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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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往往会悔恨过去,这是男人老了的新状态,黄建疆就是这样一个人呀。黄建疆的悔恨一直溯及婴儿时代的懵懂一望:“小时候为啥那么不懂事?为啥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看……”
  让黄建疆悔恨的那一年应该是1963年,他出生在著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黄建疆的出生地不可谓不著名,这比他爹黄世云的出生地河南省驻马店一个叫黄庄的小村子著名多了。按理说黄建疆不应该悔恨,可是,未满周岁的黄建疆曾被独自扔在大漠边缘的地窝子里,这事摊上谁都会有恨。如此说来,这就不仅是悔恨了,这还有怨恨和记恨。悔恨是恨自己,怨恨是恨亲人。
  所谓地窝子就是在戈壁滩上挖一个坑,某一边开门,平出一条坡道供日常进出。上方用红柳枝盖着,封土。地窝子如地下室,四壁无法开窗,只留天窗一处。未满周岁的小黄建疆躺在地窝子的床上,一睡就是一天。在这漫长的一天里,无论是饿了还是尿了,都不会有人管。爹娘天不亮出工,黑透了才归,披星戴月。黄建疆除了忍受饥饿和滚一身自己的屎尿外,最重要的是寂寞和黑暗。小黄建疆眼巴巴地盯着地窝子的天窗看,目不转睛,在极度恐惧中向往着那唯一的光明。天长日久,黄建疆的眼睛斜视了,成了一个“斜眼”。当小黄建疆会走了,他能独自走出地窝子之后,那斜视的眼睛再也无法校正过来了。
  这样说来就是黄建疆的父母不对了,怎么如此不负责任,把一个孩子扔在地窝子里不管?可是,黄建疆的父母是第一代新疆兵团人,他们当时的任务是开荒,向大漠索粮,没有时间管孩子呀。小黄建疆一个人躺在地窝子里,哭声像荒原的风一样若隐若现。黄建疆和大多数婴儿一样,哭声洪亮而又任性,只是那哭声是在地下的,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哭声完全被大地没收了,真是哭天不应,哭地不灵。
  黄建疆的小时代摊上屯垦戍边开发新疆的大时代,他只能孤独地在地窝子里度过,自生自灭。他能坚持着活下来没有夭折就不错了。好在他的哭声还不够洪亮,否则很可能把狼招来。当年兵团人的孩子在地窝子里被狼叼走的事不是没有,黄建疆赖好没被狼叼走,只不过眼睛斜视了。
  后来,人们给在地窝子里成了斜视的孩子起了一个共同的绰号:“小斜眼”。可见,这种斜视的孩子不止黄建疆一个,有一批呢。只是黄建疆这个“小斜眼”长大后,他干出了不少邪性的事,有人就给他又取了个绰号叫“黄老斜”。按新疆话说:“‘小斜眼’长大了,走出了地窝子,黄老斜那个哈怂就诞生了。”
  黄建疆出生那年对中国来说很特殊,正是百废待兴的一年。从1959年的下半年到1962年的上半年是中国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黄建疆的爹黄世云从老家驻马店一路流浪到了新疆,没别的,就是听说新疆地多,兵团缺人,去了就饿不死。老家黄庄已经饿死人了,黄世云趁着村口站岗的民兵排长饿昏过去的关键时刻,冲破封锁线,出了村,踏上了西去新疆的漫漫长路。应该说黄世云的运气不错,他到了新疆正赶上国家总理周恩来向新疆兵团发出指示,要求新疆兵团收容进疆“自流求食”人员。所谓自流求食人员,说白了就是“盲流”。据史料记载:新疆兵团前后收留了自流求食人员二十一万多人,从而使新疆兵团人数大幅增长。
  黄世云成为兵团人后获得了新生,当年只要进了兵团,不但有饭吃,还有政治待遇,都算自动支边青年。最关键的是黄世云认识了从四川进疆的李幺妹。两个人同样是自流求食人员,志同道合,从而结为夫妻。有饭吃就没理由不好好干,他们除了在荒原上甩开膀子大干外,在地窝子里也没闲着,于是,在1963年黄建疆在地窝子里出生了。
  黄建疆算是第二代兵团人,称为新疆“白侃”。意思是什么都没有,一穷二白,连说话都没人听,说了也白说,属于被献出去的一代。新疆兵团人不是有一个口号嘛,叫作:“我为边疆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作为被献出去的一代,黄建疆心中充满了怨恨、不服和愤怒。他总是在人多的场合语出惊人,说:“凭什么把我们献出去?说献就献了,还要看看我们自己愿不愿意。”黄建疆第一次说这话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那还是20世纪80年代,黄建疆正面臨高考。学校开高考动员大会,成绩还不错的黄建疆上台表决心,没想到他说出了这番话:“如果我们不愿意被父母当小羊羔献出去,成为一个时代的祭品,我们一定要考上大学,回口里(内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方水土。”末了,黄建疆不无深情地说:“我的那方水土在四川,那是我母亲的故乡,在嘉陵江边,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是我心中的远水。”
  黄建疆当年所言美丽的地方就是西南农业大学,在重庆。也许因为黄建疆在新疆长大,看惯了土地、果园和牛羊,黄建疆一心想学农业技术。兵团的农业技术人员最吃香,可跩了。黄建疆为什么就认定了西南农业大学呢,因为母亲李幺妹探亲时带黄建疆回过一趟四川,一个远房亲戚在西南农大当老师。
  那是在黄建疆上高中后的一个暑假,李幺妹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调皮捣蛋,在学校打架斗殴,不好好学习,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探亲时把黄建疆带回四川老家,想让他开开眼界。黄建疆和母亲坐了一个星期的火车,火车在河西走廊就爬了两天多,除了戈壁滩没有任何能吸引黄建疆的地方。可是,当火车翻过秦岭进入四川后,黄建疆被山清水秀的四川盆地震惊了,原来世界上不仅仅是大漠和戈壁,还有绿水青山。黄建疆还去了一趟西南农大,游览了校园。黄建疆看到了同龄人不同的人生,这对他触动很大。
  当黄建疆再一次回到大漠边缘那个叫“一碗泉”的绿洲后,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黄建疆的学习成绩上去了,名列全班三甲,所以,老师才让黄建疆在全校高考动员大会上发言。老师没想到黄建疆会说出那番话。当时,黄建疆的话引起了同学们的共鸣,还赢得了掌声,可见,他说出了“兵二代”的心里话。谁愿意被献出去呢?只是,这番话校长听着就别扭了。校长人家是“兵一代”,他不能容忍被新的一代挑战。黄建疆挑战的可是整整一代兵团人的豪言壮语:“我为边疆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兵二代相当于回嘴了,说:“你献子孙俺不干,俺的青春俺做主。”   校长在黄建疆发言后,立即上台对黄建疆的言论进行了消毒,甚至上纲上线了。校长批判黄建疆的论调是邪门歪道,十分反动。最后,激动的校长不惜对黄建疆进行了人身攻击,说黄建疆不但眼斜,心术也不正,这样的学生怎么能考上大学呢?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校长话锋一转,又說,即便考上了大学又怎么样?也不可能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如果都是这种思想,兵团将来就会后继无人。到那时候,谁来屯垦戍边,谁来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最后,校长说:“你还叫什么黄建疆,完全没有理解你爹起这个名字的深刻含义,不配叫黄建疆,我看你应该叫黄老斜。”
