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上花轿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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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乐正霖跟着周玡一起进宫,没有反抗。
  名为奉旨进宫,实际上是被软禁宫中。
  乐正霖被囚宫中,为西国政变拉开了一场意料不到的序幕。
  白茵叹息,霖相啊霖相,一听到是公主的旨意,你就乖乖听话了。这是你的计策?还是你的情难自禁?唉,跟着这样的人是不是明智的决定?可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希望霖相不是那种为博美人一笑而弃江山的人了。
  闻千归不能留。
  霖相的意思是要杀了他?白茵困惑地趴在桌子上,懒洋洋打哈欠,她的武功是不错,可也没好到能出入敌方府邸如入无人之境,如果是暗示她去暗杀,霖相手上应该有更好的人选。如果不是暗示她杀了闻千归,那么,霖相这句话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该死的,都是周玡那混蛋站在旁边,害她当时不能明问,只能现在猜来猜去。
  白茵慢吞吞地站起身,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不管怎么样,即使不打算为乐正霖去搏命,也得走个过场到闻千归那里逛一逛。周围肯定有很多霖相的耳目,她一直窝着不行动的事传到霖相耳里,那就大大不妙了。
  这是白茵第二次来闻千归的府邸。
  第一次是明着来拜访,第二次是穿着夜行衣偷偷潜入。
  黑色的夜晚,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衣服,脸上还围着一块黑布。白茵有点呼吸不畅,不耐烦地扯开脸上那块布,心中仍是犹疑不定。现在这模样若是被逮到很不方便,总不能说是来闻家府邸看夜景吧?可是光明正大来这里又不方便下手,一旦闻千归有何不适,傻子也会怀疑到她身上。
  而且,白茵垂眸,说实话,她并不想对闻千归动手。
  他说她是故人之女,他说他希望故人的血脉能好好活着。
  闻千归对她没有敌意,甚至是有几分善意的。
  白茵深深呼吸一口气,老虎饿了尚且要吃人,她苏白茵本就不是好人,可以饶人之处她自会饶人,但事关自个儿性命,唉,她叹一口气,无声无息地靠近闻千归的房间。如果闻千归房外守卫森严,她做做样子走一趟就可以走了,到时候失手也有个借口。
  可惜,一个守卫也没有,门口空荡荡的。
  白茵望天,叹一口气,这样不动手简直说不过去了。
  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只有一个人,她想找的那个人静静躺在床上。无意识地沉默片刻,白茵轻轻道,“闻大人。”
  闻千归随即睁眼,从床上坐起身子,望着她,从上看到下,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她脸上,苦笑道,“老夫已提醒过,可你还是站在乐正霖那一边了。”
  白茵微笑,“身不由己。”
  “你是来干什么的?乐正霖吩咐了你什么?”闻千归道。
  白茵微笑,拔剑,“抱歉。”
  闻千归盯住她的眼,“来要老夫的命?”
  白茵叹气,“抱歉。”
  “你确定你杀了老夫后能全身而退吗?”闻千归淡淡道。
  白茵想了一会儿,环顾一圈,轻声道,“有陷阱?”
  闻千归盯住她,没有说话,神色平静。
  窒息般的沉默弥漫在屋子里,轻轻的风声,浅浅的呼吸声,一声一声,致命地压抑。
  白茵手心冒出冷汗,嘴角依然勾着浅笑,“闻大人身边真是卧虎藏龙,本以为黑衣军已是你的杀手锏,不料还藏有后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全身而退,不过,我若死在这里,也定会有闻大人陪葬。”
  闻言,闻千归露出痛心的神色,蹙眉道,“即使会死,你也要为乐正霖除掉障碍?”
  白茵眨眼,这个说法,对方好像有点误解了,沉默一下,她回思道,“那么,如果我今天就此告退,闻大人也会忘了这事?”
  闻千归的目光锐利无比,像是要把她看穿,不说话,眯起眼。
  白茵笑靥如花,“或者,我挟持闻大人为人质更有用一些?”
  闻千归冷笑出声,无奈的神情参杂着一些苦涩,“你可以试试看,但是,老夫劝你不要试。”顿了顿,他轻声道,“白茵,不要走到退无可退的那一步,不要步上你娘的后尘。”
  白茵神色一僵,紧抿双唇,“不要提那个女人。”
  闻千归望着她,“现在还来得及,你可以重新选择,乐正霖不是好归处。”
  白茵笑了,笑意淡然,“选择站你这边?”语音一落,银光晃动,瞬间直刺他的咽喉。
  闻千归瞳孔骤缩。
  “哐当”一声剑击声。
  白茵的长剑被撞得刺偏方向,直直刺入闻千归的手臂,鲜血渗透,闻千归苍白着脸倒在床上,目光还是定定望着她,“住手。”
  一道黑影拦在两人之间。
  白茵神色漠然地站着。
  周玡目光肃然,长剑横指,不敢从她身上转移注意力,“闻大人,你撑得住吗?”
  闻千归虚弱道,“周玡,住手,不要动她。”
  白茵讶异地扬起眼眸,看了眼闻千归,再看了眼周玡。
  周玡冷声道,“这女人是乐正霖的人,为何动不得?”
  闻千归闭上眼,“不管她是不是乐正霖的人,我们都不能动她。”
  周玡道,“因为她是北国的郡主?闻大人,你我都心知肚明,即使她死了,司空原天也不会为她做什么。说到底,这女人不过是北国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丢弃。”
  白茵勾唇,“周将军懂得可真多。”
  闻千归摇头,“不,周玡,你弄错了。老夫从来不怕北国,即使她真是北国的金枝玉叶,老夫也不是不敢动。”顿了顿,他深深望着白茵,“你不能动她的理由,是因为她身上流有高贵的血统。”
  白茵抬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睁着。
  “她是先帝和白霜的女儿。”闻千归一字一顿道,“她是宗室的公主,名副其实的宗氏皇家继承人。”
  周玡怔住,手中长剑一松。
  银光毕闪,白茵立刻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双眸盯在闻千归脸上,冷冷道,“说清楚。”
  闻千归眸光一闪,“你自己也不知道?”
  白茵冷笑,“我爹娘在我出生时就死光了,我在北国能问谁?我知道我娘是什么人,不过我没想到她连西国的皇帝都能……哈。”
  周玡无视脖子上的长剑,闭上眼苦笑一声,怪不得,怪不得,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先帝的御书房会有那张美人图,为什么先帝对苏相不肯放过,原来,先帝当年真的私通臣妻,原来是这样,他们连孩子都有了 ,可怜苏相一生痴情,可叹先帝一世英明。周玡叹息,“闻大人,您确定苏白茵是先帝的女儿?”
  闻千归平静,“当然,先帝甚至为她秘密留下了遗诏。”
  白茵呼吸有些急促,脸上挂着勉强的微笑,“呵呵,我还一直以为我爹是那位名震天下的苏相呢,看来我得改名叫宗白茵了。”
  闻千归沉默一下,抬眸望她,“苏相是好人。”
  白茵微笑,“可惜,好人不长命。”她手上稍稍用力,在周玡脖子上割出血痕,“周将军,你是好人么?”
  周玡挑眉,“我排不上坏人,也算不得好人。”
  白茵笑眯眯地望着他,再看闻千归一眼,“我要看遗诏,看完遗诏再做决定。”
  闻千归淡淡拒绝,“现在不能给你,不单单是你,谁也不能动。”顿了顿,“不过,老夫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所以可以告诉你们,遗诏藏在皇家祠堂。”
  白茵道,“你就不怕我去偷?”
  闻千归叹气,捂住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当年先帝子嗣零丁,担心皇上年幼遭受恶人毒手,所以吩咐我,若皇室血脉断了,到时候可公布遗诏,将您迎回。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
  白茵笑道,“你不怕我这种坏人将小皇帝杀了取而代之?”
