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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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蒙跟着组长冯二宝走出了会议室,由于对全矿实行不久的内部市场想不通,不免独自咕哝,“扯鸟蛋……为什么井上的一般干部比井下的重要岗位工人开钱还多,这也是公平?”但一块儿走的工人没人理他,似乎人们并不关心这件事。
  实际上,矿上实行内部市场的初衷,就是为了更合理分配,工资向采掘一钱职工倾斜,更好地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却事与愿违,工资向干部一边倒了。
  内部市场关系到每个职工的收入,但大多数工人觉得个人提意见也白提。有的根本不明白在职工内部实行的内部市场是怎么回事,觉得大家都一样不明白,也事不关己。
  冯二宝小组的人一声不吭地跟着组长冯二宝,像晒低了头的瓜秧一样向换衣房和井口走去。他们每天都要换上乌黑如炭的工作服下井,也必须走这条从地上到海下的矿井之路。
  阿蒙换上衣服,连个裤衩也不穿。那工作服潮湿、臭气冲天、沾满了炭末子,还死硬死硬的。虽说矿上有一些女工天天专门洗衣,可阿蒙不愿到洗衣房洗,因为他一上井就像累得身子像散了架子,一步也不想走了。
  这个矿在海底采煤。也许在海底采煤太艰难了,矿上才实行了内部市场。
  组长冯二宝没文化,是个离婚的光棍,也是省级劳模,外号叫“万事通”,全小组的工友们吹他:天下大事无所不知。“兵选将”时,他是全票。矿上还进行了“将选兵”——小组长选组员。冯二宝选中的组员田必胜,是大龄青年,是市级劳模,也是党员,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外号叫“闷葫芦”。李树根和孟之顺俩人,全是娘们儿腔,没有一点儿爷们儿气,可他们到了井下,干起活来倒是很厉害。贾宝外号叫“宝二爷”,嘻嘻哈哈,被党员田必胜讥为“嘴里没有正词”。阿蒙二十五岁,最大的爱好是在公司小报上发表一些小日记,外号叫“书呆子”,让本组的成员们感到他像是另类,有点儿怪,也有点儿文化水——肚子里全是词。干起活来没说的,抡起大铁锨呼呼生风。
  内部市场就是残酷无情,当小兵也要上擂台,上不了就滚下来。经过“将选兵”和“兵选将”两把大筛子,冯二宝把过去组里的老弱病残一脚踢了出去,留下的都是年轻力壮的。踢出去的干了轻快的、辅助的活,收入也大打折扣,原来月开五千多元,现在只能开三千来元。
  冯二宝采煤小组的人干起活儿来都像疯虎。他们个个是光棍一条,无牵无挂,人人是采煤队的急先锋,井下哪里的活难干、挣钱,他们就去竞标。
  竞标,谁有本事谁就中标,谁中标谁拿票票,没本事就干别的去,大票票也就让别人挣去了。这天,他们中的标就是二十四号下山什么掌子面——一大块边角煤。那里太热,据说热得穿不得衣服。但是挣钱多,全队各个小组都眼馋,但也白眼馋,因为人人望而生畏。
  光棍采煤组走进了罐笼,眨眼已到了井下。这就是海底的井巷,一如陆地的井巷,一直通向大海深处。
  阿蒙时常很害怕:一旦海底的巷道透了水,恐怕是没救的。他很想这条巷道能掘进到什么岛屿上,从陆地和岛屿两头都能逃跑。聽说这片海里有鸟蛋岛、狗蛋岛…… 阿蒙听钓鱼人详细讲述过这些小岛。
  阿蒙还时常想,四周是大海,围着一个鸟蛋大的小岛,一定很神秘。小岛不和外界来往的居民没有竞争,一定和来去自由的神仙一样。想想矿上的竞争生活,他对小岛十分神往。他打谱,今天上了井,一定到一个岛上看看,也顺便钓钓鱼。
  阿蒙除了写日记,钓鱼也很有瘾。冯二宝他们也有自己的爱好,大部分下了班就要上洗头洗脚一条街。阿蒙不想去那个让人讨厌的、物欲横流的地方,因为他认识一个叫蕊的姑娘。
