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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刚临芒种,暑气已忙不迭地汹涌而至,帝后二人只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哪怕小黄门掌扇挥得张牙舞爪也不免沁出一头汗。
烈日炙烤着白玉砌成的大殿中庭,蒸腾的空气都模糊了来者的轮廓,但雅疑水汽弥漫的两眸还是一瞬间清明起来,拎起逶迤的宫裙就要迎上前去,无端崴了脚。是翟泊满面焦急地扶住了她,偏偏弯腰对视时又变成了唯独她可见的嘲弄:“很着急?”
归来的桓逊还披着玄衣甲胄,汗水从发顶淙淙淌下,他将头盔挽在肘弯,屈跪一膝,毕恭毕敬地陈述边关军情,大到邻国局势,小到通商食货,事无巨细,不敢怠慢。
翟泊点头,躬身相扶:“国舅辛苦了。”
桓逊却惶恐地推辞,委婉地纠正:“无论此次征战鞑靼还是镇守北疆,臣下都只是一名边将。”
翟泊无法,只略带嗔怪地看向他的皇后:“还不劝劝你兄长。”
面对相峙不动的二人,他眼里的笑意越溶渐深,声音却阴寒如凄凄冷雨:“都聋了还是腿断了,宫里养着你们是当看客用的?”
宫人吓破了胆,这才一拥而上将众兵将扶起。
“他平安归来,你可安心了……”翟泊负手离开时在雅疑耳边幽幽地叹气,面上是苦笑,弧度却意味不明,“朕却又得提心吊胆了。”
久居中宫的雅疑其实并没有一个足以匹配后位的身份,她被敕封为太子妃的那年,父亲还只是个小小的兵部侍郎。不过,当初几方势力龃龉抗衡,桓家恰好是天秤中央那枚不值一提的砝码,轻若鸿羽,却也重于泰山。然后,她就迷迷糊糊地嫁给了他。
一晃四年,她仍无所出。从前桓侯着急,桓将军着急,满朝文武更着急,总撺掇着给翟泊添置新妃,却也总被“朕只会有一个妻子”的理由驳回,到头来背负骂名的还是孤立无援的她。
晚膳才罢,她贴了红梅花钿,勾了涵烟眉,点了绛唇,等了大半夜才开口问敬事房的公公陛下何在。见对方一脸为难,她遂起身抚平衣褶:“那我亲自走一趟吧。”
在天子寝殿前,她将掌灯侍女打发了去,踯躅片刻才推门,拂过花枝,步上残衣。暧昧的嘤咛和芬芳是早已预知的景象,所以她坦然跪坐在最后一层纱帐前,捧了本《尉缭子》兀自读得仔细。
想来他是睡了片刻的,以折扇挑起纱帐时还能瞧见惺忪睡意:“来了?”
她将书往架上摞好,复又跪在龙榻前,螓首低垂的姿态只为婉转承欢。他当然知道,所以觉得可笑,于是伸手掀开身旁的被褥,里头赫然现出一块深色衣袂。
她别过脸去,一早便知道的,多么羞于启齿啊,陛下,好男风。
今夜她自取其辱,无非是因为桓逊晌午入宫来又传达了对她一无所出的隐忧。
“皇后的耳根子还是这样软。”他支腮,漫不经心地笑道,“既然今日大将军进宫来,你又何苦隔着屏风跟他互诉衷肠?放心,你既帮朕隐瞒断袖之实,朕自然也会帮你遮好伦常之乱。反正他不过是国丈怕断后才抱回来的养子,与你相好也不算过分……”
闻言,她豁然站起,抄起手就往他脸上扇去。他仍是溫润地笑着,里头的小内侍却被这动静惊醒,俊秀的容颜满是惊恐地看着她。她自己亦是懵了。
而他心疼极了,捧着她颤抖的柔荑看了又看,问:“痛不痛?”
