊夏下班前一个小时就开始认真化妆，一边欢喜地等他回家一边逢人就问自己的妆容好不好看。试衣的时候，娇羞地站在伊夏身后：“只要他觉得漂亮就是合适的了。” 若非讨好，再软弱的人也不可能甘心将自己彻底地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但真实的她何止不软弱，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只有我见识过。
订婚宴闹剧过后两天，不出我所料，玳尔果然亲自到学校来找我了。她开门见山：“你是怎么认识郑俨然的？”
“偶然。”
“他出席昨天的宴席是你安排的？”
我笑了笑：“你以为我会一手策划，然后再收拾烂摊子？”
她不响。
我走近她，直视她的眼睛：“和伊夏结婚就那么重要吗？让你放弃很多东西都在所不惜？”
她双臂叉在胸前，盛气凌人地说：“是的。你们既然认识，我就请你看好他，不要让他再来打扰我，破坏我的婚事。”
“他为你付出那么多，你难道对他就没有一点点眷顾或者愧疚？”
“你都知道些什么？”她突然警惕起来。
我迎着她的目光：“第一，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但我保证守口如瓶，不会搬弄是非。第二，我无意阻碍你和我表哥的婚姻，你大可放心。”
尽管我们有着如此针锋相对的对话，但在姑妈家，她一见到我，依然笑得脸色明媚，亲昵地挽着我的手臂。
姑妈走开了，她像变了一个人收住笑容，换上冷冰冰的面孔。
“你能不能别这么假？”我说。
她杏目圆瞪，冷笑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是真的爱你哥哥，你相不相信？”
我也冷冷地回击她：“你爱不爱他，我不肯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爱钱。”
6
一个月后，郑俨然才又和我见面。他不敢正视我，说话也词不达意，半晌才说明来意：毕业了他要回家乡去，明天的航班。
终于还是逃避不了这个话题，他苦笑着说：“我没有想到，玳尔嫁的人居然是你表哥。”
“我也没有想到。”
短暂沉默过后，他像是为调节气氛，换上一副轻松的口吻开玩笑说：“原来你也有喜欢的人啊！”
我这才想起那天失言对他说过，我像他喜欢玳尔一样深深地喜欢过一个人。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个人叫沈榕楠，不过说了你也不认识。”
他竟追问：“那后来呢，你们怎么样了？”
“像所有的励志故事一样，他去别的城市闯荡，闯出了一片新天地。我们因此失联失散。”
“这样啊……”
“其实我是个特别死心眼的人，喜欢上一个人，忘记了这个人后又再度喜欢另一个人，到头来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同一类人。”
我这句话好像把他绕晕了，我们都停了下来，因为路已走到了尽头。我说：“明天我就不去机场送你了，我们就在这里，此时此地道别吧。”
那年，我在机场和沈榕楠道别，我们步步流连，一别再别，却一别永别。
自那以后，过于隆重的道别在我生命中都透着不吉利的味道，我害怕去机场那个充满不吉利预兆的地方。
郑俨然点点头。我们以朋友的拥抱做了告别。我的眼眶酸涨，可是没有哭。这个拥抱再不会让我感到窒息和慌乱，它清淡得就像一个挥手的姿势。
当晚我还是失了眠。电话在凌晨尖锐地响起，我一拿听筒，空荡的房间里流淌着郑俨然的声线：“如今，如今，如今……”他不断地，不断地念着我的名字。
7
有的人很幸运，他们一相遇就是小王子和玫瑰——彼此唯一的绝配。但是大多数人被分配到的，只是狐狸的角色。狐狸说，只有被驯服的事物，才会被了解。张爱玲有个更加绝望深情的说法，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对彼此的懂得，对遗憾的慈悲。
在郑俨然跟我长达半个小时的电话里，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伴着他若隐若现的呼吸，我的脑海全在不停闪回从前的片段。空荡寂寞的房间，变成了一个人的影院。
也许我该庆幸，我和郑俨然的相遇安放在演唱会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场合，他才没跟其他人一样让我产生乏味。而且郑俨然的出现让我想起了沈榕楠——那时的沈榕楠，还是我心爱的惨绿青年。刚毕业奔走异乡的他，起早贪黑地在一个广告公司工作，领着微薄的薪水艰难度日。为了省房租，他租下了我家的小阁楼。