  闻千归笑道,“你不是。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白茵不好意思,微微脸红,撇开脑袋,“知人知面不知心。”
  闻千归微笑,不说话。
  白茵更加不好意思。
  周玡勾唇,“你禁不住夸?看不出来么?”
  白茵瞥他一眼,“少说废话,多珍惜一下你脖子上那颗脑袋。”
  周玡露出讨饶的表情,笑道,“还请手下留情。”
  “唉,”闻千归长叹一口气,“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现在可以不相信老夫的话,没关系,可以理解。不过,老夫可以送你入宫,让你陪在乐正霖身边,你可以选择帮他,也可以选择害他,日子久了,看的东西多了,你自然会明白,到底谁是在帮你谁是在害你。”
  白茵咧嘴微笑,“言下之意,你不但要放我离开,还要送我入宫?”
  “不错。”
  白茵轻笑,“也许宫中会有另一个陷阱等着我。”
  闻千归道,“你可以选择不去,一切都是由你自己决定。”
  白茵大笑,“为什么不去?哪里不是陷阱?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走一遭,这种机会可不多见。”顿了顿,“如果皇上因此而死,闻大人岂不是千古罪人?”
  闻千归微笑,“为什么要装出坏人的样子?”
  白茵微笑,“我不像坏人?”
  闻千归闭了闭眼,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当年他选择相信白霜,结果换来苏相惨死,不多久,白霜殉情。风云轮回,春花秋实,当初那个惊艳的绝色佳人早已魂归西处。他当初没看错,白霜的确算不得坏人,白霜的确深爱苏相,可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你照着自己的心意来便行,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闻千归始终闭着眼,“我和周玡都会保护你,不过,如果你伤害了皇上和公主,那么,你就是敌人。”
  白茵静静伫立,但笑不语。
  
  第二十章
  落霞殿外红霞满天,殿如其名,良辰美景,霞光潋滟如樱色花瓣,美轮美奂。
  两个娇俏的小宫女笑意盈盈地走来,状似无意地向庭院中望去,满脸晕红。
  站在池边的锦袍贵公子抬眸,微微一笑,有礼有度。
  两个宫女望见他的笑意,顿时兴奋得惊呼一声,脸蛋都是红彤彤的,又是高兴又是羞怯,加快步伐匆匆离去。
  贵公子面如冠玉,气度不凡,在红霞之下更显长身玉立。小宫女忍不住回头偷偷望去,正巧迎上他温和含笑的眸光,又是忍不住轻呼一声,急忙转过墙角。“周将军在看我们呢,真好看,能被将军笑着看一眼,回去被嬷嬷责罚也心甘情愿。”
  两个宫女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本不欲让人听见,可习武之人的耳目聪明于旁人,想不听见也难。周玡笑容自若,神态既不得意也不尴尬,坦然如初。
  站在他身后的小厮忍不住低叹一声,“这已经是十二个红脸跑过的女人了,其中有三人大胆地丢下帕子,有五个人对你眉目传情,”声音顿了顿,“将军,你的女人缘是不是有点好过头了?”
  谁迷京华满红袖,天下无人及周郎。
  她今天算是明白了。
  小厮五官清秀俊美,可脸色黑乎乎的,硬生生压下原本殊丽的艳色。眉毛又黑又粗,看上去稍显朴实。正是乔装打扮随周玡进宫的白茵。“公主已经让你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再继续等下去,待会儿是不是连宫里的嫔妃都会出来看你?”
  周玡微笑,“等待女人本就是男人该做的事,理所当然。”
  白茵陪笑,“将军果真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说得有理。”
  周玡挑眉,“芳心暗许了?”
  白茵沉默一下,笑一下,“将军想得可真多。”
  周玡淡淡道,“我的意思是,你是否对霖相芳心暗许。”
  白茵一怔,怔忡好一会儿,方微笑道,“所以我才说,将军想得可真多。”
  周玡转过脑袋,神色依旧,“宗室的女儿喜欢上乐正霖,只会是死路一条。”
  白茵笑道,“多谢将军提醒。”
  两人言谈之间,一个娇俏的小丫鬟向他们直走而来,走到周玡面前微微欠身,巧笑倩兮,“周将军,公主请您入内。”
  周玡点头,正欲迈步向前却见这位公主的侍女闵琳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没有让道的意思。他抬眸,顺着她的目光向后望去,只见闵琳甜甜微笑,不卑不亢道,“周将军,公主只召见您一个人。”
  白茵不动声色地低垂脑袋,该是看她眼生吧,由此来说,宗黎清是个谨慎的人。她的目光向周玡偷偷瞥去,或者该理解成,宗黎清对周玡未必是完全信任。
  周玡温和道,“这个人是我要推荐给公主,不必担心,可以信任。”
  闵琳眨眨眼,“奴婢之前并未听说。”
  周玡微笑,“出事由我负责。”
  闵琳神色一凛,不敢妄加阻拦。周将军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她再坚持就会得罪人。于是她躬身道,“奴婢多有得罪,还望将军不要介怀。”
  周玡道,“呵呵,你这是尽忠职守,夸奖尚且来不及,怎会责怪。”
  闵琳俏脸微红,移步带路,可双眸的余光还是会时不时地扫向白茵,诸多怀疑。
  进入落霞殿,外围还有不少宫女太监,可进入内殿以后就空荡荡的,徒生萧条之意。闵琳静静地站在门口,轻声道,“公主,周将军到了。”
  “进来。”声音清澈干净。
  闵琳将周玡和白茵迎了进去,然后毕恭毕敬站在公主身侧。宗黎清抬眸望去,目光在白茵身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周将军,这位是……”
  周玡道,“公主不是缺个人看守乐正霖吗,所以我就带人来了。”
  白茵一呆,她以为她进宫后不被关起来也会被监视,居然让她看守乐正霖?
  宗黎清笑道,“周将军真是贴心,才知道本宫的为难之处,就立刻有主意了。”纤纤玉手遥指道,“来,抬起头来给本宫看看。”
  白茵闻言抬头,心里有点七上八下的。虽然已经易容,可如果被认不出就不好办了。
  宗黎清定定看她一会儿,缓缓眯起眸子,犹疑道,“看着有点眼熟。”
  白茵紧张得快要流冷汗了,不过才见一面,这位公主大人对她印象这么深吗?
  周玡淡淡一笑,正欲开口解围,突然从内室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他顿时神情一僵,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不赞同道,“公主将乐正霖囚在落霞殿?”
  宗黎清双唇抿成一条线,明知理亏,可态度上毫不退让,“不错。”
  白茵松一口气,还好,焦点从她身上转移了。
  周玡不悦道,“荒唐,乐正霖和公主共处一室,公主名誉何在!”
  宗黎清满不在乎地笑道,“本宫和乐正霖的事情,周将军不是早就心知肚明?”笑声轻轻的,淡淡的,不知不觉就缠上一层悲哀的颜色,她满脸倔强,“何况,乐正霖根本不会活着走出落霞殿。”
  白茵垂眸,不置可否。
  周玡叹气,应该让东方梓送白茵进宫才对,真不想蹚浑水,可知道了不管又不太好。“公主,今日早朝能借口乐正霖身体不适缺席,可这样的理由能用到何时?您让乐正霖不明不白地死在落霞殿,”声音一顿,神色一凛,“公主,届时您又如何善后?”
