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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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球来到小镇那年,我十六岁。如果我没记错,那是夏天,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小镇上下过一场雨,泥土的湿腥气息与水气交杂着,弥漫在小镇上空,几条杂乱的街道被雨水冲洗过后,显得更加杂乱了。马路两边的门陆续打开,在湿漉漉的清晨里,小镇人开始了一天的生活。这是小镇初醒时的模样。我坐在门口,等母亲回家。她是小镇上最好的裁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省城里进批布料。
  我心里想着,母亲也许该到了。几声嘈杂的喇叭声过后,母亲果然就到了。一辆东风汽车拐个弯,颠簸着从小镇的南边过来。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母亲常坐的顺风车。司机把车开到我家门口,熄掉马达,让汽车安静下来。他斜着身子,两只脚架到方向盘上,脑袋伸到车窗外抽烟。
  母亲挎着个包,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拢拢头发,绕到车尾,踩着挡板爬上了车厢。我站起身,走过去问母亲要不要帮忙。她让我从隔壁叫了两个帮手,将两张台球桌卸了下来。接着,她跳下车厢,向司机道谢,递上车钱。司机接过去,顺手扔在挡风玻璃前,猛吸口烟,两只脚从方向盘上撤下来,脑袋缩回驾驶室里,发动车子,油门一踩,货车怕冷似的抖两下,拖着黑烟绝尘而去。
  母亲松了口气,拍去手上的尘土,从门口拖过一张凳子,一屁股坐下来。她满脸是汗,胸膛起伏着。经过这一路奔波,她已经很累了,疲惫和汗水一起胡乱地挂在脸上。我心里又想,这时该起点风。风果然也来了,像块看不见的抹布,将汽车留在空气中的灰尘和尾气一点点擦掉。我们这座小镇背山临河,山风顺着山势斜转,落入河道,再随水流一起徐徐来到小镇上,十分舒适宜人。待气息喘平之后,母亲脸上的汗珠也被微风抚干了,额头和两个鬓角处,结出一层细密的白色盐晶。母亲用衣袖擦了把脸,问我:高松呢?死哪儿去了?
  我知道,母亲又得忙上一会儿了。一般来说,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会想到高松。我指着八万家,说:在下棋。
  母亲转过脸,对着八万家大喊一声:高松。她的声音就像只手,将一条矮小的人影从八万家里拽了出来。高松一路跑着,朝我们飞奔过来,气喘吁吁地停在母亲面前,站着不动。母亲从门后拿了把铁铲,扔给他,让他把门前的地面铲平。高松接过铁铲,一声不哼就忙上了。高松年龄不大,但干起活儿来,已经和母亲一样利索了,两个小时不到,我家门前的那块地面就被整理出来了。紧接着,他又从家里拿了把扫帚,将这二十几平方米的地方,细细扫了好几遍。
  下午的时候,做门窗生意的师傅来了,操着工具,叮叮当当敲打一阵子之后,就像变魔术一样,在这块空地上支起一张天蓝色的雨棚。母亲搬来一架梯子,架在雨棚底下,又从隔壁五金店买来两根灯管,让高松挂上去。高松拎着灯管,踩着梯子爬上顶端,两手高举着灯管往上挂,但是没能掛上,他太矮了,两只手够不着。母亲叹了口气,让高松下来,自己拎着灯管,爬上梯子,轻松地挂了上去。母亲从梯子上下来,瞟了高松一眼,说:饭没少吃,都用来长脑壳了。
  高松低着头,手垂在身体两边,像个囚犯似的,以一副恭谨谦卑的态度,聆听母亲的训斥。汗水从他额头滚下来,落进眼里,也不敢伸手去擦一下,只是用力眨着眼睛,似乎想把那种刺痒的感觉挤出来。我觉得母亲对高松过于严厉了,他还只是个少年。况且,他已经忙了大半天,满身尘土,就像个刚从洞穴里爬出来的矿工。但母亲对他的工作仍不满意,说他干活儿马虎,就像那个短命鬼一样。
  母亲这话一石二鸟,短命鬼指的是我父亲。事实上,父亲已从我们生活中消失多年,可母亲却让他无处不在,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把这个劣迹斑斑的男人搬出来,跟高松密切地联系在一起。
  高松一声不哼,又扫上了。等扫帚声停下时,小镇已进入黄昏,一层淡蓝色的薄雾从大地上升起来,像层细纱,笼罩着小镇以及远处转为深黛色的山峦。
  母亲把灯打开,雨棚下霎时一片通明,她让我和高松协助,将两张球桌摆好,然后拿出一只方形盒子,撕开包装,哗啦一声,一盘台球散落在了深绿色的台面上。母亲将球一颗颗拢到一起,用一个三角形的框固定住,反复查看了几遍,确认没有摆错,就把框拿起来。灯光,十五颗颜色各异的球子突显出来,呈三角形,规规矩矩地排列在台球桌上,闪着洁净而艳丽的光泽。
  随后,母亲又让高松回屋,搬了几张塑料椅子出来,摆在球桌旁边。她是位强迫症患者,家里的家具,隔几天就会挪一下位置,就好像天天都在搬新家。对待这几张椅子,也是如此,她看了又看,指使着高松挪来挪去,不断调整着摆放位置,直至完全符合她的心意,高松的工作才算彻底结束。
  就这样,一个简易的台球厅在小镇上诞生了。母亲满足地打量着,就像看到了一条光明之路。这也确实是条路,是母亲为我铺下的。那年中考,七门课程,我没有一门及格。如此糟糕的成绩,书自然是读不下去了。留在我面前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学门手艺,在小镇上讨口饭吃。我当然想留在小镇上,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好,那也是别人的地方,只要一想起那种遥远的距离,我就会觉得,远方跟小镇不在同一个地球上。还好,在小镇上,可学的手艺很多,理发、装修、家电修理、摩托车修理,等等。学好了,哪一行都可以混口饭吃。遗憾的是,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开车,我喜欢握住方向盘,在路上飞奔的感觉。可我刚将这想法说出来,就被母亲强硬地否决了。她说我学什么都行,想开车,门儿都没有。
  我当然知道,母亲担心我。司机能赚钱,但也是高危职业。小镇上有种说法,开车的人,一脚踏油门,一脚踏牢门。这是一碗路上的饭,并不好吃,脑袋别在方向盘上过日子,方向盘要是失控,脑袋也就没有了。再加上父亲在她心里留下的阴影,母亲对司机这份职业成见极深。可除此之外,我对其他手艺没什么兴趣。母亲也不想我出去打工,便给我找了第三条路,在小镇上做点小本生意,不指望赚多少钱,有件事情捆绑着,我就不至于跟小镇上那些无业青年一样,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所以她买了两张台球桌回来,给我铺了这条路。
  这个露天的台球厅虽然简陋,但母亲信心满满。在她眼里,这两张球桌,将会像她在省城里看到的一样,成为两棵摇钱树。我看了看天,夜晚已经到来了。从天象来看,明天应该是个好日子,小镇隐入纯净的夜色中,天上布满星火,这是雨后放晴的迹象。灯光下,两张台球桌安静地摆在那里,桌面上的那层绒布绿得耀眼,对衬着小镇上纯净的黑夜。高松站在球桌旁边,头仍然低着,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住了,他的人也愈发显得瘦小,只有两只眼睛,格外明亮。


  高松是我弟弟。母亲讨厌他,这事在小镇上众所周知,母亲自己也从不否认。从他出生那天起,这种讨厌就已经存在了。怀胎十月,他吸收的营养都长在脑袋上,全身都瘦小,脑袋却格外大,分娩那天,被盆腔骨卡住,没法顺利出来,在母亲肚子里多待了十几个小时,确切一点讲,是难产。母亲躺在床上,被持续的巨痛折磨着,差点没挺过来。危急之中,我父亲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理智。他开着一辆货车,将母亲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在我们对父亲的记忆里,这大概是他干过的唯一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他的当机立断,将母亲和高松从鬼门关捞了出来。
  然而,两条命是保住了,但也留下了后遗症——母亲腹部剖了一刀,留下一条蜈蚣状的疤痕。这道疤痕,在母亲心理上永远也愈合不了。母亲总觉得,有了这条疤痕,她整个人生都失去了完整。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高松。每忆及此事,母亲便难掩愤恨之情。她叫高松时,从来都是直呼其名,并且往往包含着强硬的指令:高松,快去把碗洗了;高松,把垃圾倒掉;高松……这还算是温和的,遇到母亲心情不好,恶语相向也是常有的事。
