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谷遗事(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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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郝雪莲刚下楼,一个白颜色的塑料袋就套住了她的脚,把脚甩出来,塑料袋又带着股腥臭味向她的脸上扑来。恼怒之下,她一巴掌扇去,对方却鱼儿般娴熟地一甩尾,搭乘一阵旋风,挑逗味十足地朝死水潭奔去。
   死水潭也是个垃圾场。
  垃圾场名叫龙潭,叫龙潭时,水清得发蓝发紫,除了那一潭漂亮的清水外,靠山的一侧还冒些神秘的水花和漩涡。后来变成死水潭,又变成垃圾场,是它不该吞食了老厂长的孙子和儿媳妇。
  老厂长的孙子是和一群孩子们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水花和漩涡不慎掉进水里淹死的,儿媳妇则是找龙潭要她的儿子直接跳进漩涡里去的。盛怒之下,老厂长调动了十几台翻斗车往里填土,填了一半厂子转型,老厂长退休,填潭的事半途而废,潭里的水就发绿发臭了。反正是臭水一潭,垃圾倒在里面也是填潭,时间一长,理所当然的就成了垃圾场。
  要在往日,郝雪莲决不会和一个垃圾袋过不去,郝雪莲的脚往日里也被垃圾袋套过。今天她心情不好,决定把这个塑料袋逮住,碎尸万段。塑料袋跑,她追。追了一会却停下了,垃圾场里飞舞着的塑料袋更多,夜色加上尘土的飞扬,已使她分不清哪一个是她要捉拿的对象了。
  她正要往回走时,眼睛一眨,一个比塑料袋大得多的白色体进入她的眼帘,那物体还一动一动的。郝雪莲的心里发起毛来,鬼?难道真的碰上鬼了?老厂长的孙子和儿媳妇死后,这里就有许多个说鬼的版本。为了壮胆,郝雪莲大起嗓子喊出了一声“谁”。
  一会儿,就有个声音反馈了过来:雪莲,你是雪莲?你到这里来干啥?发生什么事了?是师父牛牛!郝雪莲也问,牛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身不由己地朝着牛牛迈开了步子。
  借着从厂房那边感应过来的光晕,牛牛渐渐地清晰起来。牛牛穿着干电焊工时穿过的工作服,只是那时候的电焊服是蓝的,现在完全成白色了,是那种通过千百次洗涤的白。牛牛见她盯着他看,想起了什么似的扔掉手中的铁丝扒,扭过头冲着身后说,花花,出来吧,是你雪莲姨。
  雪莲姨!随着喊声,土堆的后面变戏法似的冒出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郝雪莲心里一阵酸楚,泪水直想往外涌,她早听说牛牛下岗后除了在一个建筑工地以钟点计算烧电焊外,还靠捡破烂维持日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还带着他的女儿一块在捡……
  一阵风吹过来,风里好多灰。牛牛用手捂嘴对花花说,还不拉起你的车子走。说完像忘了什么似的对郝雪莲说,我们的这个鬼花花找我要三十元钱,租我们偏房的破烂王说花花敢给他拾一车破烂回来,他就给花花如数的钱,花花就拽着我这个当爸的一起来了。
  牛牛是个很要面子的男人,是不想让她认为他就是在拾破烂,郝雪莲了解他也理解他,也就顺了他的话说,捡一车破烂三十元钱,凭啥不捡,我们的花花才不是胡闹。说着走到花花的身边,把花花搂到怀里,摩挲花花的头。
  一会儿,他们就离开了垃圾场,到了要各奔东西的丁字路口,牛牛突然说,雪莲你还没有告诉我,黑灯瞎火的来这里干啥?郝雪莲说,我不会是有事想不开来这里的。说了她追塑料袋的事。好,没事就好。牛牛说,到我家坐会吧,你嫂子总在念叨你,也帮我劝劝她别做那个钟点工了,她那病你是知道的,今天在东家做着做着就犯了,还麻烦主人家开车送她回来,搞得我这个大男人很没有面子。
  牛嫂的病,是她在坐月子的时候染上的,报纸电视都报道过她在那场特大洪水中保护国家财产的事迹。落下那病后,每年犯几次,每次犯病,工友们都是要去看望的。下岗后,工友们也邀过郝雪莲,由于想到去看病人得花钱,她手里又没有钱,只好找借口躲避了。现在她的口袋里有钱了,就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牛牛居住的半边户小区,时代特色很浓,十几栋红砖瓦的平房整齐地排列在山坳里,半山坡上还有些简易厂房,如果说前者是厂里昔日为那些妻儿是农村户口的职工们开的小灶,那些被称为新生事物的家属工厂,就是为那些从农村来的女人们打造的饭碗了。
  郝雪莲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下岗前的那个月,应邀来吃牛嫂给她们做的三合汤。半年多的时间不见,半边户小区的变化叫郝雪莲咋舌。边路的房子都成了美容美发店,霓虹灯一闪一闪,闪出那些穿超短裙的小姐们。牛牛的家也变化了,房头的空地,起了一大间简易房,房子的后面堆满了垃圾。进了屋,牛牛喊,秀,你猜是谁来看你了?雪莲到底被你念叨来了。
  一缕低低的抽泣声从卧室的门缝里渗出来,郝雪莲动情地钻进牛嫂的卧房。初秋天,牛嫂把自己捂在厚厚的棉被里。牛嫂以往犯病,都是卫生所的人来家里挂吊瓶,几瓶药滴完,病也就去了。现在没人给牛嫂打那种不收钱的针了,牛嫂又打不起花钱的针,只好用棉被子捂。郝雪莲哽咽着喊了声嫂子,牛嫂“哇”地一声哭了。郝雪莲趴到牛嫂的身上,陪她一起哭,后悔自己早该来看看她的。哭着,把口袋里的三百元钱摸出来,偷偷地塞在了牛嫂的被窝里。
  
