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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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李图北提了装卤蛋、粢饭的袋子,走进大明眼镜行,到二楼时停下来,仰头喊:“雨文,邹雨文!”三楼传出含混的回应。邹雨文穿一件背心儿、一条裤衩,嘴里含着一根牙刷露出脸。李图北一扬袋子:“早饭。”邹雨文谢过,问:“有事啊?”李图北说:“落枕,帮我捏捏。”“上来?”“不了,我到书房等。”
  一会儿,邹雨文穿着整齐地来到二楼,就着茶水吃早饭。吃完,他从柜子里取出枕头、毛巾毯扔在床上,先给李图北做热敷,说:“帮你捏一捏。”李图北立即纠正:“噢,按摩。”“推拿!”邹雨文转了句上海话:“按摩有歧义侬晓得伐!”
  李图北和衣上床,邹雨文熟练地盖上毛巾毯,随口一问:“上新款啦?”李图北喜滋滋地滑下床,问:“你看出来啦?”她优雅地转身,一撩裙摆,露出小腿、脚踝和人字拖。“好看吗?”邹雨文笑笑说:“我色盲。”李图北遗憾道:“姹紫嫣红,你欣赏不了。”她注意到邹雨文T恤里的背心儿,诧异地问:“干吗这么穿,怕露点啊?”说完咯咯笑了起来。邹雨文本来等着上手,这时直起腰问:“你捏不捏?”“捏,捏。”李图北纠正他,“推拿。”
  邹雨文关门时想起个人,问:“小尾巴呢?”李图北答:“幼儿园。”她不是常规时间来推拿,这会儿孩子正在上学。邹雨文给门留了条缝。
  小尾巴是可可,李图北的儿子,五岁。可可满周岁后,李图北跟他爸爸离了婚。她不着急嫁人,当初太着急,不久就后悔。李图北在邹雨文家隔壁开了间服饰店,店名曼奇尼丝,意大利品牌,生意好,就是累,一天站下来腰酸背痛的。想什么来什么,赶巧邹雨文学推拿,家门口就是医生。有时邹雨文一个人在楼上,李图北就带了可可来。她对邹雨文不设防,带孩子是做给人看,避嫌。邹雨文心领神会,给可可买了玩具,娘儿俩一个推拿一个玩玩具,各得其所。
  邹雨文比李图北小,也三十岁出头了,未婚。
  做完热敷推拿,邹雨文看过李图北的舌苔,让买几片药吃,明天再做一次,差不多就好了。
  李图北的妹妹要回樊粱市住一阵儿,静心读书。小姑奶奶讲究,不住家里,让姐姐收拾一下住到店里。妹妹是合伙人,对服饰店有贡献,人家住自己的公司合情合理。按妹妹的要求改造环境,楼上的物品就多出来许多。邹雨文家有的是空间,李图北想把杂物寄存到这里。这当然没问题。
  邹雨文问:“你们姊妹学过琵琶?”
  李图北点头说:“这天生弹琵琶的手,现在鼓捣衣裳。”
  邹雨文说:“小时候很有名吧?人家叫你们大琵琶小琵琶。”
  李图北蹙眉作色,追问:“谁说的,他们说什么啦?”
  邹雨文说:“没什么,就说这个。”
  李图北小姨是知名的琵琶演奏家。她和妹妹小时候跟小姨学琵琶,参加各种演出,各种比赛。琵琶指法要求高,得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姊妹俩考虑要上大学,先后自废武功。弹琵琶,成为李图北珍藏的美好回忆。
  邹雨文看到李图北不高兴,就换了个话题说:“你妹妹叫李图南吧?两个名字都拗口,南辕北辙的,图什么呀!”
  李图北说:“图你个头。”
  推拿不是邹雨文的职业,是爱好。邹爸早年当工人,随下岗潮下岗后,搞了个卖冰糖葫芦那样的装置,插上廉价蛤蟆镜,推着自行车沿街叫卖。老伙计们堵大门找人说理时,邹爸向他们兜售蛤蟆镜,其间发生推搡,腿受了伤。领导慰问时发现了这个自主创业典型,帮他顺利租到门面正经经营眼镜生意。十年后邹爸在熙和街买下一间铺子,三层,门外霓虹灯闪烁出四个字:大明眼镜。邹雨文大学毕业后跟同学到上海混了三年,收入刚够交租吃饭,零花钱得由邹爸邹妈做运输大队长。眼镜行与曼奇尼丝之间原来有家花店,后来卷帘门上贴了红纸:吉屋招租。邹爸邹妈有一个宏大计划:家里撸撸刮刮,再贷点款,把花店吃下来,让儿子继承家业。二合一后,一楼门面扩大一倍,三楼给儿子做婚房,二楼空着,等邹爸邹妈老了自己住。跟儿子一说,邹雨文马上答应。他是受同学们向往北上广的情绪感染,随大流被裹挟到上海滩的,目的不明,也没想过打持久战。邹雨文摇身一变,回乡成为法人代表。
  邹雨文虽坐享其成,倒也不墨守成规。他听说市人民医院退休眼科主任徐礼钦沉湎于麻将,好话说尽把专家从烟雾缭绕的棋牌室拽来,高薪请他坐堂,为人免费看眼。徐主任赌资有了保障,每天上午上班,下午打牌;眼镜行的好处是增加了人流量和知名度,生意自然兴旺。邹雨文诌了句广告词,“戴大明眼镜,看明亮世界”,在电视台滚动播出,大明眼镜一时风头无两。
  邹雨文负责进货营销,不亲自配眼镜,是正宗的甩手掌柜。店里聘了专业的配镜师傅,还有四名女店员。他的时间相对宽松,方便他从事自己的爱好。他大学时接触过八卦,自己找来《汤头歌诀》《医学三字经》读,又读了《黄帝内经》,后来决定拜樊粱市中医院理疗科医生为师,学习推拿、拔火罐。学习期间搞实验,对象主要是邹爸邹妈,把老两口蹂躏得叫苦不迭。尤其邹爸,每次结束后背部都留下两排又深又圆的印子,像炉膛里的烧饼。有时破皮,还要儿子去买消炎药。眼科专家徐礼钦懂一点推拿,有时上来指导,邹雨文索性把他请上床。这老狐狸趴在按摩床上,让邹雨文按搓澡师傅的法子给他敲一遍。邹雨文嫌低端,老狐狸坚持走低端路线。邹雨文不敢怠慢,只好照办:噼里啪,噼里啪,噼啪噼啪噼里啪,啪——啪——啪……徐主任澡堂子的钱省下来了。
  学得有点意思后,邹雨文在二楼装修了一间大书房,取本地名胜一处牌匾上的字“盍簪堂”作书斋名。一张硕大的书桌,读书写字画画;一套茶具,配纯净水、电磁炉、细长嘴的烧水壶;背后靠着一排书架,除经史子集,醒目的有《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病条辨》等中医名著。书读懂读不懂在其次,对书的取舍决定了主人的兴趣品位。书桌右侧,是一张按摩床。他只摆一张床,给人推拿不收费——推拿虽不是开方抓药,也是治疗行为,如果跟非法行医沾边,麻烦就大了。客人不多,除了家人、店员,还有就是邹雨文的老同学,熙和街的左邻右舍。一位经营蜂蜜的发小过意不去,给他送过两罐蜂蜜,以后又多帶几罐儿,有人要就带一瓶走,邹雨文从中赚点差价,解决喝茶钱。   三
  李图北表妹王一燕,一直嚷着要移民,到目前还停留在口头上,连缅甸、阿富汗都没去过。部分原因是小姨小姨父不同意。小姨的观点是,辛苦把孩子拉扯大,到头来代外国人养,太便宜他们了。表妹虽不缺男友,也难免有断档的时候——如果断档,隔壁眼镜行这位就有机会续上。
  李图北操心这件事,为了帮表妹,也是帮邹雨文,同时有个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就是满足她的好奇心。邹雨文本分。本分当然是一种优秀的品德,但是放到恋爱中考量就令人生疑。本分是婚后的事,婚前不妨眼光阔大一点,广种薄收,选择中意的人做终身伴侣。这是人之常情。除非在男女之事上有心无力,以本分掩饰难言之隐。
  作为朋友,李图北当然不希望邹雨文有难言之隐。拿表妹去做试金石,不对她构成道德上的困扰。表妹的情感之路精彩纷呈,即使不能成功,也不在乎多一个男友。如果邹雨文是个可造之材,孤男寡女谈个恋爱上个床,就跟上超市下馆子一样稀松平常。邹雨文跟表妹性格互补。表妹也到收心的时候了,跟邹雨文修成正果也不辱没她。话说回来,李图北心里清楚,两个人走上红地毯只有理论上的可能性。让邹雨文练练手,激起男人的原始欲望,知道喝茶写字推拿之外还有人伦之乐,也是行善积德。不保证成功,就要把丑话说前头。李图北对邹雨文说不妨先填补空白,为未来娶妻生子积累经验。
  邹雨文说:“不冲结婚去的恋爱是耍流氓啊!”