  有时我想,若是父亲在家,情况也许会好点。当然,这只是假设。生活中没有假设。父亲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离家了。他曾经是名司机,这也是母亲为什么不肯让我学开车的原因。但是,我不得不坦白地说,在我们这座小镇上,司机算是一份不错的职业。父亲年轻时,也有过风光。那时小镇上让人羡慕的男人有两种,一是穿军装的,二是摸方向盘的。这两样父亲都占据了,可谓得天独厚。他进过部队,当了几年汽车兵,退伍之后,买了辆解放牌货车,成为小镇上第一名跑货运的司机,省内省外地跑,见多识广。当年相亲时,母亲一眼就看中他了。
  刚结婚的那几年,父亲也确实不错,能吃苦,能赚钱,跟母亲相处也十分融洽。可是有了高松之后,他们的关系便急转直下。我不知这种转变,是否跟母亲肚子上的那一道刀疤相关。总之,对父亲来说,高松的出生是条分水岭,这条分水岭的一边,是一个忠于家庭、严于律己的男人,另一边,则是一个放浪形骸的赌棍。父亲常常夜不归宿,据说是在外面找了女人。再后来,他又慢慢喜欢上了赌博,让自己成为一个嫖赌齐全的男人。说实话,那些女人对我们并未造成什么影响,毕竟谁也没有见过,但是赌博这件事,却让我们全家深受其害。小镇上有句俗话:十赌九输。这句话简直就是为我父亲量身定做的,自从染上赌瘾之后,他开车赚到的钱,就从来没在口袋里停留过了,往往是钱一到手,还没来得及焐热,就从牌桌上进了别人的口袋。
  这样的男人,母亲自然是无法容忍的。从我记事开始,父母之间就很少说话了,他们唯一的沟通方式,就是吵架。如果吵架解决不了问题,就开始动手。父亲虽然五大三粗,但吵架与打架,都不是母亲对手,每次都被母亲指着鼻子,骂得哑口无言。他只涨红着脸,站在那里,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再骂,老子揍死你。他两手攥成拳头,一副随时要把母亲打翻在地的样子。可我却从未见他真正动过手,每次的结果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母亲已经扑了上去,又抓又咬,跟他激烈地缠斗在一起。等两团人影分开时,母亲安然无恙,父亲脸上却伤痕累累。
  在母亲面前,父亲的弱势一览无遗。他的口头禅是:惹不起,我躲不起吗?因此,每次吵完架,父亲都会从家里消失几天,跑到外面去喝酒、赌钱,等身上的钱输得精光之后,再两手空空回到家里。他不回家还好,在外面的那几天,至少可以让家里保持短暂的平静,他一回来,母亲的怒火转眼间又重燃起来。于是俩人又接着吵,吵着吵着再动手,如此反复,就像一个永远也没有终点的死循环。
  有一天,父亲跟母亲大吵一架,带着一脸抓痕,开着货车就出去了。车子发动时,他望了我一眼,说:以后有谁欺负你,打过得就打,打不过就跑。那时我根本想象不到,在父亲这句类似于遗言的叮嘱后面,竟是永别。等我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以及父亲当初看我的眼神时,我已经有八年没见过他。父亲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就像个谜,毫无预兆地,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们,那天出去之后,父亲看到有人在开牌九,立马将车停在路边,参与进去,他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之后,孤掷一注,赌了辆车,然后跑路了。
  母亲的愤恨可想而知。不久之后,她把父亲留在家中的衣物,以及生活用具,全部翻找出来,卷成一团,扔进一只盆里,倒上汽油。母亲一边痛骂,一边划燃一根火柴,投入盆中。转眼之间,火光升腾起来,青烟缭绕中,父亲留在家中的一切,轉眼间化为一堆灰烬。母亲坐在火光中,脸色沉郁,就仿佛被她付之一炬的,不是衣物,而是那个活生生的男人。
  烧完之后,母亲仍不解恨,从那张全家福上,用剪刀将父亲裁掉了。此后的父亲,便成为一个空洞的轮廓,在相框里面,荒凉地注视着我们。当我们慢慢长大时,父亲也跟着这张全家福一起掉色,他在我们记忆里,一点点失去印象,渐渐淡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高松也是个影子,他是父亲的影子。父亲沉默寡言,高松也沉默寡言;父亲怕母亲,高松也怕母亲。有很多次,他受到母亲的责骂之后,我问他:为什么不顶嘴?他微微一笑说:顶什么嘴,她是我妈。我记得父亲当年被母亲打骂时,旁人也常怂恿他,说他真是白长了条鸡巴,一个娘们儿,怕她做什么,动手揍她就是了。父亲的回答和高松如出一辙:我跟一个娘们儿计较什么?
  高松太像父亲了,除了身高矮一截,其他方面都很像——五官像、神态像、走路像、说话像,就连吃饭时握筷子的姿势,都是那么惊人的相似。有时我看着高松,会觉得自己是看到了一个站在远处、被视线缩小之后的父亲。我想,也许这才是母亲讨厌高松的真实原因。
  父亲离家之后,母亲自然难以适应。没有了那个吵架的对象,她的生活中也出现了一块空白。而高松就像个补丁,及时补了上去,成为母亲发泄的对象。只要母亲心情不顺畅,就会对他加以责骂。高松身上背着的,不仅仅是让母亲耿耿于怀的那道疤痕,还背负着母亲对父亲的怨恨。
  似乎是顺应了母亲的厌憎,高松的发育不是很顺利,个子长到一米四左右,整个人就跟石化了似的,果断地停止了生长。母亲常说,他浪费这个姓了。在母亲眼里,姓高的人,似乎都应该长得牛高马大。这话听上去毫无道理,但她完全有理由这么认为,因为我爷爷、伯伯、父亲、叔叔、堂哥、堂弟,包括我,个个身材高大,就像一棵棵树,挺拔地长在小镇上。唯有高松是个例外,从家族特性中偏离出来,长成了灌木。   高松只比我小一岁,然而我们并肩站在一起时,就像是一位父亲带着儿子。他太矮了,看上去,只比侏儒好一点点。可这么多年以来,小镇上从未有过侏儒,因此,人们看他的眼光,跟看一个侏儒实际上是没什么分别的。他也确实长得滑稽,小孩的身体上,支着一颗比成年人还要大的脑袋,显得十分怪异。那副头重脚轻的樣子,让人时刻担忧,他的脖子会被脑袋压断。从小到大,他走到哪里,都是众人取笑的对象。他就像个笑话一样,在小镇人的歧视里荒凉地活着。
  从情理上来讲,高松需要更多的呵护。可事实上,母亲却对他保持着一贯的冷漠。母亲和这个儿子之间,似乎只是一种主从关系,看不到多少血缘。


  对于小镇来说,台球是样新奇事物,很夺人眼球。第二天一早,小镇上的一群青少年,被吸引到了我家门前,他们聚拢在两张球桌旁边,驻足围观,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就像看着一样天外来物。
  如我所料,这天是个好日子。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给小镇铺上一层明媚的金色。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雪峰山脉,横跨小镇,往辽阔的天边延展,满山的绿色抖动着,向小镇上输送着舒适的凉风。
  母亲的笑容也像阳光一样,灿烂明媚。为了让生意顺利开张,她以前所未有的友善,对待着这群小镇上的青少年。她将球杆递过去,笑眯眯地说:来,试一试,新开张,头几天免费。
  这样的邀请似乎让人很难拒绝。要知道,我母亲并不是个平易近人的人,十步之外,便能让人觉察到她身上的锐气。当这个暴躁的女人一改常态,变得和蔼可亲时,这群青少年难免有点受宠若惊。
  可是,母亲盛情邀请了一圈,也没一个人敢伸手接她的球杆。小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对陌生事物充满兴趣,但同时也保持着距离。他们只敢站在一边,保持观望。这样的结果,大概是母亲没有预料到的。她有些尴尬,沉默着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我,把球杆按在了我手里,说:你来试试。
  她希望我作个示范,以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但我让她失望了。台球这东西,我连见都没见过,又哪里会打?面对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球子,我手足无措,就跟一个白痴没什么两样。我拿起球杆,随意击了一下,十几颗球子骨碌碌地响着,在那层绿色绒布上四散开来,毫无规则地滚动。我硬着头皮打了一会儿,球杆又沉又滑,不听使唤,很难击中白球,就算是偶尔打中了,滚出去的球也是歪歪斜斜,无法按着我的意愿行进,将另外的彩球撞入洞中。我觉得索然无味,就把球杆放下了。
  如此一来,围观的人也失去了兴趣,热闹的场面迅速冷了下来。这时高松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就像根刺,蓦然扎进一堆目光里。他从墙边拿起一根球杆,说:这叫台球,不是这么打的,我来教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四下已是一片哄笑。他的样子的确相当滑稽,双手拿着球杆,站在那里,一颗硕大的脑袋被纤细的脖子顶着,从球桌的边缘冒出来。他看上去比球桌高不了多少。
  母亲瞪他一眼,粗暴地制止了他:你教什么教?人还没桌子高,碗洗好了吗?