  二
  
  离开半边户小区,回到自家居住的楼下,丁平从黑暗中冒出来说,郝雪莲,你今天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子可是亲眼见你去会那个王八蛋了,亲眼见你和那个王八蛋有说有笑地进他的屋了,你要是把那三百元钱交出来,咱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否则,郝雪莲会旧情人的事恐怕你爹妈也饶不了你!
  郝雪莲就是为这三百元钱从家里逃出来,碰到那个塑料袋的。三百元钱是厂里发给她这个昔日劳模功臣的。郝雪莲忍无可忍了,一向不骂人的她嘴里终于冒出了一句骂人的话,你妈才会情人!丁平扑上来,大喊大叫,郝雪莲,老子打死你,你会情人还有理了,还敢骂老子,你妈的个逼!
  丁平大喊大叫,引起了此起彼伏的开门声,人们下楼梯的脚步声。男人们劝丁平,女人们劝郝雪莲。丁平被人们拉着仍然破口大骂,郝雪莲你个婊子,从此后我丁平没有你这样的女人,我儿子没有你这样的娘亲!丁平被人们推进屋后,女人们问郝雪莲为了啥?郝雪莲说了,大家就劝她暂时回娘家避避男人的臭脾气。
  回到娘家,父亲却不欢迎她,板着脸说,你还是回去吧,你有你的家,家里还有丈夫孩子。丁平恶人先告状,她想到父母年岁高了,怄不得气,就尽量平缓自己的语气说,爸,你不要听丁平瞎说。父亲说,重要的不是人家说什么,是自己做了什么?郝雪莲就赌咒发誓,我要做了使你丢人现眼的事,愿遭天打雷轰。说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母亲却站女儿一边,说,你让孩子现在回到哪里去,那个王八蛋连锁都换了,欺负你都到家了,到现在你还向着丁家,是不是想把自己的女儿往死里逼?父亲叹口气对女儿说,你给爸爸说说,你们究竟为啥?郝雪莲说了究竟,父亲说,你明天还是把三百元钱给他。郝雪莲说,凭啥?那三百元钱是厂里发给昔日的劳模功臣的,给他拿去当赌资让厂里知道了人家会怎么想?
  丁平打牌一输几百的事郝雪莲给父亲说过,父亲的嘴嗫嚅了几下,商量的口气对郝雪莲说,这样行不行,你先把那三百元钱给他,由我来找你公公……母亲不待父亲说完,说,你是不是又要说汇报,你什么时候能在丁家人的面前直起腰来?
  母亲的话也是郝雪莲心里要说的话,她也觉得就是因为父亲在公公的面前直不起腰,才使得丁平在她的面前像个恶霸。父亲和公公是一个部队转业的,转业前公公是团长父亲是股长,到工厂后一个处长一个科长。可是公公不喊父亲科长,却叫他郝班长。父亲却总是恭恭敬敬地叫对方首长,说什么都是汇报。尤其是在她的个人问题上,当时牛牛都来家吃过饭了,后来说不同意就不同意,并逼她,一定要她跟丁平好……父亲逼她,只为公公的一句话——我儿子看中你闺女了。
  这张底牌是丁平在破了她的身子后翻开的,丁平趁她的父母不在闯进了她的家,把她推在墙上撞昏后破的她的身。翻开底牌后还对她扬了扬手掌说,孙悟空是翻不过佛爷的巴掌心的。从那以后她恨丁家人,也恨自己的父亲,觉得自己受害,也让牛牛跟着受害,牛牛失恋后埋着头烧了三天三夜的电焊,烧坏了眼睛,在家乡找了个牛嫂,后来就成了半边户。
  母亲继续说,要不是你当初眼睛只看到眉毛,莲儿也不会受这种欺负,就是嫁给那个农村娃也会比现在过得好。孩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在家里没有权,口袋里没有买件衣服的钱,厂里发给建厂功臣的三百元钱都不让孩子放口袋里过夜,日后连你外孙的儿子恐怕都会叫你郝班长……父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再嚼牙巴骨,小心老子捶烂你的嘴!
  郝雪莲不想看着父母亲继续吵下去,站起来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父亲的话追了上来,莲儿你去哪?郝雪莲懂得父亲的意思,尽管那意思叫她眼泪直汪,但她到底没给父亲好言语,噎了父亲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去寻死的!
  
  三
  
  出了门没地方去,郝雪莲只好到街上闲逛。一会儿她就到了阳春面馆前,那是家老面馆,她当姑娘的时候就有。她特别喜欢阳春面的清淡,及那糊椒小葱相结合的汤。她刚站下,来了几个要吃三合汤的。老板娘说阳春面馆,不卖其他的。对方说,改开三合汤馆,生意肯定比开阳春面馆好,就他们一个车间,就有百多号人爱吃那种汤。老板娘显得很不屑地抬杠,你就是有一千人爱吃什么三合汤,我这品牌店也不会为你改的。那几个人只好悻悻地离去。
  郝雪莲跟上了那几个人,他们的口音使她想到牛牛和牛嫂,想到牛嫂汤(工友们对牛嫂那汤的戏称),难道牛嫂做的那种汤就是三合汤?到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她问他们,是不是那种地瓜粉条加牛肉片加一些怪味菜的汤?对方说是,她又问那一百多位要吃这种汤的人住在什么地方?
  果然是那汤,一百多的农民工还都租住在半边户小区,郝雪莲的心动起来,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牛牛和牛嫂,和他们算一算一百人一天吃一碗,二元钱一碗,是个什么账?对她和他们意味着什么?
  在离父母家不远的路上她看到了牛牛,牛牛手里拿着三百元钱,为她与丁平吵架的事正找她。她叫牛牛先听她说,她激动地说完,牛牛反映平淡地说了资金铺面等一大堆难事,最后说,投资了能不能收回本钱也是个问题。郝雪莲说她来办,收不回来算她的。牛牛又说,还有丁平……郝雪莲抬起手说,牛师父你别担心了,有拉拉牯叫还不种田了!
  牛牛不吭声了,郝雪莲说,牛师父你同意合作了?牛牛走后她看看表,十点过十五。她决定回一趟那个她不想再回的家里去,拿点换洗的衣服。走着,想起丁平换锁的话,想到这个时候儿子也该睡了,她得把儿子从睡梦中敲醒……到了门前,她又习惯性地把钥匙捅进了锁孔,门还真被打开了,她就奇怪,是手中的钥匙和锁发生了巧合,还是坏事做绝的丁平今天突然发了善心?
  丁平照常不在家,每天的这个时候,丁平都是坐在麻将桌上。清理衣物时郝雪莲突然决定,东西不多,干脆一次性拿走算了。她的衣物,棉衣除了个工作服棉袄,最好的是件鸭绒滑雪衫,那是建厂二十周年厂里发的,每个职工都有。羊毛衫是两件,红白各一件,红色的旧白色的新,红的穿得多洗得多就旧,白色的郝雪莲觉得穿在身上使自己变得不一般,过年过节才穿,少见阳光的衣物成色自然就新了。内衣内裤就都是旧的了,穿在里面的衣服又没有人看得见,这是郝雪莲自己的原则。鞋更不用说了,除了厂里发的那些工作鞋,两双高跟鞋有一双的根还是个坏的。
  郝雪莲用个床单胡乱包了,背上肩正准备出门,小屋里传来了儿子梦呓的声音。儿子就是那次丁平把她推在墙上撞昏了的祸胎,要不是这个祸胎,她是不会轻易嫁给丁平的。生完儿子后,尽管丁平每次都是往死里折腾她,她没采用任何避孕手段也没有再怀孕。由于儿子是那样形成的,她对这个丁家的后代生下来就没有什么感情。三岁的时候,就在他的屁股上留下过五个深深的指印。那指印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半年后才消失。她打儿子,是公公喊父亲郝班长,儿子也跟着喊。想到往后日子的过法,郝雪莲的眼里还是禁不住酸酸地沁满了泪。
  