  李图北冷笑:“你倒是耍回流氓看看。”
  数日后的清晨,太阳还盘踞在树梢,虎视眈眈地注视着熙和街西侧的一排店铺。邹雨文走出店门,被阳光一晃眼,不自觉地侧过脸去,刚好看到李图北在跟一个姑娘说话。几乎同时,两个女人也注意到他。邹雨文已猜到姑娘是谁,瞬间收拾情绪,镇定地望向她俩。他看到两个女人小声而热烈地交流了两句,随即走过来。也就三五步距离,李图北匆忙介绍:“我表妹王一燕。”又转头面向表妹说:“邹雨文,邹老板。”邹雨文说:“什么邹老板,叫名字!”王一燕说:“邹是小姓吧?”邹雨文说:“樊粱市首富跟我一个姓。”王一燕问:“你们是一个邹吗?”邹雨文答:“一撇一捺一笔不差,五百年前是一家。”
  眼前邹雨文的表现,李图北稍感意外。她顺水推舟,建议邹雨文邀请客人参观眼镜行。邹雨文把姊妹俩让进屋,快步驱前引导。王一燕扫了一眼店面,问:“上面做什么用?”邹雨文撇下店员和眼镜,把客人带到楼上。
  三楼是照婚房的标准装修的,称得上精致。王一燕一屋一屋地看,照自己的喜好逐一作出点评。邹雨文表示未来可以改进。李图北悄悄扯了下王一燕的袖子,提示她多看少说。王一燕完全不以为意,继续饶有兴致地表达观点。
  李图北想,我表妹想嫁了。
  參观书房时,王一燕在一幅书法作品前站住了,问:“什么堂?”邹雨文解释说:“盍簪堂,朋友快来的意思。”“噢,《碧玉簪》的簪!我妈弹过。”她发现按摩床,就坐到床边试了试,问:“按摩床干什么的?”“按摩。”这回邹雨文不再强调推拿了。王一燕突然问:“做推油吗?”李图北大喝:“胡说八道,我撕你的嘴!”王一燕一脸无辜,说:“推油很健康的,你自己想歪了。”邹雨文证实了王一燕的说法,解释说他是做中式推拿,包括刮痧、拔火罐。推油是西式按摩,确实是一种有益健康的保健活动。王一燕朝表姐瞟了一眼,操起一只玻璃火罐,要在她脸上盖章。李图北让开她。这回,她成了少数派。
  说着话,王一燕踱到书桌边,拈起一支毛笔,张望着找纸找墨。邹雨文替她铺好宣纸,递上墨,后退一步,准备欣赏王一燕的墨宝。王一燕盯着盍簪堂三个字半天,笔在空中划着圈儿,最终放弃中文,笔走龙蛇地留下几个字母,略一端详,撂下笔,搓搓手说:“英语书法不赚钱的。”
  王一燕在盍簪堂又流连了一阵,加了邹雨文的微信,之后,姊妹俩回曼奇尼丝说悄悄话。
  送走王一燕,李图北再次来到眼镜行,问邹雨文对表妹的看法。邹雨文觉得挺好,愿意交往。
  邹雨文愿意跟王一燕拍拖,一个重要因素是轻松。王一燕喜欢说话,一秒钟前的话题还在进行,一秒钟后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换另一个话题,转接自然,像电影蒙太奇。对邹雨文来说,身边有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对着他眉飞色舞地谈话,感觉确实很新奇。在花钱上,王一燕当然是花邹雨文的钱,手脚大点儿,尚可承受。从第一次约会开始,邹雨文就发觉王一燕喜欢用美元“结账”。两个人上西餐厅,服务生报账,一客330元,两个人660元,王一燕立即接话:“100美刀。”买冰淇淋,王一燕瞄一眼价目表,回头告诉邹雨文:“哈根达斯12美刀。”还要辛苦邹雨文再换算成人民币付钱。邹雨文问她干吗这么麻烦,她说不麻烦,算个小账不带思考的。她每天查看人民币兑换欧美主要货币的汇率,不光看美元,欧元、日元、加元、澳元都是一口清。她的两个男同学、一个闺蜜在达拉斯留学,都要她过去。远隔重洋,阻力太大。
  邹雨文说:“你出国了,就没我事了。”
  王一燕说:“一起去呀。”
  邹雨文说:“达拉斯三缺一,我去不是多余?”
  邹雨文从没想过出国,但并不反对谈论这个话题。谈恋爱嘛,当然要谈的咯,谈什么都是谈,高兴就行。他对王一燕说,他一个卖眼镜的,到了外国恐怕难有作为。王一燕连声喊NO。他有推拿技术,可以开一家中医推拿诊所。邹雨文一听有道理,貌似认真地就开诊所进行可行性探讨,两个人都落得个嘴上快活。
  去看电影,王一燕心思不在电影上。邹雨文才喝两口可乐,王一燕的可乐已经见底,吸管发出咕噜噜的怪声,不停地打饱嗝。加糖爆米花有点黏,王一燕嫌粘手,起身上卫生间洗手;回头刚坐下有了尿意,又上卫生间解手。到再次坐下时,邹雨文指指银幕,示意她安静。她把他拉过来一点,头靠在他肩上,俨然一对情到浓时的恋人。
  电影按照自己的节奏往下进行,王一燕有一搭没一搭地瞄两眼,直说没意思,身体渐渐往下沉,轻声对邹雨文说:“困了,想睡觉。”邹雨文说:“你睡吧,我代你看。”王一燕凑上他耳朵说:“上你家睡。”   邹雨文僵坐着,眼盯银幕,假装仍在看电影,脑子飞速地转动,空转。
  王一燕百无聊赖,拿指尖在邹雨文大腿上轻划,比挠痒痒还轻。来回划了几分钟,手滑到大腿内侧,突然狠劲抓了一把。邹雨文一哆嗦,把爆米花弄撒了。他感觉观众都扭头看着他俩,听到轻轻的嗤笑声。
  再见到李图北时,邹雨文说:“你介绍个什么人!”李图北讪笑说:“你俩有缘,连分手话都一样。”之前,王一燕已经打电话抱怨过了。
  四
  预演戛然而止,邹雨文还是邹雨文。邹雨文在婚姻大事上态度不消极,这一点得到印证,但要给他找到合适的伴侣,李图北自忖力不能及,让他妈妈继续操这份心吧。邹雨文虽没找到女友,可还是很感激李图北,当她再次提出放些杂物到他家的时候,他不仅慨然应允,还主动去帮忙。李图北递给他一尊半身塑像,说:“娶她吧。”邹雨文立即把它拥进怀里,说:“众里寻她千百度,原来老婆藏你家!”
