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少年子弟云门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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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怀民

  还不到排练正式开始的时刻,剧场里昏暗如夜。没有配乐,舞台最深处的角落里,一位舞者默默地舞着,在台底映出翩然柔美的身影。“她50岁了。这次演完《秋水》,会和林怀民老师一起退休。”云门舞集(下文简称“云门”)的舞团经理黄晴怡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林老师也早早到了。他先在舞台边看了一会,再慢慢踱到编导席上。灯光亮起,他吩咐舞者换装就位,“这次动作不用做全哦”——细心的他,会这样轻声叮嘱,因为怕过度的训练会让她们在正式演出前受伤。
  乐声响起,排练开始。“媺雅,过来一点点……可以了,谢谢。”“仪君,你从那个位置进可以吗?……非常好,谢谢。”“这里好像会撞,请你们再来一遍可以吗?”
  语焉不详的指示,在记者听来不明所以,舞者们却是“秒懂”,很快做出调整。这是在一起共事多年的默契,就如他能向记者一口气报出这些舞者的年龄一样。在云门里,他视舞者为家人。
  从1973年举办首次演出,到2019年12月31日退休,林懷民46年的人生中只有一件事:云门。从台北一路到东京、伦敦、巴黎、纽约……登上世界舞蹈艺术的最高殿堂,如今,他把自己归零,回到生活的原点。

“大家都觉得我在传达中国文化,其实我是在补习”


  林怀民曾写文章,说自己都想不清楚是怎么与舞蹈这行结缘的。
  5岁那年看英国歌舞影片《红菱艳》,女主角是个芭蕾演员,爱舞如命,仿佛童话中那个穿上红舞鞋就停不下来的姑娘。看完后,林怀民仿佛也感染到舞蹈的魔力。
  14岁时,他在《联合报》发表了人生第一部小说,全部的稿费所得,都拿去偷偷报了芭蕾课。
  1967年,著名芭蕾舞男演员鲁道夫·努利耶夫同一天成为《时代》和《新闻周刊》的封面人物。林怀民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查英文、翻词典,写了一篇介绍性质的文章。那时,林怀民在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读大三,肩负着家人的期望。他的曾祖父是清末秀才,祖父是医生,父亲曾任嘉义县县长。将来当社会精英,似乎是他的命,他却立志成为舞评家。
  22岁留学美国,先学新闻,后转入爱荷华大学,一边参加国际写作计划学写作,一边在舞蹈系学舞蹈。毕业后,他去纽约,在现代舞创始人玛莎·葛兰姆的学校、现代舞大师莫斯·康宁汉的工作室学习。地铁上,林怀民也练功不辍,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挂在扶手杆上练腿。
  1972年,林怀民放弃了在美国成为职业舞者的机会,回台北文化学院教现代舞。第一堂课就被打击了——学生们涂脂抹粉地来上课,似乎对专业漠不关心。有学生当众质问“为什么我们要苦练?上电视表演吗?”引来哄堂大笑。那时的台湾,连职业舞团都没有。
  林怀民说,练得好,就能成立自己的舞团。一些有志气的学生开始在课余跟着他训练,但到学期结束时,只剩下6位——他太严厉了,有时会怒火高涨,把不合要求的舞者痛骂一顿。挨骂的学生要么受不了走掉,要么跑到更衣室哭,等再出来,不动声色地跳出几分钟前几乎不可能办到的舞步。
  1973年舞团首次公演,场场爆满,公众知道了“云门舞集”这个名字。“云门”取自《吕氏春秋》:“黄帝时,大容作云门。”那是中国最古老的舞蹈,早已失传。
  “很有趣,大家都觉得我是在传达中国文化,其实我是在补习。因为那时我对中国文化什么都不懂。”林怀民向《环球人物》记者感慨。
  他去向家学渊源深厚的戏剧家俞大纲先生求教。“第一堂《庄子》上了两个小时,《逍遥游》只讲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老师旁征博引,我听得入神,笔记无法周全,望着他傻笑。”
  那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渴求,在上世纪70年代,并非林怀民独有。面对垄断性的西方文化,台湾年轻人开始思考自己的根源所在、文化价值何在,从音乐、绘画到舞蹈,新生代艺术家有一个共同的精神语言,那就是做自己的东西。