  宗黎清胸口微微起伏,“乐正霖不能留,他多活一日,宗氏便多危险一日。”她闭上眼睛,痛苦道,“我错了,错了很多年,我当年不该在父皇面前为他诸多美言,我当年不该提拔他,我当年不该相信他。此错由我起,由我止,如果届时要我给他陪葬,本宫也绝不对多说一个字。”
  如果没有她,就没有今日的乐正霖。
  周玡紧皱眉头,“不妥。”
  宗黎清道,“周玡,本宫是相信你相信周家的。当年皇弟年纪太小,父皇欲立本宫为皇太女,是你们周家一举反对,丝毫不怕得罪本宫和父皇。那时候本宫和乐正霖走太近,你又看出乐正霖的野心,一旦本宫成为皇太女,朝廷之上再无人敢和乐正霖作对。这些道理,本宫都懂,本宫从没怨过周家,甚至后来主动说服父皇立阿炎为太子。”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那时候我以为,事情这样就解决了。”她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无瑕的脸蛋上惨白一片,是啊,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和乐正霖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周玡淡淡道,“公主无需自责,即使没有您,乐正霖也会走到这一天的,公主只是加快了他的速度而已。”
  白茵非常同意周玡的说法,乐正霖那种祸害,没有宗黎清也可以慢慢走上来。想到这里,望向宗黎清的目光就带有几分同情。
  宗黎清缓缓道,“本宫将他关在落霞殿,不过是担心别人看不住他。”乐正霖做过多年太子太傅,对皇宫再熟悉不过,换成他人看守,她担心出错。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宫里谁可以信任,这么多年下来,乐正霖的根基太深,在朝廷和宫中都安插不少人。她的目光又飘向白茵,淡淡道,“多亏将军带人来,本宫今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周玡微笑,“为公主分忧是周玡该做的。”
  “本宫倒要好好看看,朝中究竟有多少人是乐正霖的。”宗黎清愤愤道,“他真以为他能一手遮天了?乐正霖就是本宫手上的饵,哼,钓出多少条就杀掉多少条!”
  周玡眸中闪过一丝光,“若是因此引起朝廷动荡……”
  “杀一儆百。”宗黎清一字一顿,“本宫不信有人不惜命,乐正霖不值得他们冒这么大的险。”
  周玡抿唇,没有发表意见。他低头瞥了眼乖乖站在身旁的白茵,骤然转开话题,“不知公主对乐正霖府中的皓清郡主如何打算?”
  白茵暗暗一抖。
  宗黎清没料到周玡会说起这个女人,一愣,然后冷笑道,“周将军果然是怜香惜玉之人,首先顾虑到的都是美人。”
  周玡摆出一脸“你过奖了”的表情,淡淡道,“哪里哪里。”
  宗黎清微微皱眉,“你知道她与乐正霖是什么关系?”
  周玡兴味道,“不知。”说罢,又垂眸瞥白茵一眼。
  白茵暗自咬牙,这厮煽风点火玩得挺愉快么。
  宗黎清不信,“西国还有你周玡不知道的事?”
  “连乐正霖都有不知道的事,我周玡又怎敢妄自尊大?”周玡朗笑一声,“乐正霖尚且不知公主与他虚与委蛇……”
  “闭嘴!”宗黎清面色绯红,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
  白茵垂眸,霖相是真的不知道吗?她看未必,究竟是谁骗谁,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
  周玡深深看她一眼,激将法激过头了,公主用情比他想象中更深,这不是好状况,他叹气,“属下只想提醒公主一声,是时候放下了,公主不要因为一时的迷惑而误大事。”
  “本宫不会。”宗黎清冷冷道,“周将军尽管放心。”
  “属下以为,国内朝局情势仍处于混乱之中,现在不宜与北国结怨,能不得罪皓清郡主就尽量别得罪,公主就当她不存在。”周玡顿了顿,“属下自会处理这位郡主的事。”
  宗黎清道,“不错,本宫也是此意。”
  周玡勾唇微笑,风姿明朗如皎月清风,真真是迷煞多少红粉。他拍拍白茵的肩膀,“至于属下举荐此人,公主自可信任,当然这小子若有不规矩的地方,公主也可自行责罚。”
  “啪,啪。”肩膀上重重的两下,白茵痛得皱眉,姓周的是故意的。
  周玡拱手,“那么,周玡告退,这场仗才刚开打,公主多多保重身体。”
  宗黎清疲惫不堪,挥挥手,“退下去,本宫理得清。”
  周玡走出落霞殿,一路引得无数小宫女回首驻足。他嘴角含笑,眸底深处却带着一抹忧色。
  苍穹万里,夕阳如血。
  对于乐正霖,他并无十足把握。
  周玡叹息,同样的,对于苏白茵到底站在哪边,他也没有把握。
  如若说,公主对乐正霖的感情是这场仗的一个变数,那么,苏白茵就是第二个变数。如今,这第二个变数竟成了皇室之女,他苦笑,说来说去,最大的变数最大的麻烦还应该是乐正霖本身,照他的意思来说,公主根本不该在此时捉拿乐正霖,时机不对,大大的不对。
  脑中突然回想起闻千归说的话,“周玡,无论苏白茵如何选择,我们不能动她,要动也只能由公主殿下来动。那是他们宗家的事,我们做臣子的不该干涉。”
  周玡冷笑,闻千归想把苏白茵放在宗黎清身边,要杀也是让宗黎清亲自动手,狡猾的老头子,他早看出苏白茵没有有野心,才敢将她放在宫中。
  现在的局势很危险,不过危险越多,机会也就越多。
  周家的机会来了。
  周玡望天,黑发无风自起,眼眸微眯,嘴角勾起。
  
  第二十一章
  落霞殿内。
  “你叫什么名字?”
  “名唤梓白。”白茵非常狗腿地跪下,谄媚道,“梓白不会让一只苍蝇飞出落霞殿,公主殿下尽管放心,奴才以性命担保。”
  宗黎清皱眉,不喜道,“如果乐正霖逃了,本宫要你的命又有何用?你以为你赔得起?”
  白茵陪笑,“公主说的是。”
  宗黎清淡淡道,“你是周玡的人,本宫自是信你的。你千万别连累周家的名声。”
  白茵道,“奴才以前是周将军的人,不过现在既然在公主手下做事,自然是听公主之令。公主要奴才做什么奴才便做什么,”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一个刚发育完全的少年,诚挚得让人不能不信,“公主要奴才死,也是一句话的事。”
  宗黎清认真地望着他,刚才倒是看错了这孩子,“你虽看上去年纪小,见识还是有几分。不错,这次若是做得好,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
  白茵憨厚地笑了笑,“多谢公主。”
  宗黎清温柔地笑了笑,眼眸深处难掩疲惫之色,“你到内室去看住犯人,闵琳在外面候着,你若有事就和闵琳说,本宫先去休息。”
  “是,谨遵公主之令。”白茵朗声回答,目光敬畏痴迷地望着宗黎清的背影。
  闵琳瞅着他的傻样,忍不住吃吃笑。
  宗黎清姿态优雅,缓缓踱步走出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他俩,白茵黝黑的脸颊微微发红,傻头傻脑地挠了挠脑袋,不敢正视闵琳,“闵琳姐姐,麻烦你了。”
  这小子虽然傻了点憨了点,可仔细点看,长得还真是不错,再过个两三年,肯定会迷死不少女孩子。闵琳吃吃笑道,“别怕,有姐姐关照你。”
  这小子顿时脸色更红,低着脑袋,“谢谢,那我先进去了。”
  打开一扇门。
  曼曼珠帘,悠悠清馨,满是女子香气的屋子里淡淡飘荡着那个人身上的气息,舒雅清隽。他身上仍穿着那天离去时的衣服,一袭青衫将他的儒雅气质完美展现,令人望之侧目。
  白茵反手关上门,站在珠帘之下,微微笑着,“霖相。”
  乐正霖抬眸,神色上染着薄薄的疲惫,睫毛在烛光下垂着细细的阴影,见到她后轻轻一笑,“怎么打扮成这副丑模样?”声音温柔平淡。
  白茵挑眉,斜斜倚在墙上,“霖相在这里可有换洗衣物?打算一直这么穿着?”