  李图北说李图南很快会来住,现在杂物搬过来都两个月了,却没见动静。邹雨文潜意识里对李图南有所期待。曼奇尼丝的广告模特就是李图南,扣除PS技术加工的成分,模子在那里,看得出李图南不仅更年轻,也比姐姐漂亮。邹雨文空闲比李图北多,他不会跟自己的雇员扯闲篇儿,那样违反他定的规矩,就到隔壁找李图北玩。临近中午,邹妈的午饭还没到,邹雨文晃荡到曼奇尼丝,漫不经心地问:“李图南还没来?”李图北正蹲着翻拣服饰,听到说话声向邹雨文摇摇手,指指楼上,说:“来了一个月了。”邹雨文也把音量放低,说:“你是干特工的?金屋藏娇都没人发现。”李图北说:“回头你也藏一个。”正说着话,邹妈来了,听说李图北妹妹在,拔腿就往楼上跑。李图北慌忙拦住她,让她看广告,说真人跟照片一样。
  邹雨文不以为然。照片跟人当然不同,人是活的。
  李图南近了,她在邹雨文心中的形象卻模糊了。
  谜一般的女孩。
  熙和街有一条后巷,后巷有一家面馆。邹雨文喜欢这家面馆的鱼汤面。鱼是樊粱湖小杂鱼,白条、鳑鲏、罗汉狗子……鱼汤单烧。面锅旁边一只煤炭炉,炉火被鼓风机吹得很旺,炉上架着大号钢精锅,小杂鱼在锅里翻滚,鱼汤又浓又稠。一碗鱼汤面,两只荷包蛋,就是一顿丰盛的早餐。吃过早餐回头,快到自家店门时,邹雨文忽然生出异样的感觉。进入店门,果然看见一个女孩背对着他,正在挑选墨镜。店员吴晶晶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做着介绍。尽管是个后背,邹雨文还是第一时间作出准确判断,女孩是李图南。他站在李图南身后,不知道是该直接上楼,还是在店里转一圈。正在犹豫,吴晶晶注意到他,介绍说:“图北妹妹。”邹雨文不假思索地说:“李图南。”吴晶晶随即向李图南介绍邹雨文:“我们CEO。”李图南微笑着跟他打招呼:“邹老板。”她知道眼镜行的法人代表姓邹,说明李图北跟她提到过他。吴晶晶用手机对李图南拍照,又招呼另一个女店员过来,跟李图南合影自拍。
  眼科专家徐主任一步一冲地跑出来,将老花镜摘下放到胸前,仔细审视李图南后,对女店员说:“看看人家长的!”两个女店员大窘,惭愧地捂嘴笑起来。
  对徐主任和女店员的言谈举动,李图南很淡然。她戴上墨镜,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又到穿衣镜前看整体效果,然后问吴晶晶:“多少钱?”吴晶晶低声说:“问老板。”她的意思是邹雨文可以给李图南最大的折扣。李图南要吴晶晶直说,邹雨文很职业地插嘴说:“这是汤姆·福特最新款,零售价2800元……”李图南麻溜儿地取出一沓现金,抽出两张,其余交给吴晶晶。吴晶晶望着邹雨文,邹雨文没一点反应,她只好接钱入账。
  李图南前脚走,邹妈跟着进来了。吴晶晶从手机里翻出李图南的照片,问邹妈:“好看吧?”邹妈答:“好看。”吴晶晶说:“做你儿媳妇吧!”邹妈还想再看,被儿子挡住,说:“别瞎扯!”徐主任说:“长得太好看了。”听语气,“太好看”似乎成了缺点,邹妈居然赞同徐主任的观点。
  在大明眼镜行买眼镜,顾客可以还价,店员、配镜师傅和老板各有权限。吴晶晶一个女孩儿,看到漂亮女孩儿也喜欢,想把李图南发展成老板娘。她请邹雨文定价是给他机会,尽量少要点钱,给姑娘一个好印象。没想到人家姑娘懒得浪费口水,直接掏钱走人。真特么潇洒嘿!邹雨文想的岂是打折,巴不得送她一副墨镜;如果可能,大明眼镜行交给她也行啊。吴晶晶问:“老板,就这么着?”邹雨文言不由衷地说:“嗯,今天赚到一笔。”“天鹅近在眼前,你让她飞啦?”“怎么办,开枪?”“追呀!”
  邹雨文决定退钱。他打算不全部退,怕人家误会存心不良。卖眼镜利润较丰是行业内外公开的秘密,批发零售有很大的价格差,这个差价应该还给李图南,不然李图北知道了会认为他做奸商,拣熟人下手。他希望把钱交给她本人,如果李图北在,也可以请她转交,总不能越过姐姐去找妹妹吧。以后的事从长计议。真巧,李图北刚出门。就在这一刻,邹雨文改变主意全额退款。
  李图南从楼上下来,见到邹雨文有些诧异,问:“找我?”
  邹雨文说:“退钱,墨镜送你了。”
  李图南说:“不要吧,你又不是慈善机构。”
  邹雨文告诉李图南,她姐姐刚拿过一副墨镜,免费。他没有说,李图北的墨镜价格只有李图南这副的十分之一。邹雨文的解释是,隔壁邻居,远亲不如近邻。李图南问:“你家人上我姐店里买东西也免费吗?”邹雨文说:“买你家衣裳的人还没进门呢。”
  李图南迟疑着把钱收下了。
  一时无语。
  有点尴尬。
  邹雨文问过李图北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现在想起来,没话找话地再一次问李图南:“你家一个图北一个图南,寓意是什么?”
  李图南嫣然一笑,说:“那要问我爸呢。”说完跟邹雨文打个招呼,准备上楼,“你忙吧,谢了啊!”
  邹雨文急忙说:“加个微信吧。”李图南说:“我微信发的跟我姐差不多,服装广告。”李图北说过微信不常用,服饰店来一批新款服装,拿广告在朋友圈一气刷,然后蛰伏,等待下一批。玩微信的是有闲人,李图北没那兴趣,所以邹雨文没加她。李图南跟姐姐一样也不刷微信,除非曼奇尼丝来了新款。她有微博,粉丝68万,都是曼奇尼丝的潜在客户。如果小妮子不那么骄傲,多些与粉丝的互动,可以轻松击败一众网红。粉丝有男有女,男粉丝负责看脸;女粉丝既看脸也看时装,必要时下单儿,快递,把美丽穿在身上。曼奇尼丝网上销售占很大比重,难怪李图北对妹妹小心伺候。李图南对邹雨文重申,她的朋友圈只发广告,加不加无关紧要,又不是远在天边,有话要说对着隔壁喊一声就行。   邹雨文执着地再次请求加微信,他已经开始从手机里调二维码。打人不打脸,李图南只好同意。手机没在身边,她告诉他微信号,转身上楼去了。
  执着是通向成功的阶梯。邹雨文很清楚,加上微信好友,他才有机会。微信除了发布信息,还是增进友谊的纽带,相互关注才是微信朋友。没加上,所有念想都无从谈起。
  邹雨文恋爱了。他还有判断力,看出李图南同意加好友有些勉强。她矜持,对他无感。她的出现,不是他期望的一见钟情——她需要文火慢炖,让她对他渐生好感。
  五
  邹雨文没有立即请求加好友,那样显得太急迫。他在苦熬两天之后才决定行动。他的微信昵称是“盍簪堂主”。输入李图南告诉他的微信号,出现的昵称是“珠落玉盘”,头像是敦煌壁画中反弹琵琶的舞者。
  是她了,等回应吧。
  李图南会不会对邹雨文的信息视而不见呢?可能。本来邹雨文要用二维码加她微信,她只要反身走几步,上楼取过手机就可以。她却没有这样做,也许是用一种婉转的方式拒绝他。用微信号请求加好友,对方可以视而不见。邹雨文已经为请求加好友准备了两天,两天里他时时刻刻都把这个问题在肚子里倒腾:别折磨自己,坚定信心,爱情都是等来的!
  邹雨文并没有等太久,两小时后李图南接受邀请,两个人成为微信好友。
  邹雨文在备注栏里把珠落玉盘的昵称改为李图南,然后,盍簪堂主邹雨文给她发去一束花。李图南回以“握手”。这个小小的握手表情,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欣悦的柔情油然而生,仿佛是在现实中握着李图南的纤纤素手。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温暖而甜蜜。这大概是爱情的滋味吧。
  握手,握手……李图南是在暗示吗?