  在同学们的哄笑中,黄老斜这个绰号就叫开了。


  黄老斜是我大哥,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批判他时,我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上初中,他上高中。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这样批判他,作为弟弟我很为他难为情,可是我发现他完全无所谓,斜眼睥睨着台上的校长,用一只脚恶狠狠地踩死了一只蚂蚁。
  黄老斜这个混蛋从小就没拿正眼看过我。我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厚道,因为他眼斜,根本无法正眼看人。他要正眼看人除非斜着身子,不过,他不用正眼看我是发自内心的,所以我从来也不叫他哥哥,甚至也不叫他黄建疆,我就叫他黄老斜。他叫黄建疆,我叫黄建新,我还有两个弟弟。老三叫黄建国,老四叫黄建中。我爹黄世云是个有理想的人,他把我们的名字越起越大,我们四兄弟的名字联系起来就是:“建设中国新疆”。
  我哥黄老斜有生理缺陷,眼斜。他的生理缺陷又不是先天性的,为此,黄老斜怨天尤人。他有很多怨气,他怨谁呢?开始他怨我们的爹娘,认为我爹娘对他不负责,把他生在那个鸟不下蛋的戈壁滩上,生出来也不管,扔在地窝子里,眼睛斜视,害了他一辈子。相比来说我就幸运得多,我比他小三岁,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兵团却发展迅速。在我出生的时候兵团人已经能住上真正的房子了。上海支边青年也来了,连队有了幼儿园和小学。我们的幼儿园阿姨和小学老师都是上海青年,这使我们受到了和大上海一样的学龄前教育。更重要的是我们再也不会孤独地躺在地窝子里望天窗了,所以我的眼不斜。为此,黄老斜在小的时候反而把我当成异类,觉得我的眼不斜就不配做他弟弟,所以他变着法儿欺负我,甚至折磨我,这遭到了我坚决的抵抗。我总是不遗余力地回家告状。我的父母好像十分相信我,特别是我娘李幺妹,总是偏听偏信。只要我回家告状,说黄老斜又干坏事了,李幺妹就会揍黄老斜。挨了打的他就用斜眼翻我,我知道在放学的路上,我要小心了,不能让他碰到,否则肯定要挨打。
  就这样,我和黄老斜在战斗中度过了少年时代。
  对于处在大漠边缘的军垦连队来说,一碗泉应该算是一个好地方了。一碗泉是兵团1师1团38连的所在地。一碗泉处在大漠和绿洲之间,是一个意外。当年,发现一碗泉的是老连长马尕娃。他随大部队准备徒步穿越塔克拉玛干去于阗剿匪。马尕娃当时还是一个大头兵,在前卫排,可他还没进入塔克拉玛干就生病掉队了。部队首长说,这里没有敌人,你们留下就地休整,在合适的时候再追赶部队。部队首长的言外之意是:“你们就地求生存得了,今后能不能追赶部队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马尕娃和几位伤病员只能留下,这是无奈中的选择,其实就是自生自灭。部队走了,马尕娃从高烧的昏迷中醒来,当他得知大部队走远了,望着眼前的滚滚大漠和身后的茫茫荒原,马尕娃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种环境比任何敌人都强大,而最大的敌人是无水。除了自己随身所带的干粮和水外,部队只给他们留下了半袋子苞谷,这其实是马料。首长表示部队要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粮食很紧张,也只能为大家留下这些了,有,总比没有强,留作不时之需吧。可见,马尕娃他们如果找不到水和吃的就必死无疑。他们陷入了绝境。
  马尕娃出了身冷汗后病迅速好了,他本想独自去追部队,可是望着无边的大漠和眼巴巴求助自己的伤病战友,马尕娃主动承担起了拯救战友和自己生命的重任。
  这是多年之后连长马尕娃到我们学校做报告,给我们讲述的传奇故事。那时马尕娃是38连的连长,我正在上初中,黄老斜上高中。黄老斜在全校高考动员大会上的言论在同学中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其实,仔细想一下,如果连自己青春都无法做主的一代人,还有什么出息?当然,这些想法只能放在心里,黄老斜不应该在高考动员大会上说。
  校长认为有必要进行一次革命的传统教育,就把马连长请来了,做报告。
  马连长的报告我们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他总是从兵团的前身讲起,一直讲到他如何生病掉队,主动承担起拯救伤病员的重任,如何找到一碗泉,如何在一碗泉开荒种地,又如何把五个人的伤病员变成了如今有上百人的兵团连队——38连。
  作为一个中学生,我们对他的报告耳熟能详,对于新疆兵团的前身我们都非常熟悉了。马尕娃的老部队前身就是在南泥湾开荒一举成名的359旅。359旅到达新疆后三个团被分散开来。现在分布在于阗(现属和田)、阿克苏、伊犁、库尔勒四个方向,发展壮大成了新疆兵团的四个师。
  一碗泉这个地方隶属于兵团第1师第1团38连,前身应该是718团。马尕娃的老部队属于719团,他本来应该随老部队穿越大漠去于阗,可是他掉队了。他们当时有五个伤病战士,他们要在大漠边缘生存,首要任务是找到水,否则就死定了。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下,马尕娃将背包打开,把毛毯挂在树枝上用来遮挡太强的阳光。他们望着眼前的大漠,几个人躺在树下等死。可是,马尕娃不想死,他还年轻,他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被渴死了,参加过那么多战斗都没有被打死,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却渴死在大漠边缘,死得太窝囊。马尕娃只是生病发高烧,烧退后就是一个好胳膊好腿的战士,这比其他四个战士情况好多了。马尕娃决定找水去。就在马尕娃准备出发时,沙尘暴突然来了。马尕娃连忙把挂在树枝上的毯子拉下来裹在头上,只露出眼睛。马尕娃趴在死胡杨树底下,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但见,沙尘暴从大漠方向排山倒海般扑来,正愤怒地追赶着一群野生动物。羚羊、野骆驼、野驴、野马、野猪、狼、兔子、狐狸……拼命奔跑,沙尘暴疯狂追赶。那些动物避过马尕娃所在的死胡杨树,向着西北方向奔去。   黄建疆被抓住后,押送到了团保卫科,马尕娃和保卫科长余明德一起提审了他。开始,黄建疆还试图抵赖,问:“谁看到我打声声慢校长了?”马尕娃斩钉截铁地回答:“驴看到了。”保卫科长余明德望望马尕娃,觉得马连长这样审有些问题,要人证,而不是驴证。
  不过,马尕娃有自己的证明方式,迅速让黄建疆就范了。马尕娃说:“你还不承认,我一听驴笑就知道它遇到了熟人,在一碗泉除了我只有你个‘小斜眼’和金花熟,不被驴踢。”
  黄建疆说:“我戴着口罩,那驴也能认出来?”
  马尕娃说:“你剥了皮,金花也认识你。金花不用看,能闻到你身上的野驴味。”
  黄建疆回嘴:“你天天骑着它,你身上才有野驴味呢!”