  四
  
  丁平没有换锁的原因,郝雪莲是在三合汤馆开业时从李闹闹那里知道的。
  三合汤馆顺畅开业,厂长老杨的支持不小。郝雪莲找厂长借钱装修铺面时,厂长虎着脸对她说,借了是不是不用还?还没等她明白厂长的意思,厂长拨通了基建科长的电话说,派两个木匠两个泥瓦匠到半边户区牛牛的家,听郝雪莲安排,费用打进生产成本里。所以开业的这一天,三合汤馆请了厂长和几位厂领导,厂长又带来了一些人,吃完后厂长拿出张十元的钱,往空碗下一压,说还多八元不用找了,存到店里日后来吃。同来的人也纷纷效仿厂长。
  李闹闹也来了,李闹闹叫李劳,闹闹是他的绰号,源于他凡事都喜欢闹一闹的德性。李闹闹是建厂初期军代表的儿子,厂里有名的宠儿,弃儿。宠儿弃儿是以他的十岁划界的,老子在他十岁那年去世了,娘改了嫁。郝雪莲认识他,是在参加工作一周后的青工学习会上,那时候李闹闹已经学了三年电工,都有人喊他电工师傅了,他却走到新工人郝雪莲的面前,把手伸给她说,欢迎你老庚。郝雪莲不懂老庚这个词,等她懂了,也搞清了李闹闹和她还真是同年同月生,还搞清了他是厂里的特招工,能当特招工是受他老子的害也是沾他老子的光。他老子在时,他特调皮,在学校里没有好好上过一天课。眼看着军代表的儿子就要成为个混混了,他父亲的老部下们出面给他安排了个工作,那一年他刚满十五岁。
  厂长带来的人一走,李闹闹又是喊郝雪莲叫老庚,喊完后一“嗬”说,你今天真漂亮呀老庚,我看了半天终于看出点名堂了,亮点在你身上的白毛衣上,这件白毛衣在哪里买的?多少钱?以前怎么没见你穿过?开业大喜的日子,郝雪莲觉得自己应该对谁都客客气气,就给他倒了一杯水,他问啥她答啥。当她说那时候也就百八十元时,李闹闹说,那好,我还可以在你这里吃四十几碗不要钱的三合汤。郝雪莲不明白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怔。他就说,郝经理今天能这么漂亮,没想到还是归功于我吧?
  郝雪莲继续发怔,盯住李闹闹的眼睛。李闹闹说,郝经理不明白吧,那天丁老五拉着我都到买锁的店里了,是我说,丁平你手中的锁又没坏白花那三十几元钱干嘛!丁平就说,是呀,三十元钱可以买十二斤鱼,或者五斤肉,或者一袋子高挡大米,或者一推车山东的大白菜……如果手气好,老子可以用它去扳回昨天的本,手气再不好,也可以凑合着玩几个小时。如果丁平换了锁,郝经理还能穿上这么漂亮的毛衣这么漂亮?
  李闹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郝雪莲想到了。这么叫她哭笑不得,出乎意料。李闹闹却继续煞有介事地说,郝经理是经理,我现在也是经理,只是我们行业不同。在这之前郝经理对丁老五不换锁肯定是心存谜团,那可是蛮折磨人的,搞不好还会误人蛮害人的,我这个包打听公司的经理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再加个十碗八碗怎么样?实在是因为这汤太好喝,能让我这个美食家叫好的,也是你们的光荣,也是在给你们做广告。
  郝雪莲更加的哭笑不得了,李闹闹绝不是那种开玩笑的人。他与丁平一起被大家称为厂里的八旗子弟,他喊丁老五是丁平在他们那些哥们中排行第五。以后他真的来这里混吃混喝,可不是个事。谁都知道他没皮没脸,下岗后是个到处骗吃骗喝的家伙。郝雪莲就苦笑着看她的几个伙伴,晓茹过来把几个凳子翻过来扣到桌上,对李闹闹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走吧,我们累了一天也该下班了。兰芬则拿起扫帚,对着李闹闹扫。她扫一下,李闹闹退一下,直到把李闹闹扫地出门。
  李闹闹被撵到了门外,却并不走,盯住兰芬说,扫呀,继续扫呀!兰芬说,门外可扫可不扫。李闹闹说,你给我记住,也给我好好想一想,在这个厂里有谁敢得罪我李劳的?兰芬说,你想干啥?你也给我记住,我扫屋里不扫外面就是不做背理的事,给你面子,你要给脸不要脸,也给我好好想一想。兰芬是那种膀大腰粗敢与男人们扳手腕的女人,李闹闹就说着狠话走了。望着李闹闹的背影,郝雪莲说,这种人杀无四两肉剐无一张皮,点到为止就行了。兰芬却说,怕他干啥,他李闹闹敢到咱们这里来闹,老娘我就真揍他。
  