  乐正霖垂眸一扫青衫,神态自若道,“很干净。”
  白茵露齿微笑,“霖相这么一个神仙似的人物,自然穿什么都干净。”
  乐正霖勾唇,不再说话,继续闭目养神。
  白茵走近几步,才看到他额角还有冷汗,鬓发微湿,面色苍白。她不悦道,“他们对你用刑了?”
  乐正霖摇头,笑声中透着讥诮,“他们不过是跟我说说话。”
  白茵皱眉,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手还未触及,乐正霖灿若寒星的一双眼眸豁然睁开,偏开脑袋,“别碰我,平时也就罢了,今天这副丑模样就别靠近了。”说这样的话,可语气仍是温和轻柔。
  白茵又好气又好笑,“公主殿下的屋子还住得惯吗?”
  乐正霖苦笑,“不错。”满满闻到的,都是她身上的气味,会让他心软的气味。
  白茵笑眯眯,“挺难得的机会,要不多住几天?”
  乐正霖忍俊不禁,“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白茵缓缓蹲下身子,微笑,轻声道,“霖相需要我救你出去吗?”
  乐正霖黑眸平静无波,“若是你带我出去,本相岂不是输了?”他不住咳嗽,冷汗又从额角渗出,疼痛让他身体不住瑟缩,“这里挺好的。”无限疼痛中露出一丝微笑,“本相喜欢,你也陪着多呆几天。”
  白茵神情骤变,一把抓过他的手把脉,瞳孔睁大,不可置信道,“他们竟然点你的池明穴?气血倒流,你竟然还能忍下来?”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解穴。这种点穴法是一种酷刑,专门用来折磨囚犯,极度的疼痛几乎可把人痛疯。
  乐正霖推开她的手,无力轻声道,“不用。”说罢,自己抬手点上身体几处穴道。这样的疼痛之下,他依然认穴奇准,可惜没有内力的解穴手法只能维持一会儿,但至少现下已经不痛了。“你若帮我完全解穴,会被他们看出来的。”
  白茵默默看着他的手法,不插手,不插嘴,许久,开口道,“霖相学过武?”他几乎是闭着眼睛解穴的,一点即中,看上去不像初学者。
  乐正霖“嗯”一声,“以前功夫不错,还能和周玡过上几招。”缓缓勾起唇角,“可惜,后来被废了。”
  乐正霖说话一向谦虚,他说能和周玡过上几招,功夫定是不会和周玡相差太多。
  白茵惊讶地捂不住嘴,“那霖相当年定是文武双全的翩翩少年郎了。”
  乐正霖微笑,“嗯。”睁开眼望着她。
  白茵坐在他身边,“后来为什么不学了?”他几乎内力全无,即使被废,若再从头刻苦学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因为我发现,学武没有用。”乐正霖说话很慢,似乎很累,“即使我武霸天下,当权者想要我死还是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他笑了笑,看不出情绪,“权力比武功好用,不是吗?”
  白茵低头望着他的脸庞,清雅如水墨画的五官,额角的汗水一滴一滴,顺着面颊的线条缓缓淌下,微风吹拂,淡紫色的帘子忽起忽落,引得烛光忽明忽暗,汗渍在光晕下闪闪发亮。她忍不住伸手轻拂他的面颊,可硬生生忍住了。
  这样不好,她不想更复杂,聪明人不该做蠢事。白茵轻吐一口气,移开目光望向窗子,“霖相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跟普通小孩子没什么不一样,有点天真,有点冲动,相信美好的东西,”乐正霖轻道,“还有,稍微聪明一些吧。”
  稍微?以他当年高中的年纪来说,是很聪明,非常聪明。白茵有种无力感,“为什么武功会被废了?”她有一些好奇。
  乐正霖倏然陷入沉默,似乎不想回忆这个话题。
  白茵也没有追问。
  “俗掉牙的老套故事,也就是常见的被冤枉被陷害那些事,”乐正霖轻笑两声,语气淡淡的,“那时候年轻气盛,自视甚高,所以奋起反抗,然后就被废了。”极其简单的寥寥几语,一笔带过。
  白茵小心翼翼道,“恨吗?”
  “不恨了。”这句话乐正霖倒是答得很快,“小事罢了。”
  白茵眨一下眼,相比皇图霸业,这自然只是小事。“你不好奇我是怎么混进落霞殿的?”
  乐正霖昏昏欲睡,“你想说吗?”
  白茵无辜道,“霖相想问我就想说。”
  乐正霖侧过身子,懒懒道,“等我醒了再问吧。”
  白茵一愣,等她回神去看身边那个男人的时候,乐正霖竟然已经睡着了。白茵无奈地叹气,他是真的很累很痛吧。她小时候习武,辛苦一天后也会倒床即睡,忍不住心有戚戚焉。
  虽被囚于宫中,可看霖相现下的反应,必定还有后招。
  白茵默默注视着他,霖相坦然于怀,不慌不忙,这一局宗黎清会输,可是霖相舍得要宗黎清的命吗?她轻笑一声,感叹自己想得太多,万事无关与己,她只要在旁边好好看着便行了。
  夜深,月也深。
  一片漆黑中,乐正霖又痛醒几次,反复地解穴,反复地疼痛,他的衣服几乎被汗水湿透,一双眼睛清亮剔透,可又掩藏着无限疲惫。痛醒的时候,他偏过脑袋望去,只见那个厚颜的女子已经舒舒服服地入睡了。
  乐正霖像看怪物似地看着她,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如果被宗黎清的人看到怎么办?”
  “那霖相会担上断袖之名。”白茵被吵醒,迷迷糊糊开口,揉眼睛,“霖相,你不睡?”
  乐正霖气笑了,“痛醒的。”
  白茵点点头,“霖相辛苦了。”
  乐正霖叹气,“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怕,很怕,不怕的话就不会为霖相办事了。”白茵眨眼,嘴角弯弯,“放心,有人靠近的话我会起来的,趁着现在身边只有霖相,就让我好好休息。”说吧,竟又闭眼入睡。
  乐正霖一愣,看她大大方方地占据着半张床铺,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他垂眸,嘴角不知不觉勾起,因为只有他在身边才放心入睡?他多久没有遇到这样珍贵的感情了?如此聪慧剔透的女子,若在他身边待得久了,恐怕也是会慢慢染黑的,一时间,他有一些不舍。
  东方的天际渐渐破晓,阳光灿烂。
  这一天的早朝格外热闹,陆陆续续的官员走进大殿。
  百官下跪。
  年幼的皇帝走到龙椅前,转身,“众卿家平身。”
  百官依旧跪倒在地,纹丝不动。
  宗黎炎愣住了,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周玡冷眼向旁一扫,心中顿时有几分了然,嘴角带笑,起身站立。皇上已经下令平身,继续跪着就是公然抗令。何况,站着看戏会比较清楚。
  闻千归拖着病体虚弱起身,目光凌厉环视一圈。
  东方梓淡然一笑,目光玩味。
  除去这三位重臣,只有零零落落两三人起身,其他朝臣统统长跪不起。根据西国律法,只有品级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与早朝,闻千归心中一沉,也就是说,全西国品位最高的朝臣如今大部分都跪在地上。
  宗黎炎执着地重复一遍,“众卿家平身。”
  朝臣们反而将脑袋压得更低,几乎五体伏地,异口同声,“皇上恕罪。”
  每次早朝遇到棘手的情况,霖相都会轻轻松松地迎刃而解。可皇姐说,霖相最近卧病在家。宗黎炎找不到乐正霖,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周玡,不知该如何才好。
  周玡俊眸含笑,偏开脑袋的时机非常好,好到正巧错开皇上求助的目光。
  闻千归皱眉,闷声道,“不成体统。”嗓音不大,可在安静的朝堂上也显得掷地有声。
  坐在帘子后的宗黎清俏脸含怒,她贯来只是沉默坐在后面聆听,可此时实在坐不下去,冷声道,“摆出如此阵仗,众卿家究竟有何事要奏?”心知肚明是乐正霖出招了,好手笔,不愧是权倾朝野的霖相。那个男人一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少势力,这次到底是藏不住了。
  夏平山抬起头,双膝仍跪倒在地,上半身端正地坐直,“皇上,常言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莫说群臣,西国每个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皇上若想要谁的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如今这般行事,却是令人寒心。”他目光坚定,语音间还带有一股凛然正气,“霖相是皇上的授业恩师,皇上即使不念在师徒一场,也该看在霖相多年来为朝廷禅精竭虑的份上。狡兔死狗肉烹,飞鸟尽良弓藏,何况西国现在并不安稳,外有豺狼虎视眈眈,内有动乱民生不安,皇上现在在朝中做大清洗是否过早?霖相一心为国,不藏私心,皇上的做法未免让臣下心寒。”
  宗黎炎有些听不懂,困惑道,“夏大人究竟何意?”