  马尕娃一下就笑了,说:“看来我们两个臭味相投,身上都有野驴味。”黄建疆这样和马尕娃说话,就等于承认打了校长闷棍,这让保卫科长余明德暗笑。当他听到马尕娃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兵团的儿子娃娃,从来不赖账”时,这案子也就铁定了。黄建疆还骂:“我被驴出卖了。”
  黄建疆根本就没想抵赖,他只是嘴硬,说:“我赖了吗,我从来没有赖账。校长整我,我不报仇还是兵团的儿子娃娃吗。”
  最后,团保卫科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拘留黄建疆十五天,罚款三十元。
  拘留黄建疆,黄世云两口子没有任何意见,按黄世云的话说,就是要好好关关那个二尿,可是,罚款这事就有问题了。黄建疆又没有参加工作,没有收入,哪来的钱,钱要家里出,这让李幺妹心痛了。当时,黄世云的工资是三十一元零八分,女同志李幺妹每月才二十八块钱。罚款三十元就是黄世云一个月的工资。黄世云家有四个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很大。连队后勤上发的粮食都有定量,不够吃。大米都被李幺妹都拿去换苞谷面了。不是李幺妹喜欢吃苞谷面,因为一公斤大米换两公斤苞谷面,只有这样才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黄建疆要罚款三十元,这要了李幺妹的命。李幺妹逼着黄世云去找马尕娃说理。
  黄世云问马尕娃:“黄建疆打人,凭啥扣俺的工资?”
  马尕娃回答:“你连这点都不懂,‘子不教父之过’这可是老祖宗说的。”
  黄世云不服,说:“现在是新社会,不应该株连九族。黄建疆上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他的事情他应该自己承担,这是法律,我懂。”黄世云话锋一转说,“我们百十人被你拉到一碗泉这个最偏远的地方,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一碗泉的水冬天苦夏天甜,很多人吃不下这苦,要跑,要不是我拦住,早跑光了……”
  马尕娃瞪了黄世云一眼,骂:“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跑,跑的都是逃兵。”
  黄世云说:“兵团又不是军队,跑了那么多也没见你把人家抓回来。”黄世云说这话,让马尕娃很是恼火,黄世云见马尕娃真火了,连忙说:“可是,俺和李幺妹不跑,俺都商量好了,就是一碗泉的人跑光了,俺也不跑,俺誓死跟着马连长扎根边疆,献了青春献子孙。”
  马尕娃听黄世云这样说,脸上又活泛了,他望望黄世云,问:“恁到底要说啥,俺被你弄迷糊了。”黄世云说:“俺可没糊弄你,俺哪敢糊弄连长呀,俺就是想不通,黄建疆打人又不是俺打人,凭啥扣俺的工资。黄建疆已经十八岁了,他犯法和俺无关,俺管不了他。俺有四个儿子,俺准备都献出来,可是献出来之前总要先养大吧。他们都是大肚皮,你扣了俺的工资,俺咋把他们养大,养不大,咋献出来屯垦戍边……”
  马尕娃被黄世云的这弯弯绕逻辑弄迷糊了。最后叹了口气,说你家的黄建疆大学是考不上了,从禁闭室出来就参加工作吧。团里每年都会分配应届毕业的高中生,我直接把他要到咱38连,我看他是一个人才,这样的兵就看谁带了。
  黄世云问:“那罚款呢?”
  马尕娃回答:“罚款就不从你工资里扣了,让他工作后,从他工资里慢慢扣。”黄世云一听连长这样说,一拍大腿:“咦,这样的好连长百年不遇呀。”
  黄建疆在拘留期间并不是关在黑屋里,恰恰相反,要起早贪黑地干活,那基本上属于卖苦力的状态。保卫科让黄建疆打土块,有工作量。土块相当于没有烧制的砖,新疆的土质硬,晾干后可以直接盖房子用,这在当年的兵团是急需的建筑材料。人工打土块不但要力气还要技术,黄建疆高中刚毕业,根本不会打土块。黄建疆完不成工作量,警卫就提醒黄建疆,你完不成工作量就别想出去,只要你能完成任务,我们不反对你找人帮忙。
  于是,黄建疆向全团广撒英雄帖,紧急求助他的斜眼兄弟。
  黄建疆打了校长的闷棍,影响极大。在斜眼兄弟们看来,黄建疆太牛逼了,有种。校长该打,谁让校长冤枉咱斜眼兄弟的。黄建疆带信出去,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不认识黄建疆的“斜眼”也慕名而来了。保卫科一下来了十几个“斜眼”,都是来探望黄建疆的。最让人意外的是还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兄弟,他叫艾力江,父亲是少数民族人,母亲是汉族人。正常来说两个民族的混血儿应该是一个帅哥,可艾力江偏偏也是地窝子的受害者。艾力江认识大名鼎鼎的黄老斜,黄建疆却不认识艾力江。艾力江和黄建疆其实在一个学校读书,只不过黄建疆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艾力江是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都面临工作。艾力江的父母都是兵团人,大家一起开荒,一样住地窝子,他斜视也不足为奇。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经历,都是地窝子里出生的,都有婴儿时代让自己悔恨的凝望。只不过这些兄弟,有的是左眼,有的是右眼,这要看地窝子天窗所开方向。在这些来看黄建疆的兄弟中,有的已经在连队参加工作了。打土块对于已经工作的来说,是非常熟悉的活了。
  警卫们饶有兴致地看热闹,连保卫科长余明德都来看热闹了。这些兄弟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完成了黄建疆十天的工作量。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打出来的土块,都是斜着排成行的,大家看着那一排排斜着摆的土块哈哈大笑,以为奇观。当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斜眼美女”李红柳。她的到来让“斜眼”们的集体亮相达到了高潮。


  我哥哥黄老斜被团保卫科拘留,保卫科的人居然没有没收黄老斜的凶器。他的红柳棍正躺在他床上睡大觉呢。说实话我也喜欢他那根红柳棍,坚硬无比,沉重似铁。那是黄老斜带我到大漠中打柴時,挖了一棵千年的红柳根所得。那红柳根藏在一个大沙包中,在沙包的顶端只露出短短的一截绿,开着明艳的紫色花。黄老斜便用坎土曼奋力地挖,挖开了,那红柳根在沙包中盘根错节,犬牙交错。我们整整挖了二十多车红柳根。那些红柳棍是上好的柴火,火硬,燃烧后无烟,火炭持续时间久,还有一种淡淡的红柳香。这是烤“羊白哩”(羊肉串)最好的炭火。当黄老斜挖出了一根两米多长笔直的红柳根后,其兴奋状态就像孙猴子得到了金箍棒。后来,他拿着那根赤色的红柳棍,整天用一片玻璃打磨。我爹黄世云认为是一根上好的锄头把子,想要,被黄老斜拒绝了。那红柳棍成了黄老斜的宝贝。   我和黄老斜睡一个屋,我一直不明白黄老斜为什么喜欢搂着红柳棍睡觉,为什么对一根红柳棍那么亲。如今,红柳棍被黄老斜用上了,他手持红柳棍打了校长的闷棍。后来,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原来,此红柳和彼红柳又有联系,他暗恋上了一个叫红柳的女同学。那女同学姓李,母亲是山东大辫子。李红柳身材高挑,奶尖腿长,走起路来款款有型,让男生眼热心焦。无论怎么看李红柳都是标准的美女坯子,可惜她是黄老斜的同龄人。我这样说你也许就明白了,她婴儿时代和黄老斜有同样的遭遇,那该死的地窝子让李红柳也斜视了。
