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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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玉姿(1976— ),越南当代著名小说家,生于越南最南端金瓯省的一个乡村,高中毕业。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不灭的灯》《茫茫人海》《无尽的田野》等。《无尽的田野》是其成名作,获得2006年越南作协奖,被认为是“写南方农村最好的小说”,已被翻译成英文、韩文等出版发行,并改编为同名电影。现居胡志明市。
  当我们决定在一条流经广阔田野的水渠边安营扎寨的时候,正值旱季。仿佛所有的阳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地方,天气异常干燥,田里不少稻子都干死了,稻秆儿枯萎了,但还没有掉落下来,手一碰就会化成碎屑。我爸拆下了木船底下的挡板,鸭子便一窝蜂地挤出来,争先恐后地跳入水里。水面上覆盖着一层深黄色的明矾,鸭子们的羽毛上很快就粘了一层。阿田游进水中插木桩并张网围住鸭群的时候,明矾也粘在了他的肩上。
  我把泥炉抱到岸边,生起了火。
  饭锅上的火苗滋滋地叫到人心里去了。那女人躺在船上,就连坐起来的念头也很快打消了,只是长长地呻吟起来。她的嘴肿了,嘴唇泛青。手、脚也都是青的。她瘦瘦的,衣服早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她躺下的时候,我把自己的一件衣服给她盖上了。
  她的发根也淤着血。不久前,一帮女人揪着她的头发拖着她瘫软的身子游村示众,队伍在一个碾米厂歇了一下脚。她们把她捆起来抽打,又将她抛到散落的谷糠上。我们的女主角,显得很邋遢,身子很羸弱,上气不接下气,这全是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暴打的结果。虽然已经筋疲力尽,甚至无法动弹了,但是在那群殴打她的女人面前她还是有很强的求生意志。那些女人也是恨死她了,她们用脚踢着地上她那衣衫褴褛的身体,狂热地踢打着,忘了自家田里快要干枯的稻子,也顾不上青黄不接时的温饱问题了。要不是她们一时性起突然想剪掉她的秀发,这疯狂的场面可能会持续很久。她们兴奋得像砍掉一把硬硬的干草那样剪她的头发,不料在发尾脱落的一瞬间,被揪着的女主角得了自由,她猛地站起来,像闪电一般向岸边冲过来,倒在我们的船上,滚过我的脚边,接着滚到了我爸面前,把我爸刚整理好的槟榔都弄翻了。
  她突如其来的逃离,让那些暴打她的女人们一下子愣住了。我迟疑了几秒钟之后,很快就感觉自己像陆云仙(译者注:陆云仙是越南古典诗体小说《陆云仙传》中的主人公,豪侠仗义,小说的开头部分描述他出手拯救被流氓们调戏的女子乔月娥)那样有侠义之心,连忙将船解锚并驶离岸边。我又害怕又兴奋,握着桨在河中使劲划,眼睛的余光还扫向那群跑到河边想冲上来、正气急败坏地跳脚的女人。不一会儿,那些嘈杂的咒骂声远去了,舱板下鸭群的叫声也消失了,我的耳中只听见“koler4”开火的声音,它在阿田的手中颤抖着,冒出了一串黑烟。那串黑烟向我们的后方飘去,模糊了岸上那群人的影子,她们正绝望地望着这边,其中一个人的手上还抓着我们女主角被剪掉的头发。
  我爸并没有在这次行动中起任何作用。他只是沉默着,在船离岸较远之后,他来到船头接过船桨。我爬进船舱,拿衣服盖在那女人的身上,可是怎么也遮不住她那备受蹂躏的前胸和渗血的大腿。她歪着嘴笑了笑,眼神露出感谢之意,然后就昏迷了。
  整整这一段路,她没有改变过躺着的姿势。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冰凉,仿佛是一个死人,但船舱中始终回荡着一声声时长时短,时而虚弱哀伤,时而抽泣哽咽的呻吟聲……
  靠着这呻吟声,我们才知道她还活着,跟着我们走过了整条冰壁河,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阿田听到她呻吟便有些担心她饿了,催促我去煮饭。他感到很遗憾,因为船上只有几条涩涩的咸鱼了,他说:“我都咽不下去,更何况她……”
  那个下午和接下来的一整天,她什么也没吃,连水也不喝,直到双唇干得快裂了,才肯抿一小口,但几乎就只是湿了湿嘴。相对于口渴和饥饿,她更怕痛。那些施暴的人把万能胶倒入她的下身,将那里牢牢粘住了。
  吃饭时,我跟我爸和阿田说了这件事。他们没说话,只听见竹筷敲打在碗上停住了,沉默了好久。阿田望着我,而我,看到了我爸眼中浮现的害怕和不安。阿田往杯子里倒了水,急急忙忙地喝了,然后沿着沟渠边的那条土路走进村子里。我在他身后大声交代:“顺便去商店里买些盐和砂糖!”
  一定是风把我的话吹散了,因为阿田回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他只是在我面前张开手掌,手上粘着一层光滑透明的东西,正在变干变硬,令他的手指也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阿田对我说:“这就是万能胶……”恐怕生产万能胶的人也没料到它是如此的“万能”吧。我和他一起仔细地弄掉了他手上的那层胶,他手掌上的嫩皮红肿溃烂,还流了血。我们一起望向船舱,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那个女人的呻吟声和呼吸声……
  这片田野没有名字,但对我和阿田来说,没有哪个地方是无名的,我们用这里发生过的事来为它们命名。有的地方我们种过树,有的地方阿田被蛇咬过,有的地方是我第一次来月经……现在,我们会用她的名字来为眼下这片田野命名。以后不论漂泊到什么地方,只要提到那片以她命名的田野,我们一定会非常激动的。
  第三天早晨,她能坐起来了,向周围望了望,问道:“天啊,这是哪里啊?怎么这么冷清!”远处的村庄里有一排排深绿色的椰子树。田野荒芜,在沟渠的两旁零零散散地立着几株木棉树。我们姐弟俩正在搅拌鸭饲料,看到她走过来,都惊讶极了。她的声音并没有受到损伤,发音清楚,语调温柔。
  她问:“孩子们,在哪里可以洗澡呢?”我指了指沟渠。她看到水面上的明矾,不愿意去。阿田说:“那边有一个池塘。”
  那是过去炸弹留下的一个坑,里面长满了浮萍和藻类,密密麻麻地覆盖在水面上,藻茎细细的、红红的。前一天,阿田在那里钓到了几条肥美的鱼。她在水里站了很久,只是浸泡着身子,让池水减缓伤口的疼痛,并没有搓澡。当她上岸时,我看见她的两条大腿间流下一股浑浊的血水,她一定是把那个万能胶处理了。之后过了好久,她像去时那样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跟我走回水渠边。阿田看她穿着他的深色衬衫和皱巴巴的短裤,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爸默默地在收拾茅棚旁边的野草。他对我们成功解救她的行动表现得很冷淡。但她毫不理会我爸冷淡的态度,她朝着晴朗的晨光望去,看着弯腰除草的男人,竟然禁不住大声说了句:“你们的老爸长得真帅啊!”
  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爸,她才留下来跟我们在这荒凉的田野中?伤口恢复得很快,她自嘲地说:“挨打也习惯了”。我问她为什么挨打,她笑了一下说:“我是个妓女,卖淫的。”过了一会儿,可能觉得如此放肆地对我们说这些有些难为情,就抚摸着阿田的头说:“你们小孩子肯定不明白……”
  阿田看着我笑了。我们已经遇到过很多像她那样的女人了。每到收割季节,她们就成群结队地来到大堤上,在割稻、守稻及在田里放鸭子的男人们住的草棚周围转来转去。她们努力装扮成年轻妩媚的样子,但其实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肉都松弛了。天黑之后,她们在稻垛后面开怀大笑,粗重的呼吸声飘到天空中,令许多在茅棚里埋头做饭或给孩子喂奶的女人心头阵阵发紧。我们晚上为老爸去打酒的时候,总会穿过那一对对男女。我们立刻就能认出她们。即使身上不着片褛,她们也毫无顾忌地大笑着、扭动着身子,不像乡下的女人那样害羞。第二天早晨,她们便拿着男人们前一天的辛苦钱消失了。
  她也和那些女人一样美人迟暮了,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来到乡下,聚在那个小店里,装作卖糖果零食的,其实都是在卖淫。乡下的男人老实,容易受骗。她靠着这些男人夜晚捕鱼,还有卖庄稼、椰子干和香蕉挣来的钱生活。有时会有意外的收入,比如那次她诱惑一个男人和她进行鱼水之欢,连续两日玩乐,从中挣了一百二十万盾。那笔钱是刚从政府那里领回来的“消饥减贫”扶持款,总共两百万盾,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兜里就只剩八十万盾了。他的心里也许会充满了懊恼,无比怨恨她吧,尤其是看到妻儿在沉沉的黄昏里围着一口只有白煮木薯的锅时那种可怜无助的样子。
  “吃别人用血泪挣来的钱,被打也是活该,是吧?小家伙们?”