  现在的矿井被称作“井上如花园,井下如工厂”,其实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井上可能胜过花园,井下就很难像工厂了,依旧是黑乎乎的矿洞和掌子面。
  阿蒙走在通往深海的井下巷道中,随着提风机的强劲回风迎面扑来,让人闻到的是潮湿、闷热、充满人屎和烂木、柴油等复杂的气味,听到的是运煤电机车和铁轨的摩擦声和水沟里的流水声,看到的是整齐的工字钱和壁子上吊挂着的琴弦似的电缆……
  阿蒙小组很快到了采煤工作面。
  边角煤采煤面仅有半米高,爬着才能进去。爬时,背上常常擦破了皮。冯二宝小组敢叫阵,那是他们六条光棍商量好了的。他们认为,难干的活挣钱多,是铁一样的道理,擦破皮是小菜一碟,下井没有不擦破皮的人。
  组长冯二宝把衣服脱光了,赤条条钻进了一米五高的溜子道,再往里钻就是不足半米的采煤掌子面了。这个矿还没采海底的煤时,都是十米以上的厚煤层,过了仅十年的时间,底下的煤随这个城市的成长而消失,井下只剩下边角煤了。他们采的边角煤,用不上机械,只能人工用大锨攉。
  冯二宝认为,大概是海底巷道太深,海水又盖在上面,使这里特别热,实际上是通风有问题。冯二宝脱了光屁股,别人也相继脱光。他们把攉煤的大锨柄锯断了,几乎是拿了一个锨头,不然大铁锨也进不了不足半米高的工作面。
  他们在这样低的工作面不穿衣服,躺着抡大锨。一进这个工作面,衣服就全被汗水湿透了,工作服在身上贴着,身子在煤里滚来滚去,越滚越沉,还不如光屁股好。
  大家不停地往溜子上攉煤。
  所谓溜子,就是机械传送带。人工用锨把煤攉到传送带上,传送带就把煤传送到了煤车里,再用电机车拉到井口,继而提升到地面。
  他们过去也用过机组采煤,一天采一万吨,但采边角煤只能用这个老办法——抡大锨,人均效率不足半吨。人出了牛的劲,全是白搭——不出效率。
  由于人员分散开了,他们像穿山甲一样默默地攉煤,谁也不知谁攉了多少,谁也听不到谁的动静。溜子是铁的,撞击的响动声如哗哗的小溪唱歌,流淌的煤像诗一样流到了矿车里。他们一向不用谁帮谁的忙,都自觉完成了任务。
  从下井到上井一天要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每月的收入不超过五千元。在井上一个副科每月要开九千多,井下班长开十多万,队长开三十多万,矿长不知开多少万,内部市场工资让阿蒙干活就没劲。   停电了,井下也时常停电。大家光着屁股爬到了组长冯二宝周围,开始了矿工的“无聊”。
  有限的空间黑乎乎的,就说说洗头洗脚一条街的故事。反正坐不起来,更站不起来,他们就光着屁股头对着头地躺着,有的侧身,有的朝天。这六条光棍在黑乎乎的掌子面里谁也看不见谁,就像六条快死的黑虫。
  贾宝好胡闹,开口就说:“冯组长,你和月月的事……”
  孟之顺马上说:“你小毛孩什么也没摸过,管什么月月的事。”
  “洗头洗脚一条街上哪个的你摸过?”田必胜这党员也在井下打哈哈说,“老孟说实话,月月的摸过吗?”
  孟之顺笑说“那是咱组长大人的专用,我敢吗?”
  李树根也插了一句:“你小子,还有不敢摸的,恐怕月月的狗也摸了。”
  孟之顺生气地说:“你们这不是挑拨我和组长争风吃醋吗?组长我向你保证,月月,似花如玉,组长你就是烦了她,我也不敢动她的一根汗毛。”
  “我不信。”冯二宝也好打哈哈,“你让她多挣两个钱,我求之不得。”
  “你一月给她多少钱?”贾宝问冯二宝,就像工友间互相关心家庭。
  冯二宝胡说:“一次二百大毛。一月十五次。”
  “那你一月给她三千元了,还不专用?”贾宝当真似的笑问。
  “没门儿。”冯二宝笑说,“她闲着半月干啥?”
  “如果她天天都挣钱,和你开的一样多,达到五千大毛了。”贾宝表示了虚假的“很羡慕”。因他们的工资极限是五千大毛,的确让人羡慕。
  阿蒙插话了:“我就是不知马克思说的剩余价值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井上的人开那么多钱,井上平均,也不竞争,井下就竞争,死活也开不多钱?”