  这位夏御史看起来一点都不怕,朗声道,“微臣斗胆问一句,霖相在皇上手里究竟是死是活?”
  宗黎炎怔住,他虽然年纪小,可是不笨,目光不由得向身后的宗黎清瞥去,隐约看到皇姐复杂的神色,他嘴角的笑意顿时转冷,“夏大人的意思是,朕对霖相下杀手?”说罢,怒目而视,“好大的胆子!”
  群臣齐声,“皇上息怒。”
  阿炎回眸的那一眼,冰冷入骨。
  宗黎清深深呼吸一口气,阿炎和她并非胞母所生,表面虽然互相和气友好,实际上感情并不深。阿炎是乐正霖的弟子,真要论起信任感情,她未必能赢。阿炎看似软弱,实则疑心极重,他对乐正霖有猜忌,对她这个手握权柄的皇姐也是放心不下。
  她苦笑一声,是她太天真,不该和一个皇帝谈感情信任,何况她的所作所为也很难让人信任。“有话直说便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为难皇上?”
  太师尉迟牧抬头,目露精光,“皇上已然成年,公主殿下有何资格干政?”
  宗黎清美目圆瞪,似是没料到有人敢说这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夏平山接口,“太师所言极是,女子干政有误朝事,继承大统的是皇上,公主殿下的确该避嫌,上座不需要两人。”
  这个世上,只有权力是无法共享的。当年西国的开国帝后何等恩爱,结果因外戚过大,皇后的存在已经影响到皇上的权力,君上伤心之下,还是御赐毒酒一杯,皇后含泪饮下。远的不说,只说个近的,东国当今圣上当初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失宠皇子,结果和皇后轩辕家结亲,借助轩辕家的势力一步一步登上大典。如今,皇上意欲夺回轩辕家手里的势力,哪知皇后也不简单,手握重权,又深得人心,东国帝王竟是拿她不得,近十年来,东国的朝政长期处于皇家和轩辕家双方拉锯之中。
  夏平山压下心头的喜悦,霖相这一步棋走得好。当初霖相和公主交好,情到深处,甚至不断给她权力地位,导致最后公主竟能坐在帘后听政。夏平山当时感到不解,只道是儿女私情影响了霖相的判断。可霖相只是淡淡说了句,“要毁掉宗家基业,只有让宗家里面自己闹,本相不会做那等不忠之事,让自己背上骂名。平山,耐心点,慢慢等,他们总是会出乱子的。”
  霖相英明,霖相英明。夏平山在心中暗自雀跃,霖相几年前就能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借皇上的手除掉公主的确是最利落的法子。他继续道,“公主虽有听政资格,但也仅是听政。群臣如今是在向皇上上奏,公主何故插手?”字字铿锵,诛人诛心。
  宗黎清努力压下愤怒,语音冷清,可瞳孔中燃烧火光,“夏大人,身为重臣却在天子面前妖言惑众,来人……”
  “皇姐,且慢。”宗黎炎打断她,平静地望着,“夏大人今日定是无心之语,朕和皇姐姐弟情深,自然是相信皇姐的,也相信众卿家是为国事才出言不逊。”他顿了顿,走下台阶站在夏平山面前,“夏大人,切莫辜负朕的信任。”
  宗黎清缓缓扬起高贵的头颅,俯视跪下的群臣,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她想借机除掉夏平山,顺便杀鸡儆猴,可是,阿炎阻止了。她很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
  周玡微微蹙眉,可还是闭紧嘴巴没有说话。
  “霖相是朕的恩师,朕敬他尚且来不及,”宗黎炎笑道,“夏大人多虑了。”
  朝中寂静一片,没人有动静。
  众臣仍旧跪着。
  宗黎清站着一动不动,目光停驻在她弟弟身上。
  年轻的帝王终于失去耐心,宗黎炎冷哼,甩开袖子,“退朝。爱跪便跪着,朕倒要看看你们能跪到几时!”他一步一步离去,经过宗黎清身边,“皇姐,跟朕来。”
  夏平山额头上的冷汗终于滴下来。
  尉迟牧抬眸,和夏平山对视一眼,苦笑。
  周玡几不可见叹息一声,懒洋洋转身离开,似笑非笑的眼眸挂着一丝讥嘲。
  东方梓笑道,“周将军这就下朝了?”
  周玡微笑,“皇上都下令退朝了,我何必继续在这里惹人嫌?”
  东方梓望着这个年轻有为的后生,“唉,皇上小孩子脾气发作,怕是会和公主吵架。”
  周玡道,“呵呵,皇上刚才在朝上说了,他和公主姐弟情深,东方大人何必担心。”他四两拨千斤地回了句。
  东方梓不动声色,“也是。”油滑的小子,他看不顺眼。
  周玡唉声叹气,“我倒是更担心霖相,不知他现在如何,伴君如伴虎,可怜霖相一片赤胆忠心,为国为民。”
  东方梓差点咬到舌头,简直想为周玡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拍手叫好。
  周玡笑笑,“那晚辈先行离开。”
  东方梓站在原地不动,远远眺望高墙之外的风景,这么多年来,宫廷之中从不缺少斗争,父子之争,夫妻之争,兄弟之争,这块土地本就是天地之间最最无情的地方。望着周玡越走越远的背影,他顿生仿佛看见当年苏相的错觉,“苏相啊苏相,是我对不住你。”
  一个太监向他走来,微微低下头,“东方大人,皇上有请。”
  东方梓颔首,收回思绪,随那太监向皇上那里走去。
  越走越远。
  
  第二十二章
  乐正霖安静地坐在床沿,半个身子倚在背后的床板上,双眸半垂,享受难得的清净。
  忽然,窗外吹来一阵清风,伴随着熟悉的味道进入屋中。
  白茵谨慎地从窗口挤进来,满头大汗的。
  乐正霖笑道,“流了这么多汗也不怕脸上乔装的东西给弄糊了?”
  白茵随手一擦,哈哈笑道,“不会,不会。”她眼睛倏然亮起来,崇拜道,“霖相,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官员支持你?”
  乐正霖嘴角一勾,“我道你跑哪里去了,原来去偷听了?”
  白茵笑着装傻,“我光明正大听的,”顿了顿,勉强加上一句,“只是大家都没发现我。”
  乐正霖微笑。
  白茵继续追问,“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站在你这边?得罪公主明显比得罪你可怕,他们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敢盲目选择你?”她从来没想到朝政还会有这么有意思的地方。当初师父教她权谋,她索然无味,可如今看乐正霖翻云覆雨地玩弄权术,却觉得有意思起来。
  乐正霖目光带笑,大方地指教,“水至清则无鱼,西国朝廷之中,不存在干净的人。”
  白茵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坏人比较喜欢坏人?所以坏人都会帮他?