  恋爱中的人总喜欢把事情往好处想。李图南看似冷淡,不代表她内心缺乏热情。
  邹雨文在做题。填空题做完了,后面还有造句和阅读理解……加了李图南的微信,当然要看看她的朋友圈。真如她所说,朋友圈里发的都是曼奇尼丝的广告,模特是李图南本人。除此,没有茶道,没有花道,没有诗和远方,连一篇流行的美食文章、一张红烧肉的图片都没有!对邹雨文来讲,这并不遗憾,因为里头有李图南。她穿着各式时装,时而优雅,时而搞怪,时而卖萌,青春跳脱魅力无限。李图南在店里,在微博上,面对的是芸芸众生;而在邹雨文手机里,她只对着他一个人,轻轻松松地用优雅搞怪卖萌征服了他。以前看曼奇尼丝的广告,邹雨文只觉得李图南漂亮,跟别的广告女郎没有区别;见到李图南后,广告上的图片瞬间灵动起来,生动丰富,引人遐思。对邹雨文来说,手机里的李图南是他最有效的安慰剂。
  曼奇尼丝上架了一批新款服饰,刷爆了朋友圈。邹雨文给李图南发去两个字:“漂亮。”看似冒失,其实有两解。可以是夸人长得漂亮,也可以是夸曼奇尼丝的新款服饰好看。这是试探,可进可退,看李图南怎么理解。如果李图南回应第一个解释,邹雨文会顺杆儿爬,继续恭维她,哄她高兴;如果李图南回应第二个解释,那就谈谈服装聊聊天儿。只要回应,有话可说就好。
  李图南回复了,内容是:“找个女友给她买。”
  李图南回应的是第二个解释,邹雨文认为符合李图南的性格。令邹雨文心跳加快的是,她了解他的婚姻状况——可能是间接的,也可能是主动关注。从回应的内容看,她并不回避私聊恋爱婚姻的事。
  邹雨文:“正在海选。”
  李图南:“上《非诚勿扰》找去。”
  邹雨文回一个窘迫的哈士奇表情,问:“为啥?”
  李图南:“家境小康,长得小帅,有竞争力哦。”
  邹雨文:“节目都是演员表演的。”
  李图南:“那个日本妈妈一定是真的,娶她。”
  邹雨文:“为啥?”
  李图南:“跨国婚姻,儿子现成。”
  随后发了三个偷笑。
  邹雨文回以三个龇牙。约定俗成,一方开始发表情,即意味着想结束私聊。邹雨文与李图南的第一次微信互动出乎意料地顺畅,这让邹雨文很开心。他懂得言多必失,趕紧见好就收。
  邹雨文很想再见到李图南,然而虽是隔壁,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恋爱中的人总想把心事藏起来,不被人过早识破。邹雨文要见李图南,中间还夹着李图北。他要到曼奇尼丝扯闲篇儿,明面上只能是冲着老朋友李图北去的——没到直接上楼找李图南的火候,只能希冀李图南出门进门时见面打个招呼。可惜这样的机会也没碰到过。李图北总是很忙,踩着高跟鞋跑前跑后,不厌其烦地捋抻上架的服装,翻拣快递的货物。与其说邹雨文跟李图北扯闲篇儿,不如说是跟她的店员。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到李图南,李图北大都是眼睛往楼上一翻,轻声说:“睡觉。”或者手指门外,意思是出去了。
  邹雨文去曼奇尼丝的次数不能太多,那样会引起怀疑。憋了一天,他没忍住又去了。服饰店里有三四个人在挑衣服,李图北和店员向顾客做推介。邹雨文到饮水机边倒了杯水,慢条斯理地喝着。顾客说要自己再看看,李图北不失礼貌地走到一边,坐在邹雨文对面。邹雨文抬头,看到李图北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她突然问:“准备好上《非诚勿扰》啦?”惹得女店员直笑。旁边的顾客也扭过头来好奇地打量邹雨文。
  邹雨文脸红了,没法掩饰的红。人家是亲姊妹,无话不说,哪有秘密可言?苦了邹雨文,毫无思想准备,被李图北戏耍一回。好在李图北是玲珑人,看到邹雨文尴尬,马上好言相慰。邹雨文衬衣的一颗扣子要掉,李图北表示亲自给他钉,问是脱下来钉还是穿着钉。邹雨文脱了短袖衬衫,再次露出那件怕露点的小背心儿。李图北飞针走线,很快把扣子钉好了。邹雨文想,李图北做大姨子真好!
  李图南向姐姐透露他们的私聊内容,是出于什么目的?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恶作剧,套出话来背后讥讽;另一种是对对方心存好感,有深入一步了解的愿望。邹雨文认为属于第二种情况。
  跟心仪的女孩主动搭讪,近乎无赖地强加好友,对邹雨文是一场冒险,搁过去想都不会想。为什么会发生改变?也许缘分到了,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缘。邹雨文没有一味沉浸于浪漫的想象,他把两个人的家境、受教育程度等等做过详细类比,觉得自己的条件不差,配得上。不知道李图南是想出国留学还是留在国内继续深造,问李图北,李图北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她!”   李图南大隐隐于市,曼奇尼絲好像没这个人,邹雨文只能求助于微信。他下载了一段琵琶名曲《春江花月夜》的视频发给她。天色渐渐暗了,她终于回复了一个“微笑”。他问她可曾弹过《春江花月夜》,她回小时候在台上表演过,现在手生。他想跟她学习弹琵琶,她回有点晚。她认为把偌大一家店面管理好已不容易,业余推拿,习字画画,有这些爱好已经足够,不要都弄得半生不熟。李图南的回信较长,很耐心,很体贴,对他很了解,像个老朋友。邹雨文被她的善解人意所感动,除了爱,又多了一分尊敬。真想敲一敲墙壁,听听对方的反应——如果有回应,干吗不拉开卷帘门,大大方方地进去坐一坐呢?邹雨文缺乏这点勇气,还是文字交流来得顺畅。
  邹雨文:“也许我真的会上《非诚勿扰》。”
  李图南:“要去抓紧,看好日本妈妈的人很多的。”
  邹雨文:“别拉郎配,我有中意的人。”
  李图南:“看中了我陪你去,顺便给自己征个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邹雨文决定表白。
  邹雨文:“绕一大圈儿,也许身边的才是合适的。”
  李图南:“?”
  邹雨文:“想跟你好。”
  没有回复。
  保持沉默。
  六
  大明眼镜行的职员下班了,只留一盏灯勉强照亮店面。邹雨文忐忑不安地度过两个小时后,心有不甘地摁下遥控器,关门打烊。门降到一半,李图北急匆匆地走进来。邹雨文的第一反应是,李图北代妹妹过来兴师问罪了。都是成年人,不愿做女友,拒绝就是了,谁也不欠谁的。李图北直视前方,踩着高跟鞋上楼,推开书房门,将身子匍匐在按摩床上,对跟上来的邹雨文说:“给我推拿。”邹雨文故作轻松地说:“几天没见可可了。”李图北答:“外婆带着,这会儿该睡了。”她扭过头来,问:“你想他?”邹雨文移开视线,含糊地应了。李图北不再说话,邹雨文也找不到话说,空旷的书房显出不安的静默。邹雨文开始推拿前的准备,故意发出声响以驱散这种不安。
  李图北面对按摩床趴着,问:“开窍啦?”
  邹雨文极其尴尬,说:“我正常发育,发育良好。”
  李图北笑起来,身体随着笑声发出有节律的颤动。
  李图北不想推拿了,想跳舞。邹雨文跳舞不灵光,对李图北突然的要求感到无所适从。李图北从手机里选了一段音乐放起来,下床,招呼邹雨文上前,表示她可以带他。邹雨文由她带着,机械地做出跳舞的动作。他对她的身体已经相当熟悉,此刻一只手伸向她的腰间却很不自在。代妹妹来送判决书,也不必如此兴奋莫名。
  渐渐地,俩人的身体已贴得很近。邹雨文茫然不知所措,勉为其难,跟着音乐节拍,继续挪动步子。
  李图北问:“你是想一时快活还是一世快活?”
  邹雨文没听懂,本能地“啊”了一声表示疑问。
  李图北说:“一时快活,我今晚不走;一世快活,我让可可叫你爸。”
  邹雨文把手从李图北的手中和腰间解脱出来,说:“李图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李图北惊愕地望着他。他赶紧说:“你回床上,我给你推拿。”李图北坐回床边,脑子好像没转过弯来,努力思考着,迟迟没有趴到床上去。
  李图北:“没那意思,你表白什么?”
  邹雨文:“表白什么?”