二
今泱泱翟国皇权式微,中有大将军桓逊,南有昌成君富可敌国,北面亦有大司马抗击蛮族军权赫赫,多年来犹如三足鼎立,明争暗斗,却也固若金汤。
桓侯曾在女儿荣膺后位,自己理所应当地获封侯爵时,诚惶诚恐地对一双子女道:“忠比奸难,更胜刀上作舞。”
彼时雅疑年少,还不懂其中深意。直到上疏弹劾桓家的奏章日益增多,桓侯身体每况愈下及至白发苍苍,她才明白,父亲太过忠直耿介,坚决不肯结党营私,而浊浊天下蝇营狗苟,他一生清廉,不得已身居高位后反倒会陷入孑然孤立的困境。
匹夫怀璧其罪,父兄在朝堂内外终日过得如履薄冰,而她在宫里唯一能够依靠的夫君翟泊,对因权衡政局才结姻的她,亦是不曾交付半分真心。起先她觉得日子难熬,毕竟才十五岁,玩心重,成天想着乔装出宫逃到市井,在巷间逗鸟,到茶肆听书,甚至流连赌坊。
她最擅长猜旁人的心思,十赌九赢,一连几月让庄家都赔了本,后者暗地查了底细,差点漏出风声酿成大祸。好在桓逊提前知悉,风风火火地赶来将她擒回去,夜半俯身当人梯供她翻宫墙。谁承想墙没翻成,却被夜归的桓侯撞见,几乎没把他俩活活打死。
仍记得那时桓逊死死护着她:“爹,都是儿子的错,不干妹妹的事!”
“我没有你们这两个逆子!”桓侯的身子骨早就在经年浇漓世道中崩断了弦,甩开荆条后竟是万念俱空地昏了过去。
她抽抽搭搭地贴着甬道往回走,怎么也没想到会遇见翟泊,抱胸的姿态昭示他已等待多时。她吓得魂飞魄散,他却只是冷眼漫笑,淡漠到不真实,而这种笑从此往后覆满了她深宫岁月所有的白天黑夜。
众臣都道陛下无为,不问国事,事实也确实如此。翟泊几乎将所有的时间花在读闲书和做木工上,造诣极高,有时兴致来了还会拉她一起探讨。十六岁那年生辰,他送了套亲手雕刻的笼中鸟,栩栩如生不说,只要轻触笼槛,榫卯便会联动机括带着小鸟跳跃啼鸣,俨如阛阓热闹。只可惜这个惊喜并没有陪伴她多久,来月桓侯入宫瞧见了,便扬手将它砸坏,骂她玩物丧志,惑乱君心,然后亲自跪到天子面前请罪。
那年翟国南境平越、常山二王叛乱,其余诸侯势力也趁乱蠢蠢欲动,正是最紧张的时候。桓逊带兵平叛遇阻,当地豪绅相互勾结哄抬物价,以致军队辎粮严重短缺。桓侯为官清廉少有在地党羽,急得五内俱焚。
一夜,翟泊全神贯注地修复那扇鸟笼,而雅疑在大婚之后头一遭敛了盛妆跪在他身侧。他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皇后有话便直说吧,朕不会教外人知道你干政。” 她绝顶聪明,在她为后之前他就知道这点,从前名门相聚祓禊赋诗,她一贯都是头筹。
“臣妾恳请陛下,求助于昌成君。”
“哦?可国丈大人一再提醒朕,昌成君贪财怕死,真小人也,绝对用不得。”
“臣妾不以为然。”
“皇后是让朕任用小人?”