地球旅馆从此多了一位新房客，海啸和飞鸟，都幻做了微笑和羽毛。
一个大男生蜗居在小小一隅，每天以泡面充饥，省下的钱全用来买吉他和CD。我悄悄把家里的饭菜给他送上去补充伙食，以此敲开阁楼上的那扇门。我和他透过阁楼的天窗一角看星星，听他拨弄吉他唱出很多首让我陶醉的歌。他是唯一一个，让我相对时能跟独处时一样，变成一个有趣的人。我给了他很多暗示，可他似乎咬紧牙关没有丝毫回應。我从沉静到焦急，从焦急到失望，从失望到埋怨，再到没有等待的勇气。
他在这个高物价的城市待不下去了，决定到别的地方去闯闯。送别到机场，他在我额头浅浅落下了一吻，我总算等到了这个答案，却哭得像一个自己曾无比鄙视的小女生。那一场眼泪仿佛洗礼，是他，令机场从此成为我的禁地；是他，令我第一次觉得这个城市的钢铁意志是那么残酷；也是他，让我明白了为梦想所受的失败与伟大。
那一吻之后，他幽幽地说：“如果多一张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这句话其实已经是遗憾故事的前奏。我们从此分道扬镳，再回头都想不起跨出的第一步究竟是不舍还是放弃。因为还没等我们想明白，就拉开了一条天堑。哪怕站在最近的距离，中间也平地而起似的汹涌出一片乌泱泱的人海。
之后，郑俨然出现了，跟沈榕楠神似的眉眼让我把封存多年的记忆拆封，也让我终于能够收回远眺的目光，再度全心全意爱上身边触手可及的人。我想从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郑俨然——这个和我爱了很多年的人有神似眉眼和气质的人。发生在那样的时刻，那样的地点，就注定是一种过渡和承接。但我确信，我没有把他当谁的影子，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个人。
可是今天，我还是要离开这个深爱的人，虽然明知他不爱我。放下郑俨然的电话，我像石雕在漆黑的房间坐了整夜。 8
姑姑还是觉出了蹊跷，她动用很多手段调查了玳尔，没想到居然被她发现了那个秘密。
再次到姑姑家，扑面而来是难以置信的一幕：姑姑把玳尔的行李箱扔出大门，泄愤似的谩骂。伊夏奋力阻拦，玳尔在楼道间失声痛哭——我未曾想见，八面玲珑的她竟也会落到这般狼狈的处境。
玳尔呆立了半天才弯腰去捡。她的彩妆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我和伊夏俯身帮她的忙，她头都不抬，推开了我们的手。
直到玳尔离开，姑姑仍怨气冲天：“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她看上去心无城府，竟然这么不知检点。大学一年级就跟个富商关系不清不楚，候着一辆宝马每天接送来接送去。据说还有个男生为她跟别人起冲突，遭了一顿毒打。幸好我去调查了个清楚，识清狐狸精的真面目才没酿成大错，唉，这种女人，差点就过了门，哎呀，想起我就后怕……”
比起之前提及玳尔的赞赏和得意，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这些事情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姑姑口中为她遭打的男生，正是郑俨然。
之后，我听说玳尔三番五次找过表哥和姑姑，但无可挽回。她的过去，对于这样一个专横的家庭来说，不只是厌弃，更是憎恶。他们曾经给她的百般呵护，许过她的诺言，为她设计的幸福未来，一笔勾销后，都成了奇耻大辱。
被迫离开伊夏，被翻出羞辱的陈年旧事，也许还包括她即可享受的上流生活转瞬成泡影，玳尔的苦心经营换来一场空，这些打击对她而言是沉重的，甚至致命。自从被姑妈强行赶出门后，玳尔就开始时常出现精神混乱的状况，愈演愈烈。
不久后，她被送到了疗养院。
我和伊夏去看望她。她秀丽的面容好像蒙了煞白的雾，发梢有着剪刀胡乱绞过的痕迹。她对着来往的人，一会儿咧嘴傻笑，一会儿面色惊恐，一会儿又手舞足蹈。我抱着她，她像个可怜而无辜的孩子，缩着手紧抱住自己不停颤抖。我凑近了跟她说话，叫她的名字。她停止了疯闹，眼角的余光冷冷扫过来，却又飘远去。那种冷，仿佛一把冰刀。
临走前，我最后一次拥抱了玳尔，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头发，帮她别到耳后。