  高松浑身一颤,赶紧把球杆放在一边,战战兢兢地从球桌前退开了。他缩着脖子,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我想,母亲未免也太武断了,既然高松说会打,也许他真的就会打。事实上,他能把好些事情干得相当不错,比如下棋,他就比小镇上所有人都下得好,让我半边棋子,我也下不过他。可母亲从不给他展示的机会。在母亲眼里,这个形似侏儒的人,在任何方面的能力,都只能匹配他的身高。
  台球厅开张不利,母亲的计划落了空。小镇人的好奇心过后,这两张球桌自然也受到了冷落。接下来的好些天,都没有人来玩,连看都没人看。我对这两张球桌的兴趣也降至了冰点。没人来玩,我索性不管不顾,就让它们空荡荡地摆在那里,台面落了灰尘,也懒得动手去擦一下。
  母亲倒是不着急,她说这东西在省城里能火,在小镇上照样也能火起来,迟早的事。她让我不要气馁,万里长城也不是一天修起来的,任何事情都有个过程。
  话虽这么说,可母亲从来都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台球桌空置了两个星期之后,她就按捺不住了,开始四处托人,联系买家,打算将两张球桌以半价转让的方式处理掉。钱花出去了,能挽回一点是一点。那个雨棚自然也得拆掉,退回给做门窗的师傅。母亲让高松去门窗店一趟,把门窗师傅找来。
  高松出去了半天,门窗师傅没带回来,只带回了八万。看这名字,不用我介绍,相信你们已经猜到了。是的,他是个牌鬼,小镇上曾经的赌王,以打麻将为生,听牌时,喜欢听八万。每次他手腕一抖,从袖子里将一张八万带出来拍在桌上,牌就和了。慢慢的,小镇人都知道他出千,没人再跟他打。他就打到邻镇,再打到县城,就像一个江湖游侠,辗转于各地的牌局之间。有次他出老千,被人发觉了,几个人把牌一扔,越过桌子来堵他。他不慌不忙地把钱揣好,从袖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对着一个肚子就捅了进去。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应声倒下,后面的人也被镇住了。八万扔下刀子,拔腿就跑。可是,天网恢恢,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在火车上就被扭住了,两名警察把他按在卫生间里,从他袖子里搜出十几张八万,还以为他是个魔术师。还好,那一刀没捅中要害,没出人命,判了个故意伤害罪,被送进去关了几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放出来的。出来以后,与之前的那个八万判若两人。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被改造得老实巴交,连跟人说句话,都不敢大声。老实也没人理他,小镇上的人,可以接纳一个赌鬼、一个老千,甚至是种种品行不端的人,但是对待劳改犯,却是敬而远之。小镇有小镇的底线,小镇的底线就是你可以犯浑,但不能犯法。八万犯过法,所以他被小镇边缘化了,成为孤家寡人,就像团空气,悲凉地活在小镇上。高松也是个孤独的人。这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一起,就像一面镜子遇见了另一面镜子,从对方身上照出了彼此的不幸。他们很快就成为忘年交,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高松经常去八万家里,聊天,下象棋。母亲对此倒也还算宽容,在她眼里,高松与八万本来就是同类,换句话说,就是小镇上的废人,无可救药。
  就是这么个劣迹斑斑的人,居然会打台球。他对母亲说,这东西他打过,他以前待过的那座监狱里有。说着他做起了示范。他拿过一根球杆,弯下腰去,伏在球桌上,让自己变成一张弓。他左手张开,四指撑住台面,大拇指翘起来,架住球杆顶端。右手持住球杆末端,瞄准眼前的白球,球杆从腰后往前一送。叮当一声,白球蹿出去,将一颗彩球准确地击入了洞中。   母亲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从动作来看,八万确实会打。他出杆的力度,击球的声音,以及球在台面上行进的轨迹,都可圈可点。球杆在他手里,稳稳当当,不像个生手。他让这两张冷落多时的球桌顿时生色,那些球也变得生动起来。
  母亲立马对他刮目相看了,热情地将他请进了家里。这个在母親眼里臭名昭著,甚至与父亲沦为同类的男人,因为会打台球,摇身一变,成为母亲的座上贵客。那天下午,他堂而皇之地坐上了我家的饭桌。我记得那顿饭格外丰盛,母亲买了条鱼,杀了只鸡,就连为过年准备的腊肉也摆上了桌。
  这顿饭吃过之后,那个风风光光的八万,仿佛又复活了。他成为小镇上第一个会打台球的人,带着台球赋予的光环,从劳改犯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面。与此同时,他的牢狱经历也开始闪闪发光。他在里面学过的技能、做过的体操、穿过的衣服、交过的朋友,甚至连吃喝拉撒,都成为我们愿意倾听的内容,就好像我们这座小镇上的生活,远远没有那座监狱里的丰富多彩。


  那天以后,八万天天来我家玩,教人打台球,有时还帮着高松干点活儿,当然,也会跟着我们吃饭。他似乎了我们家中的一员。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简陋的台球厅里,他教会了我们打球。准确地说,是教给了我们一套打台球的规则——两人对战,从1号球开始,按着顺序,打到15号。球的号码代表着分数,打完之后,将双方各自击入洞中的球子相加,谁的总分数多,谁就赢。
  这套规则十分简单,每个人一听就明白。然而,虽然简单,对我们来说,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它的出现,让这项竞技运动有章可循,同时也有了区分胜负的依据。
  其实,只要稍一琢磨就能发现,这套规则,存在着严重的不合理性——十五颗球子,打进的难度是一样的,分值却不一样,如此一来,前面的小球,就成了鸡肋。一局球要想获胜,除技术之外,还得凭运气,因为哪怕有一方在前面打进了十颗球,也仍旧胜负未分,只要落后一方将后面的五颗大球打进,就可以反败为胜。很明显,这套不合理的规则,让这项竞技失去了公平性,变成了一项实力加运气的运动。奇怪的是,尽管我们心里清楚,但八万所教的这套规则却保留下来,一直被沿用,无人更改。小镇就是这样,某种规则一旦形成,便焊死在我们生活里了。并不是我们缺乏推陈出新的勇气,而是小镇上的人更乐意于依赖既有的经验活着。那样的话,日子会过得轻松些。这是小镇人的生活逻辑。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很佩服八万。