在做与停之间摇摆


  起初,写小说、学新闻出身的林怀民,喜欢从中国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古典文学中找灵感。
  1975年,云门推出第一部舞剧《白蛇传》,并首度赴海外演出;其后的作品《薪传》,讲述台湾先祖渡海拓荒的宏大历史;《红楼梦》则以春之生机、夏之情欲、秋之肃杀、冬之凋零的舞蹈篇章来表现这出诸芳流散、颦媛梦断的悲剧。
  它们都很成功,林怀民却开始反思,究竟舞蹈为何?
  他觉得叙事伤舞,“舞近于诗”,舞蹈的特长是以舞者的“生理发作”激发观众的生理反应,是能量的交换。他开始洗去脑袋里的文字,将太极、拳术、静坐、写书法纳入日常训练,寻找中国舞者独有的身体语言。
《秋水》剧照(刘振祥 / 摄)。
《流浪者之歌》剧照(游辉弘 / 摄) 。
《九歌》剧照(刘振祥 / 摄)。
《交换作》上海演出海报。

  林怀民的父亲曾劝诫儿子:跳舞是乞丐的职业。的确如此,早期的云门即便在舞台上创造了繁华胜境,却一直被财务等各种问题困扰。
  首度海外公演之后,林怀民就想“抛锚”:不想编新舞,也找不到支持舞团走下去的钱。他关起门来一个人喝酒,也不去排练场。
  舞者们却坚持着,老人教新人练习。俞大纲先生午夜来电找他谈话:“云门是一个新的开始,不能刚开始就放弃。不顺利、不成熟是必然的,你还年轻……总会看得到它成熟。”
  1980年,云门在台湾做了一场给低收入人群的免费演出。在一个学校大操场上,下着雨,来了6000名观众。每演完一支舞,工作人员立刻抹地板,即便这样还是有舞者摔倒,然后爬起来笑嘻嘻地继续跳下去。散戏后,观众把椅子送回教室,一位妇人拉着林怀民,掏出3000元,要给舞者买宵夜:“我看你们都太瘦了。”
  那些年,林怀民大多时间在和自己的无力感奋斗,在做与停之间摇摇摆摆。一季演出之后,往往两种念头一起涌上心头:“下次不干了”,以及“下次要演什么?”
  1988年,云门暂停,林怀民到处云游,去找寻更多的感悟,蓄积更多能量。
  最让林怀民感到鼓舞的是普通民众。雨中拦出租与人顺路拼车,对方是建筑工,加班加点,杯水车薪,“辛苦吗?”对方反问:“什么工作不辛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孩子主动上前打招呼:“你是林先生吗?我以前没有看过舞蹈表演,我女朋友拖我去看的。我喜欢《寒食》和《白蛇传》……云门解散了,我们要看什么呢?”坐出租车,遇到一位司机先生,嚼着槟榔,听着流行歌曲,一行无言,下车却坚持不收他钱,几乎是推着他下车的:“林先生,要更打拼,要替我们争口气!”
  1991年,云门复出,林怀民在台北县八里乡离海很近的地方租了一个铁皮屋当训练场。之后,《九歌》《流浪者之歌》《水月》……一部比一部成功。云门被誉为“世界一流现代舞团”,影响力波及全世界。62岁时,林怀民获颁欧洲舞动国际舞蹈大赛“终身成就奖”,评审团赞誉他是“创新舞蹈的先驱”;66岁时,获颁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颁奖词是:“他辉煌的作品不断突破藩篱,重新界定舞蹈艺术。”

“看风怎么吹,水怎么流”