  她说着,笑弯了腰,似乎她感觉自己刚刚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而且,真是幸运,因为干这个遇到了你们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值了,实在是高兴得很……”
  我爸很不高兴,因为又添了一张嘴吃饭。鸭子似乎也不高兴,每回她经过篱笆时就啄她的脚,仿佛在抱怨:“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和孩子们的口粮都少了,米槽里就只有糠了,都这样了,还得逼着我们下蛋来养你。”她气得跳了起来,大声吼叫两句,然后又放声大笑(眼睛盯着我爸):“后天就把这几只破鸭子吃了,过一会儿我就……”
  她看到阿田泪水涟涟的面庞时感到非常惊讶(她不知道阿田九岁时患了结膜炎),也感动万分。世人对她残酷蹂躏以至于周身瘀血,而这两个小孩却真心关爱她,无比留恋她。还有一个让她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的理由,那就是现在正是旱季,天气异常炎热。
  我和阿田都清楚她最终会离开的,再累也会走的。她跟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很多东西都变得缥缈不定。很多时候,阿田赶鸭子经过田野时——想起她要走,就惶恐地跑回来了。
  “两个小亲亲,你们是很心疼我的,是吗?真是罪过……”
  旱季提早到来了。日照时间变得很长。太阳刚刚落山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小村庄,村旁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有些讽刺的是,这里的人却没有饮用水(好比我们走在笔直的土路上却拾不到土块一样)。当地人都生了疥疮,有些小孩都搔出了血。人们要划着船去买淡水,因为路途遥远,他们一路小心翼翼,唯恐水渗出去。下午干活归来,他们跳进池塘洗澡,池水里都是明矾,泛着酸味。洗完澡,他们还得往身上再灌两戽斗水冲干净。他们对得之不易的淡水格外珍惜,淘完米的水用来洗蔬菜,洗完蔬菜再留着洗鱼。三岁小童也知道省水,小便急了都会跑去尿在种有辣椒和葱的盆里(为植物生长施肥)。我曾经听到一个青年说这样一句话:“真希望我妈在死之前能再洗一回澡,这样一辈子也值了。”这话让我对他产生了强烈的爱怜之心。我走的那天,他在路边徘徊了很久,最后小声地问我:“你愿意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么?”我摇了摇头,我怎么忍心分他妈妈的那两戽斗水呢?
  我催促老爸离开那个荒凉的村庄。我们所经过的田野,稻子才吐蕊就枯萎了。因为缺水,人们不能种豆种瓜。孩子们在干涸的水渠上玩耍。
  我们搭棚子养鸭的地方水色暗黄。但是我们无处可去了,冰壁河边都是腐烂的林地。这个季节,人们从小河中、水渠里打来水灌到田里,防止着火。我们也不能沿着冰壁河逆流而上穿过坚河地区,那里的动物检疫很严格,而且据说禽流感到处肆虐。
  为了不让鸭子被活埋(否则意味着下一季的收入减少),我们决定还是把它们圈养在这里。鸭子活得也很辛苦。每天,我把它们放到田地里,让它们吃那些枯萎的稻秆。没有水,它们无精打采,走路都慢吞吞的,也走不了多远。鸭蛋寥寥无几,蛋壳很厚,形状偏长,分量很轻,表面粗糙。鸭子已经老了,前三季生了那么多蛋,还能要求什么呢。天气越来越干燥,食槽里的稻秆和米糠越来越少。连它们栖息的水域也都被明矾搞得酸腐了。
  可是,雨季还早着呢。
  每天,阿田都邀她一起拉网捕鱼,从很浅的水渠中取回水来。鱼吃不完,她就带到村里去卖,然后得意地把买完衣服后剩下的几万盾给我爸。她看我爸的眼神充满了挑逗:“这样的日子还长呢,亲爱的……”
  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想尽一切办法接近我爸。有一次她让阿田上船和我一起睡,而她却留在我爸睡的小茅棚里。那是一个水雾模糊的夜晚,月光甚为清冷。阿田在席子上辗转反侧,直喊睡不着,让我给他唱歌,说唱什么都行。但是他仍然心神不宁,似乎我的歌声压不过岸上茅棚中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阿田抱怨睡在船上太难受。我知道他心中正备受煎熬。
  阿田有幾天很困惑,老问我:“人们为什么会心疼妈呢?”只有在树枝中穿行,头发偶尔被夹住,或者看到新鲜的椰子或抓到鱼时,他忍不住笑起来,眉头才能舒展开……
  阿田对待她的方式就像人们对待妈妈一样。
  当怀念走远时,欲望就来了,阿田会让自己幻想着嗅到她身体的气味……就像男孩子最正常的那些想法一样。但是阿田的眼神中仍然闪现着疑惑,而他也决定要独自承受,独自体验。正如今晚,是什么让他的心备受折磨,什么让他觉得恼火、沉重呢?   我醒来时,他已经累得沉沉睡去了,他蜷缩着,双手夹在大腿间,一脸愁容,如同蒙上了一层厚霜。她走出小茅棚,愉快地耸了耸肩膀。眼光中闪烁着心满意足的神采,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光芒,好像刚刚打开了一扇阳光之窗,前方是一条延至远方的路。她笑着说:
  “昨天雾太大了,总是飘到我脸上,痒死了。”
  然后又抢着做饭。她卷起衣袖,气喘吁吁地吹着灶火,湿漉漉的头发上沾着不少鱼鳞。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贤惠的妻子。这幅画面让我泪眼蒙■,但我爸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爸的那一笑,令我更有想哭的冲动。
  爸吃饭的时候当着我们的面给了她一点儿钱,“這是昨晚的报酬……”然后淡然地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眼中充满了轻蔑的、胜利的目光。她把钱装到了胸前的衣袋中,笑着说:“天啊,你们的爸爸真是大方。”
  我和阿田约她一起去钓鱼(我们认为她会难过,虽然这事非常可笑,做妓女拿到报酬有什么好难过的)。整个下午,她也没钓上一条鱼,她说:“太丢人了,连这几条破鱼都嘲笑我。”这话听起来像是满不在乎,但是却充满悔恨。阿田沉默着把鱼放回水渠里,潜水到深处,将鱼塞进她的渔网里。他探出头来,看到她笑了。
  那天中午我们在水里泡了好久。看到我鼻子下灰色的污泥如同菱角的根须一样,她笑翻了。她的样子突然变得特别亲切,就像在哄小孩子一样。我十七岁的弟弟直起身子露出水面,窘得说不出话来。水波轻抚着他腹下的那个地方,我知道他在水下面做什么。后来,她看到他身体上那个很大的东西消失了,她不禁叫起来:“天哪,怎么会这样,阿田?”
  她问的全都是些令人难过的问题。光是听就很难过,怎么能回答呢。比如有一回,她问: “两个小可爱,你们的妈妈在哪里呢?”“你们的家又在哪里呢?”(这个时候)阿田总会生闷气。
  那段日子,每天下午,当我们的木船从那些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中横穿过去时,我都会在心里问自己,会不会我刚刚就和妈妈擦肩而过了呢?我一直尽力把妈妈的样子留存在自己的脑海中,可事与愿违,她的形象日渐模糊,而我的绝望感也随之越来越深。我甚至想,即使明天我和妈妈相遇,也无法认出对方了吧。想到这里,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无限伤感……
  妈妈从前常常会带着大锅小锅去河边洗锅灰,也是为了迎接那些商船(船上的商人戏称要买一些鲜白菜,同时出售来自果园里第一批成熟的香蕉)做准备。渐渐地,每天下午,那群商人都会把船停靠在我家门前的几棵小树附近。有个商人说他无法远离一笑倾城的女人,她的笑足以让整条河水波光粼粼。妈妈瞥了那人一眼说:“简直是胡说八道……”
  那个男人嘿嘿地笑了笑,发誓说:“我要是敢欺骗大姐您,就让车把我撞死。”(这时,阿田立即嘀咕起来:“那家伙,你又不是在陆地上,哪来的车啊,真是胡说……”)阿田露出极其反感的神色,他让我看那个男人的脸,看他赤条条的膀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痣。他说:“那家伙总是不穿长袖,胳膊上乱七八糟的痣看得清清楚楚。”
  尽管那个男人痣多,不是很高,头发也很稀少……但是,因为他船上总是满载布匹,我们村的那些辛勤劳作的妇女还是会常常翘首企盼他的到来。女人们踏上船只的那一刻,都像变年轻了似的。她们叽叽喳喳地,挑来选去,贪恋那些东西,想要拥有它们,但又常常是踟蹰犹疑地回到岸上,心中充满遗憾和惆怅。等到稻子收割完毕,稻谷堆成堆的时候又感觉自己变老了。那个卖布的家伙要价并不高,只需几斛米,但却像要了那些想买布又舍不得钱的女人的几度青春似的。(对于村里的人而言)在他们的一生中,稻谷时常让他们感到心疼,不舍得轻易出手。因为他们无论是看病、盖房还是张罗儿女们的婚事,都要靠稻谷换钱。
  那年春节刚过,我家的谷围就几近见底了。这让我妈有些愁闷,但那个卖布的人立即说道:“大姐您尽管看好了,不买也没关系的。”过了一会儿,等他看到我妈把一截鲜艳的布料在身上比画,激动不已地蹦蹦跳跳时,那个男人愣住了:“天哪,这布料看上去是平常得很,可是披到你身上却这么华美!”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了色眯眯的样子。
  “你又胡说八道……”妈妈说。
  我从未看到过那样奇异的红色。那红色比院子里的花蕾还要鲜红,甚至比鲜血还要红。妈妈探过头来问我们:“你们呆呆地在这儿,都看到什么了呀?”我说:“妈妈好奇怪啊,好看你看不出来吗?”妈妈一阵狂喜地说:“真的吗?”我特别特别想哭,母女俩这般疏远,怎么还能高兴起来呢?