  李图北:“不都在手机上嘛。”
  李图北关了音乐,打开微信,把手机扔到床上。邹雨文拿起翻看,看到的是他跟李图南的聊天记录。
  邹雨文:“这谁的微信?”
  李图北:“我,我的。”
  “不好……坏了!”邹雨文神色大变,说话都不利索,“加错了!”
  “哎哟,羞死人了!”李图北听到邹雨文这样说话,大窘。她双手捂脸,把头和手都深深埋在按摩床上,喉咙发出“呜——呜——”的长音。不是哭泣,强烈的羞耻感使她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类似哭泣的干吟。屋里只有两个人,但她却是多余的。她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准备离开。邹雨文竭力挽留,批评自己遇事不稳,弄成现在的局面。李图北冷静一点后,问邹雨文想加的人是谁,邹雨文老实地回答是李图南。李图北叹口气说:“她不是你的菜。”邹雨文很难堪,说:“我明白了,我配不上她。”李图北大声说:“我是说,她不是你的菜!”她猛地站起身,高跟鞋重重地敲着楼梯和地面,快到大门时,中气十足地命令:“给我开门!”
  没过多久,珠落玉盘发来微信:“问过了,你没戏!”随即拉黑邹雨文。
  女友没找到,朋友又失去了。
  邹雨文分析,李图南不想跟他互加好友,又无法拒绝,就把姐姐的微信号给了他。回头想想,他应该能够意识到加错好友,无奈他陷进去了,不辨方向,弄得他和李图北鸡同鸭讲,闹出误会。邹雨文很郁闷,茶饭不思。邹爸邹妈不明就里,儿子越是茶饭不思,越是一个劲儿好吃好喝地伺候。
  以后,李图北每次出入店门都视邹雨文如无物。即使邹雨文确认,李图北不知道他在窥探她,她也是同一种表情。邹雨文伤害李图北有点深。两个人都是受到伤害的人。好像是为了配合李图北,邹雨文路过曼奇尼丝,也是三步并两步,一头扎进店里。服饰店的杂物还摆在邹雨文楼上,表明李图北没打算与他彻底决裂。据此推测,李图南还住在这里。跟李图南见过几次?聊过多长时间?邹雨文记得很清楚——见过三次,聊天不超过十分钟。他的感情被短短十分钟无限放大,迟迟不能释怀。
  幸福来得太突然,就像硬生生砸过来的。
  邹雨文收到加好友邀请,昵称和邀请都是李图南。邹雨文想都不想点了“接受”。在跳出可以微信聊天的页面后,他迅速打字发送:“你好,隔壁。”李图南复制粘贴似的回复:“你好,隔壁。”邹雨文取过拔罐用的竹罐,照墙面连敲三下,那边很快传来金属撞击墙面的声音。两个人其实就是一堵墙的距离。邹雨文心里慌慌的,有些激动,仿佛找到失散的亲人。一时间,他不知如何继续。李图南向前走出一步,发送微信:“你忙着,有空聊。”邹雨文立即跟进:“明天有空。”停了一会儿,李图南回复:“明天见。”   李图南不能说服邹雨文。婚前多相处,了解对方的机会更多一点,规避风险的能力也大一点。关键是对待婚姻的态度。李图南的随性让他不安,理念上的差异也令他失望。他装出豁达的样子说:“我比你大七岁吧,感觉像隔了一代人。”李图南说:“谁知道呢。也许大十七,也许大一百七。”她的肢体语言表示想要离开。“没想到我比王一燕还短命。”
  虽然不舍,邹雨文也只能眼睁睁望着李图南起身,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
  晚上,邹雨文回到父母家。邹爸邹妈正在追剧,一边看一边抱怨剧情虚假。邹雨文陪着看了两分钟,把电视关了,说:“过两天把媳妇给你们带家来。”邹妈身体稍向后仰,看清楚儿子,说:“我好着呢,你不用哄我。”邹雨文说:“不哄你,是李图南。”说到人名儿,还是熟悉的人,邹爸邹妈认真了。“什么时候的事?”“有阵子……她住店里不久吧。”两个老的沉默不语。邹雨文说:“我以为你们会高兴。”邹爸邹妈这才意识到遇上天大的喜事。邹爸手脚都比划起来:“哈哈,北京喜讯到山寨!”邹妈还有点狐疑:“哼哼,幸福来得有点快。”邹雨文听他们说二人转,站起来要走。邹妈一把拉住儿子,说:“你结婚妈当然高兴,就是太匆忙。别是李图南有了吧?”邹雨文否认。邹妈陷入思考。邹爸满不在乎,说:“咱家是儿子,担的什么心!”邹妈说:“我家无权无势,她图什么?”邹雨文说:“图的给您抱孙子。”他安慰两个老的,主要是他年龄大,二老着急,所以俩人才做出这个决定。两个老的都信了。
  邹雨文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跑回家去,为什么要违背原意跟父母讨论他的婚事。他承认后来被两个老的带了节奏,但结果何尝不是他想要的呢?也许是想让父母帮自己做个决定,给自己壮胆。一个神仙妹妹,主动投怀送抱,还要跟他厮守终身,他担心什么,他怕失去什么?这样想着,邹雨文豁然开朗。他认为这就是缘分,缘分来了推都推不掉。真有一只神秘的手,或者是月老吧,牵引他再次搜寻那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女孩。他快速回到眼镜行,掏出手机给李图南发微信:“在吗?”李图南回:“活着。”邹雨文问:“干吗呢?”李图南回:“找老公。”邹雨文又问:“下午说的还作数吗?”李图南回:“没过期。”这时候,邹雨文已经站在曼奇尼丝门外,向李图南发出请求:“请开下门。”
  过了会儿,服饰店的卷帘门缓缓启动,邹雨文进入。里面很暗,要借助门外灯光才勉强可见。他确定李图南没在一楼。二楼黑黢黢的,他轻喊一声:“李图南?”没有回应。他被一种神秘感攫住,既紧张又兴奋,竟没有想起来用手机照明。幸亏头脑短路,否则他会因此感到遗憾。他无声地走向二楼,进入房门,一时不辨方向,唯一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喘息声。黑暗中,李图南轻轻笑起来。邹雨文努力张望,隐约看到一个人形轮廓。他上去一把搂住。李图南弯下腰,笑声大了起来。邹雨文把她的身子扳直了,找到脑袋拿两手固定,嘴唇向发出笑声的部位吻去……
  清早,邹妈到眼镜行找儿子。问她怎么这么早来,她说高兴,睡不着。邹雨文要求邹妈别去骚扰李图南,顺便把李图南跟他的约定说了,并且补充,李图南是因为考研不想分心。邹妈关照儿子,哪天婚检告诉她,她想陪着一起去。邹雨文回这两天就去,但谢绝参观。邹妈想,小两口领过结婚证就是正式的夫妻,亲戚不叫,邻居不喊,那也罢了,两家至亲总要吃顿饭认识认识,不然在街上打起来也不知道是一家人。她打算到饭店办两桌,邹雨文不同意。邹妈退而求其次,要在邹雨文的店里办。邹雨文还想阻止,邹妈打断他:“这事儿听我的,就这么定!”