  黄老斜肯定是喜欢上了李红柳,否则不可能抱着红柳棍睡觉。我的判断不久就得到了印证。在黄老斜被团保卫科治安拘留处罚时,李红柳居然也响应黄老斜的号召去探监,这让人们十分惊艳。
  当时,奉我娘李幺妹之命,我去团保卫科探望黄老斜。我的书包里装了两个烙油馍,外加两个鸡蛋。那鸡蛋虽然是我家母鸡没孵出鸡仔的臭蛋,可对我来说也算是好东西了,平常是吃不上的。这算是我娘李幺妹带给黄老斜的礼物。我去看黄老斜并不是对他有多深的感情,主要是我娘的指令。更重要的是我还有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黄老斜有多惨。在没见到黄老斜前,我眼前浮现的都是黄老斜被绑在老虎凳上灌辣椒水的画面。也许是小说《红岩》看多了,我想象着黄老斜在牢房里满身是血,戴着脚镣和手铐,连指甲都被竹签挑了。我的想象够狠。
  没想到当我去探监时,黄老斜并没有关在牢房里,也没有挨打,他正在一片空地上撒野。当时,黄老斜和他的弟兄们正在打土块,热火朝天的。我冲着黄老斜喊:“老娘让我来看你,给你带俩臭鸡蛋。”
  他的兄弟們都哈哈大笑。说那臭鸡蛋还是你留着吃吧,哥这里有的是鸡蛋。他们喊着就亮出来了一兜送来的煮鸡蛋。望着那些煮鸡蛋,我的心情极不平静,这些我平常根本吃不上的好东西,没想到黄老斜这个坏人,在禁闭室里却能吃上,真是没有天理。
  更没天理的是,那个叫李红柳的女同学也来看黄老斜了。本来大家正嘲笑我的臭鸡蛋,突然就噤了声,停下手中的活计向远处张望。我回过头来,见一个女生亭亭玉立地来了,这让一些斜眼兄弟吹响了口哨。我认出了那是高中部的李红柳,那个骚货不慌不忙地走来,喇叭裤,花格子衫,尖头皮鞋……那是20世纪80年代最时髦的打扮。
  李红柳向黄老斜款款走来,却被警卫拦住了。警卫问李红柳是干什么的?李红柳说是来看黄建疆的。警卫问李红柳是黄建疆什么人?李红柳说是黄建疆的女朋友。对于一个刚毕业的高中生来说,这种回答也忒大胆了,引得兄弟们高声欢呼。警卫让李红柳登记了一下就放行了。李红柳来到黄老斜面前,没出息的黄老斜吓得一直不敢直视李红柳。大家都喊,抱一下,抱一下。李红柳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黄老斜居然吓得抬不起胳膊。好在警卫制止了大家的起哄,喊:“抱什么抱,黄建疆在关禁闭呢!”随口还骂了一句,“这个社会就是邪门歪道,越斜越有艳福。”
  十五天后,黄老斜拘留期满。他前脚进家,马尕娃后脚就来了。
  马尕娃的到来让黄老斜逃过一劫。本来,我娘李幺妹是准备好好收拾一下黄老斜的。我娘李幺妹准备了赶牛车的鞭子和纳鞋底的尖锥。前一种刑具准备在黄老斜进家后迎头痛击。如果黄老斜跑了,李幺妹也不会追。你总要回家睡觉吧,在你睡着时,会觉得屁股一凉,被子掀开,尖锥会直接扎在屁股上。我娘李幺妹个子不高,却极为灵活,在床上短兵相接,我们兄弟四个都不是她的对手。一个小个子娘要对付四个调皮捣蛋的大个子儿子,她老人家是什么阴招都用上了。顺便说一句,我们兄弟四个后来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
  没想到,连长随着黄老斜来了,李幺妹也就不好意思动刑了,这让我很失望。随同来的还有上海青年王福根,他是38连的挖渠能手,刚刚立了三等功。马尕娃带王福根来看黄老斜,很显然是让王福根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马尕娃语重心长地教育黄老斜,你高中也毕业了,考不上大学也没啥,全中国考上大学的毕竟是少数,难道考不上大学的就不活了?即便是考上大学,根据国家政策,毕业分配你也要回新疆。其实,在大城市没有任何意义,你看王福根同志,家在大上海,人家照样来到咱新疆,立了三等功,当了班长,前途无量呀。我看咱爷俩有缘,你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我到团里把你要到38连来,你好好干,我重点培养你,咱一起屯垦戍边。
  我在一边听着,心里暗笑。马尕娃的言外之意是说,孩子呀,跟我混吧,你就是一个修理地球的货,考大学没戏,就是考上大学也要分配回新疆,还不如不上大学。
  黄老斜望望马尕娃,没表态。
  我娘李幺妹有些急躁,操起了赶牛鞭,要鞭打快牛,被马尕娃呵斥住了。马尕娃说:“李幺妹同志,你干啥,我正在和黄建疆同志谈工作。”李幺妹不好意思地笑了,放下了鞭子。黄老斜说:“马连长,我们谈工作,你让封建家长李幺妹同志回避。”李幺妹瞪起了眼睛,说:“黄建疆,你龟儿子皮发痒。”马尕娃向李幺妹挥手说:“你先出去,别捣乱。”
  黄老斜号称谈工作,让闲杂人等都出去,这话是针对我的。不过,我说要做作业拒绝出去,马尕娃只笑笑,没赶我走,黄老斜只有作罢。
  黄老斜和马尕娃的谈话显然是不想让我听到。他越不想让我听,我越要听。事后我要向李幺妹汇报,说不定有好吃的赏我。
  黄老斜先是提出38连太苦,那一碗泉水的水在冬天是苦的,喝了要得病,撒不出尿来。马尕娃大声争辩,说这是胡说,是造谣,你见我们38连人谁得这病了。黄老斜说结了婚的不得病,没结婚的喝那水要得病。马尕娃就现身说法,说我也没有结婚呀,我没得病呀。黄老斜望望马尕娃表示怀疑,我从他眼里能读懂一句话:“你得没得只有自己知道。”
  马尕娃又说,“我们现在已经不喝一碗泉的水了。”马尕娃很自豪地说,“我们已经挖通了胜利渠,胜利渠水哗啦啦,天山雪水甜掉牙。”
  关于撒不出尿这个病,在一碗泉绝不是空穴来风。后来,我搞清楚了,那是一碗泉的水含矿物质太丰富,日常饮用会造成尿道结石,男士下体红肿,小便困难,当地人戏称“鸡巴病”。一碗泉的水为什么冬苦夏甜,上级派水利专家进行了考察,得出的结论是:一碗泉可能通着地下暗河,冬天枯水期,地下暗河的水含碱量大,所以是咸的;夏天盛水期,地下暗河的水含碱量小,所以是淡水。   不过,在我出生后就没有把一碗泉水当饮用水了。开始,我们的饮用水都是水罐车从好几公里外的胜利渠拉来的。拉水喝不是长久之计,马尕娃带领全连在农闲时挖一条明渠和胜利渠贯通了。夏季丰水期可以浇地,冬季可以把水放进“涝坝”(水池)储存起来。冬天的水结成了厚冰,能有效保护水质,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年开春胜利渠再次开闸放水的时候。