  有一天我做了个梦,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到妈妈的魂魄在一截异常鲜红的布料中挣扎着,那布料勒得很紧,而且越来越紧,直到妈妈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忐忑地东张西望之后飞向了天空。我突然一下子惊醒了,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稻谷围子的缝隙中。小狗阿樊在外边的走道上刨着什么,一副焦急不安的样子,那地方正是那个裸体男人弓身进入我家的位置(妈妈一定是以为我们去别的什么地方玩儿了,所以前门和后门都没有插上门闩)。阿田就藏在小狗的旁边,他发着呆,一动不动。他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流汗,完全没有哭泣的神情,可是泪水在止不住地流。我把他抱在胸前,把他的眼睛遮住。
  十岁的姐姐背过了身子,九岁的弟弟把头埋在姐姐的衣服里,就算这样,姐弟俩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切,全都明白了。在那张熟悉的竹床上,妈妈正蜷缩着身子,被那个后背上满是痣的男人压在身下。他们抓着对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翻滚着,呻吟着。
  这是在那座小小的房子里我对妈妈最后的记忆。那竹床前,有一张U型的桌子,有一个竹篓,再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谷围,就立在离床不远的地方,此外还有一间矮矮的厨房。夏天,沿着那条去菜园和码头的长路上,有很多大石块,还有一些被劈成两半的椰子壳,那是我爸爸为了不让妈妈的脚在雨季的时候沾上泥泞而辛辛苦苦铺起来的。
  那之后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敢想起妈妈。一旦想到她就会立即想到当时发生的那个场景。之后便是妈妈穿上那些她换来的彩色布料时光鲜亮丽的样子(那不是妈妈用钱换来的,也不是用稻谷)。我也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妈妈躺在吊床上给我们唱摇篮曲哄我们姐弟俩睡觉,想起妈妈坐在河边洗衣服,想起妈妈在炉灶之火闪动着的朦胧光晕中做饭……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有很多美好的印象,甚至那天下午她焦急的神色也很美。当时她看到了阿田眼睛里不断涌动的泪水,当时她惊慌失措地问我:“天哪,你弟弟的眼睛怎么这样了?”我慢慢地回答说:“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你乱搞的事儿,妈妈。今天中午他就睡在稻谷围的缝隙中。”妈妈(听到这儿)面如死灰,异常安静地望着我,那眼神就像是(在表示)她那美丽的面庞上的(之前存在的那些)烦恼全都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有些心满意足。
  我一直都认为,正是因为那句话,妈妈才离开了。
  那天,我穿过了一个又一个邻居家,来到四婶家里,跟她说了妈妈离家出走的事情。全村人都高兴极了,有人为自己的老婆没跟着汉子跑而高兴,也有人因为全村最漂亮的女人走了而高兴,女人们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丈夫成天对我妈垂涎三尺、觊觎窥探了。也有人觉得郁闷,他们想,那卖布的船一定不会再回到这个村子了。村里的每个人都开始讨论这件事。这让我不得不开始回想,在妈妈走之前,是不是有一些预兆呢?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会使人们根据自己经历过事情的多少来做推断。比如说某家有人刚刚逝世,家人会大叫起来:“难怪前一夜能够听到猫头鹰凄切无比地哀号。”再比如说,有谁家被偷了东西,他们会告诉别人:“那天我听到了狗在特别奇怪地叫唤着,当时我就怀疑……”我妈妈出走的事情确实很离奇的……
  “那天下午妈妈没有做饭……”
  “然后呢?”
  “她躺在床上不住地叹气……”
  “这样啊?叹气之后怎么了?”
  我完全明白了。妈妈的叹息声绵长而没有规律,听起来充满无尽的愁苦,她仿佛还流过不少眼泪。妈妈时常叹息。当爸爸的木船靠岸时妈妈会叹气,因为她知道爸爸过不了几天又要走。她洗澡时也会叹气,水流顺着她白白嫩嫩的皮肤慢慢滑下。她坐着缝补旧衣服时也会叹气。每次听到卖布的船靠岸时她还是会叹气。她放在单薄的上衣中瘪瘪的口袋里的双手会不知所措地攥紧。每次阿田向妈妈要钱买糖果时她都会长叹一口气。唉,我可怜的妈妈。
  大家回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找出了我妈出走的不少预兆。就在我爸妈最初见面的那一天,我妈坐在长河边哭泣,我爸撑着一条船横穿而过。由于一瞬间的怦然心动,我爸掉转过头来,问我妈说:“姑娘你去哪里啊?我渡你过江吧。”我妈抬头望去,泪眼汪汪地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爸把这个可怜的姑娘带回了家。就在那段琢磨自己要去哪儿的时间里,我妈完完全全爱上了我爸,之后就生下了我们姐弟俩。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看到了吗?我妈只是过江而已,之后她是要走的。谁都是明白的,只是我爸还不懂,所以直到现在还会愤恨地痛哭,无奈地微笑。
  故事到这儿就讲完了,乡亲们都回去了。就好像是夜晚的一出戏散场,大家熙熙攘攘地涌入了黑暗中,在那乡间悠长的小路上,不断有狗吠的声音响起。我和阿田淘气地坐在屋顶上,听着风徐徐掠过小路旁那丛老竹林。直到有一天,四嬸经过,喊我们俩去她家睡觉。
  第二天上午,四婶去赶集,到了码头,她告诉跑兴庆线的船老大:“幺武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啦。”船老大又告诉了几个女客,傍晚我爸才听到消息,那时他正在集市旁给一间房子搭柱子。当时我爸还有些不高兴地说:“大爷,你是没笑话讲了吗?”因为我爸感到难以置信,他以为只要自己全心全意地爱我妈,承担起谋生的重任,就会得到相应的回报。可我妈出走的事情像晴天霹雳击中他,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之后倒在地上,浑身发抖……
  回家的路显得异常漫长和艰难,它不断折磨着老爸。当看到我妈的衣服还挂在家里,浴巾和旧的老挝鞋也在,我爸苦笑了一下,好像我妈在邻居家,只要阿田叫妈,她就会匆匆地跑回来,开心地问道:“只要再跑一趟就凑够买彩色电视的钱了,对吗?”
  仔细想想,我妈什么都没带。这个细节让我们感到心寒,这说明我妈离开时对这里没有一丝怀念,没有一点儿犹豫,只挥一挥衣袖,把过往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就是如此。
  我爸把我妈的东西都烧了。烟雾在房间里弥漫,燃烧的布料和塑料散发出浓烈的焦臭味,五彩斑斓的衣服在火中缩成一团,烧成一地灰烬。我爸看着火焰,脸色铁青,突然眼睛一亮,沉醉在一个新奇的想法中。
  我们撑船走了,我心痛地回头看了看在熊熊大火中摇摇欲坠的房子。隐约听见柱子燃烧发出的清脆的■啪声和邻居哇哇的呼喊声,这时一定会有人拍着大腿说:“各位,昨天我看见幺武阴沉的脸,我就知道他会烧房子。让我猜中了吧,果然就是这样。”
  为了回答她,我讲了这么多我家的事,我的家,我的妈,终究都灰飞烟灭了。所以水稻成熟后,其他赶鸭子的人都回家了,我们只能继续流浪。
  鸭子带着我们从一个田野走到另一个田野。有时候不完全是为了生活,到了人烟稀少的地方,它们就是我们流浪生活的标志。在那里,很少有人发现我们家的异常,很少有人问:“小孩们的妈妈呢?”偶尔有人问,我爸就违心地甩出一句:“死了!”然后听见问者叫道:“天哪,两个孩子真可怜啊。”这时,我爸总是淡淡地一笑了之。
  还记得我们姐弟俩第一次在田野里迷路的情形。那天傍晚下起了雨,乌云蔽日,黑夜很快就要降临。雨在四周落下,一片片田野变得遥远而模糊不清。“我们的小棚子和船在哪个方向啊?”阿田惊慌地问。我们驱赶着四散的鸭群,在无助和绝望中沿着田坎往回跑。爸中午就回船上去了,可能喝醉了酒正呼呼大睡,可能还醒着,但没有来找我们。我们哭了一阵儿,见天越来越黑,决定顺其自然,跟着鸭群走,走哪儿算哪儿……
  幸运的是,鸭群知道回去的路。当看见船头摇曳的灯光时,我们高兴得像捡回一条命一样,阿田抓起我的手发疯似地跑,田野里溅起洁白明亮的水花。鸭群立了一次功(害它们那晚上没下蛋)。爸坐在蒲桃树下等待。
  后来,我们学会利用太阳、星星、风、树枝等事物来判断方向,然后每次想到那次迷路的经历就觉得好笑。更好笑的是阿田,他本来方向感很强的,但不久又一次迷路了,而且是在白天。他在一个小山丘旁四处乱转,不知道该从哪条路走,有一个妇人捧着一篮子点心走了过来,请他吃点心。阿田太饿了,吃了近十个点心。我顺着呜呜的呻吟声找到他时,他肚子圆滚滚的,嘴里全是泥土。我走来走去都没看见人影,只有一个坟包,上面长满了青草。   之后的几天里,我独自返回过那个山丘,但依然没有鬼魂出现,我只是徒劳地等待了很久。听阿田讲,那个妇人很和善,一直面带忧愁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神中充满了怜爱。我听到这,哭得死去活来,为什么那个鬼不骗我一次?
  我用手擦干眼泪,我要保持平静,脸上不能有哭过的痕迹。我绝不能让爸看见我哭,绝不能让他说出“受够了这种生活吧?什么时候走啊”这样的话。
  爸睡醒的时候,经常打我们姐弟俩。因为那是人最惊慌无助、颓废沮丧的时候,一觉醒来睁开眼,看见风依然萧瑟,荒芜的田野上依然烈日炎炎。而我会回想早上、中午做了什么事情让他想起了妈,是红烧鱼放了太多花椒还是我扎起了头发?或是我坐着给阿田抓虱子?或者是我越长大越像妈了?有一次,阿田半夜醒来,看见我埋头缝衣服的背影,他惊讶地叫道:“妈妈!”对此,我感到失望和无奈。我改掉了和妈有关的习惯,其他东西也都基本清除干净了,但总不能把这个身体一块儿扔掉吧?