  五
  
  李闹闹闹事了。
  厂里先给劳模功臣发三百,这回下岗的每人两百,人人有份。通知在过去贴光荣榜的橱窗里一贴,人们就围上了。郝雪莲上班路过,也顺便走了过去。
  还没有走到跟前,郝雪莲就听到有人在说,厂长老杨还真有些板眼,厂子还真的盘活了,上次给功臣劳模们发了三百,这回普降大雨了,双职工四百也能解决不少问题。
  突然,有人说,给我们下岗的都发两百,在岗的还不知发多少?一千!那还是一般职工,科长们两千,厂级们三千!答话的是李闹闹。一阵沉默过后有人说,设备是工厂的工厂是国家的,凭啥?在岗与下岗不过是一种需要,这可是厂长老杨在合资时说的话……
  厂长老杨在合资时是说过这种话,郝雪莲跟他们的理解不同,资方要裁员,谁都不愿意被裁,动员部分人下岗的大会上说这种话不为过。为了能给大家发点钱,厂长跟外资老板拍了桌子,对方一口咬定,过去的劳模功臣跟他有什么关系?厂长的好心不能让李闹闹闹成了驴肝肺,郝雪莲就说,别人在岗的拿一千关你们什么事,那是人家干出来的,你们什么都没干能拿两百元就可以了,就这,还是中方领导跟资方拍桌子拍来的。
  有人唱反调,怕事的人不声不响地离去,人一少,李闹闹如退潮后的一块石头凸现了出来,他斜睨郝雪莲说,要是郝党员当头,我们这两百元都拿不到是不是?郝党员的这些话不会还是为了入党吧?人们就又返回来,成一圈把李闹闹和郝雪莲圈到中间。郝雪莲骑虎难下,用手指着李闹闹说,是的,我要是当头,像你这种人一分钱都不会给!我上班时是写过好多申请想入党没有入上,现在组织上要让我入,我照样感到光荣。李闹闹也不示弱,郝党员,反正你现在是老板有钱了,也和我李劳一样,成了个一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的主,我给你出个绝佳的主意,像你十几年前和我这种歪风邪气作斗争那样,把你得的三百元给资本家退回去,你入党的事不就差不多了……
  郝雪莲正担心自己对付不了李劳劳,晓茹和兰芬出现了,晓茹说,李闹闹,对一个女同胞说这种风凉话算什么男子汉?兰芬却把晓茹往身后一拨,一挽袖子说,揍这个王八蛋!说着她就冲到了李闹闹的面前,一把拧住了李闹闹的领扣子。李闹闹抓住兰芬的手腕子撕扯,骂,你个臭逼娘们,老子与郝党员说话关你什么事?兰芬也骂,老娘已有话给你放在了前面,就凭你满嘴喷粪,打烂你这张屁眼嘴都有多的!李闹闹虽是个男人,但瘦小力气小,又没人帮他,在敢与男人们扳手腕的兰芬面前不断吃亏。
  郝雪莲劝兰芬松手,人们也劝李闹闹算了。李闹闹借梯子下楼,离去时仍不忘讲狠。李闹闹讲狠,兰芬也跟他讲狠,不同的是,李闹闹边讲狠边走,兰芬是原地站着双手叉腰。
  虽然是赢了李闹闹,郝雪莲的心里仍然不是个滋味,李闹闹的话使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青年突击队的那次加班劳动,李闹闹干得少,拿钱却一分钱都不愿少,身为团支部书记突击队长的郝雪莲刚批评他两句,他就将了她一军,你风格高,有种的把你拿到手的五十元钱退回去!为了杀李闹闹那歪风,郝雪莲退了钱,李闹闹就奚落她,党员都做不到的你做到了,你真是比党员还党员,比党员还党员的就是好党员,好郝同音,以后干脆喊你郝党员算了……好的是大家都站她一边,她退了钱,所有的人都跟着她一起退了。现在大家还能吗?还有李闹闹说的那个主,在李闹闹的眼里她竟也和他一样,成了个没家没口一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的主。
  来到店里,还没到开门营业的时候,门虚掩着,花花在屋里摘香菜,花花的身边放着一碗三合汤,冒着热气。小姑娘摘一会菜,吃一口里面的粉条。兰芬和晓茹开花花的玩笑,说花花真会挤时间,以后谁要是娶了花花可是福气。郝雪莲感觉到累,在凳子上坐下来,面对花花,想开了自己的儿子。女人没有不恋家的,她离开家后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儿子虽然是那样得来的,身上有不少丁平的坏毛病,但儿子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儿子春春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走进店里,盯住花花那碗冒热气的三合汤,书包往桌子上一甩说,我也要吃三合汤。郝雪莲的眉头顿时就皱上了,心里说,丁家人的恶习!脸就跟着黑了下来,声音严峻得有些让人发寒地说,要吃回家吃去,这里不是你吃饭的地方!儿子不买母亲的账,李劳叔叔说的,花花能吃,我就能吃?郝雪莲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花花能吃你就不能吃,不劳动者不得食!
  儿子仍然理直气壮,花花劳什么动了?郝雪莲指着儿子的手颤抖起来,花花摘菜你看不到,吃东西你倒是看到了……儿子迟疑片刻,“哇”地一声哭起来,抓起书包的带子,甩到肩上,边嚎啕着往外走边喊,你们一个不管我,另一个还是不管我,既然这样,你们当初干嘛要生我!
  