  胜利渠在我们那里是一条著名的渠,1951年开工,1954年通水,前后用了近四年时间,兵团人用坎土曼、铁锹,人工在戈壁滩上挖出了一条全长六十多公里的大渠。胜利渠对拓荒者兵团人来说意义重大,放水时当年的水利部长傅作义亲自出席。胜利渠把塔里木河上游的阿克苏河水直接引入荒原,当年可灌溉几十万亩农田。胜利渠通水后,还需要一百多公里的干渠,几百公里的支渠,上千公里的斗渠才能把水引进开垦的荒地。各种配套的渠完成后,发现大漠荒田,水浇翻碱,地里根本种不出粮食。为了排碱,又挖了上千公里的排碱渠配套。这些渠都是人工作业,用铁锹和坎土曼年复一年地挖。挖渠成了兵团人的日常生活,从50年代一直挖到90年代才被大型机械取代。在这期间出现很多挖渠能手和标兵,上海青年王福根就是其中一个。
  从38连接26连的明渠虽然早就挖通了,解决了人畜饮水和灌溉问题,可是,这条明渠由于含沙量大,每年都要清淤。这是38连一年一度的力气活。黄老斜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清淤。马尕娃为了给全连人鼓劲,把连队的锣鼓班子也拉出来了,敲锣打鼓的,说是欢迎新的兵团战士。
  马尕娃欢迎的当然是黄老斜的“斜眼班”,这是黄老斜和马尕娃在我家谈判的结果。黄老斜当时向连长马尕娃提出条件,要我留在38连可以,把今年毕业的所有斜眼兄弟都弄来。马尕娃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问:“全团有多少‘斜眼’?”黄老斜说:“男女都有,我们这一届有二十多个,这都是你们献出去的子孙。”
  马尕娃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当年住地窝子造成的。”马尕娃表情坚定地道,“你们是兵二代,眼斜我也不嫌弃。”黄老斜说:“你们还嫌弃我们,我们怨谁去?”马尕娃说:“这怨就怨我们国家穷,所以我们要大干快上,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并满口答应,成立一个加强班,让黄老斜当副班长。当时,黄老斜肯定觉得副班长官太小,脸上未见笑容。马尕娃见状连忙补充道,班长先让王福根干,让王福根带带你们,承诺将来让黄老斜当接班人。
  马尕娃所说的加强班就是后来全团著名的“斜眼班”。
  当我听到黄老斜向马尕娃提出的条件后,心中一阵冷笑。黄老斜要把全团所有的斜视的人弄到38连来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李红柳弄到身边,其他男的都是为了掩护。我看清了黄老斜不可告人的目的,并没有当面揭穿,只是报告了我娘李幺妹。没想到我娘李幺妹不但沒奖励我,还给了我一巴掌,说我人小鬼大,毛都没长一根,知道啥子叫谈恋爱。我看出来了,李幺妹对李红柳十分满意,听到我这个消息后,脸都笑烂了,这从李幺妹和黄世云的悄悄话中可窥一斑。李幺妹说:“李红柳是个大屁股,能生儿子。”黄世云道:“唯一不足的就是一个‘斜眼’。”李幺妹说:“不是‘斜眼’她能看上黄建疆?咱儿子是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黄世云说:“也好,将来他们生的孩子我敢保证不是斜视。”李幺妹说:“那是肯定的,他们的斜视又不是先天性的,都是那该死的地窝子害的。”


  黄建疆的“斜眼班”上工的第一天就是挖渠清淤。马尕娃暗中照顾新成立的“斜眼班”,给他们分了一段好活,淤泥程度比较浅,工程量比较小。马尕娃还让黄建疆向全连的其他班下战书,比一比,赢了吃“光荣饭”。
  马尕娃这样说,让黄建疆的弟兄们馋得流出了口水。每年清淤的时候,马尕娃都会命令杀猪宰羊,让炊事班给大家改善生活。38连在全团不是人员最多的,但机构肯定是最多的。有养猪班、放羊班、养鸡班、菜地班、瓜地班、果园班,牛拉木轮车叫大车班,马拉橡胶轮车叫胶车班,这些都是加强班的编制。没想到马尕娃又成立了一个“斜眼班”。
  虽然马尕娃在一个连队里养了那么多好东西,但不逢年过节还是很难吃上肉的。平常要解馋靠自己想办法,有家的可以养鸡养兔子;住集体宿合吃食堂的单干户就太寡淡了,基本上是清水煮菜,不要说肉了,连油星都看不到。清淤时马尕娃会命令杀猪,但人多肉少,炊事班只能给大家分一勺猪肉炒西葫芦。有多少肉这要看炊事班班长的手腕,这时的炊事班班长最神气,他站在肉盆边,每个人都要向他献媚。他高兴了,你碗里就多两片肉,他手腕一抖你要少两片肉。无论多两片还是少两片,都实在不解馋。
  那光荣饭就不一样了,光荣饭有三盆一花,一盆红烧肉,一盆大米饭,一盆煮鸡蛋,还有一朵大红花。光荣饭每年挖渠清淤时都要有,为了吃上那光荣饭,大人孩子齐上阵,不分白天黑夜,不知累垮了多少英雄汉。上海青年王福根曾经吃过,他把其他连队的上海青年请来帮忙,争得光荣饭大家一起聚餐。对于这种方式有人提出意见,马尕娃的回答是,我只看完成的工作量,有本事你也请人来帮忙。马尕娃的这一手很厉害,直接调动了其他连队的人来帮38连干活。每当清淤的时候,38连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老乡,都请老乡来帮忙,工地上南腔北调的,全国各省的老乡有。光荣饭的量没有咋增加,工作进度却提高了几倍。马尕娃没事偷着乐。
  “斜眼班”上工那天,马尕娃指示黄建疆写一个横幅,这让黄建疆很意外。原来写横幅的活都是文书的,马尕娃让黄建疆写,这说明马尕娃对黄建疆还是高看一眼的。马尕娃说你是兵团二代新的高中毕业生,什么“战天斗地夺丰收,我为祖国守边疆”之类的太一般化,你写一个新的,挂在你们的工地上,激励一下大家。马尕娃布置完任务后就到团里开会去了。黄建疆真的就在自己的工地上挂起了横幅,横幅的内容比较邪:“挖渠清淤咱拼命坚决拒绝鸡巴病”。
  黄建疆的横幅吸引了全连人,大家一边看一边笑,特别是上海青年班,来了都嘲笑王福根,说王福根在上海青年班干得好好的,怎么就到“斜眼班”当班长了。上海青年马富海说:“操娘啊X呀哩,开眼了,这横幅在阿啦上海都没见过。”   38连人络绎不绝地来参观“斜眼班”的横幅。大家看了还不过瘾,还要讨论,笑闹一阵,这不但没有激励大家的干劲,直接影响了清淤的工程进度。文书让黄建疆把横幅收了,以免影响工作。黄建疆说是连长让写的。文书说我不信连长让你这么写。黄建疆说不信你去问连长。马尕娃在团里开会还没回来,文书就把电话打去了。文书问连长是不是让黄建疆写了横幅?马尕娃回答,“是呀,青年人说不定有新词,让他试试。”文书问,“你知道他写的什么吗?”马尕娃说:“你念念。”文书就在电话中念,马尕娃听了大骂,“这是什么鸟横幅,撕了!”马尕娃又骂,“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这个‘斜眼’,真是个黄老斜。”
  黄建疆的横幅再一次轰动全团,马尕娃为此在团里还受到了批评。事后,马尕娃并没找黄建疆算账,他进行了自我批评,认为是自己不对,这些年轻学生,需要锻炼,上来就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犯了冒险主义的错误。于是,马尕娃找王福根谈话,让王福根好好做黄建疆的工作,多谈心交流,多在一起相处。“是吧,你是从大上海来的,放着大城市的舒适生活不过,来到新疆屯垦戍边,这是多么伟大崇高的理想。你也算兵团老战士了,要多带带新战士。”王福根说:“现在是春耕、春播的大忙时期,我可没有时间和他‘白相’(玩)。”马尕娃说:“你放心,我会安排的,既不影响正常工作,又能让你们在一起白相。”