  “朝廷给的俸禄并不多,官员要过好日子就不能只靠朝廷给的这些钱。何况,今日上朝的这些大臣,做到他们这些位子,即使他们自己不想着法子去要钱,别人也会挤破脑袋给他们送钱。”乐正霖抬眸,微笑,“我也不好阻止他们,太残忍了。”
  白茵一点即通,“虽然不阻止他们生财,霖相却是帮他们保留一些证据,以免他们忘了?”说罢,笑盈盈地望着他。
  乐正霖苦笑,“你以为我是地主恶霸,还用如此低级的手段?”他缓缓摇头,“我给他们好处,他们自然就卖力做事。每个人的脾性做法不一样,我若不在了,换一个人上台,他们未必能得到现在的好处。何况,不论交情深浅,他们都多少与我有些牵扯,改革换台这种事,他们承不起。”他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笑起来,“当年苏相下台,你知道死了多少人?朝廷官位又有多少变动吗?”
  听到“苏相”二字,白茵渐渐收起笑意,“他们想让你继续在这个位子。”乐正霖点头。白茵还是有些不信,“你真的没用他们贪污的证据威胁他们?”
  “那些证据根本不用留,只要用心查一查,都能查到。”乐正霖循循善诱,“何况,他们越是知道这些,只会越想扳倒我。”
  白茵笑道,“这就叫官官相护。”
  乐正霖颔首,“何况,有些人即使不是我的党派,可看到今日这么多人下跪,一想到我的好处,自然乐得卖个人情跪一跪。”
  白茵若有所思。
  “今日真正站在我这边的大概十数人,大家都在官场混得这么久了,不会看脸色也会看形势。”乐正霖目光深沉,“说到底,刚才的原因不过都是顺带,归根究底,他们会跪下来是因为皇上。”
  一道灵光闪过她脑中,白茵有点不敢置信,“难道……”
  乐正霖轻笑,“不错。削减公主势力是皇上乐见其成的,如今此等机会摆在皇上面前,岂能不发作?你以为皇上真的生气了?你以前皇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底下这么多官员,他们会看不出皇上的用意?”
  白茵静静望着他,“皇上知道你被公主关着?”
  乐正霖微笑不语。
  白茵道,“或者,这根本是你和皇上串谋的一出戏?”
  乐正霖目光深深,嘴角依旧微笑,“谁不在演戏?你没有?还是宗黎清没有?”他伸手抚上白茵的黑发,“乖孩子,我不过替皇上开个头,至于结果怎样,谁都说不准。”
  温柔轻抚,手指顺着黑色发丝缓缓下移。
  白茵抬眸。
  乐正霖望着她,温和地笑。
  发丝滑落他的指尖。
  “你正在一步一步逼死你爱的女人。”白茵感到心头灼烧,笑容维持平静的假面,“霖相,你不害怕自己后悔?”
  乐正霖唇角干燥,似翘非翘,“你又知道我的心思了?”
  “不知道。”白茵撇开目光,这些跟她无关,她沉默垂眸,这些跟她无关,心中重复好几遍,她抬眸盈盈一笑,“你还是继续教我吧。”
  乐正霖微笑,他真的继续教她,极其自然地转换话题,仿佛刚才那声质问从不存在。
  他一点一点地教给她听,她静静坐在他身边,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不时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他总是会赞许地笑笑,然后细致地分析对与错,抽丝剥茧,条理分明。白茵是从这时候开始真正喜欢上这些的,她把他当做最好的老师。很多年以后,乐正霖扪心自问,究竟后不后悔教她那么多,如果不教她,最后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可总是想不出个究竟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的角度缓缓移动,透过窗帘洒在地面上。
  乐正霖笑眯眯,“你喜欢这些权谋官斗?”仿佛对她又多了一层认识。
  白茵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以前师父教的时候,明明不觉得有意思。”她柔声夸奖,“只能说是霖相您太厉害。”
  乐正霖轻笑,垂眸正好瞥见她乌溜溜的眼眸盯住自己看,只觉口中更干,开口调笑,“哈哈,看到你这张黑乎乎的脸面就甚觉有趣。”
  白茵竟然没有气恼,眸光流转,她飞快举起一根手指掩在唇上,“嘘。”别说话,有人来了。
  果然有人来了。
  宗黎清冷着一张脸,气势冲冲地走进落霞殿,那扇门几乎是被她给撞开的,“乐正霖!”一字一顿,仿佛千斤重,咬牙切齿,眼眸眯起。
  白茵已经毕恭毕敬站在一旁。
  乐正霖微笑,温柔道,“什么事惹得你不开心了?”
  宗黎清冷冷望着他,“霖相果真是党羽遍布天下。”
  乐正霖露出谦逊的笑容,嘴角微勾。
  宗黎清气极,手指颤颤指着他,“本宫已经把你想得很高了,没想到再如何高估,终也是低估了你乐正霖。”
  乐正霖淡淡道,“过奖,公主过誉。”
  白茵的目光随之晃到他脸上,看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思。她垂眸,心中有些异样情愫,这样也算是霖相的一种反抗吧,虽然看不出来。
  他终究是在乎的。
  这个男人把感情藏得这么深,他什么都不说,好像什么都无所谓,可是,他未必真的无所谓。
  他会觉得痛吗?
  他会觉得伤心吗?
  没有人问过他,他也从来不说。
  宗黎清恨恨瞪着他,弯下身子,脑袋低垂,发丝撩过他的眉眼,“你以为本宫不舍得杀你?”
  “呵呵,你自然是舍得的。”
  宗黎清站直身子,不说话。
  乐正霖道,“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清儿,你或许爱过我,可你从来没相信过我。”
  宗黎清眼眶有点湿润,“花言巧语,难道你就是真心的?”她走到墙边拔出一把华丽的长剑,剑光一闪,姿势漂亮,直指乐正霖咽喉,“本宫就不信你死后,这朝廷还能闹翻不成?世上少你一个乐正霖,山川之高不减,水流之势不改,天下依旧太平。可惜了,本想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的失败,但本宫没这个耐心了。用尚方宝剑取你性命,也不算辱没了你霖相。”
  乐正霖的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光芒,仿佛笑了一下,“好,我等你动手。”然后,闭上眼,一动不动。
  宗黎清拼命忍住泪水,吸气吸气再吸气,可依旧无用,无色的泪珠从眼眶流淌出来。手中长剑一点一点往前移动,刺破乐正霖脖子上的肌肤,渗出血珠来。
  白茵脸色巨变,格手一挡,“哐当”一声,公主手上的尚方宝剑被震开。白茵跪在在宗黎清和乐正霖之间,焦急道,“公主,请三思。”
  宗黎清咬唇,“滚开。”
  “公主,霖相杀不得。”白茵道。
  “别以为你是周玡的人,本宫就会忌讳多少。”宗黎清挥剑,“滚,若继续挡在本宫面前,本宫连你一起杀了。”
  “公主,请您先冷静下来,听奴才说几句。”白茵道,“霖相在公主手中,公主想他什么时候死,他就什么时候死,公主何必急在一时?朝中各方势力不稳,今日才发生群臣下跪求情的事情,公主就马上送出霖相的尸体,未免让人寒心。公主何苦在这种时候弄乱自己的名声?您大可缓一缓情势再从长计议,恩威并施,霖相可以给官员的,公主您可以给。霖相给不了的,您同样可以给。”
  乐正霖轻笑一声。
  宗黎清真的停下手来,似笑非笑地瞅着白茵,“有意思。”
  白茵狗腿道,“能为公主分忧是小人的荣幸。”
  宗黎清美眸盯住她,“梓白,看来你对乐正霖尊敬的很,若本宫没听错,你方才还唤他这阶下囚为霖相。”
  白茵脸色瞬间变了变,呵呵假笑两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公主殿下,平时叫惯了。”
  宗黎清声音勾魂,“群臣下跪求情之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白茵刚要开口,一想到自己得知的方法,顿时脖子僵硬,不说话了。
  乐正霖苍白的面庞上浮现一抹笑,觉得煞是有趣。
  “不过是几柱香之前的事,你知道得倒是快。”宗黎清嘲讽地望着她,一把托起她的下颚,“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挺眼熟,本宫细想多时,倒是想起来了。”
  白茵叹一口气,人就是不能心急啊,她急着救乐正霖,结果就漏洞百出了。罢了罢了,霖相方才教过,权谋算计这种事,一半是天赋一半是经验。今天犯错,吃一暂长一智,以后避免就是。“既然公主都已经认出我了,那我也就不跪了。”她拍拍膝盖上的尘埃,柔柔站起身,展颜一笑。
  “这样的倾世容颜,也亏你舍得下手涂污。”宗黎清笑意冰冷,手劲大了些,“皓清郡主,乐正霖给你什么好处,让你甘愿冒险如此?潜入皇宫?同眠共寝?”