  六
  
  儿子离去后,郝雪莲不停地叹气。晓茹兰芬要帮她去把儿子找回来,她阻止了她们。吴英劝她,她也叫她别说。牛嫂就对晓茹兰芬使眼色,晓茹兰芬跟她往里屋走,吴英也跟过去。一会儿,她们从里屋出来了,牛嫂的手里多了一个盘,里面放着用红纸折成的五个包,由吴英对郝雪莲说,雪莲,我们已商量好了,以我们三合汤馆全体员工的名义,把厂里发给我们的钱退回去,三百的这个包是你的,其余的四个是我们的,虽然我们的钱还没有发下来。我们要让那些外资老板刮目相看,也让李闹闹那种人知道,他还是歪风邪气。
  郝雪莲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当即,她们就给离退办打电话。宣传科长出身的退休办邓主任接到她们的电话,激动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叫她们不要挂电话。电话里她们听他给厂长打电话,给报社电视台打电话,随后叫她们听他的安排,他要策划一个轰轰隆隆的仪式。
  三天后,她们接到了老邓要她们到离退办领钱的通知,她们一到,老邓就给她们安排如何如何,随即就是开会,会上厂长老杨讲了话,讲着讲着激动地流泪了,说只有落后的领导没有落后的群众,职工觉悟之高是他没有想到的,并像他发表施政演说那时候一样,又一次给大家许诺,他将带领职工们再上新台阶,再创高效益,下次给大家发钱争取翻一个空心跟斗。大家就鼓掌了,鼓掌声既是冲着厂长的讲话,也是鼓给郝雪莲的三合汤馆的,是他们的这个动作给大家带来了福音。
  可是就在厂长离去后,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们围着郝雪莲问这问那时,丁平在李闹闹的陪同下来到了会场。丁平大会小会是从来不参加的。丁平睡眼惺忪,显然是被李闹闹从梦乡里唤来的,也许那个梦乡里他还在经营着一把大胡。丁平一到就骂,郝雪莲我日你的先人,你退钱跟谁商量了,经谁同意了?边骂边拨开人群挥舞着拳头往里扑。主任老邓吼叫着挡住丁平,丁平,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干啥?丁平骂老邓,干你妈的个卵子!老邓说,我警告你,冲击会场,防碍公务,辱骂国家工作人员,我现在就可以通知公安部门把你抓起来。
  丁平继续骂,抓你妈的个卵子,清官都难断家务事,你算什么官?别说是你这个狗屁不是的离退办主任,就是厂长杨瑞在这里,老子也敢骂他没有这个狗卵子!老子当的就是执行公务的武警兵,武警是干什么的你懂吗?公安是你的公安你叫抓他就敢抓?老邓愣了一下对着办公室的方向喊,给厂里打电话,给公安科打电话!寸步不离地看住丁平,不让他接近郝雪莲,耗了一会,公安科的人到了,又一会,郝雪莲的父亲扶着丁平的父亲也到了。
  丁平的父亲一只手扶在亲家的肩上,一只手拄着拐杖,步履艰难。走到离大伙七八米的地方,丁平父亲的嘴里一阵呜里哇啦,郝雪莲的父亲就翻译似的说,列兵丁平出列!跟着老人的喊声,有人嘿嘿地笑起来。岳父喊女婿列兵确实滑稽。这句话无疑是在揭丁平的短,当初当爹的见儿了太不长进,求人把儿子送到部队煅炼,可两年义务兵下来,复员的丁平还是那个丁平,列兵就成了人们背后喊丁平的代号。可是那嘿嘿的笑声只一下,随后就鸦雀无声了,人们已从两个老人的一脸严峻看出来,他们的到来不是来逗人笑的。人们就屏息静气,看着面前的父子三人,静观事态的发展。
  丁平没有出列,他歪着头看着两位老人,一点声色也不动。大概是他的无动于衷惹恼了当父亲的,老人的嘴里又一阵呜里哇啦,当岳父的就又翻译,列兵丁平向前八步走!丁平就两手叉腰站起来,向前跨进了两步,一副豁出来的架式,郝班长,我日你先人,难道老子还怕了你不成……但他的骂声很快又被他爹的哇哇乱叫声淹没了,岳父的拳头就打在了他右边的脸上,他只觉得腮帮子一下子歪到了左边,手刚摸着右脸左脸又挨了一下,腮帮子虽然被正过来了,却头昏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血紧跟着从嘴里流了出来,于是他就以歪就歪,像小时候挨大人打那样用手护着头在地上球成一砣。
  岳父打女婿没人敢管,大家也看出了郝科长是执行丁处长的命令。只有李闹闹大呼小叫,不好了不好了要出人命了!并要把丁平从地上拖起来。丁处长又一阵呜哇乱叫,并用拐棍捅李闹闹。郝雪莲的父亲就又翻译似的对大家说,谁也不许管他,这是丁家的家务事。李闹闹就耗子一样钻回人群。丁平的父亲就找人要纸要笔,写下了几行字,叫郝雪莲过去。他把纸递到郝雪莲的手里,抚抚她的头,然后来时那样,一只手拄拐一只手扶在亲家的肩上,往人群外走去,边走边“哇哇”地叫喊。这回郝雪莲的父亲没有翻译,人们也就慢慢地听出了名堂,那是一位中过风言语不畅的老人的哭泣。
  雪莲的心里一阵酸酸的难过,呆呆地目送着两位老人走出人群,后又呆呆地把目光落到公公递给她的那张纸上,那开篇的雪莲儿三个字叫她泪如泉涌,紧跟在那三个字后面的是,你的婚姻是伯伯和你爸爸包办的,当初那个畜牲说他看上你了,我和你爸爸都很高兴,以为他跟了你会有长进(在这之前我和你爸爸都为他的不长进犯愁,都认为只有跟了一个像你一样的媳妇看有没有点出息)。现在看来我们两个老一辈的都错了,错了我们改,就让我们再包办一次,我们同意你跟丁平那个畜牲离婚,你丁伯伯也同时宣布,与这个畜牲断绝父子关系。但伯伯求你一件事,带好我的孙子你爸爸的外孙,我们的去日都不多了,我死后,我带不进棺材的那点东西都是孙子和你的,权作遗嘱了……
  泪水氤氲了郝雪莲的眼睛,她把纸往桌上一放,哭泣着向两位老人追去,两个老人像卸下了重担一样地快步如飞,叫她怎么也追不上……
  
  七
  
  雪莲是被上嘴唇和鼻孔下的那个地方痛醒的,醒来时她的周围围满了人,里圈是吴英、晓茹、兰芬和牛嫂,她们四个人分上下左右,守护神似的蹲在她的身边,外圈是牛牛老邓和离退办的那些人,再外圈是水泄不通的工友们,大家都在说,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赶快送医院!郝雪莲不去医院,老邓要吴英她们硬拉她去了医院,医药费由离退办报销。没有检查出毛病,医院要她住院观察,吴英她们又是硬给她办了住院手续,她只好在医院留下了。留下后,反而没人管她了,她就回了家。一场闹剧虽然她是蠃了,可闹剧中担任正反角色的都是她的家人,她不能不回家看看。
  郝雪莲刚刚打开门,母亲就上来把她堵在了门口,拉她到走廊里说话,说父亲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了一趟,回来哼三喝四,直说家门不幸,然后倒到床上睡去了。母亲说着,盯着雪莲的眼睛看,问雪莲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外面都闹翻天了,母亲却不知道,不知道也好,郝雪莲就不想让她知道了。母亲没有文化,世面见得少,还喜欢操心,芝麻大点的事都能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郝雪莲就说没啥事。母亲也哼三喝四,抱怨在这个家里丈夫和女儿有事都瞒着她。郝雪莲心里一团麻,容不得母亲再添乱,就对母亲说真的没啥事。她说这话时提高了音量,意在让父亲知道,他的女儿回来了。
  父亲的卧室里果然有了床板的咯吱声,父亲咳嗽了一声喊,莲儿你进来。郝雪莲就朝父亲的卧室走去。母亲跟过来,父亲对母亲说,你去买点菜,买一只咱们女儿最喜欢吃的道口烧鸡回来。母亲就在房门口站住了。父亲继续催她说,还站着犯什么傻,去晚了就没有卖的了。母亲就不情不愿地走了。母亲一走,父亲抓住郝雪莲的手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
  这可是郝雪莲头一次听爸爸说这个词,也是她一直盼着的。郝雪莲的泪就泉一样地涌了出来。爸爸继续说,我说过,在你和那个混账的事上会给你个说法的,今天我和你丁伯伯已经给了你说法,还有些事爸爸还是想给你补充说明一下。说着爸爸歇了口气说,说千道万还是在那个小子太不成器了!在那个小子的身上我和他爸爸都花了不少心血,可说是脑汁绞尽!爸爸又吁口气说,看来对小孩子取什么名字太重要,那小子开始本来叫丁动的,意思是盼他长大成人后能闹出些动静来。后来他爸受上面路线错误的牵连,心灰意冷时给他改名叫丁平,是想他平平安安过一生,一平,就平出问题了,使他成了个只知道吃饭拉屎的饭桶。
  爸爸抬起手来帮郝雪莲擦擦泪,继续说,为那个小子动的脑筋你也是知道的,当我们发现那小子长大后将一事无成,初中刚毕业他爸和我就想法把他搞到了部队,到了部队不出操不训练不站夜里的岗,结果两年刚到就回来了,去是个什么样回来还是个什么样,直到有一天,那小子说他看上你了,他爸和我才高兴了,才如卸下了一块心头的石头。我们始终觉得,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认为那小子看上我们的莲莲是他进步的起点……
  郝雪莲终于忍不住插话了,就那么个玩艺看上你的女儿了,还跟着高兴,你就不能想想自己的女儿,为自己的女儿想想……郝雪莲打断父亲的话,是她认为,这是个原则问题,也是一直以来隔膜他们父女关系的一个结。爸爸却抬起手制止了她,这也正是爸爸今天要告诉你的,爸爸当初本来想告诉你的,没有告诉你,一是你丁伯伯不许爸爸告诉你,目的是想还是让你们两个年青人自己去互相适应对方,二是爸爸考虑到在那种时候就是跟你谈了,你也未必能接受我们老一辈的感情。
  爸爸突然地老泪纵横,擤了把鼻涕说,你和丁平的婚事,在你母亲还没有怀你之前,就定下来了,地点是西南边境一个到处都生长着雪莲的山谷。那是个被当地人奉为神圣的地方,不知道是受那些当地人的影响,还是那地方本来就神圣,你丁伯伯带领我们进驻那里后,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认为我们战友间过去的许多扯皮拉筋完全就是鸡毛蒜皮了!那时候你丁伯伯是站长,爸爸是他手下的三班长,大敌当前,我们全站人陷入了绝境,我们自发地写下了一张血书,我们中的三十六个人,只要有一个人大难不死,这一个人就是三十六个战友父母们的儿子、孩子们的父亲。如果大家都没有事,三十六个人就都是所有老人们的儿子,所有孩子们的父亲,以后站长就是当上了师长军长也以站首长相称,站首长称呼下面的人也是某班长某某兵。大家这么对着那个神圣的山谷宣誓,是为了把一站人的血肉关系,永远定格在那个神圣的时刻。
  爸爸接着说,血书写下后,我们都为了战友舍生忘死、冲锋在前。敌人的炮弹炸响时,大家都纷纷用身体把战友压到底下。结果奇迹出现了,我们三十六个人,打退了敌人的无数次冲锋,打死了敌人一百多。我们虽然也伤了十几个同志,可全站没有死一个人。这中间爸爸本来是要死在一颗炮弹下的,是你丁伯伯扑倒了爸爸,让弹片错了位。爸爸没事了,你丁伯伯却受了伤,眼下的中风是与那次的受伤有关系的……爸爸说着,泣不成声了,边哭边摇头叹息,也许是我们的那招太绝,让老天妒忌了,老天又拿我们这种人没有办法,只有派丁平这个畜牲来当你丁伯伯的儿子……
  爸爸哭,郝雪莲陪着哭。爸爸哭着说不下去了,郝雪莲就帮爸爸擦泪,爸爸又给女儿擦泪,并以哀求的口吻说,爸爸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候,带着春春去看看孩子的爷爷,爸爸的首长,你的丁伯伯。郝雪莲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八
  