  “咱们出一吨煤内部市场价是九元多,一个矿一年能出一百多万吨,那是多少万元?按内部市场减去运搬、掘进、电和材料,剩下零点几元一吨。你知道一把锨多少钱?一百多元。一度电多少钱?八元钱。咱干的不够扣的,剩余价值上了哪儿?”冯二宝的剩余价值不是马克思的,只让他自己生气,骂了一句,“操他娘,门口的小店一把锨才卖十元钱,礦长的儿子卖给我们就一百多元,我们竞争了半天,钱让谁挣了去?”
  内部市场是针对一线矿工的。如果说全矿挣了十元钱,拿三元出来竞争,这三元钱,除掉掘进、运搬和洗煤厂等单位的工资,还要除掉材料费、电费等,最后才是采煤工的竞争工资。井上不竞争,也不计件。他们的工资和上交的利润都在那七元中,矿上也永远不亏损。
  半晌,冯二宝朝天吐了一口,吐在了低矮的黑石顶板上,表示了无比的愤怒。
  于是大家就议论起内部市场,跑了题。
  他们小组挣钱最多,意见也最多。
  这时,来电了,六条光棍都慌乱地进入了岗位,煤溜子又唱起诗来了。
  直到下班,一趟趟拉煤的电车走了,阿蒙他们也累得脚也抬不起头来了。
  职工食堂在内部市场中也进行了改革,聘请了两家帮厨公司竞争,食堂也有了擂台,他们卖的饭菜越是便宜,职工吃的越多,他们的收入就越高。所以这种政策让他们取消了大锅菜,卖上百种小炒,应有尽有。他们的竞争很有味道,不和采煤矿工们一个竞争法子。
  冯二宝好喝一口,除了阿蒙外,别人都要了一个菜,买了一瓶“扳倒井”,就喝上了。有人喊阿蒙,阿蒙说要到海岛钓鱼去,大家也就由他去了。
  阿蒙要了个炒芹菜和一个包子,吃饱了背上钓鱼的家伙儿就上了码头。他坐上进岛的渡轮,立即就睡着了。四个小时后,鸟蛋岛到了。
  在客轮上远远望去,鸟蛋岛像个竖立的鸡蛋,只是朝天的一头去了半个壳,四周的蛋皮——其实那锯齿般的蛋皮就是山,山中间是个坑,渔家就住在坑中。房屋一如农家那些低矮、有影壁、有大门的农居。
  阿蒙一上码头,就被一户渔家乐用面包车接走了。
  原来这岛上不再是来去自由的神仙所住,而是地地道道的进入市场的渔民在生活。他们开饭店,也开渔家乐(旅馆),像陆地上的人们一样竞争。不过,这里还有原始的气息,人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古朴的善意。阿蒙回到陆地上,给矿上的小报写了一篇日记,反映了岛上的风土人情。
  那岛上没有奇花异草,显得有些苍凉。一些土生土长的老槐,由于受海风长期劲吹,像松一样苍劲。岛上几乎没有土地,铺满小石块的地上晾着一片片海带,这里是海带的天地。
  在岛外也听到过一些神仙的传说,非常羡慕没有争斗、没有竞争、来去自由、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可这里并没有神仙,却有洗头洗脚的。这里不再是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
  岛内的渔民说,前些年带上网到海边一抡,鱼就吃不了。现在岛上的海边已经打不着鱼了,更钓不到鱼了,要坐船出海去老远才钓到三两左右的小黑头。
  人们拼命获取资源,蝉没了,鱼钓不到了,煤矿也挖得没资源了,只好挖边角煤。
  阿蒙第一次去鸟蛋岛,不知能不能钓到鱼,在三个当地钓者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家叫“海中情”的渔家乐店。店主老马五十来岁,有老爹、老婆和女儿。一看就是一个幸福美满的渔家。他们都特别热情、服务也很周到。有一个当地的钓者很友善地教阿蒙拴钩钓法。
  神仙岛是没有竞争和争斗的,而很少竞争和争斗的渔民,就像神仙一样。
  阿蒙意外遇到了洗头一条街上的蕊。
  那天,阿蒙准备出岛回矿了,想到另一家渔家乐问问价钱,就遇上了她。她已不是洗头洗脚的蕊,而是在阿蒙住的地方隔几步远的叫“岛中花”的渔家乐当了店主,是一个有丈夫、有孩子的渔妇。她的店,就是她的家。两个人见面都愣住了,他们在洗头洗脚一条街就是见了一次面,只是印象太深刻了。
