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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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常跟着表叔去一个叫陆家巷的村子。那里有我表叔的一个亲戚。
  水车棚是陆家巷最好玩的地方。
  人力水车的结构并不复杂。用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做车轴,上头安装四对或六对脚蹬;一条木板制的凹槽,和车轴垂直相接,一头斜斜地落到河里,另一头够到水渠。凹槽里置有一条戽板和“鹤膝”组合成的环状“履带”。“履带”和车轴是用木齿轮咬合的。水车轴的上方平行着架一根横杆。四个人或六个人扒在横杆上踩动脚蹬。脚蹬带动车轴,车轴带动“履带”,戽板就在凹槽里一戽一戽地把河水拖提到水渠里。如果用牛力,那还得在水车旁安上一个水车盘。牛拉动这个水平安置的车盘,木齿轮把动力传递给水车。
  农田灌溉总在盛夏,日头毒,就得把牛车盘置在一个草顶的凉棚里。这便是水车棚了。水车棚在远离村子的田野里,给车水的牛遮阳挡雨,为在田里劳作的人们提供休息的地方,无意中也成了农家孩子的夏日乐园。
  车水、摇船、磨豆腐,是农家三件苦事,苦就苦在这三件活计的劳作时间太过漫长。
  那时候没有电灌设施,稻田灌排全靠水车。遇上连日骄阳,水车一停,水田就要龟裂,那得连日连夜地车水。吴语中“连轴转”这个词就从这儿出典。
  车水人双手扒在横杆上,两只脚一起一落踩脚蹬。如果走神或者腿力不济,跟不上节奏,那脚蹬就成了木榔头,敲在脚踝上,疼得要命。
  上头是烈日炎炎,皮肤上就像有黄蜂蜇,脚下是热气蒸腾的水田,真的是水深火热。车水人一上车,皮肤便漏了似的,汗水就像止不住的伤心泪。把上衣脱了吧,可裤子也被汗水浸透了,贴着勒着,半天下来准叫你痱子叠痱子。没办法,就把裤子也脱了。年轻的脸嫩,或倒过裤子将两只裤管系在腰间,或在腰下挂一片蓑衣片遮盖。
  人到了苦熬的时候,就会想法子分散一下注意力,就唱起山歌来。或者齐唱,或者一人领唱众人和。有的还在横杆上挂一面小锣,唱一句,“当”一下,听着丰富些悦耳些。
  伊汪啊汪,
  车水人腿里酸汪汪,
  伊汪啊汪,
  街浪人里床翻外床。(锣声:当!)
  伊汪啊汪,
  田底崩拆稻苗苗黄,
  伊汪啊汪,
  车水人眼里泪汪汪。(当!)
  伊汪啊汪,
  别人家面衣两面黄,
  伊汪啊汪,
  我伲的点心勿着扛……
  山歌是随口编的,没人审定,免不了荤素相杂,唱些男女之事。但自古流传下来的那么多车水山歌却没有黄色的成分。唱车水山歌的时候,人大多没有穿裤子,都觉得这当儿唱荤的有点无耻。
  古老的车水山歌由吱吱呀呀的水车声伴着,哀婉而苍凉。唱一唱,把辛劳和苦楚吐出来,觉得好受些,时间也似乎快了些。没有钟表,水车旁点着香呢,一炷香烧完了就换一班人。换下来的人赶紧到水车棚里去喘口气,喝口水,吸管烟。年轻的贪凉快,就在湿地上躺下来直一直腰。老人就训斥:后生,你不要腰啦!