  那是个什么样的山谷?顷刻间,郝雪莲的心里全被这个问号塞满了。晚上,她没有回医院,躺在床上,心里还是那些问号。她决定,自己这辈子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去那个叫雪莲谷的地方看看。她还有个十分幼稚的想法在心里蠢蠢欲动,令她久久不能入睡,要是那个山谷真的如爸爸所说的那样灵验,她从那里回来后,一定要建议厂长老杨,组织厂里的职工都去一趟那里。
  第二天一早,郝雪莲回医院作检查,下午三点出了结果,确认是急火攻心无大碍,就直接回了店里。推开门,儿子春春和花花正在摘香菜搞卫生。让春春和花花一样,是吴英她们几个的安排,也是除了郝雪莲以外的全体店员的集体决定。见她回来了,吴英迎上来说,检查没事吧?郝雪莲说,没事。吴英就说,杨厂长和老邓到医院没找到你找到店里来了,问了你的身体情况,请你代他们问候两位老人,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厂里已决定把职工食堂交给我们来经营……
  真的!郝雪莲喜出望外,她刚刚抬脚要往厂里走,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神圣的山谷,和那群神圣的人,以及指挥那群人、用身子为父亲挡炮弹的丁伯伯,觉得还是应该先回一趟公公的家,去看看那个中风在家,可怜巴巴可敬可重的老人重要。虽然他已同意她与他的儿子离婚了,离婚后就不再是公公与媳妇的关系了,可是她觉得从此后她与他们的关系似乎比过去还要更近了一层。郝雪莲给老邓和厂长分别打了两个电话,谢了他们的关心和支持,随后就带着儿子春春朝他的爷爷奶奶家走去。
  郝雪莲平时很少和儿子并排走在马路上,一时间竟感到有些别扭,走了半天也没有一句话。还是儿子说,妈妈,你不是要与爸爸离婚还去看他们?话才开始多了。郝雪莲觉得过去自己与孩子交流得太少,有些事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她就问儿子,妈妈真跟你爸爸离婚了,你打算跟谁?儿子很不乐意地说,爸爸叫很多人瞧不起,可他又偏偏是我的爸爸。郝雪莲再问,儿子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子问她,妈妈,爷爷家到底有多少钱?郝雪莲一惊,这个孩子既然知道了她与他爸离婚的事,爷爷立遗嘱的事无疑也就知道了。但她又确实不知道孩子的爷爷家到底有多少钱,就是知道,现在告诉他也为时过早。于是她就说,爷爷家有多少钱都是他孙子的,妈妈不会随便动用的。儿子却一笑说,你们这一代人怎么一想就把问题想偏了,我是在想爷爷的钱够不够我出国的,现在我们学校在办这事,出去读高中大学头一次只需要交八万元,到了国外我打工养活我自己,我不想在你们这种环境里生活下去了。
  郝雪莲吃惊地看自己的儿子,这种吃惊是对儿子的刮目相看。可是这偏偏又是个她不好随便表态的问题,不仅关系到八万元钱这么一个大数字,更主要的是关系到儿子一生。她就对儿子说,这个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妈妈得与你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商量。儿子却说,妈妈你可要帮我,我们学校很多人都想去,花花也想去,只是她目前比我的生存环境好,打算在国内读了大学再出去。她叫我先去,到时候她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好有人接她。儿子的话叫郝雪莲一阵暗自高兴,如果真如儿子说的那样,未必不是件好事。
  儿子长大了,能让儿子出去,对儿子、对她、对包括丁平在内的所有人,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尤其是爸爸公公这两位老人。只是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你不会是心血来潮吧?儿子却说,妈妈你对我真的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就没想想我的语文数学成绩一般,英语却很好是为什么?你就真以为你的儿子就比别人差?这是因为我把功夫下在英语上了,这叫偏科。在我要去的那个国家是英语国家,只要我的英语过关了,别的课目我会跟上的。
  儿子作了那么多准备,连去哪个国家都选好了,郝雪莲的心里,对自己的这个儿子也就有谱了,脸上闪烁起希望的光芒,定定地望着儿子,一字一顿地说,妈妈——会——帮——你——的。儿子一把抱起郝雪莲,高呼妈妈万岁,接着说,听说那个国家是个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到时候我毕业了,有了工作买了房,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妈妈接过去……
  郝雪莲被儿子的话说得泪流满面了。
  