她行了大礼后抬头,目光坚决:“唯今乱世天下,恰恰是小人可用。君子不爱财则赏之无用,猛将不怕死则罚之无用。正因昌成君贪财怕死,才有弱点为陛下所把控。八面见光是小人的苟且,而制衡之术——却是天子的道行。”
那时他面上的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惊诧,隐怒,了然,最后又归于淡淡的讥诮,他颔首轻笑:“皇后不愧是朕唯一的妻子。”然后偏头看向远在南境的天,“你从未跟朕吐露过胸中锦绣,唯有大将军遇险,你才会冒此大不韪。”
她心下骤沉,辩解不得,只是惶然地伸手拉住他的袖。
“朕说你们兄妹情深,没别的意思。何况皇后聪慧,是朕之幸。”
她俯首更深:“臣妾不过是把陛下心中想说却不能说的话,言明了而已。”
他的神思在不为人知的虚空回荡往复,心中震恸,眸色却也只是微微一暗而已。
昌成君是天子的亲母舅,鱼肉百姓,是臭名昭著的人物,却也有不甘泯然众人的野心。起初他得了天子的授意和信任喜不自胜,成功助桓逊平定了二王叛乱,却在战后重建之时大肆聚敛土地财富,迅速膨胀,终成大患。
桓逊甫平叛凯旋便直入中宫,与雅疑仔细阐明了此间苗头。她其实早就心中有数,明明腹痛得紧,却也不敢耽误片刻,急欲将其中厉害跟翟泊细细道来,因而免了通传闯进御书房。正巧撞见御座之上的天子目光黏在手中书卷上,而怀中却围着一名身材瘦削的内侍,两人缠绵拥吻。
窗外天际适时劈来一道惊雷,仿佛刻意要提亮这块惊心动魄的幕景,刻意劈上她苍白的腮颊。他却懒洋洋地抬眼,丝毫不以为忤:“皇后来了?”
她步步后退,直至狼狈地撞翻珐琅捶瓶数樽,才踩着满地碎片转身踉跄地奔逃进滂沱的雨幕中。彼时她还来着月事,痛得呼吸都如针入骨,没有归途,毫无生路,身心一齐彻底冷下去。
这一病就是大半年,桓逊入宫看她,照例设了架屏风。他心如汤沸,多次站起再跪,差点就踹破而入,最后却还是生生忍住了,问:“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又怎能说破那样的不堪,只道:“是我自作聪明,冲撞了陛下。”
桓逊默然片刻,才沉声叹息:“如今的昌成君,压不住了。”
平叛之后的昌成君势不可挡,几乎成了南境占山为王的霸主,震惊朝野。父亲难得进宫也不愿见她,她久跪宫门前才等到身形佝偻的老父,他却也只是泪眼婆娑地跟她说了一句话,不久便含恨撒手人寰:“你打小就自作聪明,当初瞒着我向陛下举荐昌成君,可曾想过这就是与虎谋皮,剜肉补疮啊!”
此番桓逊远征鞑靼,途中险些丧命于刺客之手,亦是昌成君所为。那日晌午,他入宫传达隐忧,不止是对她迟迟未怀龙裔,更是昌成君的异动渐大,让她多加劝诫帝王。毕竟在旁人眼中翟泊珍爱她,犹如珍爱掌上珊瑚,是她举止寡淡,不懂贴合圣意。
沒人知道,事实恰恰相反。她深爱她的夫君,早从情窦初开那年起,她便折服于他的容颜和风度,也折服于他掂在手中的,那把从不展开的折扇。
他若即若离,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她十赌九赢,输的那一分便是他。
她走不进这个帝王的心,干脆选择欺骗自己也毫不在意。
三
九月初是大将军与昌成君长女的婚期,帝后相携屈尊驾临。桓逊喝得多,谁都以为他高兴,筵席散后他却拎着喜杆跌跌撞撞地来到客房。雅疑正偎在烛光下替未来侄儿缝制襁褓,他却一把夺过那块绯色的绸缎,郑重其事地盖在她头上,用喜杆挑开,再盖上,再挑开,口中醉语喃喃:“缨子,我好想你。”
闻言,雅疑捂着嘴一并落下泪来。
缨子是同他们兄妹一同长大,在她少不更事非要嫁给哥哥时,愿意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的桓府侍女。那时,桓逊掀开扮家家酒的盖头多嫌弃啊:“胡闹!缨子呢?”