  在洗头一条街上,蕊的打扮很时髦,是一个姑娘的样子。阿蒙第一次跟工友们到洗头一条街,是因为自己的脚上长了十多个“鸡眼”。因为下井必须穿大胶鞋,大胶鞋里常有煤末子,脚被煤渣硌了必长鸡眼,长“鸡眼”是职业病。有了“鸡眼”,下井上下班来回走二十多公里太艰难了,他去洗头洗脚一条街,就是想洗洗脚,治治“鸡眼”。蕊给他洗了脚 ,临了,还是处男的阿蒙觉得蕊总和自己的手“连电”,即使手背碰着了,蕊也不愿立即拿下手,让阿蒙一阵阵的脸红。后来,蕊就动手动脚,阿蒙扳起脸说:“你洗头洗脚,也是劳动,万万不可以堕落。”蕊听懂了,立即跑到里边去了。阿蒙怅然若失,跑到了一个小酒馆喝得大醉。   阿蒙一直惦记着她,却再也没在洗头洗脚一条街上见到她。他也想过找她,但也愿永远见不到她。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蕊害羞地说。
  “我又多次去过洗头洗脚一条街……”阿蒙诚实地说。
  “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是有丈夫的妻子。我听了你的话,就是那些‘可以不可以’的话。我回了家,开起了渔家乐。我丈夫是肾炎,两个孩子上学,我不得不……好兄弟,我知道你的心……”蕊的泪水滚了下来。
  阿蒙不知为什么,脆弱的神经挡不住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心里话,蕊一定很难,我一定要帮助她。阿蒙的心被海岛的善感染,充满了善意,说:“我可以叫你姐吗?”
  “从今你就是我的亲兄弟,我就是你姐。你是个好心眼的人,我忘不下你。”蕊激感动地说。
  “我想帮助你。”阿蒙低沉地说,“不知你接受不?”
  “你的帮助我已经接受了,你教我做人……”蕊喃喃说着。
  阿蒙悻悻地离开了蕊,回到煤矿后,总忘不下蕊眼角的鱼尾纹,把自己几年攒下的两万块钱提了出来,准备让蕊给丈夫治病。
  自从阿蒙作出这样的决定,就表现出一种郁郁不乐的情绪,实际上,他不知这样做对不对,却一一都被组长冯二宝看在眼里。
  这天,他们在班上光着屁股攉煤,攉着攉着又停电了。六条光棍又凑在了一起,还是头对头地开始“无聊”:
  “阿蒙,你最近像掉了魂一样,是不是遇到了事?”
  贾宝总是爱胡闹,说:“冯哥啊,阿蒙一定是想蕊了,蕊不知让哪个老板接走了。”
  阿蒙就说了蕊的处境,也说了他想给她钱让她给丈夫看病的想法。
  “你再说一遍‘可以不可以’的话——对蕊说的。”冯二宝很有兴趣地对阿蒙说。
  阿蒙又重复了一遍。
  冯二宝沉重地说:“我们挣的钱来之不易,我也给蕊两万元。蕊告诉我,洗头洗脚一条街上的姑娘都是好人,没有人愿去污秽自己。我知道了,我还想娶月月,月月一定是好姑娘。”
  接着,李树根说:“我给蕊五千元。”
  贾宝嘴快,说:“我给蕊六千块。”
  光棍采煤組的每一个人都出了钱,大家一致要求,这个星期天,阿蒙就必须把钱给蕊带到岛上。阿蒙一阵激动,替蕊眼泪汪汪。
  贾宝看到了阿蒙的屁股上一个疖子,大叫起来:“阿蒙,你的屁股……”
  阿蒙一摸自己的屁股,“哎呀”一声叫起来。结果大家都叫起来,原来大家的身上都有了疖子。六条光棍都惊慌起来,都以为自己长了癌。
  冯二宝不愧为万事通:“上井后到卫生所放出脓血就好了。咱们长期蜷缩在这里,血液流通不畅,温度又高,还不长疖子?”
  大家带着疖子把煤全部攉完了。六条光棍没有了往日的兴奋,个个无语。
  第二天,他们都到卫生所开了刀,歇病假去了。
  冯二宝筹备和月月的婚礼,阿蒙带着钱上了鸟蛋岛——神仙岛。
  朱兴中:山东淄博矿业退休职工。著有四部长篇小说、两部报告文学和散文等。在本刊发表过短篇小说《矿工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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