  这里离村子远,水车棚里盘踞着一群光腚男人,送饭送水的活就让男孩子来担任。
  水车轴上有空当,男孩就会上去试一试,没踩上几脚就脱了板眼,怕被脚蹬敲脚踝,赶紧把腿缩起来。这叫“吊田鸡”。青蛙的腿总是这样蜷着的。
  人在车水的时候,水牛在休息,或者在小树林里卧着反刍,或者在河里泡凉。水牛泡凉有固定的地点,浅滩就被它们“孵”出一个坑来,人称“牛孵潭”。水牛孵水为的凉快,还为躲避牛虻的骚扰。牛虻的长相如麻灰大苍蝇,所以又称牛蝇。这种凶恶的吸血鬼从不会像苍蝇那样嗡来嗡去地打堆闲逛。它们鬼魅似的独来独往,看准机会,扑到牛身上就一针见血,然后无节制地吸血。它们挑选牛身上的凹陷部位或者脖子下、前裆处下口。牛尾巴没法扫到它们。牛疼着,又奈何牛虻不得,只能烦躁地摆动头颅,抖动肌肉,嗤嗤打响鼻。有可能的话,牛就会下到河里去,用水淹来驱逐牛虻。牛全身浸入水中之前的一瞬间,牛虻才不慌不忙地飞起,找个地方歇着,等待牛露出水面时再闪电般扑上去狂吮。只有到它们实在吸不下了,才会哼一声,鬼一般离去。
  牛虻这样欺负牛,太可恶了,所以孩子们总是乐意担当起驱虻的任务。担当驱虻的孩子有个特权——可以乘在转动的水车盘上。这么着,你不用走路就能一直守在牛的身旁。
  牛上轭拉水车,要长时间地转圈,为避免头昏,要戴眼罩。眼罩俗称“牛掩眼”,一般用两片打磨得溜滑的竹片做成。史先生家的那条牛的眼罩是用乌龟壳做的。史先生说他戴着试过。乌龟壳眼罩轻巧,漏进的光线适宜,恰好能看到脚前的一步路。
  史先生戴一副圆黑框眼镜,一天到晚笑眯眯。他年轻时当过私塾先生,现在很老了,专门侍候他们家的大水牛。这是他喜欢做的事。这牛长着一对直直的角,就像舞台上戴着“一字相冠”的宰相,被史先生戏称为“相爷”。
  相爷年轻力壮,身躯庞大,毛皮黑亮,性情温和,动作总是缓缓的,看上去真有点相爷的派头。相爷吃草从不露出牙齿来,上颌不动,单见下唇款款地动;喝水从不弄出声音,只见桶里的水无声无息地往下缩。史先生老是提醒我们注意相爷的这些细节,不厌其烦地夸他的牛有规矩。史先生还说羊是苦嘴,吃草一根根地拔,吃过的草地好久缓不过来;牛不一样,是甜嘴,吃过的草地草长得旺。
  相爷脾气好,只要史先生在场,小孩子都能骑它,有时还肯低下头来让小骑手当“电梯”。我不敢踩着牛头上,只敢攀着牛屁股,踩着牛腿的关节往牛背上爬。和骑马不一样,牛背上没有鞍,一骑上牛背你会觉得胯下有了巨大的“马力”,心头生出一种强劲的底气,情绪也即刻随了大牛——从容不迫,所向无敌。牛好像总能猜得准你要去哪里。它顺从你但并不完全由你操纵——步法节奏,还有路径等具体细节得听它的,因为它不是机器,是一个生命。对于你的焦躁和急迫,它不予理睬。它认为照你那样做有失牛的风度和尊严。牛下水了,牛背上的骑手也不在乎,总有锅盖大一块牛背浮在水面上的,若是人敢站着,连鞋也不会湿。“牛是顺风走,马是逆风行”。若是让相爷随意溜达,它准是顺风走。相爷的步法真是有风度,特别能在田埂上走出韵律来。一步一个蹄印,每个蹄印都清晰完整如国画上的钤印。有一回,相爷在新做过的田埂上走过,蹄印里积了雨水,史先生就特地叫我们去欣赏。蹄印里的水结成了冰,在阳光下白生生地反光,一溜蹄印果然如一行铅印的辛弃疾的诗,一派大家气象。说到相爷的好脾气,还可以从它和麻雀的相处来看。常有一对麻雀在相爷的牛角上降落,然后在牛的毛茸茸的额上跳来跳去找东西吃。史先生一口否认他照料的牛身上有跳蚤什么的,说这一对顽皮的小麻雀是相爷的“忘年交”,在和相爷聊天呢,搔痒痒呢。“忘年交”这个词,我就是从史先生那儿学到的。“忘年交”的意思是年龄相差很多的人交朋友。可史先生怎么知道相爷和麻雀之间差了好多年龄呢?麻雀一边啄食,一边叽叽喳喳叫,可牛从不声响,只是眯着眼睛,一副享受的表情。可见史先生说的“聊天”也是他想象中的事。
  史先生对相爷照顾得很周到。牛鼻绳总是很干净,牛角总是乌黑锃亮不会沾一点泥。史家牛棚门口有一个石槽,供相爷喝水专用。石槽蛮深的,能容下四桶水,牛喝起水来很畅快。相爷被史先生惯出来了,在外头尽量不喝水,宁愿熬到回家再喝个痛快。有时太渴,一口气能把石槽里的水都喝光,属于真正的“牛饮”。水车棚环形的牛道上铺了旧草包,踩上去像草地一样暄软。相爷干活是一把好手,戴着乌龟壳眼罩在水车棚里上工,从容不迫,就像在草地上散步。这时候,史先生总是陪伴在旁的。他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子,防备可恶的牛虻来骚扰。牛虻很贼的,专门袭击相爷靠近牛车盘的那半边身体。所以,史先生很欢迎小孩子乘在牛车盘上帮助他守卫相爷的那半边身体。
  牛和村上的孩子都熟悉的,虽然戴着眼罩,还是知道谁在为它驱牛虻。有时它会用尾巴扫一下你,是逗你玩呢,是感激你呢。