  马尕娃给他们安排在一起的工作是放水。放水是兵团人最常见的活。胜利渠的水通过干渠、支渠、斗渠引入大田、条田、方块田。每个方块田有几亩,每块条田有几十亩,每块大田有几百亩。每块大田放水需要几个昼夜。放水开始后,要二十四小时值班,人不能离开。那些水自由流淌惯了,一不留神就会乱跑。在这个过程中人必须严防死守,防止跑水。这些天山冰峰融化的雪水从上百公里外通过人工渠引来,那都是宝贝,它关乎兵团人一年的收成,只能流进兵团人新开垦的处女地,绝不能让水流进戈壁滩。
  放水这活在兵团人的工作中比较特殊,耗时却不吃力,紧张却也轻松。这要看有没有放水经验。那些新开垦的土地,已经干涸了数百万年,土已成沙,水一来那些田埂会拼命吸吮。田埂被水浸透了,就像一个醉汉样完全坍陷。水这时会四处乱跑,无孔不入,防不胜防。为了堵住缺口,你只能疲于奔命,一块大田放满水,你会成了泥猴,最后累瘫成为稀泥。有放水经验的人却喜欢这活,利用稻草、泥沙和沙枣树枝控制每一个方块田的流量,切忌大水冲灌,要静水慢流。在这个过程中,你只需要等待就行了,人就躺在草堆上看天上的白云或者数夜晚的星星,轻松得很。
  王福根就是一个放水的老手,黄建疆跟着王福根长见识了。王福根教黄建疆如何控制各个流量不同的水口,这要根据方块田的大小、地势来定。第一天放水看不出效果,一个白天下来方块田里才浸透了一个地角。放水最重要的是第三天,水要放满了,田埂很容易冲垮,也容易跑水。放水夜里是不能回宿舍睡觉的,炊事班送来了夜班饭。黄建疆觉得放水的活还是比较轻松的,夜班饭油水也大些,面条里居然有一星半点的肉。
  黄建疆吃饱了喝足了惬意地躺在草堆上,被浓郁的沙枣花香熏得很沉醉。黄建疆觉得这大好的时光不能浪费了,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动,想着要是把女朋友李红柳弄来一起数星星该有多好。春耕、春播大忙时节男女会分配不同的工作,黄建疆已经好久没有和李红柳在一起混了,怪想的。现如今沙枣花也开了,水已经进地了,等稻苗长出来才需要拔稻草,进行田间管理,这一段时节是兵团人松口气的时候。黄建疆也需要松口气,黄建疆自然就想起了女朋友李红柳。
  可是,要把李红柳弄来需要征得王福根的同意,否则连长知道了肯定不行。黄建疆有了主意,他神秘地问王福根:“王班长,你想不想喝酒?”王福根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回答:“侬刚度(傻)呀,放水,夜里寒呀,要是能喝点儿老酒那就是神仙日子了。”王福根躺在草堆上,微闭起眼睛,很沉醉的样子。黄建疆说:“那我带信回去,让李红柳给我们送瓶酒,再弄一袋花生米。”王福根听黄建疆这样说,不由就咽了下口水。王福根从草堆里坐起来,说:“你去搞酒,我去检查一下水头。”王福根的意思黄建疆听懂了,天已经黑了,哪有带信的人,是想让黄建疆回去拿酒,这正中黄建疆下怀。
  黄建疆兴高采烈地回了一趟连队,在小卖部里买了一瓶酒和一袋花生米,牵着李红柳的手就来了。李红柳开始还不愿意来,说你和王福根喝酒,拉我去干啥?黄建疆说,我们把王福根灌醉,然后想干啥就干啥。李红柳掐了黄建疆一下,骂黄建疆流氓,太坏了。
  王福根见了李红柳只笑笑,眼里就只有酒了。黄建疆就把瓶子递给王福根。王福根把吃饭的碗從一个挎包里拿出来,用手绢仔细地擦干净,把酒瓶子在坎土曼上磕。黄建疆说:“我来。”要过酒瓶子用牙咬开了瓶盖,然后给王福根倒上。王福根说,“不能用牙齿咬得啦,牙齿会坏掉呀。”黄建疆不语,也拿出饭碗倒上,端起碗说:“敬王班长。”王福根说:“什么班长不班长的,都是朋友。”两个人碰了,都喝了一大口。黄建疆夸赞王班长好酒量。王福根说:“我酒量不行,干活累就是爱喝一口。”黄建疆把碗递给李红柳,李红柳也和王福根碰了一下,说:“敬王班长。”王福根直摇头,说:“这样喝不行的啦,你们俩喝我一个,我要醉的啦。”李红柳说:“今晚有酒今晚醉,不醉不是上海人。我敬王班长,先干为敬。”李红柳喝了一口,在那直咧嘴。王福根笑了,夸李红柳会说话,高兴地捡了一粒花生米吃了,又喝了一大口酒。说:“花生米是下酒神器呀。”
  几口酒下肚,王福根的话就多了,两个人就开始谈理想。黄建疆问王福根最大的理想是什么?王福根说最大的理想是回上海。黄建疆心里就动了一下,觉得王福根和自己说了真话,不见外。黄建疆拍着王福根的肩膀说,王班长立了三等功,我还以为你的理想就是扎根边疆呢。王福根又喝了口酒,闭着眼睛直摇头。黄建疆说,我最大的理想是去远方。王福根问远方是哪里?黄建疆答远方是哪里我也说不清楚,原来我想考大学回四川,我娘是四川人,那就是我的远方了。到头来大学也没考上,我现在也不知道远方是哪里了。王福根说你别傻了,什么远方?我在上海的时候也想去远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小姑娘,结果就来到了新疆,来到这戈壁滩上,现在再想回上海就难了。王福根说着眼睛里就有些潮了。说骗人的,远方都是骗人的。我小的时候阿拉姆妈总是吓我,小赤佬你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劳改把你押送到远方。我当时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巴不得去远方呢。远方是大人吓唬小孩子的地方,大人肯定没想到,远方恰恰是小孩子向往的地方。黄建疆就笑了,说口里的劳改犯押送到远方,就来到了我们新疆;我们新疆的劳改犯押送到远方那岂不是回口里。王福根嚼着花生米在那里直摇头,说黄建疆是个阿乌卵(有点儿傻)想回口里想疯了。黄建疆说,我这样说是不是有点儿道理。王福根摇着头,没道理,没道理,我们的所在地就是远方,远方就在你脚下,你不能合近求远。王福根说着话有些东倒西歪的了,说我不行了,不行了,我头有些晕,要睡一下,远方是在梦里厢的。王福根歪在那里真睡了,临睡了嘴里还嘟囔着不放心,说我们换班,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不要跑水呀……   王福根睡了,黄建疆和李红柳互相望望。黄建疆叹了口气说:“看来,我们哪也去不了,我们一辈子只能在新疆。”李红柳说:“我觉得新疆挺好的。”黄建疆搂了一下李红柳:“新疆是挺好的,你在哪儿,哪儿就好。”李红柳说:“你喝的是酒又不是蜜,嘴咋恁甜。”黄建疆就叹了口气:“说真的,有你在,在哪儿都能活人。我们将来就在一碗泉安家。”
  黄建疆和李红柳并排靠在草堆边相互一望,恰好四目正眼凝视,显得极为真诚。两个人一下就感动了,紧紧搂在了一起。