心爱之人在征伐鞑靼的回程因替他挡住暗杀的一箭而死,如今自己却还不得不依圣旨娶了仇家的女儿。一个久经沙场铁骨铮铮的男子,就这样抱着妹妹痛哭出声。
房门被狠狠踹开时,雅疑在那道间隙中捕捉到了战尘郁郁杀气腾腾的一张俊脸。不过,那显然是她的错觉,立在门外的翟泊还是惊艳如初容颜如玉的翩翩公子,永远万事不经心,永远眼蕴笑意。
“国舅再忙,尊夫人晕倒也该去看看。”
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喜房,郎中忙起身贺道:“夫人这是有喜了。”
桓逊漠然嗤笑一声,偏头却见雅疑面色苦痛翻涌,心灰欲死。喜床上的这张脸,她原是见过的。时常躺在翟泊身侧的,乔装成内侍的人,竟是她的嫂嫂!
四
听闻将军夫人小产那日,翟泊来到中宫,雅疑正将做好的婴孩小衣件件绞碎,连行礼都不愿了,只慌忙抹去眼角的水珠,轻声质问:“陛下既喜欢她,何苦让她嫁给我哥哥,更何苦一直让臣妾误以为陛下好男风?臣妾这个后位,不是让不得!”
“婚事是你父亲从前想牵制昌成君主动提出的,非朕之意。”他缠绵亲吻她的耳垂和肩颈,以此逼退了宫人便停住,笑脸以对她的朦胧泪眼,“长辈之意不可违,可朕到底不忍心棒打鸳鸯,否则你又怎能和大将军在客房絮絮情话……看你们那难分难舍的模样,朕都不忍心打断呢。”
她想解释,却无异于再次自取其辱,满腔委屈和真心涌到嘴边到底化作心灰意冷:“陛下说如何,那便是如何吧。”
她静默地垂眸,并未注意到因她的回答霎时眼睛通红的帝王。
“只是陛下膝下无子,何苦伤害嫂嫂腹中的龙裔。”
他别过脸,渐渐浮出一个残忍的笑:“谁说朕杀了国舅夫人的腹中胎?分明是国舅与昌成君向来不睦,故意为之。” 闻言,她浑身一震,然后发狠般怒视他。权臣彼此反目于他而言百利无一害,帝王最擅长的莫过于借刀杀人,隔岸观火,她怎么能被爱慕迷惑判断的理智,忘记他其实清醒阴狠到近乎可怖。
他攥紧她盛怒之下再度扬起的手,已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正在失控,脱口而出的警告更像是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你因为他触怒我。”
她挣开,折身就要往外跑,一如她从前无数次的逃离出宫。他也由此想起自己从前无数次的魂不守舍,每次都生怕她就此飞走,再不回来。
他如梦初醒,就着秀发拂过的,即将消散的清香忽地将她狠狠拘在怀间,征服她的愤怒和挣扎的身体成了此时唯一的欲念。他扯破她的衣裳,为这迟来四年的洞房,一再否认嫉妒和恐惧早就摧垮了他固守多年的原则和寡情,它无踪无际,如影随形,不知又肇始于从前的哪段光阴。
“是,朕怎么可能好男风?但朕告诉你,朕也不爱女人,尤其是你这种自作聪明的女人!”