  我只好让爸殴打,让他发泄心中的痛苦。从此之后,我不再成天疲于愧疚,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被打只是因为我是妈的孩子,仅此而已。
  对我们来说,那段时间还是很愉快的,之后,爸也烦了,不再打我们了。他只是叹气,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必须要说的事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几句。爸把鸭群交给了我们俩,空闲的时候就坐着磨刀、擦砧板或者是默默地扛着鱼竿去钓鱼,那样既可以卖钱又不用看见薄情女人生的我们这两个孩子。那条船实际上很小,我们却感到无比宽广,只有三个人进进出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姐弟俩仍然感觉和爸很疏远。有一次,在河上,阿田假装沉到水里去了,我则假装失声大叫,爸吓了一跳,惊慌地跳进水里,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淡然地坐下,继续磨刀,他一定是想起阿田从四五岁就通水性了,怎么可能淹死。
  我们不敢再奢求什么,只要爸的心还没有完全麻木,我们就很高兴了。爸像一件刚经过大火煅烧的瓷器,虽然已经有了裂痕,但仍保持着原来的形状,所以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小心翼翼,否则就连仅剩的形状都没了。
  小船、田野、河流构成了生活的全部画面,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我和阿田被迫学会求生的本领。很多时候容易遇到不测……阿田有一次被毒蛇咬了,从此我们学会了通过牙印判断蛇有没有毒。它在阿田的脚上留下了一对咬痕,像两个深凹的小洞。当然,多亏好心的农民背着阿田穿过田野,到大夫那里吸出了毒液,阿田才保住了性命来吸取经验。之后有一次穿过草丛,我被蛇咬了,我叫道:“阿田啊,姐要先死了。”阿田看了看咬痕,笑着说:“没什么,你的命还长着呢,像这样流两行血的,肯定是菜花蛇咬的。”
  我只要看看蝴蝶看看云,立刻就知道是下雨还是天晴。听见毛鸡叫,我们知道要涨水。船随便停靠在一条河道上,阿田爬上树,大致扫视一下田野,就可以算出鸭子多久可以吃完这里的食物,准得很。或者我们可以判断哪里收割季节来得早,哪里来得迟一些,以便及时离开这片田野,去往另一片田野,刚好可以赶到那里水稻成熟。
  实际上,我们赶着鸭子四处游居的生活从雨季一直延续到旱季,又从旱季延续到雨季,就这样连续不断。很多时候,我会想念人群。他们居住在小巷里,距离我们停驻的地方只有两三块田地远。他们在集市上涌动着,我们也经常到集市上去买米、买糠、买鱼露和盐来为我们的远行储备。他们就住在我们旁边,一边收割着稻谷一边粗俗地聊着天,然后笑声就会传到鸭群觅食的地方,但我还记得……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生活与我们日渐疏远。他们有家可回,我们却没有。他们住在热闹的村里,我们却不是。他们在睡梦里做着美梦,我们却不能。我们拥挤地蜷卧在舱板上,早就遗失了做梦的习惯。这让我和阿田非常伤心,因为我们看到妈身影的唯一办法也破灭了。当我们又偶尔做梦的时候,我们也不能肯定妈的身影就会出现。
  我十三岁那年的旱季,鸭子突然都得瘟疫死了。为了维持生计,爸做起了木匠。爸给保莲村的几户人家做床和柜子,所以我们在那里停驻了很久。
  身在家乡(有一座老房子)的感觉一直萦绕着我们(这里的“我们”不包括爸)。中午,我斜坐在一户人家的走廊外面,用剥开的椰子叶抓蚂蚱,阿田望着院子里的阳光,泪眼汪汪地说:“这里的风怎么跟咱家的一模一样啊?”这种感觉让我们心酸得想哭。
  女主人有所迟疑地对爸说:“你的两个孩子看着太令人心疼了,看上去……跟其他孩子不一样。”爸轻轻地笑了笑,说道:“是吗?哦……”
  女主人家的女儿跟阿田差不多大,她请我们到她家里玩。但她被管得很严,很多事都得不到她妈妈的允许。我们非常害怕她家里的那个谷围,它让我们姐弟俩感到窒息。真是奇怪,当我们渐渐習惯了那些跟我们命运很像的东西(就是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世上的东西),比如一支断了的筷子,一个破了的锅盖,或者是一群找不到妈妈而慌乱的小鸡,却怎么也忘不了那散发着刺鼻牛粪味的谷围。谷围和墙之间是一个昏暗的角落,但却对孩子充满了吸引力。孩子们喜欢把那个小空间当作自己的家,在里面摆放“家具”,“做饭”,扮演夫妻或母子。被父母打的时候,他们也会钻进那里一个人哭,很多时候哭着哭着就在里面睡着了(大人们却很惊慌,怎么不见孩子?跑哪儿去了?跑到外婆家还是奶奶家去啦?还是不小心滑进水坑了?)。那个角落也曾是我们姐弟梦想的天堂,捞鱼做饭,用椰壳当碗,假装吃饱,假装天黑,然后再假装去睡觉,玩累了就倒在里面睡,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已经活过了一辈子。但九岁、十岁够称得上是一辈子吗?
  我们跟其他孩子不一样,最后女主人家的女儿也发现了,然后她抛下我们,不再跟我们玩了。她长得很漂亮,但却没大没小,不懂礼貌。她从来不喊妈妈,跟她妈说话的时候总是有头无尾地说一句:“我饿了。”女孩的妈妈跟我爸解释说:“她爸跟小老婆跑了,所以没人管教她……”
  女主人平时也很忙,她常常急匆匆地带着斗笠到处请巫师巫婆给她写符咒,以便让她丈夫回心转意。每次失败,她咬定是情敌的符咒更厉害。她这样讲,似乎是要减少一些丈夫变心给她带来的痛苦。她满肚子都是有关巫师的传言,他们通晓阴间、天堂和人间。他们懂得治病(他们能用剃刀从人们肚子里取头发,或是用一个煮熟的鸡蛋在人们的身上滚来滚去,然后打开鸡蛋时,你却看到里面有一撮黑狗毛),也懂得用舌血画成符咒诅咒死情敌,然后把当事人的爱人带回她们身边。这真是可笑,就算符咒灵验,也只能把那些变心人的身体带回,而他们的心是不可能收回了。以后所有的关心爱护或甜言蜜语都是假的(我很清楚,如果符咒能让人回心转意的话,那还要爱情干什么呢)。那些温柔的笑容、深情的目光、甜美的亲吻也一样是假的。这还没完,人们还要时刻担心有一天符咒会失灵,自己的情人突然打个激灵,疑惑地问道:“我们两个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对不起啊,肯定是那天我神志不清钻进了你的帐子里。”然后,他们会不顾女人痛苦的表情,惊慌地喊道:“天啊,难道我们已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一切都将在这里结束,男人会清理干净那些情意绵绵的日子,清空记忆,畅快地离开,而女人则枉自思念,枉自痛苦……   可是,不相信符咒,还能做什么呢?她也曾跑到情敌的家里,撕破她的衣服,剪掉她的头发,然后拉到集市上示众。她曾绘聲绘色地给我们讲这些故事,讲到高潮时候,嗓子就提起来大声喧嚷,接着很详细地跟我们讲她如何用刀划破情敌的脸,朝她脸上撒椒盐。我老家也有人经常干这种事,当有人告诉他们这样做违反刑律某某章某某条时,我都会感到好笑。而那些人会立马反驳说:“哼!她抢我丈夫,我要打得她害怕为止!”她们脸上充满自豪,得意非凡,就像一个老兵走过以前的战场,对自己的朋友说,1972年的时候我就在这打死了一个伪军,那家伙脑浆碎得跟豆腐似的,眼睛崩出一米多远。而他的朋友听了也不甘示弱地说,话说我也就是在这砍过美国佬的头。
  她报复情敌之后,丈夫果然抛弃了那个情人,但讽刺的是他却跟另一个女人跑了。三年多了,她只得一个人下地干活,一个人抚养孩子,一个人对着镜子抚慰自己,自己跟自己做爱。
  她的竹屋已经三年没有男人来过了。一天下午我们去了那里,劈完几棵竹子后,爸去洗澡。薄薄的水帘从爸冷冰冰的脸上哗哗流下,又流过他健康的身体曲线。女主人突然吓得跳了起来,急忙扣上因乳房膨胀而崩开的那颗纽扣。我马上感到她藏在枕套里、席子下和床缝里的那些模糊不清的符咒已经毫无意义了。她自己觉察到这点时也惊呆了。
  床已经做好了,按理说我们该走了,但女主人想再做两个柜子。她雇了几个邻居下到池塘里,捞上来几根浸泡了很久的木头,运到了锯木厂。很明显,她之前并没有要做柜子的准备,她是想把我们全家留下来。
  她对待我们非常细致周到,除了两顿饭外,中午还会给我们做一锅甜品或是煮红薯。她还热情地请我们到她家里去睡觉,说她家房子宽敞没什么人住,我们没必要委屈地睡在船上。爸犹豫了片刻,最后点头答应了(他的表情里有一闪而逝的讥笑)。真的难以拒绝这样一片心意。
  我和阿田留在了船上。我说,已经习惯了船上凉快的风,而且我们俩还要看着家当呢。说到这,我真想捧腹大笑,一条破船哪有什么值钱的要看。统计局的人可以作证,那几个人看到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三米长、一米二宽的船上时,不知道有多失望。等他们仔细搜查之后,也就发现家里有一台价值一万四千盾(译者注:作者发表此篇作品时,越南盾与人民币的比值大约是2000:1)的收音机,吃水靠河,收入靠天,一年也就两三百万盾,像今年颗粒无收……
  看到用破牛皮铺的台面上的几个粗瓷杯子,一个装着旧衣服的纸桶……我都觉得自己以看家当作借口留下来毫无根据。女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激动。后来是爸一个人去了。
  我搂过阿田,听波浪轻轻地拍打着船头,说:“我很想念学校。”(学校建在一个寺庙的院子里,那里种满了药材,有个年轻的男老师喜欢摸着我的头大声问:“你妈妈还好吗,孩子?”)阿田问道:“为什么想?忘了吧……”其实,自从过上四处漂泊的生活后,我已经不再想学校了,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却又想起学校,也想挣钱给阿田治眼睛(我还在想,流眼泪表明人在哭)。那天晚上,我是怎么了呢?是因为看到希望了吗?