  九
  
  丁处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放着一张报纸,报纸边有一本公文纸和一支笔。他没看报纸,两眼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墙上,墙上面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孙子春春坐在他的腿上,细看,他的目光就是聚焦在那个胖乎乎的娃娃身上。郝雪莲和春春一出现,老人就哇哇了两句,随后用笔在纸上写道,坐,我已经等你们半天了。春春就挨着爷爷坐下来,郝雪莲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紧接着老人从公文纸的中间抽出两张存款单,一张交给郝雪莲一张交给春春,孙子的一张是八万元,郝雪莲的是两万,老人又在纸上写道,这八万元是爷爷留给孙子的,两万元是我这个伯伯给春春妈妈的离婚补偿,密码分别是你们的出生年月日。郝雪莲不要,把存款单推回到老人的面前,老人拿起存款单,又从孙子的手里拿过存单一并交到郝雪莲的手里,在纸上写道,你必须拿着,春春还小,你当母亲的代为保管,妥善用好这些钱,千万别让钱落到了那个畜牲的手里。我累了我要进屋躺会,春春的奶奶不在家,喜欢吃什么你们自己弄,冰箱里都有。说着老人就往起站。
  看着白纸上落下的一个个黑字,郝雪莲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这是她一天之内的第四次掉泪。她是为春春的奶奶几个字掉泪,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这个老人在她的面前总是你妈你妈的,她看得出他们多么地希望她叫他们一声爸爸妈妈,她恨着他们就是回避着那四个字,总是春春的爷爷奶奶相称,今天这个老人沿用了她的称呼,是他已经不以公公的身份把她当儿媳妇了。想起爸爸给她说的那些事,想起她这些年来由于偏见对老人的许多不敬,她扑嗵一声在老人的面前跪下了,喊了声爸爸说,我过去很少这样喊您,往后我会一直喊下去的,您和我的爸爸都是我的亲爸爸……
  老人又在沙发上坐下了,发了一会儿怔在纸上写道,你爸爸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郝雪莲说,他什么都跟我说了。老人又写,都什么年代了,还跟年轻人谈那种事,他这是知错不改,死不悔改,他和我都认了错的。郝雪莲哭着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贴到她的脸上不让他再写,后来干脆像儿时跟父母亲撒娇那样,把脸枕到他的膝盖上哭,哭着说,他没有错您叫他改什么?您们都没有错改什么?老人又像在离退办门口那样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站起来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春春赶紧搀住爷爷的右胳臂,给妈妈使眼色搀爷爷的另一边胳臂。郝雪莲知道儿子的心思。果然地,他对爷爷说他要用他的钱出国念书。老人就又坐回到沙发上,很有兴趣地写道,莲儿你对这个事有什么异议?郝雪莲说,如果爸爸没异议我就没异议。老人的脸上有了些光彩地写道,总看报纸上说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在国外边打工边念书自己养自己一年下来的积蓄是国内一个处级干部的收入。春春说,到了国外我边学习边打工,我已会打工了,我在妈妈的三合汤馆已打工了。老人脸上的光彩就跑进了眼睛里,褶褶闪光地看看郝雪莲看看自己的孙子,仿佛在说真是这样吗?郝雪莲点点头,说,春春学英语学打工早就在作这方面的努力了。老人的脸上就绽放出了笑容,一手摸着孙子的头,一手在纸上写道,抓紧办,但要注意那些骗人的中介。孙子说,不是中介,是校方对校方。老人写,傻小子,校方对校方也是有中介的,爷爷虽然不出门报纸可是天天看,怪事一桩接一桩比过去多多了,这事由你妈妈作主。老人望望郝雪莲继续写,莲儿给你妈打个电话,就说我叫她赶紧回来,今天我们老少三代要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乐呵乐呵,爸爸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写完他又摸摸孙子的头,好像孙子今天回家带给他的快乐,一下子填平了儿子几十年给他造成的不快。,
  老人改变称呼了,把春春的奶奶改成你妈了,郝雪莲和老人的亲切感又一下子拉近了好多。郝雪莲给婆婆打了电话,对接电话的人说,请帮忙找一下我妈。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哭声,那个哭声说,你是莲儿吧,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我就是你妈。郝雪莲也哭了,哭着说,妈,我给您做好吃的您一定要回来吃饭。好!老人就很快到家了,也做了几样郝雪莲喜欢吃的菜,满满一桌。席间,郝雪莲每说一句话都是爸爸妈妈在先,又不停给他们夹菜,两个古稀老人就快乐得像孩子一样了。饭吃完,天已黑了,奶奶不让孙子走,她就与儿子在公公家住下了。她以前很少在这里宿夜,尽管很有些不习惯。
  第二天她就给吴英她们打电话,说她请一个星期的假。她刚说,吴英就说,雪莲你就放心养好身子吧,店里的事有她们几个。郝雪莲想说,她的身体没事,是为儿子的事。顿了顿,又没有说。吴英好像也是想了想才对她说,老邓又来找过她了,好像有很急的事,要她回个电话。她就接着给老邓打电话,老邓要她去当他的离退办副主任,要和她的三合汤馆在厂子正门口办一个规模大些的子母店,还有厂食堂的事……老邓说着高兴地说,这样,就又可以解决一部分人的再就业问题了。
  这无疑都是郝雪莲感兴趣的事,只是在当离退办副主任上,她不得不说个态度,她不能让人在背后说她,折腾的目的是想当官,她就对老邓说,当不当什么副主任她不在乎那些,只想做些事情,她办完一点急事后就去找他。随后她就和儿子直接去了学校,以最快的速度签了儿子出国的协议,办了公证,然后到银行交了款。交款前天还是黑压压的,交款时倾盆大雨,款交完了雨也下完了,一下子变得碧空如洗。郝雪莲觉得,这恰似老天爷对她心情的写照,十分轻松愉快。
  七天后的早晨,郝雪莲行走在上班的人流中,这是她几年之后头一次和这些上班族走在一起,邂逅一种久违的感觉。走着,离退办的办事员刘英和一帮人追上来跟她打招呼,说,郝主任上班。她红着脸问刘英怎么回事?刘英一副丈二和尚地反问她,什么怎么回事?问着又恍然大悟地说,她当离退办副主任的报告厂里已批下来好几天了,她们以为她是去走马上任。郝雪莲说她不知道,她这几天不在店里,住也不住在厂里,厂里发生的事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必须得这样说。刘英说,要在厂里,邓主任那个急性子早把她拎到离退办上班了。
  说着走着郝雪莲就随刘英到了离退办,她们往里进,后面的人也跟着往里进,郝雪莲正纳闷,这么多人都来这里干啥?这个部门平时总是冷冷清清的呀!主任老邓突然从里屋冒出来,见了救星般地两只手捉住郝雪莲的手,她刚被他拖进里屋坐下,他就拿出了厂里的批文,拿出了他的再创业蓝图,对郝雪莲一样一样地说起来,并说他的宏伟蓝图是经厂长老杨认可的……他说时,外面的喳喳声戛然而止,鸦雀无声。说完老邓说,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这个宏图是得人心的有吸引力的,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来应聘的就快把我们的办公室挤破了。郝雪莲被他说得开颜地笑了,她想,以后有老邓这样的领导在前面鸣锣开道,她帮着他是可以干出一番事业的。
  方案首先是现有的三合汤馆的改扩建,从离退办出来,郝雪莲就朝三合汤馆赶去,明明是回到了自己的店里,却有两个服务员模样的姑娘迎上来问她是来大碗的还是小碗的?郝雪莲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门了?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她就问姑娘们,这里的师傅们呢?吴英就从厨房里出来了,两手在围裙上一擦一擦说,雪莲你回来了!又对两个姑娘说,这是我们店的郝经理,说着就把郝雪莲往厨房里让。她知道吴英是要她进里屋说话。进了厨房,吴英说,晓茹兰芬她们走了,这事本来是要让你知道的,看你忙得顾不上,牛师父和我商量就决定不告诉你。没了跑堂的就招了两个临时工,刘嫂忙厨房,我还是管账,今天刘嫂的病又犯了,没法我只好赶鸭子上轿进了厨房……
  郝雪莲急躁地说,她们走了去了哪?吴英说,走了,去了哪就不重要了。郝雪莲生气地说,她们为什么要走?吴英说,雪莲你不要生气,她们就是怕你生气才在你不在的时候走的。郝雪莲说,究竟是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吴英顿了顿说,她们不同意把我们的店归到离退办的名下,怕厂里塞进来些不三不四的人。郝雪莲说,不同意可以商量。吴英说,关键是她们既不愿意商量也不同意留下来,商量是给你出难题,留下来不走也怕给你出难题。郝雪莲说,那叫什么出难题?吴英说,那怎么不叫出难题,你刚当上离退办副主任,第一步就是对我们的店改扩建,她们说不,不是出难题?改扩建了就得加人,她们不同意,是不是给你出难题?她两人可是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的性格。开始她们也矛盾痛苦了好几天,是你的任命下来后她们才最后决定走的。
  郝雪莲吁口气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了,从老邓的办公室一出来她就往店里赶,可说是兴致勃勃,挨了这一闷棍,别说是兴致了,身子瘫软得就像没有了支撑,眼前也茫茫然一片,喃喃地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无论如何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吴英说,按理是应该告诉你的,不告诉你我们也想到了日后怕你怪,是牛师傅说,他来当恶人,日后你要怪就怪他……对了,兰芬和晓茹走时算了她们一万元钱,也是牛师傅拍的板,她们出去自己搞也要些启动资金,牛师傅也走了,他说开这样的馆子他一个男人总觉得使不上劲,以前他也说过总觉得是个多余的人,怕日后给你为难,重新去那个建筑工地干钟点工了……
  郝雪莲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走吧,走吧,都走,你和牛嫂也走……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去,吴英慌了,追到门外给她解释,劝她说,雪莲你冷静一些,大家其实都没有恶意,都是在为你着想,晓茹她们是为你着想,牛师傅也是,你呢,也应该为他们想想,归根结底大家还是怕离退办一插手又回到从前那个大锅饭的老道上去……对了,你不是问晓茹她们干什么去了吗?昨天她们来了个电话,说正在美食城也准备盘一家三合汤馆,叫我见了你务必给你说一声,好姐妹终归是好姐妹,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是好姐妹。
  吴英的一番话使郝雪莲不得不冷静下来,但她还是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她总觉得太不可思议太离谱,太叫她拐不过弯来。她叫吴英先回店里去,她要好好想想一些事。分手后,郝雪莲先去了医院。到医院是看父亲,父亲的心脏近来糟糕得很。看完父亲她就回了家,由于有些心灰意冷,就在床上躺下了。躺下后就开始做梦,糊里糊涂地做了一堆。她一时梦见自己到了一个漫山遍野都是雪莲花开的山谷,看到有很多人在那里顶礼膜拜,她也变得肃穆有加。一时又看到炮火连天,爸爸和丁伯伯那些人在与一群呜哇乱叫的人浴血奋战……突然地,那些人又不是丁伯伯和爸爸他们了,变成了她、牛牛、吴英、兰芬、晓茹,还有离退办的那些人。他们的前方也不再是那些呜哇乱叫的敌人,而是一幅使她感到迷惑的抽象画……郝雪莲就决定,一定要到那个爸爸所说的雪莲生长的地方去看看。
  