深宫的夜无尽漫长,她感到痛意刺破心脏,几乎融进骨髓。终究是她自己克制不住动心,所以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她早该知道他是世间最薄情的人,从第一眼相撞起。
京畿多风流,横槊赋诗,煮酒论道,她出身虽不算高,却也多的是与皇族接触的机会。落英时节,玉立少年仰躺在曲水流觞边打瞌睡,单腿屈膝,一本《黄石公三略》懒懒地盖在脸上。她自小玩心重,只拿手一掀,霎时便愣在那儿。
这样无礼的举动岂是大家闺秀会做的,她自己窘在那里,被冒犯之人却不恼,只付之一笑,然后取了书覆面便又要睡。
“太子殿下。”
“你认得我?”他是被迫参与,因而特意打扮得落拓,还拣了个人少的集会躲懒,哪知还没睡一炷香的工夫就被人发觉了。
“不认得。”她诚恳地交代。
他挑眉问询,她才讪讪地解释道:“臣女听闻殿下不喜与世家子结交,但不代表他们不想巴结殿下,往日入宫多有窥探,却又不能确定如今躺在溪边之人会否就是殿下,所以才刻意舞弊赢了赌注,让臣女领罚来冒犯您。”
“而且……”她看向那本书,“当今陛下总念叨太子爱读闲书,可家父说起此事时却又眉飞色舞满面欣慰,所以臣女想所谓闲书,必定是兵書了。”
“原来是兵部桓侍郎的千金,很聪明。”他衔起未展的折扇轻点她的瑶鼻,凉薄的唇微挑,勾出一个惊心动魄的笑。
她天性敏锐,读出了其中的危险含义。果不其然,数月后,父亲才下朝就气呼呼地让她在祠堂罚跪,险些动用严苛的家法。
父亲如此动怒倒不是听闻她如何冒犯了太子,而是那日集会本就是先帝为了太子接触名门贵女遴选太子妃而设,她豆蔻年纪玩乐心性,瞒着避之不及的父亲悄悄溜了去。好巧不巧,陛下竟钦点要她。
那时诸王、司空、司马,甚至昌成君都为这个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先帝苦无对策,又逢蛮族入侵,本想偏向能征善战的司马家些,却又怕制衡天秤大大倾斜。顺藤摸瓜算下来,司马麾下兵部侍郎的小女儿倒是刚好合适。
父亲手足无措地悲叹:“现在桓家真是被置于烈火之上了啊,你说安安分分当个小家臣子该多好……”
雅疑接到旨意后不久,先帝便因病重驾崩,太子翟泊惊险继位,她当即被册为皇后。大婚合卺那夜,她的盖头被掀开后对上的就是一双无奈的眸,惊艳的眉眼处处都写满了惋惜。
她一直记得他当时说的话:“多好的姑娘,偏偏就成了皇后,还偏偏成了朕的皇后。”
“真可惜。”
五
昌成君闹到将军府的那日,带了百余名门客,全然一副刁民跟官府讨说法的架势。甚至连他女儿与陛下青梅竹马,本该是皇后,却让断子绝孙的寒门捡了便宜云云都随口拈来。
桓逊捏拳告诉自己,为爱人报仇,为大局着想,都不能逞一时之快。他撒手让对方骂了数日,不想话锋竟渐渐转到了雅疑身上——中宫无所出,还霸着后宫不让新人承欢,皇后骄纵无德,当废。
他当时就神色凛凛地执戟而出,骂他便罢了,关乎妹妹就再也忍不得。右手当空打了个囫囵,刀戟遁地三分,震得对面年近半百的纨绔顿时吓破了胆。
他冷冷地扫视一圈,折身入府时,天外却突然飞来一支冷箭,直破昌成君胸口。
雅疑被软禁在中宫,按理来说外头的消息是传不进来的,可桓逊被判斩首的消息还是不偏不倚地落入她耳中,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她默默屏退宫女,白绫往梁上悬好时脖颈却蓦然一痛,昏倒前还能感知那双惊慌失措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意外睁开眼会看到翟泊,她敛了眉睫:“陛下废后吧,父兄已死,臣妾再无用处了。”
他笑意模糊,恍惚得一碰就能碎:“你已有了身孕,说什么糊涂话。”
“那等麟儿诞下,陛下便放臣妾出宫吗?”
“这么想走?”
