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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在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中,有这样的36字官箴碑,至今仍对为官者产生着影响。这则官箴的大致意思是说:官吏不害怕我严厉,而害怕我廉洁;百姓不服我的才能,而服我的公正。办事公正,百姓就不敢怠慢;居官清廉,属下就不敢有所欺瞒。为官公平公正,才能使政治清明;做官清正廉明,才能树立威信。
这块石碑由来颇为曲折,它能代代相传,由此亦可窥见,官箴作为官员从政道德思想的承载体,自古以来就扮演着教化官员、反映政治生态的重要作用。
36字官箴的流传践行
清朝乾隆年间,一名叫颜希深的24岁年轻新官,出任山东泰安府知府。一到泰安,他就主持创建了泰安试院,之后,周围的文人士子纷纷从济南改道泰安来考试。一时,泰安文人荟萃,当地的文化教育事业突飞猛进。
有一天,刚刚办完公的颜希深在府衙活动筋骨,偶然在墙壁上看到前泰安知州顾景祥于明孝宗弘治十四年(1501年)刻下的一块“官箴碑”,碑上刻着的,正是那36字的官箴。
读罢碑文,颜希深感慨万千,觉得此箴“言约意深”,精准地概括出了做官的要领和道德标准。于是,他命人将36字刻于碑上,并附以跋文,立于府衙的西厢房旁边,当作座右铭。颜希深先后出任贵州巡抚、云南巡抚,为官一任,体察吏治弊端,勤政之心有口皆碑。
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颜希深的儿子颜检从京师调任山东盐运使,彼时的泰安知府名叫汪汝弼,他将36字官箴的石刻拓下来寄给了颜检。颜检阅后,深深敬服父亲为官清廉、造福于民的品质,并立志继承先父的家训,先后在浙江巡抚、贵州巡抚等任上多有为官建树。
调任山东盐运使的同一年,颜检又赴任浙江巡抚一职。这时,他的儿子颜伯焘于中二甲进士,授翰林院编修。颜伯焘到浙江省亲,颜检拿出父亲颜希深任泰安知府时所刻官箴的拓本,告诫儿子:“你即将进入波诡云谲的官场,一定要懂得做官为人的原则,这是你爷爷生前的座右铭,也是我们家祖传的教诲。你以后管理属下、调解民事,要以這段箴词勉励自己,不能松懈。”颜伯焘郑重地接过官箴拓本,也将箴词铭记于心,践之于行。
道光四年(1824年),颜伯焘到陕西任延榆绥道,他请托长安知县张聪贤照着拓本摹刻,张聪贤遵嘱刻字立碑,这块碑文也就是现存于西安碑林博物馆的36字官箴碑。36字官箴的诞生与流传,生动地演绎了官箴在古代官僚系统的正面效应。
政治生态的记录载体
回溯历史,“箴”这种警示、劝诫、规谏的文体,在夏商周时代已经出现。《说文解字·竹部》解释“箴”字说:“箴,缀衣箴也。”也就是说,箴是裁缝衣服的工具,跟“针”同义。远古时期没有金属,插、刺之类的裁缝工具是竹子做的,所以箴言体就如同针一样的文字,刺人疼痛,催人警醒。
《尚书》的《虞箴》被视为最早的官箴之一,说后羿身居帝位,贪恋打猎游乐,忘记了国家的忧患,心里只有飞鸟走兽,该被批判。到春秋时期,官箴经历了由君王、百官到私人的发散式嬗变,比如《左传》中常有“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劝诫之词。
汉代文豪扬雄曾模仿《虞箴》作《州箴》,他所作的十二州牧箴和二十五官箴,经过后人补充续作为《百官箴》,小到县令,大到九卿,无不被拳拳戒规,认为“国家之败,由官邪也”。
不过,两汉以后,规诫君王的官箴随着封建集权的强化愈加减少。有学者统计,与西晋潘尼的《乘舆箴》,唐代张蕴古的《大宝箴》,宋代陈亮的《上光宗皇帝鉴成箴》等屈指可数的劝诫皇帝的官箴相比,规诫百官的官箴却多如牛毛。皇帝甚至亲自出马,牵头负责官箴的创作。武则天曾主持编撰了《臣轨》,唐玄宗创制了《令长新戒》,五代十国的后蜀王孟昶“著《官箴》颁于郡国”。
出现这种情形的原因,一来是因为皇帝也是人,是人都不想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而对别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权力在皇权稳固后,几乎成为皇帝捍卫皇族和权贵既得利益的特权。另一方面,封建官僚体系的腐败实在太严重,强调清廉谨勤的官德本分,确立为民谋利的为政基础,在上层眼中显得尤为重要。
因而,官箴的泛滥,从另一方面反映出王朝的政治生态出了大问题。拿理学的鼎盛时期宋朝来说,经过元末大动荡,仁义的儒学根基受动摇,官僚体系德道支柱亟需重建,官箴于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当时的基层官员为官手册《州县提纲》提到,向县官呈交供词时,胥吏让“甲乙对竞,甲之赂厚,则吏具甲之词必详;乙之词虽紧要者且节去”。看来,这种两头吃的现象当时比较普遍。
《州县提纲》还称,狱吏须派有经验的老油条担当,因为愣头下手不知轻重,会把犯人打死在狱中。管理罪犯时,狱吏收取贿赂,钱给够了,在放任重囚活动时,故意让犯人去喝水,犯人心领神会,“以饮水为名,将水潠壁,浸渍泥湿”,晚上钻开墙壁,越狱成功。
从官箴书中可以看出,宋朝狱讼系统几乎腐败到根子了,那些劝诫的话究竟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值得怀疑。
不少贪官污吏巧借官箴对自己进行道德裱糊。有史料记载了这样的故事:元末嘉兴总管凌师德贪婪成性,却以清廉自居。他用“竹本无心,外面自生枝节”的箴言标榜自己,结果有人将其作为上联对了一句:“藕因有窍,中间抽出丝毫。”凌师德听后哑口无言,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是贪是廉,民众心里有杆秤。
古代官箴文化包含了不少为官准则和政治智慧,对社会的风化起到了积极作用。比如在宋朝,誓不杀大臣、言官的祖训,极大鼓励了群臣进谏进言的行为,促进了官箴文化的发展。
然而,官箴文化强调君臣官民的德治内敛,并与祖宗家法相得益彰,构成了封建社会特有的个人修养、仁爱百姓与报效国家“三位一体”的道德门楣。但这并不妨碍今人欣赏官箴文化的历史、艺术价值并汲取其正面劝诫。当然,厘清德治与法治的关系,在现代政治文明中也尤为重要。
至清朝,如颜氏那样扼守先贤箴言的官员不在少数,也正是他们,见证了清王朝在腐败中日益凋敝,不少体制捍卫者由此对制度变革路转粉。魏源的《默觚》,康有为的《大同书》,梁启超的《新民说》,孙中山倡导的“国中之百官,上而总统,下而巡差,皆人民之公仆也”,开启了官箴的现代化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