  有了规则,就像一层神秘的外衣被揭掉,小镇上的人对台球不再敬畏。雨棚下的那两张台球桌,再度成为小镇人的焦点。有人开始玩球了,先是一两个人,再是三五个人,最后扩展到一群人,就像病毒传染。那一年,在小镇上,台球就这样流行开了。如母亲所愿,生意的确很好。这也证明了,在生意上,母亲有着准确的预判。那时小镇上的娱乐十分匮乏,劳作之余,小镇人的休闲无非就是喝喝酒、打打牌。每天都是如此。如果你也生活在我们那座小镇上,你一定会发现,那是一个让你觉得安稳,但同时也会让你产生绝望的地方,因为从一天的生活里,你就可以把自己在小镇上的一生都看到了。小镇生活就是如此,单调乏味,缺少变化。台球的出现,为小镇注入了全新的内容,想不火都不行。那群被生活闷得发霉的青少年,很难不爱上这项没有门槛的新鲜娱乐活动。每天从早到晚,我家门庭若市。玩台球的人、排队等候的人以及围观的人,把雨棚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台球的影响,就像当年的麻将一样,在小镇上迅速蔓延,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不久之后,两张球桌已满足不了小镇人的需求。母亲又去了趟省城,买了两张球桌回来。门前地方不够,她就侵占了马路的一部分,把台球厅扩大至一倍。好在小镇上车辆稀少,母亲私自占道的行为,让左邻右舍心里很不舒服,却并未影响到交通。那时小镇上没有交警,也不需要交警。小镇的交通秩序,自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则来维持,虽然十分随意,可却又恰如其分——有车过来了,玩球的人就停下来,拄着球杆闪到一边,手捂嘴巴,遮挡车轮扬起的尘土,等车子过去了,尘土还未落尽,他们又持着球杆,迫不及待地弓下腰来开始击球了。
  母亲是个精明的人,不会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扩大了台球厅之后,她又腾出半间堂屋,用一块布帘隔开,后面依旧摆着缝纫机,当裁缝铺,前面则摆上了冰柜和一个货架,用于出售冷饮、啤酒、香烟、方面便、零食等杂货。如此一来,我家门前就成了比小镇录像厅还要热闹的地方,台球的生意越来越火。
  这个室外台球厅,让家里的经济状况得到了改观,与此同时,高松在家中的处境也得到了改观。打台球的人越来越多,我忙不过来,需要帮手,便向母亲提议,让高松帮着我看看桌子。母亲答应了。也许是念在他找来八万,挽救了这桩濒临破产的生意,母亲对他的态度似乎好了许多,责骂少了,使唤他的频率也低了。这个像影子一样的人,总算从父亲留在母亲心中的那块阴影里移了出来,有了自己的一小片空间。


  作为一门生意,台球跟所有行当一样,刮风减半,下雨全无。遇到天气不好,玩球的人会大幅减少。雨天的小镇十分安静、慵懒,就像被扔进了一段电影的慢镜头中。台球厅里没有人来,冷冷清清,只有雨点的声音,清晰而凌乱地敲击在雨棚上。这时我就把球摆好,一个人随意打上一阵子,练练手,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我打台球的技术,就是那样零碎积累起来的。
  在台球上面,我确实是有些天赋,球技进步之快,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在台球流行初期,我们视八万为老师,因为是他的那套规则,让台球留在了小镇上。从客观来说,他的球也确实打得好,凭着在监狱里积累的球技,在小镇上一骑绝尘,与人对战,从未输过,很长一段时间,小镇上都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他是小镇上当之无愧的第一杆。可是有一次,他出乎意料地输给了我。当时他十分震惊,我将台面上最后一颗球轻松推入中洞之后,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数了数自己的球,一脸疑虑地望着我,说:碰鬼了,你运气怎么这么好?我们再来一局。
  接下来,他和我又打了一局,这次更让他意外,他以大比分告败。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赶紧找了块布,沾上粉,将球杆从头到尾细致地擦拭了一遍,然后像个木匠一样,将球杆平举到眼前,目测了一下球杆是否足够直。他说:再来。   他把球又摆上了。我们又接着打。这一局他打得十分专注,伏在桌上,就像个狙击手,小心翼翼地判断、瞄准、出杆,似乎全身所有的力量,都集聚到了眼睛和两只手上。可是,不管他怎样努力,在我面前,他就像撞邪了一样,怎么也发挥不出来。我越打越顺,球一颗接着一颗,被收入了洞中。
  这局打完,我一身轻松,八万却像刚卸下一副重担似的,满头大汗。他沮丧地站在一旁,那张脸看上去十分疲惫和虚弱。他靠在桌边,歇了一会儿,哆嗦着摸出火机,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懊恼地将球杆扔在桌上,说:丢人啊,后生可畏,我以后再也不打这玩意了。
  说完就从球厅里离开了。此后他真的就再也没有摸过球杆。这个带着一身传奇色彩的男人,曾经得意过,也失意过,但无论处境如何,他身上的那种骄傲始终像血液一样,保持在骨子里。作为小镇上的赌王,他曾经跟我们说过,他可以输得起自己的命,但是输不起一场牌。因此,他同样也输不起一局球。
  打败八万之后,我有了些名声,取八万而代之,成为小镇上的第一杆。开始有人叫我球王,虽然有些夸张,但还是让我感到高兴。作为在小镇上生长的人,在我们成长中,最缺乏的,也许就是赞美。因此,我非常乐意接受这样的虚荣。这个称号通过传递,逐渐扩散到了小镇之外。不久之后,就有些台球爱好者,从邻近的县里,或者更远的地方赶来,跟我切磋球技。
  我十分乐意跟他们交手。通过与他们切磋,我才知道,我们这座小镇就是口井,而我们则是井底之蛙。就拿台球来说,在小镇之外,强手如云。八万与他们相比,充其量是初级水平。我自然也是输多赢少。但我不在乎胜败。我在意的是,与他们切磋时,能否从中领悟到点什么。
  通过不断的交流,我的球技突飞猛进,球越打越好。那根球杆,就像一个朋友,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熟知它的秉性。与球技一道成长的,是我对台球的认知。接触台球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现,这是一项具有美感的竞技运动,每打出一杆,看似稀疏平常,实则包含着力度、角度、侧旋、上下旋等无穷无尽的变化。在那张绿色绒布上,击球声、撞球声、台球滚动的轨迹,都有着妙不可言的节奏和韵律,台球的精妙之处,体现的不仅仅是一个“打”字,而是控制。当我明白了这些道理之后,与人交手,我就再也没有输过了。


  高松也喜欢台球,可是没有打球的机会,母亲就像堵墙,将他与这项热门的娱乐活动隔离开。他每次只要拿起球杆,就会被母亲毫不客气地制止。因此,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在球桌边玩出一片欢乐声,眼里流露出痴迷之色。
  虽不能打球,但高松也没有让自己闲着。碰到水平不对等的玩家对战时,比分差距拉得大了,他就站出来,指点落后的那个人两句,告诉别人怎么架杆,瞄准哪个点,该以多大的力度往前推送。他的指点有时准,但大多数时候不准。小镇上的人对他带有歧视,很少有人会相信,一个连球杆都没摸过的人,说出来的话具有多少可信度,更何况他还是个矮子。小镇上的人都这样说他:长得还没有三泡牛屎高,你能翻天?