  王福根在他们身边打着呼噜,肯定不会梦见两个小青年在自己身边白相。黄建疆把头埋在李红柳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就是喜欢你身上的香味。李红柳问什么香味?黄建疆说沙枣花的香味。李红柳说可能是我吃多了沙枣花的缘故。黄建疆说沙枣花又甜又香,怪不得从内到外你都是香的。李红柳说内部的香你咋能闻到的?黄建疆说内部的香靠感觉。李红柳说我不信你能感觉到内部的味道。黄建疆说那我进去试试。李红柳说流氓,试什么试,你也不是没试过。黄建疆说那我这次主要是尝尝味道。黄建疆说着就把身子缩了下去。李红柳“哇”的一声,就不敢出声了。李红柳不出声,呼吸却比较沉重,呻唤着:“黄建疆,黄建疆你个流氓……”
  李红柳脑袋左右甩着,突然声音有些异样,喊:“黄建疆,快,快点儿,跑水了,跑水了。”
  黄建疆说:“跑什么水,我还没有放水呢。”
  李红柳喊:“跑水了,真的跑水了。”
  黄建疆爬到李红柳身上说:“没有,我马上开闸放水……”
  李红柳摇着头,斜眼向左看,但见大水白花花地漫过田埂四处流淌。黄建疆在李红柳身上,斜眼向右看,却是月光如洗,沙枣树影。
  李红柳说:“真的跑水了,跑水了,我不管。”
  黄建疆说:“跑就跑,我要水灌红柳。”
  李红柳说:“我告诉你跑水了,你要负责。”
  黄建疆说:“我负责,我负责一辈子。”
  李红柳全身一下就放松了,任凭黄建疆在身上使用着蛮荒之力。两个人完事后,在散发着稻草香和沙枣花香还有红柳香的草堆里沉沉入睡。
  真的跑水了,那水冲破了支渠,直接灌进了方块田,所有的田埂都被大水荡平,然后大水又从大田里冲出,奔向荒野,在大漠边缘流进了一个古代的荒废的坎儿井里。那些化肥成了野草的养分,那些种子跟随着水跑远了,成了无人监管的孩子。方块田成了真正的汪洋,黄建疆、李红柳和王福根沉睡的草垛就像汪洋中的草船,在大田里风雨飘摇。
  第二天早晨,连长马尕娃和指导员带人来到了岸边。大家望着眼前的汪洋一片,愣住了。然后,马尕娃跳起脚骂:“王福根,你还在睡,你咋不掉进黄浦江里淹死。”
  王福根躺在草垛上还在沉睡着。指导员让通信员回连队拿来了军号,对着草垛吹了起床号,见还没有动静,又吹了紧急集合号。王福根一个翻身终于醒了,他慌忙下床,却掉进了水里。王福根就骂:“操侬娘那X呀哩,啥人呀,啥人把水放到我家里厢了。”岸上的人哈哈大笑,愤怒的连长哭笑不得,喊:“扣工资,扣工资!”


  我哥哥黄老斜这个浑蛋为了和李红柳在月光下幽会,把上海青年王福根灌醉,放任自流,造成跑水,给38连春播造成了很大损失。跑水不仅仅浪费了水,关键是种子和化肥在放水前都播下了,跑水后必须补种,这比流失的水还金贵。兵团的条田都是大型机械播种,放水后播种机无法下地,重播要用大量人工下地撒种子和化肥。刚刚春耕、春播大忙过后,人早就累趴下了,需要喘口气,这时候再派人去撒种无疑是把人往死里逼。
  跑水事件后果严重,惊动了团里。团长很生气,当天就命令团保卫科长余明德亲自下来调查。有人说王福根这回要倒霉了,今年不但评不上先进,说不定还受处分。黄老斜是新分来的学生,连长把王福根和黄老斜放在一组就是让王福根当师父的,跑水了,当然是师父的全部责任。王福根吓坏了,让黄老斜千万别提喝酒的事。黄老斜却说,必须提喝酒的事,否则,王班长你就完蛋了。
  王福根被黄老斜弄糊涂了。
  黄老斜说,跑水的事和王班长你没有关系,是我為了和女朋友谈恋爱,把你灌醉了。王福根说,这可不是小事,我们上海青年马富海跑水不但关了禁闭,而且还要赔偿,月月扣工资,现在还没扣完呢。黄老斜说,王班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不是没有关过禁闭,每月工资不就是二十多块钱嘛,扣去,看他哪年哪月扣完。
  我哥黄老斜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黄老斜拍着王福根的肩膀说:“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全扛了。你和我不一样,你立了三等功,还能立二等功,将来还能当排长、连长,表现好了,提干,说不定能调回上海呢。”
  王福根被黄老斜说得泪水都下来了,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侬,谢谢侬。黄老斜说我们是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这是兵团人儿子娃娃的个性。你没有把我当外人,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说一辈子扎根边疆呢,没想到你还想着回上海。我特别能理解你,谁不会想念自己的家乡呢?可是,我出生在一碗泉,我的家乡就在一碗泉了,我要是回口里了,说不定也会思念一碗泉的。
  就这样我哥哥黄老斜再次被拘留了十五天,这次不但罚款三十元,而且还要赔偿损失。按照成本来算,扣黄老斜十年工资都不够。当然,黄老斜从此也就没好意思去连队财务上领过工资。
  黄老斜的工资是靠不住了,不知道扣到哪年哪月,不过,他也没饿死。他的弟兄们会匀一些饭票给他,再加上李红柳的,他吃饭不成问题。有时候黄老斜还回家蹭饭,我爹黄世云就吹胡子瞪眼的,说你这辈子就白干了,还想让你贴补家用呢,你倒好还回来坑爹。黄老斜把我爹黄世云的话当耳旁风,该吃吃该喝喝。黄老斜吃完饭,说我不会白吃你的,将来会给你补偿。黄世云说,你补偿个尿,我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
  没过几天,黄老斜就骑着自行车给家里送了一褡合(麻袋)西瓜,这让我爹我娘喜笑颜开。新疆本来是一个瓜果飘香的地方,一褡合西瓜没啥稀奇,关键当时瓜还没有下来,38连种的西瓜才鸡蛋大,黄老斜居然往家里送了一褡合成熟的西瓜,这当然让我爹娘高兴了。第二天,马尕娃刚好到我家串门,我爹就显摆着杀瓜招待连长。马尕娃极为惊奇问哪儿来的?说昨天我才去了瓜地,我们的西瓜还是瓜妞妞。黄世云不无骄傲地说,是老大买的。马尕娃说黄建疆从哪儿买的?这么早熟,问清楚了,明年我们引种。   新鲜西瓜连长家都没有,我们家的床底下先塞满了,这让我爹黄世云脸上有光。我爹黄世云为了巴结连长,让我去问黄老斜西瓜是从哪儿买的,38连明年好引种。我跑到黄老斜的宿舍,发现黄老斜的宿舍里到处是瓜皮。黄老斜的集体宿舍里住了十几个兄弟,每个人都吃上新鲜西瓜了,这种情况只有在夏天瓜果大量下来了才有可能。
  我替黄世云带了话,我的问话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那位叫艾力江的居然为我纠正汉语的读音,说我读了错别字,那个字不读买,应该读卖。我十分不解,说难道你们都成了瓜贩子?大家又笑了。艾力江说今晚你过来,我们教你摘瓜。黄老斜瞪了艾力江一眼,说带他去干啥。另外一个叫蒋良泉的说,你这个弟弟有点儿书呆子气,啥尿都不懂,将来怎么在兵团混呀,带他去锻炼锻炼。我心中很不服气,觉得这些大了几岁的哥哥们太看不起人了,难道成为瓜贩子就能在兵团混了?况且,我将来也没想在兵团混,我要考上大学回口里去。不过,我可没有黄老斜那么傻,到处宣称要考大学,要寻找什么心中的远水,结果被轰出考场,丢人。
  我心中还是充满了好奇,贩瓜为什么要在晚上?