  我在不安中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希望也跟着醒来了。第二天早上,我看到爸脸上那种平日里的罪恶感消失了,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了,谈笑的时候也很奇怪,似乎爸已恍然大悟,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到了未来的方向。也许因为很多想法蠢蠢欲动,爸的脸色恍惚不定,就像有云又有风的天空一样,时而明亮,时而阴沉,时而高兴,时而痛苦……
  女主人也显得很不正常,当看到爸做完一个衣柜时,她从兴致勃勃一下子变得无精打采。由于女主人时而端茶水,时而喊他停下来吃饼,爸费了五天的工夫才做好那只衣柜,这是做衣柜的极限时间了,再也拖不下去了。有时我在廊下玩,听到刨木板的咯吱声突然停下来,晌午变得一片死寂,然后那堆碎木头又被压得咯吱咯吱响。我们知道她正在爸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认为,女主人给我们带来希望,正是她让爸变得正常起来,让我们姐弟俩有可能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我们一直在创造机会,创造空间让她和爸亲近。尤其是我们有时候必须拉她的小孩跟我们一起到外边玩,阿田感到很难受,说:“小屁孩……”我笑着说:“算了,管他呢……”但心里又想,搞不好日后这小屁孩和我们变成一家子呢。说不定爸跟她妈感情会很长久呢。
  因此当爸快要完成最后一只衣柜时我感到些许担忧。下午,爸要了一些小碎木回来修补船头。那意味着我们将要继续前行。女主人很悲伤,整个下午她一直把筷子放在一碗凉透了的饭里捣。爸看看她,微微一笑,轻声问:“要不你和我们父子三人一起走吧?”
  似乎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眼睛大放光芒,脸上神采飞扬(不知道我妈从前是不是也曾如此迅速地做出重大决定呢)。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不过,看见我爸正朝我看,就勉强笑着说:“刚咬到舌头了,疼死了。”
  女主人开始兴奋地忙碌起来,似乎一分钟都停不下来,那样子令人觉得又急切又笨拙。她用篮子装了一些物品,想竭力多带一些东西,可看到我们那只船装不下,只好又抛下几样。她把小女儿送到了外婆家,我们姐弟俩目送那小孩走的时候非常难过,就好像在为她的一生送行。当然,明天她还会活着,但却是不一样的生活了。送走女儿,女主人来到河边,呆呆地坐着,看着我们的家(船),问道:“未来我们的日子如何过呢?”
  太容易描述了。我正在擦洗的这块灰色船板将是你睡觉的地方,天亮了你也不必离开这儿,只要坐起来,揉揉眼到后边的厨房,就可以生火,冒出孤独愁苦的青烟。起初的几夜你肯定有点不习惯,因为必须蜷卧着睡,而船会在浪里摇晃。起初的几夜你肯定会有顾虑,因为船上没有隔板。不过,我们姐弟俩一定会假装睡得特别熟,打出特别大声的呼噜,来为你们掩饰喘气(做爱)的声音。你肯定需要很长时间来适应一些新的生活方式,例如把葱和芫荽种在我们临时放在河边的桶里(而不是宽大的菜园、花园或果园里)。做饭要用小泥炉(而不是在温暖的、有烟味儿的厨房)……还要听我爸叹气,听他抱怨太厌恶这个家,也应该理解为根本没有家。我们的家是这里,是某一片田野、某一条河流……而我们也不必你来疼爱,关心和教导我们姐弟什么。我们不奢望那样(连你的孩子也指望不上你什么嘛)。就从此刻开始,你就一直想象,明天、后天的午饭……会有日晒风吹,为了表明你对我爸的心意,表明能跟我们两个怪异小孩子打成一片,你会抓住阿田,给他倒水擦洗满是泥巴的皮肤和嘴巴,或者让我坐下,给我扎辫子,而我肯定会觉得难受,因为不习惯,觉得可笑。   但遗憾的是没有明天,没有日后了。等我们一起走过一段路,你会被我爸抛弃。这是一段艰难的路。你要迫使自己相信這种选择是正确的,这段爱情值得你改变生活。村庄、房屋、园圃还有你的女儿……都被甩在了身后。你需要很努力才能止住惊慌。我爸会拐入一个京族人的村子,让你去村头的集市买一点儿准备随身带走的腌萝卜。而当你刚隐没在杂货店里,我爸就会笑起来。我们姐弟俩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他笑得很夸张,带有一种野性,充满痛苦和酸楚,又很刻薄。
  那次他笑的时间很长,脸都笑得扭曲了,眼睛瞪着,眼光中似乎饱含泪花。爸把她的东西一把扔到岸边,开动发动机,把船开走了。
  谁在等待我们呢?在这一望无际的田野上。
  天阴沉沉的,雨也很快来临。阿田找了几棵乌梅树苗,叫我跟他一起种下。我们拿着刀冒雨挖了几个小坑,然后把树苗栽进去,填上土。我们干的这些,我爸是早已不在乎了,他已经失去了对生灵(脆弱、渺小)的疼惜和保护欲。阿田吩咐我砍一些芦苇插在树的周围,一来担心鸭子吃掉树叶;二来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不注意就会踩到树苗。忙完那些,我俩坐着看着我们的工程,突然一股忧伤袭来,不知道将来是否有机会回来看这些树苗长大,爬树摘果子,绑上吊床好好睡一觉。
  离开保莲后,我们姐弟俩对栽树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我们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再回到正常的生活了。我们怀念起过去,怀念从前能在长满牛奶果树的方形院子里追赶打闹的日子,能够自己栽树的日子,树很快结果,果子还那么香甜。这种怀念让我们肝肠寸断,因为在我们的流浪生活中,这些小小的愿望都变成了极为奢侈的事情,我们常常还没等到把这里焐热就又要离开,前往他乡。幸运的是这次我们待在草窝村的时间相当长,我们在那里照料鸭群(刚变瘦的),要让它们肚子上的羽毛变得光滑起来。一天,阿田看到树已经生根了,他咂嘴说:“好希望这片土地是我的土……”
  我笑了,那个梦想实在是遥远。有天下午,经过一个村子,我们遇到一些老人和小孩子坐在一起玩,阿田站在桑树篱笆旁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说:“要是他们中有一个是我的爷爷,爱我,呵护我,和我一起玩,那该多好啊,姐!”听了这句话,我突然觉得我们一贫如洗,穷得到了没有爷爷疼爱而在路边羡慕别人的地步。我摇摇头,说:“算了吧,不要自作多情喜欢别人了,不然日后走了,会伤心死的。”我们的心曾经历过撕裂般的疼痛,难道还要让那些心如刀割的日子卷土重来吗?
  在田野上这种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迫使我们自己不要轻易疼爱、眷恋任何人。这样,当我们收好草棚、拔掉竹竿前往其他田野或河流的时候就不会陷入惆怅,我们的心就能够淡然处之。我们比任何养鸭子的人都更动荡,我们没有明确的方向,这与我爸的那些情感生活有关,那些日益短暂的感情。
  我爸好像有了正常的笑容,在有人(不包括我们姐弟)的时候喜欢说笑,显出很兴奋的样子。很多时候我都不禁感到惊慌,总以为从前那个老爸回来了。好多次,村里那些人去稻田干活时路过我们的小茅棚,老爸就会冲坐在一旁的我喊道:“阿能啊,烤几条干鱼,我要跟这几个伯伯聚聚。”我弟也会很高兴地提着酒瓶去小卖部打酒,老爸喊“阿田,阿田啊……”时他总是很高兴地应承,不过,也就高兴那么一小会儿,客人一走,老爸的脸就变得苍白、冷漠,又流露出茫然与孤单,那样子就像是刚刚卸妆的从剧(译者注:从剧,越南古典戏剧形式,其地位在越南类似京剧在中国)演员,让我们看着真难受。
  不,其实,爸独处的样子更令人害怕。那种时候他就像一只吃饱猎物回到巢穴的野兽,迷迷糊糊地躺着,回味着刚刚吞下的猎物的美妙滋味,又似乎幻想着下一个猎物;有时候扑腾的猎物碰疼了它的旧伤口,它就舔去伤口上的血,而我看到它的旧伤越来越严重。有时我会想起保莲村的那个女人,想起那天早上她在岸边疯狂追着我们家木船奔跑的样子。后来她或许转身回去,把女儿接回来,再把衣服挂到衣柜里去。这有什么关系呢。她会爱上另一个人的。不过,她一定永远无法忘记曾经被抛弃在路边的屈辱(我们父子三人作为见证人也从未忘记)。从那以后,爸和别的女人相处就考虑得更多,他想办法既给她们足够多的爱,同时又给她们足够多的痛苦和羞辱,并在适当的时候抛弃她们。她们中大多是有夫之妇,也有即将嫁人的姑娘。爸跟她们温存一段时间,就开始背叛她们,然后在适当的时候将她们抛弃。那些女人被抛弃的时候很惨,有的刚刚卖掉自己的小店,有的刚刚与丈夫、儿子说完绝情的话,有的毫不留情地分掉了家产。总之,爸是把她们回头的路都封死了。
  爸在征服女人上似乎毫不费力(那些村野男人通过各种方法亲手把自己的女人送到爸面前。他们平时喜欢把自己喝醉,对家里的女人拳脚相加来显示自己的权威。他们整日在田地里劳作,早就变得没有人情味,他们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对自己的女人说过什么甜言蜜语。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爱抚,当自己有生理需要的时候就把女人扯到身边,得到满足后就翻身继续睡觉)。每当看到我爸用笑脸、甜言蜜语和深情的目光来引诱女人的时候,我都在问自己,将有多少女人会沦入这个四十岁男人的手中,让他来亲手酿造并品尝她们的痛苦。天啊,除了我们姐弟两个之外,谁又知道我爸那光辉的国字脸后隐藏着的是一个漆黑幽深、无边无际且容易让人失足的大坑呢?