  邹雨文告訴李图南,他把结婚的事跟二老说了,二老要请她的家人吃饭。李图南表示她的家人不会赴宴,她全权代表。领过结婚证,邹雨文直接把李图南拉到店里。见到邹爸邹妈,李图南叫叔,叫阿姨。邹爸乐呵呵地下厨烧菜。邹妈问李图南,她的爸妈什么时候到。邹雨文过来,跟邹妈费了一番口舌解释,告诉邹妈,他跟岳父岳母也是对面相逢不相识。邹妈说姐姐就在隔壁,总可以来的。李图南说她跟姐姐说了,姐姐决定在正式举办婚礼的时候跟爸爸妈妈一道来。
  邹妈去给邹爸帮厨。邹雨文对妻子说:“你去叫声妈,她有礼物送你。”李图南走进厨房,麻溜地扯过围裙扎起来,说:“妈,我来给爸打下手。”邹爸邹妈立即满脸堆笑,连说想不到儿媳妇会烧菜,儿子有口福了。邹妈把李图南拉到客厅,取出一只考究的首饰盒,从盒里拿出翡翠手镯。手镯是她当新娘子的时候婆婆给的,是传家宝,现在交给新媳妇。李图南请婆婆暂时收着,等举办婚礼时再给。邹爸提着刀从厨房出来,说:“小李呀,鱼片我剐好了,你就炒个鱼片,让爸妈尝尝你的厨艺!”李图南愉快地答应。邹妈恍惚中幸福地说:“我家媳妇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邹雨文笑嘻嘻地说:“天上掉下个李妹妹。”
  八
  小夫妻办理结婚证那会儿,邹爸邹妈把放置多年为邹雨文结婚准备的两床棉被翻出来晒了,拉到店里来,叠了数层靠床里放着,又买了五色气球,参差地散放于卧室。被子花花绿绿的,加上气球,多少有点喜庆气氛。没贴大红喜字儿——贴喜字还保什么密!急着要入场券,只能将就点儿。
  剩下小两口的时候,屋里气氛有些尴尬。两个人都清楚下一个节目的内容,毕竟相识不久,生枣催熟,难免干涩。李图南慢慢坐到床边去,邹雨文还傻傻地站着不动。
  邹雨文:“李图南。”
  李图南:“嗯?”
  邹雨文:“老婆!”
  李图南:“嗯。”
  邹雨文难为情地笑着,说:“我真结婚了。”李图南提醒脱衣服,邹雨文三两下把衣服脱了,只剩一条内裤,手不自觉地挡住下方。李图南说:“带套吧。” 邹雨文说:“我们家没这个,我是童男子。”李图南正脱上衣,胸罩露出来,头裹在上衣里,听邹雨文这样说,又把上衣放下来,说:“你不会要求我是处女吧?”邹雨文说:“不会。”停了一会儿,李图南向邹雨文伸出双手,邹雨文握住李图南的手,顺势坐下,夫妻俩耳鬓厮磨,抚摸亲吻。邹雨文左手搂肩,右手抬腿,把李图南放倒在床上。李图南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邹雨文吻她,开始探寻摸索。邹雨文准备好了,李图南却紧张了,呼吸急促,身体僵硬得像根棍子。邹雨文轻轻说:“配合一下。”李图南抖索着点下头。邹雨文闷头胡乱冲撞,一会儿就大汗淋漓,你攻我守之间,邹雨文突然一阵燥热,懵懂中把作业交了。   李图南已经恢复平静。邹雨文汗没被吸收,气没有喘匀,遗憾地说:“太快了。”李图南笑着扭过头去,脸对着墙壁清晰地对邹雨文说:“你行的。”
  天微亮的时候,邹雨文醒了。手一摸,身边人没在。李图南已经坐起来,开始套长筒袜。她不想面对眼镜行的店员和街上的行人。穿好衣服,她摸一摸他的头,又摸一摸他的脸,说:“这么多年了,别在乎一时半会儿的。”邹雨文仰天长叹,李图南抿嘴一笑,走了。
  秘密都是长脚的。没过几日,熙和街一带就有人知道邹雨文结婚了,新娘子是曼奇尼丝女老板的妹妹,据说很美。友人向邹雨文道喜,邹雨文也不刻意隐瞒,谢谢谢谢、同喜同喜。大姨子李图北依然视邹雨文如无物。
  李图南也到眼镜行来,跟女店员谈笑聊天,有时上楼坐一坐,楼下可听到小夫妻的嬉闹声。如果朋友来推拿,她就躲在三楼不出来。她住在曼奇尼丝的时候减少,住在娘家的时候增多。邹雨文要拜见岳父岳母,李图南只允许他以男友的身份去,因为她还没向父母坦白。岳母比较老派,对女儿一步一跟不离左右。邹雨文兴味索然,都有点怕去了。
  邹雨文知道妻子怀孕是李图南去做孕检,岳母打电话让他来妇保所,见到面直埋怨他们把天大的事情瞒着,不让老的知道。邹雨文唯唯诺诺。第一次孕检要各种化验,预约B超,建立孕妇档案,一大套事情都是岳母操持。邹雨文晕晕乎乎,人来了,却不知道该干什么。隐约感到妻子怀孕没有向他报喜,这让他产生一丝不快。不过一想到将为人父,那一点不快马上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喜悦。
  得知儿媳怀孕,邹爸邹妈喜不自禁。老两口正想着用什么法子动员儿子媳妇要第三代,没想到第三代自己急着来投胎了。扒一扒儿媳受孕、孙儿(孙女)出生的大致时间,邹妈得意地向儿子竖了下大拇指。本来担心儿子不中用呢,人家娶媳妇没几日就把种种下了!李图南怀孕后“害”孩子,三步一呕五步一吐,两边亲友都有耳闻,尤其邹家亲戚,见面贺喜,还不忘说等着吃喜酒。邹爸邹妈的想法:不要孩子隐着瞒着也就罢了,现在有了孩子,举办婚礼顺理成章;到新娘子“出怀”才办,走在台上总不大雅观;没理由地拖着,亲家那边也可能产生误会,心生怨怼。邹爸邹妈把想法跟儿子说,儿子并不积极。其实邹雨文也想,还跟妻子提起过,妻子回以一张苦脸。“害”孩子让李图南心情不爽,对大场面有一种惧斥的心理,明确对丈夫讲暂时不考虑婚礼的事。邹雨文只有跟父母打马虎眼,问邹爸邹妈有名无实和有实无名选择哪一个,二老当然选择第二个。邹雨文说婚礼不过是个形式,现在孩子都有了,得个大便宜,还在乎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人家外国人,孩子都两个了才结婚,正好给爸妈当花童。邹爸邹妈大谬不然。樊粱人把领证称作办照,举行婚礼算开张营业,大家一致认可才是“官”的。邹雨文说结婚证具法律效力,受法律保护,名副其实是“官”的。老两口对儿子媳妇始终不能理解,心里慌慌的不踏实。邹雨文哈哈大笑说,牛都拴老树桩上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邹爸邹妈不甘心,选个吉日,备上一份厚礼,一路对门牌号码摸到儿媳妇的娘家。两家老人见面后互道辛苦,欢欢喜喜。李图南从里屋出来,见过公公婆婆,称身上不舒服,回屋躺着去了,留下四个老的说话。看得出,李图南爸妈也想尽早为女儿婚事画个句号,但坦诚相告,女儿不听话,提到这事儿就烦。邹爸邹妈黯然,李图南爸妈也陪着叹气,说年轻人不走寻常路,赶时髦。他们的语境还停留在几十年前,把时尚、新潮叫做赶时髦。
  李图南可以闪婚,闪育却做不到,得耐着性子一天一天挨。挨过了九个半月,李图南生了,生了个小子。
  十个月前邹雨文是个光棍儿,那时父母还担心他会打一辈子光棍儿,仅过了十个月,情况完全改变,老婆孩子都有了,合理合法。邹爸邹妈睡觉都能笑醒过来。也有小烦恼——要不要给亲友送喜蛋?儿子媳妇结婚像鬼子进村,两个老的老着脸在亲友面前装聋作哑;现在孙子呱呱坠地,响声震动十里外,仍然无所作为就是有意的了。当年亲友家大事小情没少你两口子,儿子结婚,孙子满月、百露、过周,你们吃得嘴角流油。这还不是一家,那么多家亲友,欠了那么多口水债就不还啦?问题是婚礼没有举办,口水债还要欠着,假如现在送喜蛋可能引起误会,以为拿几只蛋来糊弄。思来想去,邹爸邹妈决定,矮子继续做,一切从简,以后再议。
  九
  李图南生养后一直住在娘家,由母亲照料娘儿俩。这似乎成了当下中国家庭的通例。女儿信任母亲,当妈的没得抱怨,婆婆乐得逍遥。邹爸邹妈只在每天下午孙子洗澡时去婴儿护理中心帮忙,实际是图个乐,把孙子当玩具逗自己开心。孙子出生时邹爸倒是忙过几天,翻《康熙字典》给孙子起大号起乳名。邹雨文让他别劳神,那边已经给孩子起好名字了,乳名叫以以。這是就着表哥的乳名起的,大的叫可可,小的叫以以,可可以以,有什么不可以的?邹爸存着希望,向儿子摊开字典,引经据典想给孙子起大号。邹雨文说那边的意思是大号乳名都是一个“以”字,叫邹以,跟古人邹忌能做弟兄。邹爸很郁闷。孩子的使用(照料)权被亲家霸着也罢了(老邹家可不是成心不带孙子,确实是形势使然),命名权涉及主权,亲家不协商就把这事儿办了,等于跟邹家争夺主权哪。
  邹雨文李图南给儿子上了户口,随邹爸郁闷去,孩子就叫邹以。
  这以后,邹雨文也觉得,老邹家被边缘化了。李图南生了孩子,出国是不能了,考研也不现实,就该踏踏实实过日子。现在不仅婚礼遥遥无期,连肌肤之亲也成奢望。孕期不给碰,理解;哺乳期不给碰就令人费解了。难道亲热一次会导致奶水不足?李图南也没给孩子喂奶,以以喝的都是进口奶粉。人说恋爱结婚,夫妻要坦诚,不向对方隐瞒,否则隐私暴露伤害感情。邹雨文认为有理。又有人说夫妻要相对独立,不要逼对方太紧,否则会令对方感到窒息。邹雨文也认同。他和李图南就是选择第二种形式。但是别人如何选择都幸福和谐,邹雨文却觉得差点意思。吸引他的是李图南谜一般的气质,符合他对女性最美好的想象。如今谜仍然是谜,想解解不开。理论上他多了一个家——李图南娘家,可到了太阳落山,他却像一只急于下蛋的母鸡,到处找窝而不得,把自己弄得烦躁不安。请他推拿的亲友大都已知他娶妻生子,不愿多叨扰。盍簪堂里经常是他一个人,铺着宣纸写小楷,辅之呼吸吐纳养生之法以培养静气。   大明眼镜行和曼奇尼丝服饰店都用了李图南的相片做广告。两家店都逛的客人纳闷:店靠在一起,模特儿怎么也那么像呢?