她依然两眼无神地看着我。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我今后的记忆中，始终记得她凝滞的眼睛里有隐约的泪光在漾动。
9
又过了一年，我也经历了忙碌的毕业季。
我每个月都会去看望玳尔。她的疗养进展得很顺利，因为伊夏一直等在她身边。她马上就要康复出院，和伊夏的婚礼也很快会举行。
那天，我又去看了玳尔。远远地，在对面走廊的拐角看到了郑俨然。他很显然不想被玳尔看到，我便也遥远地跟他点了点头，然后找了个借口出去跟他碰面。
一年的时间不足以抚平我再见到他的心颤，但已足够把我们面对面时的尴尬冲淡了许多。
他说：“没想到我当时的偏激闯下了这样的大祸。我以为她爱的是我，贪图的是你哥哥的家世，所以才不甘心。”
“错的又何止是你。包括我，一意孤行以自己的判断去衡量别人的爱情。其实我们也是事后才知道的，离开伊夏以后，当年那个富商为她离了婚要娶她，她却拒绝了。我们都错怪了她，她是真的爱伊夏。”
谈完了玳尔，话题似乎只能落到自身。可是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把一年前电话里的沉默延续得更加自然一点。
“你最近怎么样？”
“毕业了，现在正在实习。”
“哦，挺好的。”
我们一直走到车站，他从包里拿出一封已经贴了邮票的信。“本来打算邮给你的，没想到能够碰到你，就直接给你吧。”
10
如今：
我用一年的时间想明白了自己对玳尔犯下的错。那时候，面对神志不清的她，除了同情惋惜，爱情转化成了一辈子的歉疚。
这一年里，每当我回忆，浮现在我脑海里的不是玳尔，不是大学生活，不是这座城市，而是和你一起的点滴。我不曾想过，你给我的记忆那么深刻。也许，你在我心里比我自己想象得重要得多。我爱上了你，从我不曾察觉的时刻起。我临走前在电话里不断喊着你，是潜意识里对你的眷恋，只是那时连我都没有察觉。
还记得让我们相识的那场演唱会吗？前些日子，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喜欢的沈康缇，他的MV里竟然反复出现你上次跟他在车窗边道别的那只小王子，紧接着我就在网上查到了他成名前的原名叫做沈榕楠。我惊讶极了，这才想起七七曾指着沈康缇大声冲着我喊“郑俨然，你长得好像他”，想起你说“到头来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同一类人”，那其实就是在对我表白是吗？我打电话给七七，她哭着骂我“傻瓜”，我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绝望。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还会不会给我一次机会。
俨然
他终于肯承认在未曾察觉的时刻，爱上过我。
郑俨然，其实你还不知道很多事，你不知道那次演唱会的意义就是让你成功地完成过渡和承接；你不知道车窗一别后，我就扔掉了小王子玩偶，它因你而成了我跟沈榕楠之间失效的信物；你不知道我虽然删掉了你的电话，却整整四年都没有更换过我自己的号码；你不知道我曾经冲动地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却在听到接通声之后迅速挂断，一并将伴随我四年的SIM卡作了废。
这一年里，我依然时不时会翻看被翻得松软的小王子，忘了是哪一天，发现自己最喜欢的已经不是狐狸关于驯养的意义。而是当小王子要离开时，狐狸说自己不会一无所获，它因为小王子得到了小麦的颜色，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沈榕楠曾在我心里留下一亩金黄色的麦田。它是美好的存在，但也意味着我要为这份美丽付出代价，需要经过很多很多的辗转迂回，才能得以穿越。不是遗忘，而只是穿越。
就算我们被分配到狐貍的角色，也并不代表无法幸福。有些幸福是注定，有些幸福是天成，有些幸福是经营，有些幸福是退一步，有些幸福在拐角才找得到，有些幸福，甚至是后知后觉。
我想这次我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对于道别时的问题，给出不了了之的答案。因为王家卫的经典台词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另外一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