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源童谣:孩子们的欢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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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谣,我乡人称为“口歌”。传唱于小伙伴们口上的童谣,那涉及面之广,那美妙的童趣,机智又朴拙的村言土语,不拘一格的生动形式,简直称得上是一座生趣盎然的精神大观园。从其中走出时,成年的我们,有受惠于一种幼学的感觉。
   童谣诚然是摇响在孩子们天地里的小铃铛;这天地并不仅限于亲情和儿童集群,孩子们视野的天地也拓展到他们的目与耳能接触到的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许多是同当地或方圆不远地域、风习有牵扯的,而且渗透着民间的苦乐。比如这———
   咕噜雁,扯麻线,一扯扯到阿干县,阿干县的大后生,穿的鞋子没后跟。
   达达妈妈把良心坏,将我嫁到年家寨,放牦牛,折蕨菜,住草房,没铺盖。我说不好他说好,牛皮窝子燕麦草。
  这阿干县(阿干镇),实有的;这年家寨,更紧贴着我们村。那“牛皮窝子”,是我们小时干活的男人们用一块生牛皮泡软后,简单缝制的“皮鞋”,俗称“生窝子”,里边垫上燕麦草,防水防寒,充作冬令时节的棉鞋。
   这类口歌,虽在孩子们口上叫响,不好说全合儿童的心境,它多着一些成人的情思。大人们把他们的愁怨、酸苦,他们人生的体味及经验,有时会无意识地传导给孩子们。“姑舅,两姨,不见了想哩,见了打着嚷哩。”“师公、戏子、口袋匠,逢了年馑狗吃上。”前者道出了姑表、姨表间无忌的亲狂;后者则可说是社会写实,遭了年馑,巫师跳神、戏子唱戏,有那心境去跳、去唱、去看吗?歉收无粮,口袋匠能不失业?一首依次对兄弟们的评价,透出了某种趣味生活:“大老好,二斜骨,三狡干(调皮),四赖子,屁眼合夹的玉麦子。”除了末句是顺口胡诌,对越是小的,越宠得走样的现实,还是评得比较公道的。不然,民间何来“大哥,二爸,三太爷”之说呢?老大是哥,老三竟跃升为“太爷”了。我们口上还有一首口歌:
   儿哭一声,惊天动地;女儿哭一声,肝花落地;媳妇哭一声,妖声败气;女婿哭一声,黑驴子放屁。
  状写为老人哭丧时因身份而异的浓淡情感。就有一种成人理念(或甚至是成见)侵入儿童领地的感觉。奇的是,据说是1943年甘南民变的起事者们唱的“可怜可怜实可哟怜,拾了个烟锅没火哟镰。可怜可怜实可哟怜,背的个钢枪没子哟弹”,也唱熟在我们的口上,且竟能唱出悠长的悲怆来。
   其实,长着两片好奇又机灵的耳朵的孩子们,有时会闯入成人们的天地,从那里窃得一些谣曲,植入自己的园地。像甘南民变起事者们哼的那类谣曲就是。我乡社火队作为旱船歌的唱词,也在我们“娃娃社火”里风行。那词是:“月落鸟(那时大人们确是念作鸟的)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时顺大人音念下来,以讹传讹,确是将“乌啼”念作“鸟啼”的。我们自然不解那词是什么意思,其实那些大字不识一颗的农民叔伯们也不解。长大了,才知那是一首名为《枫桥夜泊》的古诗。这肯定是我和我的许多小朋友接触的第一首唐诗,只是念错了一个字。还记得我一位长辈亲属,每每将孩子置于她的膝上,一边颠着腿一边念着:“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只这四句,那时也灌入我们耳朵,但不知道啥意思,相信不识字的那位长者也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我们只当是如同“哦,哦,睡着着,睡着醒来要馍馍”一般哄娃娃的歌谣罢了。我因此怀疑上边录记的某些童谣,可能是从成人群中无意识窃得来的。尽管已超出童谣的范围,不过也丰富了孩子们谣曲的绿色园地,是否还能从中汲取些文化营养呢?