  然而,尽管没人信他,他却依旧乐在其中,仿佛站在一旁,凭着一张嘴巴,就已经把球打了。
  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隐隐听到门外有击球声,像把刀子,将小镇寂静的夜晚划开一线。我爬起来,从窗口往外看。月亮很大,干干净净地挂在小镇上空,将雨棚照出一层幽冷的蓝色。一条瘦小的人影扑在桌边,是高松,像做贼似的,用极轻微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在打球。他盯着前方的一颗球,瞄准许久,才慢慢推出一杆。每打完一杆之后,立即警觉地扭头四顾,确认无人发觉,才再次瞄准。这副藏头缩尾的样子,看得我有点心酸。台球在小镇上流行起来之后,成为小镇人共有的欢乐,只有高松,就像棋局中的一颗弃子,被隔离在这份欢乐之外。
  我决定陪他打打。我穿好衣服,走到门外。夜晚十分清凉,下半夜的小镇,正起着风。他太专注了,瘦小的身体被风吹着,像张纸一样,紧贴在球桌边。我站到他身后,他浑然不觉,专注地握住球杆,瞄准前方的白球。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猛地转身,仰起脸来看着我,目光里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不安。他从球桌旁退开了,把球杆放在一边,两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没说话。我把灯打开,拿根球杆,把球拢过来用三角框摆上。我说:我陪你打两局。
  他慌乱地抬起一只手,遮挡在眼前。他显然是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突然而至的强光,让眼睛感到不适。他看看我,又惶恐不安地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不敢接受我的邀请。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说:她已经睡着了。
  他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目光里仍满是惧意。他确实很怕母亲,并且这种畏惧无时不在,即便是母亲已经睡着了,也像个幽灵一样,片刻不离地附在他身上。但他终究没能抵挡住对台球的渴望。他犹豫了一阵子,拿起球杆,走到桌边。
  我把球击散了。我们开始打。这是我第一次和高松对战。天黑着,小镇早已处于沉睡状态,唯有我家门前醒着一块。在没有杂色的夜空下,雨棚中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将他的滑稽十分清晰地放大出来。这项运动确实不适合他,他太矮了,球桌挡住了他三分之二的身体,只露出肩膀和一个头。他的姿势看上去十分怪异——击球时,不得不吃力地踮起两只脚尖,就像是被球杆挑起来了似的。他的手也短,拳头瘦小,那根球杆到他手中,瞬间被放大了,仿佛不是持着球杆,而是在吃力地抱着球杆。别人出杆击球,都是俯身趴在桌上,手握球杆末端,轻松地从腰间往前推送,他则只能横抓住球杆,侧身站着,将球杆从胸口平推出去。
  令我惊讶的是,他的动作虽然笨拙,可一局球打下来,比分并不落后我多少。他的球风十分怪异,虽然动作极不规范,丑态百出,却总是不可思议地将球一颗颗击入洞中,讓比分紧紧咬着,就仿佛有股诡异的力量,在暗中相助于他。直至最后一两球,他才出现失误,手腕一抖,将球击偏。由于他的动作极不协调,出现的一两次失误,看起来不像是失误,反倒像是他的真实水平。
  我们又打了几局,每局都是如此。我一局接一局地赢着,奇怪的是,球杆在手中也一点点变得沉重起来,就仿佛无形之中,有种力量在压迫着我。我有些怀疑,他掩藏了自己的真实水平,故意让着我。我让他认真点打。他微微一笑,说: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说着他把球杆放下了。紧接着,街上响起卷闸门被拉起的声音,黎明在小镇上缓缓升起来,小镇开始苏醒。这时我才发现,我们竟打了整整一个晚上。   此后的每个夜晚,我都能听到他打球,动作谨小慎微,那种稀疏的击球声,就像梦呓,飘游在小镇寂静的夜里。睡不着时,我也会爬起来,陪他打几局。他始终保持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状态,不按常规进球,紧咬住比分,却从不取胜,一次次站在胜利的边缘,看着我将最后一两颗球收入洞中。他打球的状态,既像在球局之中,又仿佛在球局之外,看上去若即若离。
  我始终摸不清他的真实水平。但我心里清楚,不动声色地输掉一盘球,比赢下一盘球的难度要大得多,这需要极强的控制能力,做到收放自如。当然,我不相信高松有这个能力。我像小镇上的所有人一样,难以消除对他的歧视。但无论如何,他是在我打败八万之后,小镇上唯一能让我有兴趣与之交手的对手。
  高松打球的事,最终还是被母亲发现了。有天半夜里,我正陪他打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床,来到门外,头发蓬着,衣服披在肩上。她揉揉眼睛,看了高松一眼,咳嗽一声。高松怕冷似的抖了一下,回过头,撞到母亲的目光,就像撞到堵墙。他拿着球杆,从球桌边慌乱地跳开,缩进了屋檐下的一团黑暗中,就仿佛黑暗是层甲壳,披上之后,可以为他增加安全感。
  让我们感到诧异的是,对于此事,母亲并未说什么,只是示意我们,动静小点,别吵着别人睡觉,说完便转身回了屋里,继续睡觉。对高松偷偷打球的行为,母亲竟然默许了。随着家里经济状况的好转,母亲的脾气也好了很多,这一点,从她对高松的态度上看得出来。
  从那以后,高松白天帮我看球桌,晚上便一个人待在雨棚下,默默练球。他從来都只是晚上练,白天则恪守着那份来之不易的职责。他就像个荧光体,白天隐没于阳光之下,只有在孤寂的夜晚中,才散发着属于自己的那点微弱的幽光。他对台球的热爱近乎成痴。与台球有关的一切,比如球桌、球杆,甚至是每一颗球,都呵护备至。在他的打理下,球杆总是擦得干干净净,每一颗球的颜色都鲜艳如新,球桌上连一粒灰尘也没有,这个台球厅虽然简陋,却显得异常整洁。
  我越来越觉得,母亲为我准备的这门生意,其实更适合高松。说实话,对母亲为我做的安排,我并不喜欢,作为一个立志于当司机、跑遍天下的青年,我怎么可能愿意守着几张球桌,把最好的时光消耗掉?但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我不喜欢的事情,母亲偏要强加给我,高松倒是喜欢,却没有这个机会。母亲常说,人各有命。也许,她说的是对的,至少在我们这座小镇上如此。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守着这个台球厅,即使没有台球厅,也会是守着一门别的什么生意,娶妻生子,把一生的时光消磨过去。这就是我的命,也是所有小镇青年的命。尽管我们也想着要改变,却无力改变。


  小镇人好赌,劳作之余,都喜欢围在牌桌边,将那些缓慢到近乎静止的时间打发掉。在小镇人看来,赌是不会输钱的。今天你输给我,明天我再输给你,只不过是一碗米饭从锅里倒入碗里,再从碗里倒入锅里,输来输去,钱都在小镇上流动,长久以往,谁也不可能输给谁。这样的想法确实也合乎情理,小镇人活得简单,在他们眼里,所有的生活,都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在小镇上,赌的方式也是各式各样,就连吃个饭,也能赌上。母亲曾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在一场酒席上,有两个人,吃着吃着,酒喝到五分,赌兴也跟着上来了。俩人指着一锅肉就开始赌,谁吃得多谁赢,赌注是输了的那个人得叫赢家一声爹。为了这声爹,这两个人坐在一口锅前,拼命往嘴巴里塞肉。结果赌赢的那人吃下去半锅,差点活活撑死。在他的后半生里,见到肉就想吐。这赌打得很荒唐,却没人笑话他们,因为在小镇上,与之类似的荒诞赌局还有很多。
  没办法,小镇人就是这样,世代相传的习性,撼动不了。任何一样东西,进入小镇之后,不带个赌字,是无法长久生存下去的,带了赌字,便能长盛不衰。比如麻将、字牌、纸牌、牌九这些,进入小镇之后,便稳稳地扎下了根。
  台球也是如此,进入小镇初期,只是纯粹的娱乐。两人一桌,打着玩,输的一方出五毛钱开台费,玩者之间,笑脸相迎。可是时间一长,玩球的人天赋各异,球技也就慢慢有了高下,但谁也不肯服谁,于是就有人开始挂彩,也就是加上赌注。先是一瓶水、两包烟,慢慢地就变成了钱,十块二十块,大一点的,五十一百的也有。随着赌注的加入,这项原本轻松的娱乐活动,也变得沉重起来。玩家在对战中,就像怒目相向的拳击手,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常争得面红耳赤。赌注大时,气氛更为凝重,那一颗颗彩球,似乎变成了一些沉重的砝码,从那块绿色绒布上跳出来,压在对战者心上。当然,加入了赌注之后,小镇人玩球的热情也更高了,球技好的,一天能赢上几十上百块。这样的诱惑,足以让他们将台球当成生财之道。