  每当我们看到爸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新出现的女人并对她展现笑容时,我们姐弟俩就心里一紧。新恋情开始之后(我们并没有办法阻止爸),我感觉我爸把女人带回来的头一天都只是埋头享受她的肉体,但他的心却是冰冷的。阿田心酸地说:“爸干这种事儿就好像鸭子们在交尾一样。”“你别胡说!”我呵斥道。
  其实我的内心深处也时常觉得爸不同于普通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随性而来,跟着生理本能走。他心里没有任何情感,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冷漠的,脸上的表情充满了阴险,还未跟人见面就算计着一些残酷无情的事儿。
  爸把我们推向了痛苦的深渊。每次离开一个地方,离别都很艰难,每一次我们几乎都是逃走。我们失去了送别的权利,只能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些挥动的手,收下他们的一些土产,比如一串香蕉,或者从菜园里摘的一把蔬菜,还有依依不舍的嘱咐:“你们保重……”   我们姐弟俩努力不让自己的愤怒和厌烦爆发。我们把鸭子赶到很远的田里,把它们散放在那里从早到晚觅食。田野上寂寥的风并没有把我们两个的心吹冷。值得庆幸的是,风只是吹干了我弟弟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
  我不再给阿田擦眼泪,因为他一直在哭(和我一样),虽然他的表情很平静(我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我心中的泪已哭干了)。我们两个都变得很怪异,有时候甚至吓到自己。
  有一次,我们两个坐在田埂上,周围都是正在吃饭的收割工。中午的太阳毒辣辣的。我说:“不知道别处的太阳有没有这么毒。”阿田听了说:“鱼干的味道真香啊。”我点点头,说道:“但是鱼干的味道还不够香。”“那什么味道才算香?”阿田反问道。我笑了笑,说道:“中国式的干烧肉才香。”我们两个人吵来吵去,然后有个收割工十分惊讶地说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声不吭的,怎么忍得住?”
  阿田笑道:“嗯,我们不会说人话!”我看到他的嘴还在念念有词,我明白了阿田的意思。他那幼小而充满伤痕的内心有阵阵狂风暴雨肆虐,烦乱不已。
  我们在河堤旁的村子吃了一顿饭,之后那种迹象又开始显现,我们碰巧看见两条狗在交配,看到正在晒谷子的姑娘们正在喊叫,我让阿田闭上眼睛(这实在是很幼稚,因为那两只狗交欢的动作谁都能看到)。阿田失声笑了出来,然后叫道:“姐,快看,那两只狗……”然后拿着一根树枝冲过去就要把那两只狗打散。那两只狗被打疼了,痛苦地叫起来,慌乱地跑来跑去,激起一片尘土。它们钻进稻草堆里,但是还不肯分开。公狗一头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口水都流出来。“我让你不走,狗东西!让你不走,狗东西!”阿田叫嚷着,举着棍子一下一下打到那只狗身上,把一根竹竿都打断了。我抓住阿田的手说:“你干吗对狗这么凶,乖,别打了。”但是我看到了我弟弟泪水涟涟的脸。
  从那一刻起,我就想跑回去和爸说:“爸爸,阿田他怎么了……”独自面对这种事情,我感到很害怕。
  阿田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阿田拒绝了享乐,那是些能够让他成为一个男人的欢愉。他用蔑视、愤怒与仇恨压制自己青春期强烈的冲动。他反抗着这种冲动,想要洗刷掉自己身上像爸所拥有的欲望,所做过的肮脏之事。他挣扎着反抗直到身心俱疲,很多次,他将自己浸在水里直到面色苍白。夜里,在那广阔细润的草地上,他发了疯似地奔跑,直到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他瘫软无力地躺在荒野里,毫无生气。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阿田,我想大声地说出来,可惜自己中途辍学,没读过多少书,无法用语言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不确定,但是我隐约觉得欲望和肉体并不罪恶,不应该被唾弃,并不是它们让我们的生活支离破碎。
  阿田十六岁了,他可以满足地躺在我身边,顺从地任我抚摸。他已经完全冷漠了。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在稻田里除草的姑娘,她们把裤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嫩嫩的大腿。有时候看到田里的小茅屋或者树丛中正在调情的男女。他有些颤抖,但却保持坦然,用很轻很柔和的声音对我说:“姐,算了,走吧。我没事儿,只是有点难受……”
  我笑了,答应着说好。但是要平息内心的伤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很长的时间。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看了看阿田,我尽量忘记那点事,把他想象成他才刚刚九岁或十岁的样子(那时候我们两个就好像一个人,阿田他还常常学我蹲着小便)。
  我突然觉得,阿田的这种不正常,就像是一连串惩罚中的一环。这甚至可以用来解释天气为什么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恶劣。老天好像是要通过电闪雷鸣的嘶吼来告诉我们它已隐忍了很久,现在要开始发狂了。有一次,雨特别大,就像一张大舌头伸进我们的小茅棚,我赶紧用塑料布包住了蚊帐和席子,可雨就像要浸透我们身边的每一寸土地,狂泻不止。我自问道:“别的地方(没有我们的地方)会下这么大的雨吗?”似乎我们在哪儿,雨就下到哪儿,然后烈日就晒到哪儿,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我心中。那些被我爸抛弃的女人的羞辱(以及降临在她们身边的人身上的痛苦)好像穿过云层来到了我们身边。
  似乎我和阿田的秘密行为也是那异常行为中的一环,这使得我们和爸的关系更加冷淡。每顿饭都是在沉默中进行。吃饭的时候,我老是沉浸在幻想之中,想象着自己在九年前的那片田野上。那是一片广阔的田野,风过之处都是热浪,高空上云层很稀薄,而且在不断飘移。天际变得十分遥远无边。还隐约可见几座圆形的坟墓。耳边传来声声鸟鸣,新稻秆的味道混合着泥土味在田野里弥漫。一群鸭子将头埋进腋窝,在山楂树的阴影下打盹,树上朵朵黄花在风中不住地摇摆,像是缄默的风铃。景色没有变,人也没有变,只是坐在那里不断地揭开自己的伤疤,流着自己的眼泪。
  阿田觉得,生活就像是一座坟墓般死气沉沉。有天,我们听到阳光下的稻田里传来细碎的声音,阿田有些惊慌:“我们该怎么办呀,姐?”当发现是鸭子的声音时。我哈哈大笑起来。鸭子的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它们不争风吃醋,不愤怒,肯定是因为那些鸭子还太小太纯洁,只知道要相互关爱。我现在也清楚了:为什么上百只鸭子中只需要十到十五只公鸭。
  我们沉浸在新兴的语言中,人们把我们当作疯子一样看待,我们也可以接受(只要暂时可以忘却人间的痛苦)。我们姐弟俩学到了一种疼爱鸭群的方式(希望不会像爱怜某个人那般痛苦)。但是很多时候看见阿田侧耳倾听鸭子们说话,我会吓一跳,吞下一口苦水,我不禁問自己:我们这是到了何种地步,竟然到了跟人玩很伤心而转向跟鸭子玩的地步。每天晚上我们姐弟俩都会在鸭圈中轻轻地点亮一盏灯,这是为了在我们出来的时候,鸭子能看见我们,知道不是陌生人,不会骚乱不安。我一边轻轻捡蛋,一边哼着无名小曲,有时候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因为声音太低。鸭群非常敏感。后来,我努力修正那些卡壳没唱出来的音调,鸭群立刻听出来了,带着一种怀疑的神色看着我,似乎在问我:“哦,你是昨天那个在我们面前的人吗?”一只鸭子哼了哼,笑着说:“不是她还是谁,虽然声音不一样了,但是来自同一个人的内心。太熟悉了。有些迷糊,有些抽搐,像是稻穗要落下来的感觉。”“能够去亲亲她吗,爸爸?”“为什么不,试试就知道了。”不知不觉,我闭上了眼睛,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但是那些惩罚想起来既纠结,又充满快乐、爱怜与眷恋,它站在背后,嘲笑我们。   东北风一阵一阵的,吹过那凄凉的原野。我们听到一个陌生的词——禽流感。那些田野里养鸭子的人笑着说:“呵,几只鸭子得瘟疫了,那几个当官的说话也真是过分……”那天,地方政府下令坑杀所有的鸭子,他们哭丧着说:“天啊,你们玩笑开够了没有?几位大爷呀!”
  谁都没有开玩笑。人们用的是三国时曹操的想法“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他们要把这片田野上的所有鸭子都抓起来,埋到一个大坑里。阿田哭丧着脸说道:“你们倒是看看啊,这鸭子活蹦乱跳的,哪有什么病啊……”
  其中一个人生气地问:“你知道没病?”
  “很明显啊,我的鸭子已经告诉我了啊!”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这次真是笑破了肚皮。他们穿着防疫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用大桶往坑里撒石灰,然后把那些活着的、挣扎着的、叫嚷着的鸭子装进袋子,封上口,丢进坑里。
  养鸭人聚在坑边,低头朝里看。那些鸭子就是他们的财产啊,他们失去了自己的财产,痛心疾首,觉得绝望和贫穷向他们袭来。这次的灾难(养鸭业)真是让人触目惊心。
  我爸一个人坐在田埂边,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望着天空。他内心已经千疮百孔,这些变故不过像是皮外伤,也无所谓了。
  爸的样子和眼神让我感到绝望。那时,我生不如死,為什么我会朝爸看去?因为我想求救(就像是小孩遇到吓自己一跳的事情,常常叫着妈妈或者爸爸),因为我受不了那地下传来的鸭群的痛苦叫声,那对我真是难言的折磨。
  他们足足填了半天鸭子,才把那个坑填满。起初,我还能从厚厚的泥土中听到我的鸭子传来的挣扎声,它们可能因为脖子断裂、全身撕裂而痛苦,它们可能在问对方:“为什么人类如此凶残?”后来,就鸦雀无声了。在恐怖的寂静中,我听到了我的瞎鸭的叫声,可能是不怕黑,活得久一些。
  之后夕阳斑驳地洒了下来,我和阿田哭了起来,感觉到我们的鸭子马上就要断气。一切归于寂静。一切都消散了。只有风呼呼地吹过,仿佛充满了笑声……我感到很惋惜,那些小小的生命的消失仿佛掏空了我的心。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了一个养鸭人躺在坑边,两眼睁开无神地望着天空,嘴里吐着唾沫,透明的像是螃蟹的唾液,但是有刺鼻的臭味。杀虫剂的瓶子倒在一旁,一滴也不剩。活着是煎熬,死也不轻松啊。
  我站在那里看着,惋惜心痛,那个躺着的人为什么不是我们?