  十
  
  郝雪莲送儿子出国后,接连遭受了几次大的打击,一是公公的去世,父亲的去世;一是与丁平的离婚。与丁平的离婚郝雪莲是不得已为之,公公和父亲死了,没人管得了丁平了,他就到郝雪莲的店里闹,到离退办闹,闹得郝雪莲没有了办法,只好提出了离婚。郝雪莲一提出离婚,丁平就喜出望外,郝雪莲,这离婚是你提出来的,你得赔偿我青春损失费两万元。为了图个安逸,郝雪莲只好把父亲留给她的那点遗产给了丁平。再就是牛嫂吴英去了晓茹兰芬那里,她们说当初没有和小茹兰芬一起走,是为了帮她把头一步迈出去。她们走得她无话可说,并给她留了话,她们时刻欢迎她。最大的打击还是她与老邓的分歧,她听了老邓的,离退办虽然落了个让多少下岗人员再就业的美名,经营上却就此走进了小茹兰芬她们担心的大锅饭的死胡同。一段时间的茫然后,郝雪莲决定辞去离退办副主任的职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把申请压在了办公桌上,拎着个包离开了厂子。
  郝雪莲去了哪里?离退办到处找她,吴英晓茹她们也在着急地找她,人们也猜测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可是那么多猜测没有一样是对的,因为郝雪莲去了哪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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