   戏乐之外,童谣也含有明显的幼教:
   嘣嘣吃,嘣吃嘣,嘣嘣吃錾了一个洞,娃娃要吃嘣嘣吃蛋,爷爷塞给他一骨朵蒜。
  这“一骨朵蒜”,有没有警告孩子不准打啄木鸟主意的意思?而对一泡粪的珍重,似乎也可看作是农家的家教:
   姑姑等(鸟名),娘家请。姑姑带的礼当重,半路上拾了一泡粪,卧在丹桂根根下,长出一个金娃娃。
   童谣,其实说到底整个是一把启智的文化锁钥。而一些谜语体的简易童谣,则更直截,多在年龄较小的孩子间传播。“一根歪棍,人来先问”(水烟瓶);“一个木娃娃,人来先爬下”(炕桌);“奇巧奇巧真奇巧,蹲着倒比站着高”(狗);“天上的钉,树上的炭,河里的柳叶儿泡不烂”(星星,乌鸦,小鱼儿)。一首“壑壑山戴帽(罩雾),不是今天就是明早(下雨)”,则是当地的气象知识。而这首“辣佛乡的辣椒,佛乡辣到临洮;香临洮的盘香,临洮香到佛乡”(佛乡,甘谷旧称),不只点出了两地的特产,还有点绕口令的味道,可以练练小嘴巴的伶俐了。这些口歌,像一把小小的钥匙,开启着孩子们的智慧之门。一些对社会是非的褒贬,也进入了童谣。比如这“吃亏人,常常在,便宜虫,死的快”一类。
   童年是在青草地上的匍匐、蹒跚,是无拘无束的小羊羔般的撒欢;童谣也是青草地上的蹒跚和撒欢,无拘无束。它不知逻辑为何方尊神,它因此也不遵循逻辑的起始、延续与结尾,有时显出词语和思绪互不连贯的怪异。它的形式没有一定的格律和规范,甚至可以说是野草地上的撒野。有五七句,有四六句,有句式错落的散句;有叙说,有问答;多数有韵,朗朗上口。如这“古经古,打老虎,老虎恶,把刀磨,刀刃快,割青菜,青菜长,噎死张家的大母羊”,韵脚数换,但读来流畅、自然。无韵的,也童趣毕现,同样上口。
   走路走路腾腾,你是做啥的?我是担柴卖草的。你把我的瓜莫扳。你的瓜,有多大?我的瓜,才开花。走路走路腾腾,你是做啥的?我是担柴卖草的,你把我的瓜莫扳。你的瓜,有多大?我的瓜,三间房子放不下。
  有动作,有问答,句式三、五、六、七字都有,活泼一似腾跃于清水塘中的鱼儿。在被窝里懒睡的娃娃,与在灶上忙活的母亲,或姐姐,或奶奶的这种对答式谣曲———
   蛞蛞牛,到了没?糜面馍馍熟了没?没———熟。蛞蛞牛,到了没?糜面馍馍熟了没?熟———了。快吃甜馍馍了!
  句式极不规则,也不押韵,极似随口白话。妙的是,一上孩子们的口,一用我乡的方言唱出来,竟都能唱得有板有眼,极为顺口,极有韵味,有一种憨憨敦敦的醇香。那末句应是孩子们的欢呼了,如见其形,如闻其声。顺便说一句,这首童谣中的比兴句:“蛞蛞牛,到了没?”蛞蛞牛,即蛞蝓,爬行极慢的软体动物。用蛞蛞牛起句设问,是否含有孩子们嫌糜面馍馍熟得太慢的不耐烦?如是,这比喻便称得上精妙了。
   像青草、泥土贴近我们的肌肤一样,童谣贴近着我们,我们贴近着童谣。谁造就了这些童谣?自然是这片土地上从事农耕的人们,它的浓烈的乡土味证明着这一点。但恐怕无法找到具体的原创者。同一首童谣,在邻近几个村童的口上,就有几种大同小异的版本,也证明着它的创作的群体性,不断补充、修润,甚至改了基调的,时可觅见。但我相信,绝大多数是那些对儿童的心理揣摸得相当透彻的、更多的未必是识字的人(当然会有识字的人)、类似关中王老九式的大人们溜出来的口歌。它的原生的纯朴,它的土腥味,以及夹杂着某种诡谲的乡民的机智,给童谣以活泼泼的生趣,也带进某些可以接受的粗俗。“八仙庙里的老道,半夜起来尿尿,我拿灯笼儿一照,把老道吓了一跳”,有点俗气。至于这“走走走,窜窜窜,一窜窜到金刚县,金刚县的牛肉面,吃来七碟子八碗半。出了店门跌一跤,把我的裤带绷断了。