  报应似乎就在不远处了。
  我开始悔恨,因为救了那位妓女并带她一直跟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生活。我有种感觉,我们把她拉出了一个深渊,又将她推入另外一个深渊,二者深度相似。
  她出现的并不是时候。我爸对女人已经出现了倦怠。对爸来说,经历的女人越多越觉得乏味,他越放荡越痛苦。他心头的创伤就像是打开的洞口,无法用肉体来填满。那些他从别人手里花大力气占有过的女人,他尚且都不能接纳,何况主动送上门来的呢?他怎么能够相信她呢?
  最后,她总算明白我爸对她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冷淡了。我和阿田必须把我们的故事讲出来,以免她为自己的妓女身份饱受折磨。我们的故事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回忆,讲起来并不容易,得一点一点叙述。这一方面是我们很久没用语言交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插曲太多,有时候讲着讲着我们就很难过,无法往前讲,有时候她听着听着就哭了,我们也不得不停下来。例如讲我月经初潮的经历。血从我的两腿之间不断地流出来,我蹲下去,用手捂住那个地方,可是血依然不停地流,从我的手掌上淌出来。我感觉到自己面色苍白、虚弱不堪,好像在慢慢地死去。阿田捣碎一把香蕉嫩芽,塞进嘴里嚼了嚼,疯了似地帮我堵住流血的地方。听说这种土方子止血效果好,但我们用了也没有效果。后来,我们看着对方大哭起来,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坟墓,像是那无边的水田上的一张床。
  听到那里,她哭着将我揽到怀里:“天哪,真可怜!那个时候你们的爸在哪里啊?”我有些吃惊,不知道,即使爸在身边,我们也无法向他求救。
  不是已经说了嘛,所有的东西我们姐弟俩都是无师自通的,也只能自己去搞明白。凡是不懂的东西,我们都努力去尝试弄清楚。实在搞不懂的,就郁结在心里,渐渐累积成巨大的疙瘩。有时候弄明白一些事,常常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有一次放鸭子时,我们在树荫下休息。有时候我感到非常羞愧,觉得我枉为人类,干扰了鸭子们的活动。鸭子比我们人类还懂得爱,他们不是通过强抢或相互哄骗来获得。有一回,我看到鸭子做爱,一只公鸭爬到母鸭身上,很温柔,很安静,似乎充满着浓浓深情。那情景看起来那么和谐,那么美,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粗俗。我愣住了。阿田也愣住了。天啊,它们之间的性行为与我们从父母身上获得的认识完全不同。它们交欢的时候充满着一种被称为“爱情”的东西。阿田看到那情景像是要醉晕了,整个人都瘫了,像波浪一样化开了。当那位妓女出现在我们身边时,他心中充满了折磨。
  阿田喜欢她,但这种爱情又悄然而逝。沉沉地睡了一长觉后,本能还是让他觉得自己无法醒来。他的心就像一块小小的煤块,不能让身体热起来。他感情的脉络就像一条久久无人涉足的小路,生满了杂草,渐渐隐没、消失。
  爱情是要相互凝视,要紧握对方的手,要抚摸头发,要有灵魂的沟通。这样的爱情,大概只能在小说中看到。她需要很多男人,很多很多,多得令人恐惧。她像是要狼吞虎咽,吞下世间所有的男人。最开始是为了谋生,而渐渐地,身体的交合让她沉醉上瘾。阿田对此感到绝望。
  当阿田追她时,我感到自己要崩溃了,因为她在追爸呀。
  这是令人沮丧的追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们还得留些力气在这炎炎夏日下干活儿谋生。爸决定卖掉鸭子。我们姐弟俩和她每次都带上三五只分头拿到村子里卖。可是,这样的售卖方式收效不大,卖出去的数量有限。几只病鸭提在手里,青筋暴露,瘦骨嶙峋,几斤几两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偏偏今年青黄不接的日子比往年更久,很多人家连粮食都快断了,鸭肉就更奢侈了。况且,电视里还不断在播禽流感疫情,人们都问:“吃了得病的鸭子会不会染病而死啊?”   我们带着一群鸭子回来,回来的路上,两旁的田野上开满了紫色的小花。第二天,村长也是沿着这条路,带着一个官员冲到我们家来。
  对这些人,我是又敬又怕。他们让我们感到不是那么远离人世,让我们知道,即使是在最荒芜的田野,我们还是受着各种法律条令的管制和束缚。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带来祸患。灾难好像就是隐藏在他俩被晒得油亮的面孔背后。他们用令人发笑的言语开心地说着(我们这些放鸭子的人决不会用那种指示性的字眼,那种斩草除根或者当场了结的方式)。其实事情挺简单的,当他们说到 “你们各位必须把这些鸭子杀掉”时,我爸痛苦地点头表示同意。我和阿田痛苦地叫了一声,我们这些可爱的小伙伴们就要被活埋了。
  她看到了阿田的眼泪,轻轻地说:“没关系,没事儿的,两个小宝贝儿。”她向那两个奇怪的男人献着殷勤,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你们可怜可怜我吧,(怎么能忍心)不能让我们家饿死啊!”
  其中一个男的气势汹汹地说:“上头有令,没什么好商量的!”
  她轻佻地笑着,搔首弄姿,说道:“我哪有要和你们吵嘛,你们就假装不知道,装作没看到这群鸭子不就好了?很容易的嘛。”
  阿田咬牙切齿,竭力忍受着愤怒,他忍耐的方式是使劲摁住我的肩膀,把我都摁疼了。距离三五步远的地方,她的声音就像充满了水汽的风,舒缓了那两副僵硬(也许是装出来的)的面孔。一个人咽了咽口水,充满欲望的眼神就像是针尖被拔了出来。他看她的眼神就好像把她的衣服都扒光了似的,而且一刹那间算计了一下。另外那个人看上去也十分感兴趣,就像马上要看一部好的改良剧(译者注:越南南部二十世纪初兴起、至今仍很流行的戏剧品种)一样兴奋。她实在是太了解男人了,马上回头看了看我们,暗示我们,商量(关于某种交易)已经结束了。
  “你俩先回去吧,一会儿我挑几只鸭子来孝敬二位!我老公阿南什么都不懂,走到哪里,我都是要看土地爷的面孔行事的嘛。”
  她的笑容显得那么憔悴。这场谈判,有那么一点儿残忍,有那么一点儿野蛮。那两个人回村子去了,还不忘喊一句有点像威胁又有点像戏谑的话:“那就看在你老婆的面子上喽!”我爸很有肚量地笑了笑,仿佛是在可怜那两个弱智得像小孩的家伙。
  她轻拂着阿田的头,说:“这点儿小事儿有什么好怕的,快去抓两只小鸭子给姐姐。”然后,她从容地望向爸,换了件衣服,拿上斗笠,换上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知道她在等,她在希望。我知道,走出幾步,她还是在等待一声:“回来,别去,阿霜!”可是,在这草地里,只有风在不住地呼喊着,在女人的后背上敲打。
  月明之时,她回来了(很久之后,我仍然很害怕这种惨白的月光)。从草地走过,裤腿被霜露浸湿了。酒味儿混杂着烟味儿,让我感到难受。看到我和弟弟呆呆地坐着,她叫了起来:“天啊,你们俩居然还在等我!我,我已经习惯当妓女了,这些事儿,你们俩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说完那些,她弯腰朝小茅棚望过去,却一时失语:“唉,老天,这么冷,他还睡得那么香甜,真是太可怕了。”啊,我爸的鼾声为什么这么平稳,这么安闲?我不禁想哭,好像那一刻阿霜正在走向死亡似的。她迅速用手擦了擦眼泪,一滴眼泪顺着脸上的纹路流到了太阳穴,沾湿了鬓角。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鸭圈碰到时,我爸嘲笑道:“怎么样,昨天晚上玩得开心吧?他们肯定以为你是我老婆,搞得很爽吧!就让他们这么想吧!”她呆呆地望着我爸,掉头从我身边走过,扔下一句话:“你妈要是有一分的罪过,那么你爸就有十分!”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她踏上了那条点缀着紫色小花的小路。看着她踉踉跄跄地走进草丛,我挥了挥手,内心苦痛极了。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田野。
  阿田挑水回来,发了疯似地要找阿霜。我指了指那条布满杂草的小路,他马上就沿路追了过去。
  从那以后,阿田再也没有回来。
  我一直等着他,等到雨季降临分沙(姑且让我这么称呼这片田野吧)。就这么等着,可我知道阿田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止不住地想他(也想阿霜姐)。有几次摆饭时,我还不由自主地为四个人准备碗筷。那种时候我爸也十分难受,总是不耐烦地站起来。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眼泪簌簌地流进饭碗里,就像碗里盛满了无尽的空虚和恐惧。路过摇曳着灯光的村庄,我总是幻想能够遇到阿田和阿霜。不知道他是否找到了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继续找。不知道他是否唤醒了自己的本能,找到了肉体的感觉,了解了自己的欲望。不知道今晚他是精疲力竭地趴在阿霜的身上,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胡闹,在房间的墙壁上自行解决,痛苦地听着那一声声欢乐变成呻吟。不知道他的眼泪是否已经干涸,或者依然像鲜血一样一滴一滴流着。
  我想念阿田以及他的同类(我就是留下的一个同类),想念跟他谈话的方式(可以彻底明白彼此的心),想念那个可以听见我心跳的人(这件事儿小鸭子也可以听到,但是它已经死了),想念那个一直照顾我的人(这一点,应该是因为爸,也可能因为妈)。我很感谢阿田,在我十四岁那年他给我带回一包卫生巾,告诉我来月经的时候要用那个,那样就不会让血弄脏裤子了。他去问别人,别人说,这个血不能止,要等它自己停。看到我梳妆打扮时,阿田有时候感到很难过,说:“姐,打扮这么漂亮有什么用?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再漂亮也要嫁人,也要生一群穷孩子,也要下地干活,一辈子操劳,到头来什么也没有。为了漂亮,要花多少功夫啊!”他劝我不要把裤子卷得太高,不要穿领子太低的衣服。那时候有几个年轻人老找机会前来调戏我,阿田总是一把抱住我,故意说:“大哥,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姐长得瘦骨嶙峋的,胸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呢?”那群人就悻悻地走了。即使是阿田抛弃了我和爸爸走的时候,他也给我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礼物。
  我爸开始有些关心我了。好像是阿田的出走让他意识到要珍惜手中还拥有的东西。从某天晚上开始,我爸会站在外面,说:“孩子,早点儿睡!”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辣辣的,又有些眩晕,好像有人往里面吹进了东西似的。唉,这句话再平常不过,别人的父母也许说过千万遍,可即使如此,也让我激动万分。   我为了自己渴望的东西激动了很久,可是却突然因为一个奇怪的想法戛然而止。好像已经没有机会让那些心中的碎片重新黏合。
  我们看着对方,而这是多么的不易。特别是对爸而言,我看到他十分努力地这么做。每次望着我,他都要强忍住各种情绪,因为我长得那么像妈。
  不必照镜子,我从对面的人的眼睛里就能看到我身上妈妈的影子。在我爸的注视下,我有一种就像映照在深夜的河水边的感觉。在别的男人看来,我又像是站在阳光下那么耀眼。他们似乎要用眼睛抚摸我的全身。那种贪婪的眼神就像曾经伸向我的咸猪手,摸到哪里都要停下来,磨磨蹭蹭,然后向其他部位探索、搓捏。看到那种眼光,我都带着仇恨和愤怒狠狠地瞪几眼。
  那天卖了一群鸭子,我父亲买了一只金戒指,他把它递给我,用一种很难为情的语气强调说道:“留着做嫁妆吧。”我忍不住笑了,老天啊,我现在还能嫁给谁?