“父兄的坟茔总得有人守着……臣妾死后,也想葬在桓家祖坟。”
事已至此,他无法再掩盖失去她的恐慌,他宁愿将所有的脆弱剖给她看,换得她些许原谅。所以,他低声恳求:“不要走……”
“孩子也不能没有母亲。朕自小没有母亲,知道那种痛苦。”他隐约笑了笑,“朕大约从没有和你说过,因为不曾为人所爱,因此也从来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
世仆出身的母亲早逝,卑微如他甚至不能在玉牒上有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后宫的险恶角斗却仍是不问情由地将他也拖入遥不可及的皇位之争。他熬过的数千日夜浸满了鲜血和阴谋,孤立无援反倒淬炼出得天独厚的才能和心性,博得先帝青眼,撇开一切门第之见着意立他为储君,甚至直言只有他配当天子,寡淡,无情,看似软弱糊涂,却全然不畏生死。
可她不同,她有无忧的童年,挚爱的亲人,他们死了,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臣妾只想问陛下,那支冷箭可是陛下放的?”
“是大司马。可当时毕竟那么多门客在,京兆尹不得不按律将桓逊羁押。”
“可兄长还是死了。” “朕偷梁换柱,他如今还活着,正秘密替朕征战在外。”
这句话点燃了她灰败的眼,再现光芒,她挣扎着坐起:“陛下当真相信兄长的清白?”
他的怀抱一再收紧,急欲让她感受到自己的退让和温存,用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的耐心跟她慢慢解释:“昌成君贪婪狂妄,几个儿子更是青出于蓝,朕为了除去他们已经谋划多年。虽然明面里的势力削弱了大半,但他们在丰都豢养的五千死士仍是朕的心腹大患。”
“好在你兄长赤胆忠心,只有托付给他朕才放心。从前朕总是不相信所谓忠臣,可是这么多年,朕其实已经信了。”
她泫然欲泣,脑中所想全是将他此时说出的每一字誊写下来,烧给她终生不得志的父亲看看。
“若你的兄长尽忠战死……你可会怪朕?”
她摇头,声音和记忆中的父兄重合:“自当死而后已。”
为此,她修书一封寄予兄长,即便不曾血脉相连,桓逊永远是她最能安定心神的坚实港湾。她相信他们皆一心为国,为陛下。
翌日清晨,中宫的小黄门手握信鸽疾步走出,被人拦下时骂骂咧咧的:“这可是皇后娘娘的万金家书,不要命了啊,胆敢拦着?”
人后走出的却赫然是天子翟泊,小黄门双膝一软,忙磕头如捣蒜。
他弯腰将抖得不成人形的小黄门扶起,将另一封信递出:“十日后,将这封回信交给娘娘。”又打量对方一番,冷声命令,“以后不许再穿这衣服了。”
“回陛下的话,可这是中宫内侍特有的规制……”
“改!”
六
皇后养胎是牵动国本的大事,翟泊更是将军政交付出去,时时陪在她身边。
他的惊慌永远出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每当血滴子夜半时分来报,他都会再三确认皇后是否听闻风声。
“陛下放心。”
“放心?前阵子大司马买通中宫侍女在皇后面前饶舌,你们居然半点不知!”
“属下……这就去慎刑司领罚。”
她变得嗜睡,短短两三个时辰的清醒也不断在问远在丰都的兄长安好,他都答很好,又示出书信为凭。可待她一阖目,那笑意便僵在脸上。
初闻桓逊战死时,她只是微微一愣,然后请求为兄长厚葬。他欣喜若狂,面上淡淡地应下,踏出中宮时却重重地以手覆额,不吝让所有人看到他如获大赦的笑颜。
大将军的头七,天子亲临操办,雅疑跪了许久。翟泊捱不过去,伏在她膝上轻声劝慰,然后就要牵她回宫。
“臣妾想在兄长的府邸行了七七再回去。”
他的年少皆在漫漫孤苦中踽踽独行,从没觉得四十九天有多长,可现今甚至在听到的那一瞬便已经开始觉得难熬。他还想劝,她又道:“这是臣妾最后的愿望了,往后,臣妾便跟陛下回去长相守。”
换作以往,他必定笑她自作多情。此刻,他却温柔地执起她的手,道:“好,那我……等你回家。”
七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十七日,血滴子来报,在丰都中了桓逊两戟的昌成君幺子居然侥幸未死,又聚集了剩余一千死士不远万里前来飞蛾扑火。
“已临京都?有点本事。”翟泊面无表情地合上奏章,“你们该知道怎么做。”
忽然,在将军府侍奉的小黄门神色惊恐地闯进来:“皇后被劫持了!”