  说实话,我也有些心动,对自己的球技,我还是很自信的,小镇上没有人能打过我。但球技再好,我也只能忍住。这是母亲给我们立下的规矩,平时抽根烟、打个架什么的,她可以不管,但绝不能沾赌。在这方面,父亲是最有说服力的负面参照,母亲时不时将他赌成丧家之犬的形象搬出来,镇住我们,让我们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然而,母亲虽然很恨赌,但对于台球厅里的赌,却暗自欢喜。因为与赌博挂上钩之后,台球带来的收入明显提高了,赢了的一方会抽水,一块两块,聚少成多,加起来,竟比靠收开台费带来的收入还要多。那两年,因为这家台球厅,我家里的经济状况得到了很大改观。母亲将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电,此外还添置了洗衣机、冰箱,她甚至还买了辆交通工具——摩托车。尽管对于母亲来说,这些物件并无多大用处,买来之后,她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生活习性,衣服手洗,冰箱里很少存放东西,至于那辆摩托车,她更是从未骑过。但是,作为家里的摆设,在小镇上,这些东西就像面镜子,可以直观地反映出我们一家的经济状况。母亲要的,无非也就是这个。人活着就是为了张脸。
  该有的都有了,我们这个简陋的家,慢慢变得殷实起来,生活展颜一笑,向我们一家人露出了温和的笑脸。我明显感觉到,小镇人看我们的目光变了,比之前和蔼了许多,也敬重了许多。就连高松,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小镇人对他不再取笑,即便是笑,也是善意的笑。那时我就明白了,钱这东西,除了解决一日三餐之外,还可以让人把腰杆挺起来。就像件华丽的外衣,穿上之后,让人变得体面的同时,也获得尊严。   可是,家境改观之后,母亲反倒比以往更加忧虑了。她时常提醒我们,人有旦夕祸福,做人要居安思危。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为人处事上,母亲比以往谨慎了许多,也圆润了许多,她身上的暴戾之气尽数褪去,变得越来越和颜悦色,就好像是,小镇给了她富足,她就必须以慈祥的面目来回馈小镇。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尽管母亲如此谨小慎微,噩运还是找上了她。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很不幸地在她自己身上验证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如同一块石头,猛然砸进我们的生活,让我们这个家变得万分沉重起来,以至于那段短暂的富足,在我记忆中就像是一种错觉。
  那天我们一家人正吃着饭。母亲夹了块肉送到嘴边,还未入口,筷子突然僵住,就像电影中的画面定格,她的脸被冻结住了,一种异常复杂的表情凝结在上面。饭桌上的气氛也随之凝固住。母亲微张着嘴巴,“啊呀”一声,筷子在半空悬停了片刻,便连同那块肉一起掉落到桌上。
  我叫了声妈。母亲身子一歪,从桌边滚下去,摔在地上。我赶紧放下碗筷,跑过去将她扶起。高松也绕过饭桌跑过来,从另一侧将她托住。母亲的样子把我们吓坏了。她所有的表情都在面部肌肉里挣扎着,扭曲成一堆惊悚的问号。整个人僵硬地蜷成一团,无法展开,就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堵死在了骨头里。她身上所有的特质——坚忍、锐利,在这一刻里消失殆尽。
  我赶紧叫了辆车,将母亲架上去。邻居也赶来帮忙,其中有些是母亲的好友,也有些与母亲结过怨,素无往来,可是当母亲遭遇变故时,他们瞬间就放弃了昔日的成见,化成一股让我们感到温暖的力量。这也是小镇人可爱的地方,虽然生活中斤斤计较,甚至钩心斗角,但他们会坚守着最后的善良。
  邻居帮着我们,将母亲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医生根本来不及细诊,只翻开母亲的眼皮看了一下,便让人将她推进了急救室。整整一个晚上,我和高松坐在过道上,被幽冷的灯光照着。那时虽是夏天,县城被层层热气包裹着,我却时不时打着冷战,心里异常的无助和慌乱。高松倒是十分镇定,蜷在一条长椅上,没多久就睡着了。我盯着急救室的门,一宿未能闭眼。
  第二天一早,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走到我们跟前。他脱去手套,拿张纸巾,擦干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摘下口罩告诉我们,母亲得的是脑出血,还算来得及时,命保住了。
  我紧绷着的心稍稍松弛了些。可是他看了看我,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跟死了差不多,如果不动手术,也就是个活死人。他整了整身上的白大褂,将口罩对折一下,放进右侧的口袋里。
  我一下子如坠冰窖。这种状况我知道,医学上叫植物人,在电视里看到过,总以为那是为剧情设定的一种病,离我们很遥远,绝无可能跟母亲发生什么联系。可它却突然如其来,就像一颗陨石,从天而降,出其不意地砸在了母亲身上。
  我问医生,手术得多少钱?
  医生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目光从镜片后穿过来,从我脸上滑过,在我简陋的着装上略微停留了一会儿。他说:不低于二十万。说完他看了下表,将白大褂脱下来,卷成一团夹在腋下,匆匆闪进了楼道里。
  我顿时绝望。二十万是什么概念?在小镇上,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事实上,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当医生说出这个数目时,就相当于已经宣布了对母亲的判决——要想康复到以前的状态,那是绝无可能了。
  好人就怕病来磨。母亲很快便成为一个空壳,被一身病服空荡荡地罩住,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跑。她就像个纸人似的,成天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手腕上插着一根管子,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当吊瓶里的水源源不断地滴入血管里时,她体内的生机似乎也被一丝丝洗刷掉了。
  與母亲一道消瘦下去的,是家里的经济状况,存折上的数字越变越小,不到半个月,母亲半生所攒积蓄,就已经花掉大半。医生建议我们,最好将母亲带回家里调养,这样可以节省住院费用。
  我同意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在贫穷面前,小镇人对待疾病的态度向来消极,小病靠拖,大病等死。我草草收拾了一下,叫了辆车,将母亲带回了家里。


  母亲中风之后,我们这个家也像是跟着中了风,每一天都过得磕磕绊绊,举步维艰。裁缝店停业了,生活的担子一下子从母亲肩上卸下来,落在了那几张台球桌上。每天几十百八块钱的收入,在母亲的医疗费用面前,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微小到让人绝望。这时我才体会到,在父亲离去的这些年里,母亲提供给我们的平静生活,是多么来之不易。
  我就是那时学会赌博的。倒不是因为失去了母亲的管束,事实上,她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比一切责骂更加有效。只是在困境面前,我顾不了那么多。人穷志短,这句话大概就是这么来的。有人提出要跟我赌点钱时,我毫不犹豫地就赌上了。开始是三块五块,很小的赌注,我从未输过,艺高人胆大,赌注也就慢慢大了起来。这时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年为何会沉迷此道。赌博确实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我很快就步了父亲的后尘,成为一名狂热的赌徒,跟人打球,必定加码,并且希望赌注越大越好。我总想着能在一夜之间,将母亲的那笔手术费赢出来。我也知道,这种希望实在太过渺茫,因为在小镇上,绝无可能再找到一个像我父亲那样,能一下子赌辆车的人了。但是,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何更况,在四面楚歌之际,这也是我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草。