  白茵嗅出一点酸味,忍俊不禁,“公主为何认定是乐正霖给我好处?周玡也是可以给我好处的。”
  宗黎清脸色微沉,唇角倨傲地扬起,“糊弄本宫死罪一条。本宫现在若要杀你,谁也拦不住。你以为乐正霖能救你?”
  白茵回眸看乐正霖一眼,轻巧道,“霖相不会救我,周玡不会救我,北国也不会因为我的死亡而出兵。”她笑起来,“其实真出兵了也没用,我都已经死了,根本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皇上倒是会感谢我能送给他一个开战的理由。”
  宗黎清敛起眉目,华丽的金翅绣纹在她的一举一动中随衣舞动,“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谁的人?”
  白茵镇定自若,“这话在公主您面前可不敢乱说。我若站在谁身边,对您而言这人就等于和北国勾结。我虽算不得好人,可也不能胡乱陷害人。”她笑眯眯地望着宗黎清,随着她的目光瞟向乐正霖,“或者,公主您希望我陷害别人?”
  宗黎清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到她脸上,寒冰慑人,“德公公,把皓清郡主押下去!关在后殿,留后本宫亲自审问。”
  德海公公本是先帝生前的最为宠信的公公,一身功夫深不可测,终年伴随先帝左右。先帝子嗣单薄,只育有一子一女,对独女宗黎清更是宠溺,这一点由当初先帝欲传位于她便可窥见一二。老皇帝担心自己死后爱女无依无靠,便命德海保护宗黎清,遵她之命行事。
  德海看见白茵的面目后一怔,神情迅速恢复如常,奉命将白茵带回后殿。
  宗黎清双眸一瞬不瞬地盯在乐正霖脸上,收回尚方宝剑,“本宫可容你再多活几天。”
  乐正霖望着她,“望公主夜晚安稳入睡。”说罢,微微一笑。
  她跟自己说,她恨这个男人。
  可是,还是下不了手。
  不是因为那个北国的郡主挡在跟前,她拿剑的手一直都在发抖。
  她刺不下去,她杀不了他。
  
  第二十三章
  小皇帝脸上不再有稚嫩的表情,一丝不苟地坐在龙椅上,黑眸透出冷酷的笑意,“东方大人,近来可好?”
  “承皇上关怀,老臣一切安好。”东方梓不动声色,垂首恭敬站立。
  宗黎炎伸手遥遥一指,“坐。”言简意赅。
  东方梓也不推辞,“谢皇上。”
  宗黎炎道,“闻大人卧病在床已经很久了,你们都是父皇留给朕的左臂右膀,为了让闻大人安心养病,朕打算让别人暂时接手闻大人手中职务。你以为如何?”
  东方梓神色中闪过一丝讶异,扬唇笑道,“皇上宅心仁厚,是臣子的福气。”
  宗黎炎眯眼,对他的回答很是不满,遂道,“朕今日找你来,本是有意让东方大人接手这些职务。”
  东方梓怔住,小心翼翼道,“皇上的信任令微臣不胜惶恐,不胜荣幸。不过微臣年老,恐不能胜任。皇上可以把难得的机会让给朝中年轻人。”
  宗黎炎冷笑一声,“东方大人若是担心自己身体不适,朕可许你同闻大人一样回家休养。”
  东方梓被噎得说不出话。沉默许久,长叹一口气,“皇上长大了。”到底是乐正霖手把手教出来的,一开始他担心皇上和乐正霖走太近,皇上又年幼没有主见,乐正霖一手把持朝政威胁皇权,如今看来,他该担心的是另一方面。
  宗黎炎笑道,“东方大人想是愿意为朕分忧?”
  东方梓沉思片刻,抬头笑道,“先皇留下老臣就是为皇上分忧而来,皇上只要下令,老臣自是愿意分忧。”
  宗黎炎兴味地瞅着他,“东方大人真是深得朕心。父皇的好意,朕心里自是明白的。不过,好心办坏事也是有的,闻大人除了担心朝政,还常常担心皇姐的事,又担心霖相把朕给教坏了,还时常忧虑朕和皇姐关系不和……呵呵,”他的笑意中有几丝杀气,“想必闻大人就是担心太多了,思虑过重,才会重病在床,东方大人可千万不要步上后尘,若是再缺了你,朕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皇上要除掉闻千归,皇上不喜闻千归和公主走太近。东方梓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以前不过是怀疑,今天他算是彻底看清楚了。“皇上英明神武,年少有为,先帝在九泉之下必定含笑瞑目,深以为傲。”东方梓站起身,身体折成恭敬的弧度,双目垂下,“老臣愿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宗黎炎嘴角终于露出一个略带孩子气的笑容,“东方大人的忠心,朕心里清楚。前些年朝廷上风起云涌,朕不过稍稍放手一些,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就忍不住露陷。”年幼的皇帝快步走下台阶,将东方梓扶起身,“可大人你一直不骄不躁,不该要的决计不要,忠心耿耿陪在朕的身边,朕那时候就和霖相说,东方大人是个头脑明晰的可用之才。”
  蛰伏多年佯装年幼,任由各方势力壮大,任由公主干涉朝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皇上走得一步好棋,或者该说乐正霖摆的一步好棋。
  东方梓叹服道,“老臣定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
  “唉,皇姐这次做得有点过分了,竟然瞒着朕对霖相动用私刑。”宗黎炎黑亮的眼眸眯起来,双手负于背后,“即便皇室血脉只有朕和她姐弟二人,可实在不能继续纵容她,这对江山社稷不利。若继续任由皇姐胡作非为,当朕驾崩之时,又有何面目去见宗家的列祖列宗?”顿了顿,他微笑地望着东方梓,“不知卿家如何以为?”
  东方梓只觉背脊一凉,皇上不单想除闻千归,还要将公主连根拔除。他沉吟片刻,公主会对霖相下手,定是已经明白乐正霖对皇室的威胁,可皇上偏偏还对霖相信任得紧。不,等一等,皇上真的信任霖相?这计谋或许的确是皇上联合霖相来对付公主的,可皇上今日会找他东方梓,就是不想他日乐正霖在朝中独揽天下,今日的暗示就是让他可以制衡乐正霖,共同分享朝中权力。
  帝王心术啊,令人心寒。东方梓不想自己的态度令皇帝有任何误解,立刻摆出一副为君思量的模样,“霖相乃是朝中栋梁,公主此次的确过分。”
  宗黎炎笑笑,“那么,东方大人就陪朕去落霞殿走一遭。”
  东方梓垂眸,“是。”
  如果宗黎清够聪明,她就应该在皇帝之前,完全笼络乐正霖。一个危险的最高制权者加上聪颖杰出的谋臣,再加上没有同情心的狠辣手段,就是世上最危险的组合。如果宗黎清够狠心,她就应该在皇帝赶到前杀了乐正霖,弄伤一只猛兽却不杀掉它,这是最危险的做法。如果宗黎清够隐忍,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尝试和皇帝分享权力,这简直就如同虎口拔胡须。
  待权力尽数归于皇帝手中后,年轻气盛的皇帝未必顺眼乐正霖只手遮天,乐正霖也未必甘心一直屈居人下。但那都是后话,宗黎清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离间这两人,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保全自己。
  周家虽美其名曰是中立,可是以前在皇帝和公主之间,稍偏向于宗黎清。宗黎清还剩一步路可走,那便是兵变夺权,直接登上帝位成为女皇。不过,周家定不会支持这个决定,大家族的百年根基,不会为一个不明确的利益轻率行动。
  寂静的后殿中只有两个人,面朝北边的屋子,四周显得有些昏暗。
  白茵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液状的药水,然后随意抹在脸上,黑乎乎的脸蛋顿时恢复成白皙柔滑的肌肤,“这个地方倒是很适合弃尸,难道那位公主殿下打算让我死在这儿?”