你看稀屎猛不猛?扬过四川锦鸡岭。七亩葱,八亩蒜,尻子里还夹了多一半”,你就不能不说有点乡民的粗俗了。但尽管那稀屎扬过了省界,肥了七亩葱,八亩蒜,似乎还说不上污染。我们那时唱起来,只觉得好玩好笑,如此而已。我想,这未必是编给儿童的口歌,更像是成人们的调笑令,但传到孩子们耳朵里,也便成了童谣园里一苗不太合群的怪异的植株。要说不雅,应是大人们的罪过,孩子们造不出这等口歌的。但我们也不能轻忽孩子们的智能。有些童谣,许就是娃娃们信口唱出来的“信天游”:“嘎鸦儿嘎,你骑骡子我骑马”;“月亮月亮光光,赵家院里烧香”;“冬至节,骑的毛驴接姐姐”;“哭着哩,笑着哩,眼泪疤疤吊着哩”,以及一些捉弄人的小恶作剧:“哄信了,鼻孔疙瘩肿硬了”;“光光头,抹上油, 上屎,连脚 ”;“瓜媳妇,死女子,头上摸着吃虮子”;“拉豆,拉锯,你来,我去,炒锅里炒屁”……这类常吊在我们口上的也多有不雅的顺口溜,应是孩子们中的精英能够编得出来的。有一点,我还隐约记得:我们的口歌里,有一首我们信口喊了多年的最初也只两句的“尕老汉,睡着炕上吃搅团”,若干年后,扩张成了“尕老汉,睡着炕上吃搅团,搅团软了,尕老汉吊下脸了;搅团硬了,尕老汉吃出病了”。我想那很可能是孩子们在玩乐中,谁随意一句“搅团软了”,带出了小天才们的续篇。遗憾的是,这其中没有我的份儿。
   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流得很壮伟的渭河,于今渐渐消瘦了;我们村孩子们的欢乐场———“官场”,也被乱七八糟盖起来的房院和茅厕、粪堆侵占破坏;再说现在的孩子已不似我们那时日日邀聚了。山也在瘦,树也在稀,我印象里长满青草、断续草,开满黄黄蓝蓝灯盏花的湿地一块块地消失,有些已踩出浮土了;一方方长满修修高高毛蜡的水塘几已绝迹;给了我们许多欢快、许多灵感的、我们幼时十分兴旺的鸟类家族已大为衰败,咕噜雁、嘎鸦嘎、喜鹊、野鸭、鹰鹞、水翠鸟、苏乎丢丢、火石当当……甚至小麻雀,或绝迹,或已稀见;偶或听得三两声姑姑等和布谷鸟孤寂的、近似伤情的鸣叫,便觉有点儿失落。好在我乡美丽松山上一茬幼松又茁茁长起;近闻我乡已改制为镇,镇子的改建已在规划之中,而中心便是我的那个大村。“官场”未必会有,童谣呢?穷馑年月使我们得享欢宴的童谣呢?据说有一些还在故乡孩子们的口上活着;但许多面临失传的危局。不过,我始终相信:童谣是乡野的续根草,尽管会有一茬一茬的变异,但它是不会消亡的。我的小孙女从幼儿园带回来的、据说是一位小朋友唱给他们的“我奶奶,卖酸奶,太酸太酸没人买。我爷爷,爱科学,骑的毛驴追飞碟”,这类城市童谣,已现与时俱进的端倪,飞碟的楔入有点现代味儿了,但毛驴还存。新与旧,城与乡,就这么搭接了。不是吗?变着,但生存着;自然,也淘汰着。
   温习儿时的童谣,隐隐耳边有天簌之音缭绕。在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那时的山乡,童谣是惟一喂养我们的另一种食粮,给我们快乐,给我们多种熏陶,使我们的童年过得相对的充实而生趣。我想,没有那些给孩子们带来欢宴般快乐的童谣,我们偏僻乡村孩子的童年会是何等样的寂寞呵!那甚至是人生一个重要时段的文化缺陷。
   (本文所录童谣,除笔者默记于心者之外,部分为耄耋老人任琳先生及李云龙先生帮助忆录。特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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