  牛有时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还翘起尾巴分开后腿来,这是要撒尿的信号。史先生赶紧把备在一旁的粪桶凑到牛肚子下,叫道:“嘘……”牛尿好长,哗哗的能接半粪桶。有时尿不多,那是牛累了,想借故歇口气。史先生不会计较,反而会拍拍牛屁股,说上几句温暖的话,或者调侃的话。牛听不明白人话的确切含义,但完全能从语气中听出人的态度。相爷悠闲的时候,史先生喜欢和它说说话。史先生的自言自语其实和牛不相干的,比如天气啦,年成啦,比如谁家的某人要结婚啦。一次,我问史先生,怎么和牛说这些事?史先生说,牛听不明白人话的确切含义,但完全能从语气中听出来人的态度。只要你对着牛侃侃而谈,牛就会感受到你对它的善意,你对它的平等。史先生还说,他心烦气躁时就会去和牛说说话,看着牛平静的眼神,心里就会平实起来。听史先生这么说,我就试着去看看相爷的眼神。你试过与狗和猫长时间对视吗?事实上,你没法和它们长时间对视。只要一接触你的目光,它们的眼光便会躲开去。牛不一样,牛可以久久地和你对视,眼神是那般的沉静,那般的坦然。这么对视着,你就体会到了世界的和平生活的宁静。
  见到史先生和相爷,大多是在暑假里,只有一回是在大冬天里见到这对老伙伴。那是黄昏时分,史先生正在牛棚里和相爷“嚼黄昏”。“嚼黄昏”,吴语,就是在黄昏时分无休止地闲聊。
  寒冬腊月,针尖大的墙洞能进来斗大的风。史家的牛棚用草帘子仔细修饰过,只漏进来一丝丝风。过年不久,门框上贴着的对联还红红的:一家生无底,满门午出头。这当然是史先生的手笔,是史先生年年要写一遍的杰作。屋里有个火盆红红地活着,史先生和几个老人围着火盆抽旱烟。旱烟斗一忽一忽地明灭。这里充满了干草的清香,烟草的辛香,还有大牲畜的那种有一点神秘的淡淡的膻味。这里有一种纯粹的、安详的东西在暖洋洋地弥漫不绝。牛是不肯制造秽物的,连拉的屎也不臭。史先生说旧社会的穷孩子会在冬天赤脚踩在牛刚拉的屎里取暖。他试过,真的可以暖好一会儿。
  想不到牛棚能这么暖和。史先生听我赞叹,就晃着头吟出一句诗来:“茅庵草舍无冬夏。”意思是茅屋本来就是冬暖夏凉的好去处。
  相爷惬意地卧在柴草垫上,前半个身体在灯光里,后半个身体在幽暗里,成了两种颜色。它慢慢地反刍,眼睛眯细着,有点迷离,见到我们进去,只动了动一只耳朵。它一面反刍,一面还要听老人们嚼黄昏,没工夫理我们。相爷这个时候的反刍更是斯文,更是舒缓,能推测到它齿间或脆或绵的感觉。牛在冬季里吃得比较讲究。“牛料”用当年的新稻草铡成小丁,加水煮沸后再加入浸软了的豆饼屑,闻着挺香的。
  史先生和老人们七拉八扯地说话。说的都是我们不感兴趣的东西。可相爷是感兴趣的,似乎在微微颔首。
  牛棚墙脚边平行地卧着水车槽和水车轴。那个巨大的水车盘靠在另一边的墙上。人用新稻草编的草帘子小心地呵护着它们,使它们浑身散发出田野的清芬。在田野里忙碌了整个夏季和半个秋季之后,这三件老搭档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牛棚很高的地方黑森森地挂着什么东西——哦,原来是两对弯弯的牛角啊!
  史先生听我在问小伙伴,接上来说:这是我家以前养的牛。它们老掉了,我留着它们的角。看到了吧,那大的是某某的,小小的是某某的。“某某”都是牛的名字,我没听仔细。
  老人们都还记得这些老掉的牛,七嘴八舌说起和牛相关的往事来。
  一个人说:没错的,我骑过某某的。一条好牛啊。骑着就像骑着一个水浪,一拱一拱的,好!
  另一个老人说:你是记错了吧。水浪似的是某某,不是某某。某某脾气暴,你骑它?对不住,它就专朝河边沟沿走,屁股一扭一扭地吓唬你……
  相爷必是听懂了的,眼睛一会儿眯细,一会儿亮起,好像也在回忆过去的事。它有没有想起它的忘年交——那对叽叽喳喳的麻雀啊?
  我们来这里找史先生是想听他讲狐狸精的故事的。那是他的看家本领之一。几个故事讲完,相爷站了起来。史先生让我们帮忙把粪桶放到牛肚子底下去接尿。相爷果然要撒尿。一泡尿哗哗地撒了好长时间,比在水车棚里下的长得多,长得叫我们为它难为情了。
  这以后,我再没有去过陆家巷。
  几年以后,我得到了相爷的死讯。相爷在一个苦楝花香的黑夜里逃出牛棚,狂奔几里地去和邻村的一条小母牛幽会,从石桥上失足跌到河里,摔死在一块大石头上。
  一向温文尔雅的相爷有这么一个激情飞扬的结局,是人们没有料到的。
  它的那对一字形的大角也挂在史先生的牛棚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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