  《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林怀民的“退休之作”《秋水》正在厦门上演。同时演出的,还有北京陶身体剧场创始人陶冶为云门舞者编作的《12》、云门舞集下任艺术总监郑宗龙为陶身体舞者编作的《乘法》。3部作品一起,打造出一场各有特色的《交换作》。
  《秋水》其实是几年前就排好的。2015年,林怀民去了一趟京都,秋日下溪水流淌,红叶飘散,美得令他难忘。回台湾后,恰巧一个场合需要他编一段简短的舞,他就回想起那个瞬间,编了《秋水》。
  “俞大纲先生曾为您讲解《庄子》,舞作的《秋水》和《庄子·秋水篇》是否有联系?”记者问道。
  林怀民回答:“我的《秋水》就是《说文解字》的秋水,字面意义上的,就是两个好看的字,也很好听,不是《庄子》的秋水。我喜欢做很简单的、能唤起观众丰富想象的,而不是节目单写一大堆,然后到处问:你看懂了没?(那样的话)好可怜啊!”
  林怀民把退休看做一件很自然的事情。2017年,他就宣布了要在两年后退休,选定了云门2的艺术总监郑宗龙做接班人。选郑宗龙,是因为他够“笨”。“我也很笨啊,不笨的话不做这行。而且我只有笨,他还有比我大的野心。”
  2019年,郑宗龙编排《毛月亮》,想请冰岛一个前卫的摇滚乐团席格若斯(Sigur Rós)专门创作。“我是很避免做这种事的。现成的音乐有那么多,直接谈版权就好。可他就一个人跑到冰岛谈,人家竟然同意了,还很认可他的想法,把作品按照他的要求进行了改编,并且为修改后的作品发了新专辑。宗龙他会去闯、会去撞。”
  “我之所以要这个时候退休,就是认为他在一个最好的时候。等到我5年后再退休,他都48岁了,想要再在艺术上喷发,大概也是有一点点心有余而力不足。”
  世界上的很多现代舞团,在其旗帜般的创始人离开后,都经过一番动荡。“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2009年去世,到现在艺术总监还是频繁地换。”这也是为什么林怀民用了两年时间去过渡的原因。
  艺术家用他们的作品来界定时代。林怀民说:“我和宗龙是不同时代的人。我很羡慕他,他好像也很羡慕我。互联网时代的孩子从小就在网上冲浪,他将来面对的观众也是互联网时代的。新的时代,必须有新的观众和新的作品去匹配。我不希望云门变成一个博物馆,只做林怀民的作品或者类似林怀民的作品。”
  他对退休后的生活充满了热情。“我从24岁走出学校就一直在工作。这么多年,大家都说是我在领导云门,其实是云门在编排我的生活,以后我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以后自己问自己,今天要干什么?所以对我来讲是一个新的学习。我一辈子就是没有家常,所以我想学着自己煮饭、洗碗、扫地,看看书,随便走走,说不定也不是一个最好的状态。那怎么改善,再说喽!”
  说到目前的兴趣,林怀民开心地笑起来,“最大的乐趣是追剧、看电影”,从奈飞的新剧看到大陆时下的热门影视。《秋水》巡演期间,他在济南看了《少年的你》,在厦门看了《南方车站的聚会》。最近最喜欢的演员是张译,对青春偶像易烊千玺也有很大改观。
  在他退休后的日程安排上,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林怀民打算开一个“回忆大會”。这么多年一日一城的演出,林怀民和云门走了很多国家、很多地方。可是有很多记忆,他都没有了。“我从来不拍照片留念,家里一张照片、海报都没有。我们大家的行程安排也不一样,我有我要忙的,他们有他们要忙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错过了。我打算召集不同时代的云门舞者来聚会,大家一起回忆,就是杀时间嘛。”
  编舞家,1947年出生于台湾嘉义。大学学新闻,留美攻读写作。1973年在台湾创办“云门舞集”,以《白蛇传》《流浪者之歌》等作品获无数赞誉。2013年获颁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2019年12月31日从云门退休。
  林怀民 编舞家,1947年出生于台湾嘉义。大学学新闻,留美攻读写作。1973年在台湾创办“云门舞集”,以《白蛇传》《流浪者之歌》等作品获无数赞誉。2013年获颁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2019年12月31日从云门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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