  午后,整座城市都陷入“饭后瘟”,没精打采,昏昏欲睡。大街上行人稀少,店里客人时有时无,眼镜行店员吴晶晶瞅空刷微信。一个群里转发一段视频,吴晶晶刚打开,立即听到女人恐怖的尖叫声。吴晶晶瞄了一眼,马上断定是正宫打小三。类似视频隔一阵子就有更新,吴晶晶仍然兴趣盎然。人人都有八卦的心,何况一个无所事事的女店员。正宫是个雄壮的女人,小三看起来弱不禁风。两个女人的战争完全不对称,没有互相薅头发,扯衣服。正宫使用直拳,间或勾拳,拳拳到肉,入骨三分。小三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努力将头发披散到脸上,避免观众看到脸部。眼看小三要瘫倒,正宫拿胳膊夹住她的头,一拳一拳往脸上招呼。一个大妈拎个菜篮子走来,声音不清晰,猜得出是要正宫放过那姑娘。正宫中气十足,用极为恶毒的语言咒骂大妈。看到有人拍摄视频,正宫撩开小三的头发,高喊:“来个特写,来来,都来看看,看小三长什么骚样!”放开胳膊的瞬间,小三用手捂脸,终于瘫倒在地。正宫再次上前,用她磨盘一样的屁股坐在小三胸口上磨、磨……
  吴晶晶脸色大变,手在发抖。她在视频里看到了熟人:老板娘李图南——那个小三。
  柜台不远处,另一位女店员看到吴晶晶神色慌张,不解地问:“怎么啦,手机要强奸你?”走过来想瞄一眼视频,吴晶晶退出视频没让看,跌跌爬爬地上楼找邹雨文,询问李图南的行踪。邹雨文说李图南这会儿应该在她娘家,吴晶晶强烈建议他打个电话问问。邹雨文感觉蹊跷,问吴晶晶发生什么事了。吴晶晶不敢说,怕弄错了挨骂,一个劲儿催促邹雨文给老婆打电话。邹雨文打了,关机;再打,还是不通。吴晶晶说话带着哭音,打开微信让邹雨文看。
  邹雨文刚看了几秒钟,吴晶晶想要回手机。视频过于残酷刺激,她不忍心老板受此重击。邹雨文脸色铁青,说明他看出了端倪。他用胳膊把吴晶晶的手挡回去,坚持把视频看完。吴晶晶四下张望,看到热水壶,取过来给邹雨文的茶杯续水。她要做点事情,熬过这三分钟时间。
  看完视频,邹雨文一声不响,把身体蜷缩进宽大的椅子里。
  吴晶晶怯怯地说:“老板,你不要难过。”
  邹雨文说:“我不难过,我想杀人!”
  吴晶晶一听,哭了,近乎哀求地劝邹雨文不要动怒,不要干傻事。视频没头没尾的,还不定什么事呢。事情跟吴晶晶无关,但消息是她带来的,不是报喜而是报忧,她总有些内疚。如果老板动刀杀人,这位善良的姑娘会后悔一辈子的。
  邹雨文把手机还给吴晶晶,请她把视频转发给他。她照做了,只是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邹雨文上车,往岳父母家的方向开,轮流拨打李图北李图南的手机。视频里的被打者是李图南无疑,因为过于狗血,倒像是幻觉,他要上李图南娘家去求证是真还是假。电话终于通了,是大姨子李图北接的,告诉他人在城中人民医院。看来事情是真的了。且不论邹雨文是否还把李图南当作妻子,李图北这时是把他作为妹婿对待的。李图南和她父母的态度如何,到见面才知道。不能面对的终归要面对,邹雨文、李图南和她的家人都是如此。
  邹雨文赶到医院,等电梯时,王一燕从电梯里出来,身边一个高个子男人陪着。看到邹雨文,王一燕完全忘记了两人曾经的不快,指着身边的男人介绍是她新男友,又向男友介绍邹雨文:“图南的老公,我的前任。”男友说:“很复杂的样子。”王一燕娇嗔地拍打男友说:“哎呀,回家再说嘛!”邹雨文想,王一燕怎么还没到用美刀的那旮旯去?王一燕与男友刚探视过李图南,对邹雨文说:“我妹妹被打坏了,你顺着她点儿。”
  进入病房,一家人都在。李图北看到邹雨文,把脸别了过去。妻子李图南头上脸上缠着绷带,身体盖着被子躺著。床边两个警察,见有人进来,年长的一位问:“这位是?”李图南父母面带愧色,相顾无言。邹雨文自我介绍是李图南老公。年长的警察走过来跟邹雨文握手,一起出门,说:“你老婆肋骨断了九根,胸腔凹陷,现在呼吸都很困难,你不会再踏上一只脚吧?”旁边的警察身体挺直,后槽牙两边的肌肉微微颤动,显然是在努力憋着。邹雨文说:“谢谢警官,我恢复理智了。”年长警察觉得刚才言辞轻佻,转而正经说话。“除肋骨断了,你老婆脸上还被划了口子。”年长警察用手比划着长度说,“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吧。如果构成轻伤,我们可以抓人;如果不起诉,还可以作为自诉案件,让行为人负刑事责任附带民事赔偿。”邹雨文问:“打人的是什么人?”年长警察犹豫了一下说:“没最后锁定……你做好打官司的准备。”邹雨文告诉警察有打人的视频,年长警察加了微信,把视频转到自己手机里。
  十
  送走警察,邹雨文准备再进病房。岳母打开门,堵在门口,嘴唇颤抖着,眼泪直往下流,说:“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要杀要剐,等李图南好一点再说,好吗?”
  邹雨文只好退出。
  邹雨文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邹妈打电话问:“儿子,你还好吧?”听语气,爸妈已经知道李图南出事了。邹雨文眼眶一热,差点哭出来。电话里换了邹爸的声音:“儿子,这个事丑是丑,好在没什么损失。那婊子还算有良心,没诓我们一个铜子儿。离婚吧,再找好的……我说,孙子我要的啊!”