他顿时乱了分寸,明知可能有诈,还是慌慌张张地赶了去,正撞上千人军最前方的战马上飘出了麻衣一角。他但觉喉头猩热,猛地侧腰抽出禁军佩戴的仪刀便策马疾驰而出,动作快得甚至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在深宫苦练十余年的惊世刀法,以一敌十本也是无碍的,可他怕乱军伤到她,投鼠忌器,前后掣肘,因此贴近她的战马时已负了伤。正要伸手将她抱回自己的坐骑上,才看清对方容颜的同时,腰腹却结结实实挨了一刀。他滚落下马,一抄手便精准地划过她的脖颈要害——这曾经与他无限温存却又被迫另嫁他人的女子,如今死不瞑目地倒在他面前。
他的心一瞬间就凉透了。不出他所料,当千名死士厮杀殆尽仅剩一人时,没有退路的街市巷陌里,身着死士黑衣的雅疑将手中刀尖对准了自己喉头。
“皇后难道不知道妃嫔自戕,亲属同罪吗?”他站在百步之外,逼仄的残垣将他的嗓音打得支离破碎。他没了底气,在看到昌成君长女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她什么都清楚了。
昌成君其实对他很是尽心,尤其当初他下令兼并南方势力和土地,迫害暗杀桓氏父子和大司马一族时,昌成君几乎将所有罪名独揽。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舅舅,后来他想杀,却也不能亲自动手,这个骂名必须旁人来担。于是,他挑拨桓家与昌成君反目,其间让大司空火上浇油,在昌成君余孽死灰复燃时又利用因幸存而感恩戴德的大将军桓逊镇压,再最后,动用大司空损兵折将杀了重获拥戴的桓逊。
所谓三足鼎立,自始至终不过是看似不问朝政的他鼓掌之间的玩物罢了。
三方折损才能大权重揽,制衡之术莫过古今帝王。可他百密一疏,竟忘记昌成君长女一直孀居将军府。这女子有野心,自小深爱他,被彻底辜负后便想利用雅疑来给他致命一击。
他承认她赢了,当他看见匕首已经在雅疑白皙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之时。
“父亲和哥哥那样忠心,到头来竟还是死于你的猜忌!”
这话显然激怒了他:“大忠和大奸于帝王而言根本没有分别!你又何尝不是猜忌朕?若你信朕,这些天又怎会留在将军府调查,还密谋着杀朕?桓逊因朕的道义名声而死,又与替朕战死沙场有何分别?你明明说过,不会怪我的……”
最是无情帝王家,她理解,但不会原谅。匕首又深了一寸,她快意地看他失魂落魄地趔趄向前,执念般重复:“你当真不怕朕将他们挖出来鞭尸?”
“我再无牵挂了,又有什么值得害怕?而陛下正是想要的太多,瞻前顾后,反倒成了一个懦夫。”她的泪落在唇角,笑得凄楚无比,“独揽皇权的障碍,无论忠奸俱已扫平,如今陛下又在怕些什么,还想要些什么——呵,是想留臣妾在身边吗?陛下喜欢臣妾却不肯承认……不对,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因为你生怕任何人洞悉你的真心!陛下,你甚至算不上一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你真的很可怜。” 他接近她十步之内,将她制服于怀中的那刻才放下心来:“你说得对。”
他终于向她展开从不离身的折扇,灼目烫金的题字折射出他淡漠讥诮的笑:“帝王心术,鬼神不言——皇后最喜欢猜人心思,而朕最擅长掩饰心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猜最后鹿死谁手呢?”