  除了赌球,我无心再干别的事情。大多数时间里,母亲由八万照顾着。逆境之中,方知人情冷暖。母亲一病不起之后,刚开始,还有些邻居帮着照应一下,可是时间一长,邻居也就不来了。家里的那些亲戚,更是避之不及。反倒是八万,这个被母亲歧视过的人,成为我家最忠实的朋友,他所给予我们的帮助和温暖,远胜过母亲的那些亲朋好友。除八万之外,高松也让我刮目相看。在我心灰意冷之际,他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台球厅。他的注意力,几乎全扑在了那几张台球桌上,对母亲的病,倒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虽然让人觉得有点冷血,但我可以理解,毕竟从小到大,他从母亲身上得到的亲情也十分淡薄,淡薄到他无须回馈。   有一天,小镇上来了个广东人,据说是在那边犯了事,出来躲避的。说来有些奇怪,我们这座小镇,本地人之间,喜欢斤斤计较,往往为了极小的事,便争得面红耳赤,有时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可是对异乡人,却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宽容。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外地口音,为小镇人提供了新奇和乐趣。他们一来到小镇,便被奉为贵客。尽管曾经出现过有外乡人骗走小镇姑娘的事,但丝毫也不影响小镇人对他们的偏爱。因此,不管广东人的背景如何,我们这座小镇都温和地接纳了他。
  广东人也喜欢小镇。小镇的杂乱、随意,以及慢悠悠的生活节奏,都让他觉得舒适。他是个十分随和的人,脸上始终带着笑意,说话时,声音在嘴巴里转着弯,听上去,比小镇上的方言远要文明和优雅。他就连打台球的态度,也是十分随和,你跟他打着玩,他就陪你打着玩,你若是想跟他赌,他也就陪着你赌,赌注的大小也随对手来定。他的球技并不好,从持杆的姿势和击球力度就可以看出来。与人打球,自然是输多赢少,可是无论输赢,他脸上总挂着温和的微笑。
  每次来台球厅,广东人都会输点钱给大家,少则二三十块,多则百八十块,看起来不多,但在小镇上,这已经不算少了。对广东那个地方,我们曾经有过无限的想象,可是广东人来了之后,这种想象就变得十分单一了,那个地方在我们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钱字。因此,我们一致认定,他是钱多人傻的那类人。
  这样的财神爷,我自然不会放过。有一天,我找个机会,跟他赌上了。他问我,想打多大?我说,一百吧?他微微一笑,说,好。就俯下身去开球。这一局,我自然没费什么劲就赢了。以球技而论,他明显不是我的对手,我有以大欺小的嫌疑。但他毫不在意,我也就不去管是否胜之不武了。这个财大气粗的家伙,让我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似乎有了他,母亲那笔手术费就不再遥远。赌博的魅力,就是让你觉得,在悬而未决的结局后面,有你想要的整个世界。
  于是我慢慢加码,从一百到两百,到三百,然后是五百。无论我怎么往上加,他都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如此下来,不到半天时间,我已经赢了好几千块钱。厚厚的一沓钞票,在口袋里撑着,就像压在我胸口一样,让呼吸变得困难。旁边有人劝我: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我也想过收手,可是作为赌徒,我的意志力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我心想,大不了把赢到的钱输出去。于是我一咬牙,把赌注加到了一千。
  这时,广东人脸上的表情才凝重起来,不再那么随意。他把身上的夹克衫脱下来,对折两次,抚平整了放在椅子上,抽了支烟,开始打球。接下来,我感觉就没那么顺利了。他看起来蹩脚的球技,突然有如神助,每击出一杆,白球总是慢慢悠悠的,停在让我最难受的地方。几次障碍之后,我的手感就差了,击球失去了准星,球路也越来越乱,怎么打都顺畅不起来。我们之间的局面,从我独赢,变成互有输赢。要命的是,他每赢到一局,看起来都有很大的运气成分,总是在最后几个大球时,磕磕绊绊地将球撞进。
  这样的败局,让我很不甘心,总觉得球技高他太多,他的运气不可能一直好下去,我赢他完全十拿九稳。这么一想,我又把赌注往上加。可事实上,当我加到两千一局之后,他已经赢多输少了。不过也差距也不大,他总是在赢一两局之后,再上输一局,与我大致保持着一种拉锯状态。
  我们就这样打着,也不知打了多少局,我只记得期间让高松去信用社取过几次钱。到了晚上,高松走过来,拉拉我的衣袖,说,别打了。他告诉我,已经输了快一万块。我脸上的汗水瞬间就下来了。母亲重病之后,家里早已入不敷出,这一万块钱,无异于釜底抽薪。但我已经输红了眼。
  我说:一局定输赢吧。
  广东人从台边拿了块布,擦拭着手里的球杆,问我:打多大?
  我说:你想打多大,就打多大。
  他把球桿摆在一边,转过身,从椅子上把衣服拿起来抖开,从口袋里拿出两沓钱来,拍在台边,说:这里有两万。
  我算了算,母亲积攒的钱,看病花掉一大半,我输掉一万,存折上大概还剩下两万,刚好够一注。我一咬牙:那就两万。
  这时我才明白,其实我更像父亲。高松只是外表像,我则是从骨子里像。我继承了父亲身上那种嗜赌的天性,一旦赌起来,根本不留后路。可我却不是个合格的赌徒,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球摆上之后,我就开始后悔。两万块钱,加上对手两万,就是四万,这个庞大的数目,在小镇上够买下半栋楼了。这么一想,我就感觉这栋楼压到了我身上。我开始发抖,无论如何也无法镇住内心的慌乱。
  广东人让我先开球。我俯下身,瞄了半天,始终无法将眼前的白球送出去。我的手抖得厉害。高松走过来,按住我的球杆,说:我来吧。
  我说:你疯了吗?
  他没说话,夺过球杆,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身子贴在球桌边,砰的一声就把球击散了。我的一颗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高松从未打赢过我,又怎么可能赢得了广东人?但我已经无法制止他了。在小镇上,赌有赌的规矩,就像下棋,落子无悔,开了球,就无法回头了。他将球击散的同时,也就把四万块钱的赌局背在了身上,等待他的只有结局。他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依然是那个奇怪的姿势,不按常规出杆,击球,就像只马戏团的猴子,围着球桌,蹿来蹿去,每打出一杆,就引来一片嘲笑。可是打着打着,旁人的嘲笑渐渐凝固了,变成了惊叹。高松看似滑稽的动作,到了球上,却一点也不滑稽,他击出来的球又稳又准,力度和角度都恰到好处。我渐渐发现,在他奇异的姿势里,似乎隐藏着一种诡谲的魅力,通过击球之后,体现出来。
  广东人面色一凛,开始沉着应战,他已经完全打开了。这时我才明白,此前他拙劣的技术,只是一种假象,全是伪装出来的。当桌上的筹码变成两万时,他也拿出了足以跟赌注匹配的球技,变成了一位十分专业的台球手,每击出一杆,都显示出一种沉着、稳定,以及精准的力度和角度。
  这让我十分羞愧,看上去,他比我强太多了,比高松,强得更多。但奇怪的是,这局球还不到五分钟,胜负已分。广东人只进了六颗球,高松便抓住一次机会,一杆清台。广东人不相信似的看着他,又拿起抹布,把球杆擦了又擦,脸上的表情开始亢奋起来,他说:没想到啊,高手在民间,再来一局?钱我有的是。   他又掏了两沓钱出来,拍在球桌边。在灯光下,这两叠崭新的钞票呈现出一种艳丽的颜色,让人怦然心动,也让我失去理智。我极力怂恿高松,继续打下去,再打几局,母亲的医药费差不多也就解决了。
  让我失望的是,高松丝毫不为所动,无论如何不肯再打了。他低着头,把球杆竖在桌边,转身从球桌前离开,坐到了椅子上,闭着眼睛休息,很长时间不说话,就像是睡着了。广东人只好把钱收起来,靠在球桌边,吸了两根烟后,一脸遗憾地离去。此后的好些天,他都没有再来台球厅,他似乎从小镇上消失了。
  那天晚上,所有人散去之后,高松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收拾凌乱的球桌。他瘦小的身躯被灯光照着,摇摇晃晃,脚底下飘着,好像是虚脱了。他走了几步,果然一下子歪在地上。我赶紧跑过去,将他扶起。我发现他身上被汗水浸着,衣服早就湿透了。这时我才知道,那局球他赢得并不轻松。


  赢了广东人的两万块钱之后,高松一战成名,成为小镇上的焦点人物。小镇人谈论起那场胜局时,无不交口称赞,说他绝对是个天才,在娘胎里就已经练就了超凡的台球技术。对这些称赞,高松并不在意,他置之一笑,依旧如往常一样,谦卑地活着。有人找他打球,他一律拒绝。他仍然只是在半夜里起床,趁着夜色,一个人默默打上一会儿。过了一阵子,那场胜利带给他的光环,也就逐渐黯淡下去。小镇上的事就是这样,热得快,冷得也快。回想起来,那场球也确实赢得诡异,于是小镇上的人认为,高松之所以能打赢那场球,纯属运气使然。我也是这么想的。
  大约一个月之后,广东人又来了。这一次,他身上完全没有逃亡的迹象,就像一个来到小镇考察的商人,穿着打扮焕然一新。他腋下夹着个包,另一只手提着一袋水果,就像走亲戚一样,进了我家里。他没有提要跟高松赌球的事,只是把我和高松叫进了屋。他看了看我们,坐下来,把水果放在桌子上,开门见山地说:你们需要钱吧?