  邹雨文想知道事情的原委,但几个小时过去,他得到的信息并不比吃瓜群众多,这让他既恼怒屈辱,又无从发作。他认定了找李图北。这时候医院里乱糟糟的,李图北可能还在那头忙着。那就等,她迟早要回服饰店!邹雨文在眼镜行门内站着,紧盯服饰店,期望李图北的影子早点出现,连眼科专家徐主任跟他道别,他都恍恍惚惚地只是机械回应一下了事。
  影子出现了。看到邹雨文,李图北把头低下,匆匆进店。刚进门,邹雨文也到了。李图北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邹雨文说:“我问你什么你不知道?”李图北上楼关门,邹雨文一把把门搡开,把李图北吓得怔在那里。
  邹雨文说:“丈夫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哈!”一听他这样说,李图北立即委顿下来,好像自己做了错事,轻声说:“我说过你们不合适。”“是她找的我!”“你拒绝就好了。你要是拒绝了,今天就是你看笑话。”“迟早发生?”“迟早。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你搅进来。也许她真想要你,我是这么想的。”“是什么人?那个男人是什么人?!”“你别逼我,我妹妹闯的祸我妹妹解释。”“我不要解释,我要真相。你妹妹可是我老婆!”   李图北一时无语。妹妹脸被划了,眼睛受伤,已知九根肋骨骨裂,还要做三维重建进一步检查确诊。她咎由自取。从小到大,她都是同伴里得到最多的那一个,她甚至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她想找人结婚,家门口就找到一个优质男人。她首先解决合法婚姻,没有了后顾之忧,然后与情人保持地下情。这很离谱,很不道德。当李图北发现妹妹的企图时已无法阻止,像自己做贼,尽量不跟邹雨文交流。每次看到邹雨文,她的眼神都是慌乱的。她无法面对他。妹妹今天的结局她早料到了,只是不知道这么猛烈,几乎把妹妹碾碎。李图南活该,邹雨文无辜。知道真相会很痛苦,但作为丈夫,邹雨文不会因为痛苦就不追问,他有权知道真相,他会从别处知道真相,还可能是扭曲的真相。
  李图北告诉邹雨文,妹妹大四临毕业前邂逅了一位学长。这位学长事业成功,是母校的赞助人。学校校庆,学长作为特邀嘉宾参加活动,在活动现场看上了主持人李图南。后来他找她搭讪,才知道是同乡。感情基础打下了,李图南就顺其自然。李图北转过身子,背对邹雨文说:“这个人做房地产,是你的本家。”邹雨文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嘴上脱口而出:“邹……”
  邹雨文很痛苦,很伤心。一头是亲妹妹,一头是最好的男性友人,李图北也很难过。邹雨文说:“剧情太老套了,唯一新鲜的是我在里面。”李图北赶紧劝慰,先稳住邹雨文,其他的以后再说。
  傍晚,眼科专家徐主任打电话给邹雨文,说老邹家出了这档子事儿,把他也弄得心不在焉,打牌老放炮。刚才李图北联系他,请他劝劝邹雨文,无论如何想开一点。徐主任邀请邹雨文喝一盅。徐主任请,邹雨文不能不去。
  这顿酒喝了四个小时。一瓶汇金白酒两个人分,喝完白酒喝啤酒。邹雨文半斤白酒下肚已经过量,啤酒勉强陪着喝点儿。徐主任是带着任务来的,边喝边谈话。邹雨文努力保持清醒,聆听教诲。
  徐主任说,男人遇上这种事,是脸没地方搁。现在这个乱哪,一夜情都出来了。男人女人就那么回事儿!不是你老婆一个人犯错,古今中外,天天有人犯这样的错……你老婆长得太好看,太好看的女孩养不“家”的。被人惦记,诱惑太多。你把她娶回家来,防贼似的一步一跟,太累!再说还有盲区,想干坏事,防都防不住。你邹雨文要想干坏事,比你想的容易你信不信?你不干坏事,是因为你作风优良,你不愿干!不是你被人瞧不起,是你瞧不起他们,你笑话他们!要我看,那个李图……叫什么来着?噢,李图南……那个李图南跟你过不到头。离了找个稳当的,五官端正就好。你爸说得对,反正也没损失。
  邹雨文想,我爸还说我得了便宜呢。
  爷儿俩喝过酒都不大站得稳,店老板给叫了出租车,扶两个人上车才放心。邹雨文把徐主任送到家,返回的路上凉风一吹,头脑清醒许多,关照司机改道去城中人民医院。
  夜已深,医院异常安静,打个饱嗝都是巨响。邹雨文站住,以手扶墙,顺了口气。等回过气来,才轻手轻脚进入病房。陪护是个陌生女子,朦胧中看到一个黑影,吓得坐起来,问:“谁?”邹雨文脑袋开始迷糊,演戏一样食指放到嘴边,示意小声,反问她:“你是谁?”女子答:“护工。”邹雨文指一指李图南说:“你是她护工,我是她老公。”护工叽叽咕咕的,责怪他来得太晚,影响休息。李图南在床上有动静,护工走到李图南枕边,说:“姑娘,你家老板来了。”李图南情绪激动起来,努力说话,发出来的几乎是气声:“你来干什么?”邹雨文想了一会儿,眯着血红的眼睛说:“我说我想你了,你信吗?”护工急着摇手禁止李图南说话,李图南因为疼痛嘴里发出“咝咝”声。邹雨文努力把耳朵贴近她的嘴,终于听清了。她是在说:“求你了,走吧。”护工过来搀扶邹雨文,要送他出去。邹雨文摇晃一下瘫坐在两床之间,头埋下去,越埋越深,脑袋好像挂在脖子上。一时间,邹雨文悲从中来,先小声啜泣,然后像个无赖的孩子,委屈地大嚎起来。
  邹雨文醒过来后,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眼睛里是邹妈,正慈爱地观察他。看到儿子醒了,邹妈说:“好了,没事了。”邹爸也进入邹雨文的视线,轻松地说:“醉一次长回酒量,练练也好。”原来邹雨文躺在医院输液室。邹爸又说:“下次喝酒喊我,我跟你喝!”
  邹雨文很内疚,深夜还惊动父母,让他们担惊受怕。老婆被人打,全家都受打击。爸妈年纪大了,承受力下降,容易出现意外。爸妈在掩饰痛苦,他不能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心照不宣,一家人首先要做的是收拾心情,堆起笑脸,装作平静地去抵御这个并不缺少恶意的世界。
  十一
  在李圖南漫长的恢复期,邹雨文没有单独去医院。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隔三岔五地,邹爸邹妈领了儿子一起去。最好孙子也在医院,他们一并看望。老两口一再提出孙子让他们来带,无奈李图南坚决不肯,亲家公亲家母只好说抱歉。李图南出院后在娘家静养,老两口去得更勤。当然不是去看儿媳的。
  因为孙子,两家保持着暂时的平静。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以离婚收场应该没有悬念,谁都认定邹雨文李图南要离婚。邹雨文爱李图南,他不在乎妻子婚前有过性行为,但当她过去的荒唐事引发巨大而恶劣的影响时,爱就变得孱弱,不堪一击。他以为会恨她,对各种情绪条分缕析后,他发现并没有,至少没有痛恨,痛恨到诅咒她,暴揍她,拿刀捅了她。大概是人们常说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吧。离婚是必须的。邹雨文李图南不太可能和平分手,焦点在儿子以以这里。以以归邹家,分手会很顺当;李图南要儿子,会演变成拉锯战。只要李图南坚持,法院大都会把孩子判给母亲。邹家的底线是,以以不能改姓,要姓邹!
  要挽回颜面,邹雨文应该主动提出离婚。但李图南先是在哺乳期,后来是恢复期,邹雨文把这事耽搁了。结果是李图南先出手。邹雨文接到律师电话,要求见面递交协议离婚的律师函。见了面,邹雨文把函随手一丢,说:“我跟她加一起不过三天夫妻,离就是了。”律师说:“我的委托人要求孩子的抚养权。”邹雨文说:“邹家的归邹家。”律师说:“有个理由可以说服你放弃。”律师把丢在一边的函放正,说:“它没写在里面,上不了台面的理由反而更充足。你的儿子,不是你亲生的。那边已经做过鉴定,你不信可以再做一次。”邹雨文有过怀疑,并不十分震惊,问:“还有什么?”律师说:“我的委托人只让说这么多。”工作上的事谈完,律师也觉得意犹未尽,说:“三天的澎湃抵不过三年的细水长流,你老婆下了盘很大的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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