初见那日,她就胆敢将自己剖析得干干净净,那时他居然想,他竟然想,和这样的女子处在一块必定会很有意思。所以,他暗中跟了她数月。封她为太子妃其实与权衡朝野无关,是他亲口向先皇提出的。
可那时他忘记了自己会是未来的帝王。后来他终于懂了,一个帝王最怕的就是势均力敌,无论是他的臣下,还是他的女人。更何况她的一颦一笑都足以惑乱帝心。
他是最英明的帝王,却也是个最薄情的丈夫。
八
雅疑死前为翟泊生了一儿一女。
头一胎在她怀妊七个半月时便临产了,那时由他亲手打造的摇篮都还未完工。他握住她冰冷的手只说了一句话:“若不想你父兄尸骨无存,活下来。”
整整两天两夜,她一声不吭,被强制候在殿外的他却痛得难以忍受。想起昔年自己的母亲就是难产而死,他拉过每一个从殿内出来的太医咬牙嘱咐:“如有意外,舍子保母,舍子保母!听见没有!”
所幸那种事并没有发生,她为他诞育了一个女儿。未足月,不过他巴掌那么大,他果真珍爱她如掌上珊瑚,与对她母亲的冷淡全然不同。
生下第二子时,她才目眺远方,开口对他说了数年来的第一句话:“可惜桓家再无后人。”
他怀抱幼子,受宠若惊和故作姿态在眼中盘旋,只温柔地道:“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过继一个给你们桓家也未尝不可。”
“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他的口吻变得冷硬,“你体内流着桓氏的血,咱们的孩子亦然。”
她还是不断喃喃着不一样,直到最后凄厉地哭喊出声:“因为我才是父亲抱回来的孩子啊!”
一道泪痕骤然滑过,至死她都不忘诛他的心。他终于明白自己缘何会伤她那样深。在他迄今的人生里,杀人,被人暗杀,犯错,教人犯错,撒谎,被欺骗,他从来不信天底下会有一人真的对他忠诚不二,有一人同他真正两心相依。
偏偏桓家父子对他忠诚得如履薄冰,生怕他担心桓家会改朝换代才作出无后的假象,哪怕被小人戳尽脊梁骨。而她亦是对他一片真情,任他违拗本心将她践踏于脚底也甘之如饴。
那日,皇后梓棺就要迁往帝王陵寝,服侍她多年的数十名小黄门和宫女在殿门前磕破了头请愿。这一生闲散自若的帝王砸遍物什无数,声嘶力竭地怒吼:“都不要命了?!谁敢再提皇后葬回桓冢之事,谁敢!”
从前的他又如何没有挣扎过?
他巧手天工,正因知道宫内生活百般聊赖,她那样活泼的天性又怎么按捺得住,才在婚前特意拜師学成的。他曾做出千百件小玩意,却怎么也不满意,不敢送到她面前。
后来他尾随她出宫,对她着了中宫内侍衣裳的俏皮模样念念不忘,也冷眼旁观着她对兄长过分的依赖,日夜忍受着嫉妒和恐慌的折磨,甚至蹩脚地试探,可鄙地报复。
那样多的情思和过往,都只能成为帝王永远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和永难释怀的禁忌。
犹记得那年晚秋太子选妃之后,他收买了太医,亲手断送了于他恩泽至深,久卧病榻的先帝的性命。从那刻起,他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的资格。
只因在他后来无意间说出选她为妻的真正理由之后,先帝长叹一口气,吩咐身旁暗卫执行新的任务:“朕缘何封你做太子,无非就是看重你寡情,隐忍,尤善杀伐决断。桓氏聪慧,已让朕不安,若还会让你困于情,那朕是万万容她不得了。”
奸臣难,忠臣更难,却没有谁此生难得过所谓帝王。
而他那时年少,心中还没有轻重权衡,也没有百转千绕,只道:“儿臣似乎,很喜欢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