  成年累月像囚犯一样被囚禁在田野里,除了在收割季节碰到的那些乡下老男人,我还能认识谁?我要嫁给他们中的某个人吗?嫁给那种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精疲力尽地劳作的生活吗?然后像我母亲那样天天听小孩子打闹,看着要见底的米缸而愁苦?或者找一个养鸭子的人,不知疲倦地到处转移,过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在收割季节的深夜抱着孩子听自己的丈夫跟那些过季的老妓女们“噼噼啪啪”的做爱声?我现在能嫁给谁?嫁给一个收割工?一个摆渡的人?想到要走母亲的老路我就毛骨悚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坚强,能够忍受贫困生活一辈子,还是中途改变主意。而如果我中途放弃,那么又要给留下来的人带来一连串的悲剧。
  我爸有些惶恐,因为那只需稍加留意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为我的怪异、不正常感到辛酸。我爸才来得及看清这一点,他不知所措,无法描述心中的苦闷,只是通过表情来呈现,更多是暗暗埋在心里。就算有苦,现在也迟了。
  这个想法已经晚了,迟了,就像一个漩涡疯狂地把我往里面吸,似乎我爸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我这么想着。我想到了惩罚和报应,却不料老天爷却平静异常,就好像已经忘记旧事一样。现在,正是一年当中最美的时节。
  此刻,和煦的东北风在无尽的田野上轻轻地拂过。在田邊,野草青色的影子就像一条条花边使得金黄色的稻田更添柔美。很快,一队收割工人闻着味道就过来了,一些养鸭子的人也在后面陆续聚在了此地。
  有的田野变成了集市;有的田野里的水也变了味道,从甘甜变成了咸涩;有的田野里没有了人的影子,今天荒芜的稻田记录着以前那一只只踏在泥地里的而现在却在城里面漂泊谋生的脚板和辛酸的苦楚。那些田野负了稻谷(间接地拒绝了鸭群)。我们脚下的土地慢慢地缩小了。但是从一开始,都是我们自己在束缚自己,因为我们已经不能再回到从前那片田野(和从前熟悉的人)的时代了。我曾经按照我的方式,想象回到了故地。我见到了阿恨、阿仇一帮带着我爸那若有所思表情的小孩子,带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子。那些小孩子皮肤皱巴巴的,还驼着背,只有声音还非常稚嫩。那番景象确实让人害怕,我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一个孩子正死死盯着我,傲慢地跟我说:“我不喜欢学习,长大了我去养鸭子。我妈妈嘱咐我了,必须把那些养鸭子的人打死。”
  我嘲笑他:“不知道你还能不能长大呢。”他嘻嘻笑了几声,便消失在黑暗里。
  我很快就知道那个笑容的意思了。
  很是简单,现在,在这片田地上也正徘徊着一些阿恨,他们长大了一些,也没有学上,浑浑噩噩的。这帮人也抢其他地方的鸭子,他们往鸭子头上淋点儿黑漆,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过去说那些是自己的鸭子,然后就公然地带回去了。刚开始出现这些冲突时,人们都拼了老命,只为挣上一口吃的。
  我爸让我站在远处等着。最后,我们的那群鸭子也失去了将近一半。我们回去了,爸爸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浑身带着打架时在水塘里沾染上的烂泥。他竭力向前走,却又滑落到后面,我忍住内心因为欢乐而产生的不安。如果一个女孩子,爸爸被打了还表现得很开心,那倒没什么,但是很显然我爸正在改变,回到一种最正常的情感里面。我喜欢他这样。
  后来我经常感到后悔,为什么那时没有立刻跑过去和爸同甘共苦,为什么我没有看他反而自己在一边笑。等那些人把田野给夺走,我也没有机会了。
  他们三个人从后面冲过来,把我抱了起来,衣服还沾着泥,板着脸。那几个男的有些茫然,当他们看着我的时候,一个瘦瘦的、年龄差不多跟阿田一样大的小子,嘴边一直挂着恐怖的笑容:“这个小妞儿真漂亮啊!”
  我觉得那句话就是对我的判决。他的语气就像在一件商品前啧啧称赞。
  这件商品被摁在满是积水的田里。我惊讶地看着寂静的天空。天空是如此浩渺。不知道是阳光被人关上了还是太阳不愿意把阳光照到这个地方,还是那些穷苦愚昧面庞的黑暗遮住了阳光?我回过头去看看爸爸,看见他在远处的泥地里打滚,我希望他不要转过脸来。我试着反抗了一下,却也只好作罢,挣扎更激起了他们的欲望。我真不想被他们在泥地里欺辱。
  在一个柔弱和沉默的女孩子面前,他们感到难以把持,兴奋劲儿多少消退了一些,以至于他们表现出沮丧和怀疑的样子。他们把我扒光时,甚至都呆住了。他们享乐的时候,我感到阵阵难受,我一边看着那条通向正常生活的道路,一边在想,在那条路上我将会遇到一个让我疼爱的男孩子——但是越是努力去忘记那痛楚,自己越是在向死亡迈进,我笑着说道:“你们就算剥去我的千千万万层,也到不了我的最底下那层。”那个想法让我减轻了我的痛苦。
  爸爸啊,转过来干什么啊,当听到爸爸在水面上发疯地吼叫时,我暗暗地叹息。我爸爸冲了过来,疯狂地勒住一个人的脖子往后拖,就像一个人使劲拖着一个重重的鱼篓一样。我哭了。因为看到他用尽了全力。我失声叫道:“阿田,阿田啊!”接着一声闷响,爸爸倒在了泥地里。
  我的叫声让爸爸无比痛苦,他把脸转向我这边,嘴张得大大的,狂呼不止。我有些明白了,便立刻悔恨不已,在求救的意识里,这是一个最简单的意识,但是女儿竟然忘记了叫爸,叫的是弟弟。
  阿田在远方。田野里冷冷清清,只有几只鹭鸟贼兮兮地落在那里。我知道,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这场强暴停止。爸爸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不停地挣扎着。一个流氓喊了一声,捂住了我的眼睛,我一边叫着一边骂着。他没有还手,而是有其他惩罚的手段,他们欺负我,还强迫爸爸往我这边看。他们轮番摁着,让我爸一直保持着那个看向我的姿势。
  我爸的眼睛是湿润的,我不清楚是眼泪还是血。算了,天哪,这就够了吧,别再增加什么了。我能指望爸爸明白什么呢?为了安心,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是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姐弟两人都会去尝试,这就是一种自学以谋生的方法吧。只是身体方面的接触,我还没有经历过。
  但是这次,感觉却很单调。刚开始是撕裂感,然后是如蚂蚁撕咬般的痛苦,它们爬满全身,我感觉自己正在逝去。我突然想起母亲脸上的惊吓神色,那天那个卖布的人趴在她身体上时,她似乎并不是很快乐,相反,从头到脚都是痛苦,就像我现在的表情一样。天哪,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认清这件事儿?为什么我从那时起,老是故意掩饰心中的阴影,假装和妈妈欢笑,看上去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儿一样,每天下午都和妈妈到河边,还谈论爸爸何时回来。
  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田里就只有两个身影了。燕子都飞到了高处,它们努力地振翅,为的是不像叶子一样掉落到地上。爸爸把衣服解开盖在了女儿身上。他围着她爬,寻找着一切可以盖住她的东西。女儿似乎已经死了,只有一双眼睛还有余晖。她醒来第一句话就问道:“爸爸,我会不会怀孕啊?”
  她有些害怕,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小小的但是很灵活,就像一个小胎儿在她身体里一拱一拱的。女儿突然想到这个,眼泪就簌簌流下:“天哪,我可能要生小孩儿了。”但是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即使这个事实如此残酷。(对她来说,接受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这个孩子,她会叫他阿伤、阿记,或是阿柔、阿茜、阿想……他没有爸爸,但是一定会上学,一定会快乐幸福地生活一生,因为他会得到妈妈的教育和爱。而作为孩子,总会原谅大人的错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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