  德公公声音沉稳,盯住她的背影,“你不该主动来西国。”
  “唉,这可冤枉了,不是我主动要来,完全是被逼无奈。”白茵回眸盈盈一笑,眼眸弯弯,发丝微乱,这昏暗的屋中仿佛生出无限光彩,“不过,如果我是宗黎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地吊死自己,既不忍心斩草除根,又不忍心同室操戈,甚至还不舍得放弃一切。她不忍心,别人却是忍心的,你不好好劝劝你的主子?”
  德公公目光瞬间凝滞,瞳孔睁大。
  这个女孩,这个女孩子擦净脸庞后,回眸的微笑,勾唇的弧度,都像极了故人。
  皇上啊,如果您在天有灵,请您告诉老奴究竟该怎么办吧。
  白茵笑眯眯望着他,忽地凑近脑袋,“德公公,是吗?”
  德公公下意识地点头。
  白茵笑若妖孽,“皇上和公主两人若只能活一个?你会保谁?”
  德公公回过神,面色渐渐下沉,“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白茵嘴角弯弯,略微福身道,“请公公指教。”
  德公公皱眉,“闻千归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白茵故作惊讶,掩嘴道,“看来公主和闻大人当真交情不浅,或者说是德公公和闻大人交情不浅?”顿了顿,“如此看来,皇上要杀闻千归也不算错杀。”
  德公公语含怒气,“这算什么话?你要清楚自己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液!你算站在哪边?”
  白茵道,“公主对我有杀意,很难站在她这边。”
  德公公放缓语气,“公主尚不知情,老奴会好好劝她的。”
  白茵笑笑。
  看到她的笑容,德海不禁一阵心软,“如果真的无计可施,老奴会放你离开西国,你别再回来了,皇上若在世,定不想看到你们自相残杀。”他口中的皇上,自然是已经故去的先皇。
  白茵笑意微敛,定定看他一会儿,“多谢。”这一句谢谢是真心诚意,虽然她目前不会离开西国,可依然对他心怀谢意。“我不会和他们自相残杀,这点我会答应你。”
  这是西国的事,她不该插手,可是霖相却在漩涡之中,那个男人站在那里,她没办法完全置身事外。
  从早朝退去,到宗黎炎召东方梓密谈,一直到密谈结束为止。这其中短短的时间并未给宗黎清足够的准备。年轻的皇帝来到落霞殿时,宗黎清刚刚离开囚禁乐正霖的屋子。
  落霞殿外围所有侍卫已经宗黎炎近侍制住,消息无法内传。公主在宫中的耳目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宗黎清明显吃了一惊的表情,随即故作镇定,福身请安,“皇上。”
  宗黎炎这步棋意在出其不意,趁着对手手忙脚乱时出招,打个措手不及。“平身。”一边说话一边迈步向前,直直走向宗黎清身后的殿门,目光正视前方,嘴角含笑,“皇姐不请朕进去坐坐?”
  “皇上!”宗黎清声音中难掩惊慌。身后正是囚禁乐正霖的地方,她还没有时间将他安排到别处。普天之下无人敢擅闯落霞殿,若无今日朝堂之事,皇帝也不会突兀前来。
  宗黎炎脚步不停,“早朝群臣上奏之事,皇姐不打算和朕好好谈一谈?”
  宗黎清急忙拦在他身前,粉靥含笑,笑容中多少有勉强之意,“当然,我会给皇上解释。”
  宗黎炎笑眯眯望着她,心情大好,“朕也累了,我们姐弟一边坐着一边聊,如何?”
  宗黎清道,“后殿脏乱,一直没命下人打扫,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宗黎炎好整以暇,“落霞殿的奴才连简单的打扫都不会?朕倒要去看看脏乱到何等地步!”
  宗黎清闭了闭眼,说不出话。
  宗黎炎含笑望她,“或者,那里面有不能让朕看的东西?”
  宗黎清双眸下垂,“……没有。”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摆。
  “呵呵,皇姐向来被誉为聪颖明慧,现在的表现也太直白了。”宗黎炎冷笑,“任何事情只要一涉及霖相,皇姐就会手忙脚乱?”他冷冷注视她清丽的容颜,“如此看来,当年没将帝位传给你也是有道理的,不是么?”
  “我们是姐弟,血脉相连。”宗黎清抬眸,“何必如此?何必走到这一步?”
  “正是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所以你才能一直坐在龙椅旁,才能一直分享至高无上的权力。”宗黎炎淡淡道,“皇姐还不知足吗?”
  宗黎清脸色微微苍白,“皇上。”此时的语气已隐隐有些恳求的意味,“早朝之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我?”
  宗黎炎心情不错,笑道,“虽然有臣子认为该清君侧,不过,我们姐弟一场,朕打算暂时让皇姐去清源寺为国家祈福,也为此事赎罪,如何?”
  宗黎清脸色彻底转成绝望,脚步无力地后退一步。清源寺是西国历代废妃和打入冷宫妃子的去处,皇上嘴上说是暂时,可进去还能出来?而且,即使皇上会放过她,乐正霖还会放过她吗?
  宗黎炎望着她,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点胜利者的嘲弄意味。
  “何时去清源寺?”宗黎清抬眸问他。
  “朕以为,还是早点说的好,”宗黎炎道,“否则群臣长跪不起,对皇家声誉有碍。”
  宗黎清深深呼吸,盯住他的脸,仿佛要盯出一个洞的狠劲,“来人!”
  许久没有回应。
  外面已经没有她的人了,即使有,也已经在皇帝控制之中。
  宗黎清脸色苍白。
  宗黎炎笑道,“皇姐这么大声,是想传唤谁呢?”
  由始至终,东方梓一直在旁看得明明白白,他心中暗叹一声。当年占尽万千宠爱的公主落得如此地步,他多少有些不忍,踏前一步,“公主殿下,这一局,是你输了。”
  宗黎清望着他,“东方大人在暗示本宫不要死不认输?”
  东方梓沉默片刻,“您是皇家的公主,必须有皇室的体面。撕破脸,对您,对皇上,都没有好处。”
  宗黎炎不冷不热道,“请皇姐为宗室保存几分颜面,现在不过是输了权势,继续硬撑下去,会连性命都输掉。”
  宗黎清闭上眼,淡淡道,“一切就按皇上的意思来。”
  一场没有硝烟的皇室之争渐渐落下帷幕。
  白茵还是坐在后殿中,距离太远,前面争执的声音根本传不过来。
  德海尽忠职守地站在她身旁。
  “公公,你觉得宗黎清是真心爱霖相的吗?”白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
  德海脸色铁青,不说话。
  白茵回眸对他微笑。
  德海憋出一句,“乐正霖不值得爱。”
  白茵点头,微笑,“这个我同意。”她笑眯眯地想了会儿,好心提点,“好好保护你的公主。”即使宗黎炎愿意放过他姐姐,乐正霖未必会同意。
  这是个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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