  我看了一眼母亲的床,没说话。需不需要钱,这太明显了。母亲病后,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写着贫穷。
  广东人说:需要多少。
  我说:二十万。
  他说:不算多。
  他从包里掏出几沓钱来,拍在我面前。崭新的钞票,花花绿绿,十分扎眼。我看了看,还真不少。广东人说,这只是定金,后面会更多。当然,钱不可能白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让高松跟他去广东,打一段时间的球,赢了钱二八分成,输了算他的。
  对于我们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镇人来说,他开出的条件的确十分诱惑,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但我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还是觉得应该拒绝。虽然我是一名赌徒,但在赌局之外,我还有着基本的理智。在我眼里,高松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孩,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就像他瘦小的身体一样,永远停留在那条一米四的水平线上了。广东那地方,我听打工回来的人提起过,他们指着从小镇边上穿过的那条铁路告诉我,火车开到终点,就是广东了。那么遥远的地方,鱼龙混杂,高松孤身在外,万一出点事怎么办?我不敢想象。这个家已经风雨飘摇,母亲重病在身,生死未卜,我不想让高松也发生什么意外。
  我说:这不行。
  我一边说,一边把钱往广东人身前推。这时高松走了过来,按住我的手,横在我面前把钱捞了起来。他说:我去。
  广东人说:真去?
  高松点点头,把钱塞到我手里。广东人如获至宝,十分满意地又掏出一沓钱,从中数了一把出来,扔在桌上,说:这是路费。
  当高松将这笔路费揣进口袋里时,我知道我已经无法阻止他了。我这个弟弟,平时看上去软弱可欺,一旦执拗起来,比牛还犟。上小学时,有次我们一起逃课,被母亲抓到。母亲打我几下,我就开始检讨。高松却拒不认错,把他吊在横梁上好几个小时,他一声不哼地坚持着,直到母亲放弃。
  走的那天,我去送他。跟他一起的,还有八万,这让我放心了很多。八万是个老江湖,在里面也待过,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有他照应着,高松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他们坐的是深夜的火车。出门时,母亲正处于昏睡之中,对高松的这趟远行,她毫无知晓,但我总感觉到,有双眼睛在我们身后,凝视着高松离去。
  我们从小镇坐车,到县城里转火车。到火车站时,已是深更半夜,出门远行的人仍然很多,车站从里到外,晃动着各种各样的面孔。许多高低不一的肩膀上,扛着各式各样的箱子和包。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县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千百年来都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人,纷纷离开故土,成群结队地往南方涌去。高松把包頂在头上,和八万一前一后,进了站。当他混进人群时,我就只能看到那个包了。


  高松走后,母亲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有时会清醒一阵子,时间不长,就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望着我,再环顾这个家。她有时能说话,有时不能说话,沉思片刻之后,又陷入昏迷。能说话时,她会发觉家里少了个人,就问我:高松呢?
  我胡乱应付着:在外面呢。好在母亲没有向我追问的能力,每次她说上一两句话后,嘴巴咧了咧,闭上眼睛,又陷入了痴呆之中。很奇怪,有时她甚至会记不住我,却从未忘记过高松。
  当然,我也时刻记挂着高松。我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情况,去了广东之后,一直联系不上。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寄笔钱回来,一次比一次多。没过多久,母亲的那笔手术费就凑足了。我把她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手术之前,母亲又出现了短暂的清醒,暴躁地与护士僵持着,无论如何不肯进手术室。让我吃惊的是,她放弃治疗的理由是,不能动存折上的钱,那是为高松存下来的,得为他成个家。母亲的心思很明显,在小镇上,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往往只能花笔钱,找个同等条件的,凑合着过一辈子。这时我才发现,在我和高松之间,母亲的爱其实并不像小镇人所看到的那样倾斜。甚至,她在高松身上倾注得更多,只是她对高松的关爱,用一层严厉的外衣包裹着,让人无法洞悉。重病之际,这种关爱才显露出来,在自己的生命与儿子后半生的幸福之间,母亲选择的是后者,她宁可不动手术,也要留住那笔钱。   我只好敷衍母亲,让她放心,说那些钱我一分也不会动。趁她挂吊针不注意时,我让护士加了针麻药。她很快就像个小孩一样,安静地睡着了。醒来后,手术已经完成。这时的母亲已经明白了,家中早已一贫如洗。但她也没说什么,毕竟人命大于天,她又怎么可能没有求生之望呢?
  住了一段时间的院,母亲回到了家里。虽然不如以前那么利索,但基本的行動和言语已经无碍。对我来说,母亲的康复就像一根定海神针,让我内心不再慌乱。这意味着,家中又有主了。那台缝纫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家里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只是,母亲康复这件事,丝毫也没引起小镇人的关注,因为高松的光芒实在太耀眼了。二十万啊,如此巨大的天文数字,也不知他是怎么赢回来的。对小镇上的人来说,一个能人,显然比一个病者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高松的形象,连同这二十万一起,被小镇人无限放大,他俨然已经不再是那个身高不足一米四的侏儒。关于高松的各种传说,在小镇上迅速传开。有人说他赢遍了整个广东,还有人说他把世界一流的职业球手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小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喜欢造神,只要不是亲眼所见的事情,就会被无限放大,经过众多张嘴巴的传递,连一头猪,也有可能被传唱为神。
  对于这些过于神乎其神的传说,我自然不会相信。高松是我弟弟,十几年来,一个屋檐下生活,一口锅里吃饭,他有多大能耐,我很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母亲的手术费的确是他从广东寄回来的,他靠着打球,挽回了母亲的半条命,让母亲从半植物状态,重新回到了清醒的世界里。
  康复之后,母亲又开始忙碌不休,且比以前更加操劳。面对贫穷,她整天忧心忡忡,满头青丝很快就白了大半。我有时会想,与其这样,还真不如让她索性昏迷着。失去意识的时候,尽管她的身体并不健康,可心中却无忧虑。我甚至觉得,也许,那才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不久之后,高松和八万从广东回来了。那天的场面十分热闹,与他离开小镇时的情景截然不同。离开时,只有我一人送他,回想起来,十分冷清和悲凉。这次回来,他俨然已经成为英雄,小镇上的人赶集一般,聚拢到我家门口,很自觉地排成两队,夹道相迎。我和母亲也站在人群里,被他身上的光芒照亮着。
  球王啊,小镇上的人高声呼喊着,将高松团团围住。有些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切磋,以便从他身上学点球技。高松一只手拎着包,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微笑着拒绝他们。他穿过人群,径直回到了屋里,对那几张台球桌,连看也没看一眼。这些狂热的崇拜者不甘心,又追到了屋里,纠缠不休,非要高松露两手不可。这时,高松才把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拿了出来,向着众人亮了亮。屋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噤若寒蝉。我们惊恐地看到,高松左手的手掌边缘,十分刺眼地空着一块。那根大拇指,沿着手掌边缘,齐刷刷地不见了。鲜红色的肉还没长拢,像菜花一样翻卷着,针线缝合的间隙里,隐隐露出一线白色的骨头,就像个惊叹号。
  母亲的身子晃了晃,就像被人打了一拳,然后瞬间就暴怒起来,拿着一把扫帚,把围观的人群驱散开了。
  放下扫帚之后,母亲就像魔怔一般,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我也像母亲一样,不知所措。对于高松的这根断指,我和母亲保持了一致的默契,都没有过问。高松自己也没做任何解释,他只是淡淡地告诉我们,一根手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与身高相比,这点小小的残疾又算得了什么?
  的确,对高松来说,断去一指,与他因身高而在小镇上受过的歧视和冷遇相比,丝毫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这小小的残缺,不但换回了母亲的健康,并且让他摇身一变,成为小镇人眼中的球王,在小镇上,他获得了有生以来最高的荣光。只是,自那以后,他却再也没有碰过台球。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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