  天一黑我就到了黄老斜的集体宿舍,发现他们正在给自行车打气,每辆自行车后都夹着两个褡合。黄老斜见我来了也不理我,蒋良泉却笑着和我打招呼,让我回去推自行车,到时候大家都驮瓜了,可没有空车驮人。听蒋良泉这样说,我转身就往回跑。黄老斜在身后闷闷道,你捎上两个空化肥口袋,褡合你驮不动。
  那天晚上明月当空,十几辆自行车悄无声息地出了连队。大家在路上也不说话,显得十分严肃。黄老斜骑车走在前面,牛逼得像个带头大哥。我骑车跟在队伍后面紧赶慢赶的,既兴奋又紧张,手心里都是汗。整个队伍如此的肃穆,这哪里像一队瓜贩子,分明就像一支要去参加战斗的队伍。那天晚上的事我现在还历历在目,那完全就是一次战斗。我们的自行车队行进了半个多小时,在一个排碱渠边停下了。大家下车把自行车放在沙枣树林里,留下了几个人,说是守车。其他人拿着褡合徒步沿着排碱渠悄悄向上游移动。
  当年,可能抗战电影看多了,我就觉得我们是一支敌后武工队,去端鬼子炮楼,只不过我们手里没有端着驳壳枪,而是拿着褡合。队伍在黄老斜的带领下,弯着腰至少又走了半小时,在排碱渠边停下了。大家开始在排碱渠边脱衣服,一丝不挂,脱了的衣服都堆在渠边,拿着褡合下到排碱渠里。我不明就里,也下了水,紧跟着蒋良泉,也不敢多嘴,整个队伍自始至终都没人说话。我被一种气氛控制了,就像去参加战斗的新兵,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胆怯。事实上我的表现后来赢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只是当时在下排碱渠的时候,我有些犹豫。排碱渠的水有齐腰深,我比哥哥们矮一头,水却没到了我的脖子,再加上水流湍急,我一下水就被冲倒了,没入水中。大家都是蹚水过去的,我却是游过去的。那水真凉。
  过了排碱渠,一块几十亩的瓜地兀然而现。整个瓜地一望无边,那些大西瓜在月光下灰蒙蒙的,隐隐约约展现出清新善良的光芒。瓜地散发着一种少女的香甜,青涩、洁净、美好、诱人,属于还没有被人践踏的初夜。
  只是,随着瓜棚那边的第一声狗叫声传来,我似乎从懵懂中醒过味来。我们这不是贩瓜,而是偷瓜。我被那个“偷”字击蒙了,蹲在瓜沟里一动不动,赤身裸体地直打哆嗦。狗的叫声越来越近,连狗链子的声音都能听到了,可是,黄老斜他们还在摘瓜,不为所动。
  看瓜人紧紧拉着狗链子,向这边靠近。这时,艾力江和蒋良泉迎了上去,拦住了看瓜人。蒋良泉喊:“别过来,我们就摘几个尝尝。”
  狗仗了人势,咆哮着向前冲,看瓜人紧紧抓住狗链子不放。看瓜人在狗的拉动下又向我们逼近了一步。我心中极为害怕,就差拔腿逃跑了。蒋良泉勇敢地向逼近的看瓜人投去了石头,在石头都没有阻止住看瓜人的情况下,艾力江顺手摘了一个生瓜蛋子向看瓜人投去,并且恶狠狠地威胁道:“你过来嘛,艾格莱(过来),艾格莱,你敢过来,我就把瓜秧拔了。”
  艾力江混杂着两种话进行如此恶毒的威胁,让看瓜人定在了那里。艾力江的气势明显让看瓜人胆怯了,不敢再靠近。狗却一直咆哮着拉扯着铁链子做向前冲击之状,看瓜人怒气冲冲地喝住了狗,指桑骂槐:“狗日的,住手,闭嘴,让你不得好死。”
  大家也不搭话,只听着啪、啪、啪,当、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黄老斜正用食指弹瓜。夜里偷瓜判断生熟是黄老斜的绝活,否则偷回去的都是生瓜,那一夜就白忙活了。在月光下黄老斜不用看,只听音。啪啪啪的声音是熟瓜,当当当之声是生瓜。黄老斜只负责摘瓜,将熟瓜摘了,滚进瓜沟,身后有人将瓜装进褡合,负责向排碱渠边背,背一趟回来了又背一趟。
  前方有人掩护,中间有人摘瓜,后面有人运瓜,各有分工,配合默契。整个过程井然有序,不慌不忙,好像是在自己的瓜地一样。我一丝不挂地蹲在瓜沟里,看着黄老斜他们偷瓜,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吃瓜观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蒋良泉拉了一把,便跟随着出了瓜地,游过冰凉的排碱渠再次来到对岸。
  那天晚上,偷这么多瓜无论你有多大力气,也带不走,即便是他们中最有力气的,也只能背一褡合走。黄老斜他们贪得无厌,偷了瓜却背不走,可惜了。让我十分疑惑的是,大家上岸后都穿上了衣服,谁也没有背瓜。一群人手里拿着空褡合,沿排碱渠往回走,那些瓜呢,难道就不要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有些垂头丧气,有些依依不舍。大家好像也都显得不合,脚步没有了来时的急促,就如沿著排碱渠散步。黄老斜带领大家沿着排碱渠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向排碱渠里张望,如观鱼汛。我也学着张望,排碱渠里黑黢黢的,即便有鱼,夜晚也无法看见。
  就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存放自行车的地方。我正要去推自行车,却见大家纷纷下到排碱渠里了。当第一褡合瓜被蒋良泉捞上来后,我恍然大悟。原来,那些西瓜正顺水漂流,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家来了。留守的几个人还在捞瓜,远处不断还有西瓜漂来,前仆后继的,甚是壮观。那些西瓜就像水雷,漂过来,漂过来,有些都已经爆炸了,红色的西瓜瓤,散碎如血,在月光下仿佛将排碱渠都染红了。捞上的瓜堆在排碱渠边上,每个人的褡合都装满了,连我的化肥袋子也装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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