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的陈经纬和董丽缇,脸上还都挂着青涩,身体节节拔高。住在苏南的一个小镇,喜欢在傍晚时奔来跑去。小镇不大,但很喧闹,特别是到了周三和周五的晚上,有很多外乡人会来镇中心的露天小剧团听昆剧。
　　听《牡丹亭》、《风筝误》、《十五贯》,看戏里戏外,传奇平常。
　　有一个暑期的下午,陈经纬不满母亲的唠叨,骑自行车离开家。那天镇上人很少,途经露天小剧场时,他看见一个穿白衣水袖的女孩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她唱得并不好,声音颤抖又走调。对于听昆剧长大的他来说,那简直就是强奸耳朵。
　　那是他与董丽缇的初见。
　　董丽缇从外地来,寄居在姨妈家。在听了几场昆剧后,疯狂爱上,缠着做裁缝的姨妈做了那件白衫加了水袖,并不精致。后来她与陈经纬熟识了后,告诉她,她要唱昆剧,考戏校。陈经纬说那个是要有天赋的,叫老天爷给饭吃。你有么?
　　董丽缇抿了嘴良久说:我一定要唱。
　　为此她还缠着在《玉簪记》扮演陈妙常的女旦要拜她为师。人家自然是不理她的。
　　关于董丽缇为什么那么倔强地撞南墙,陈经纬始终不知。后来他看《梅兰芳传》才知道,梅兰芳在年少拜师时因为一双死鱼眼睛毫无神采,也被骂做没有培养前途。但他后来还是成了一代名旦,那死鱼眼睛变得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所以,天赋论是不靠谱的。
　　董丽缇在小镇上住了一段时间就走了。那年他们都是15岁,爱情像是书里的故事。但在她走后,陈经纬开始想念和她在一起的辰光,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湖边网鱼,修补一把烟色的油纸伞,彼此嬉笑或者埋怨,还有她苹果一样的脸。
　　2
　　两年后,陈经纬再次见到董丽缇。
　　那时快高考了,他住校。学校里流传着半夜闹鬼的事。那鬼是女鬼,穿着白色的长袖衫,披散着乱发,走路像飘,无声无息。
　　陈经纬有一次在自习室复习到很晚回宿舍,与那女鬼相撞。他真的吓了一跳,动也不敢动,还听见那鬼笑的得意又似曾相识。就是那笑声,让他听出来是来自董丽缇。
　　董丽缇真的考了戏校,两个学校同租了一个公寓区。正是闹腾的年纪,第一年住宿舍,不知道怎样玩好,于是班里每天派一个女孩去扮鬼,吓唬隔壁校的男生玩。
　　之后,他便经常在公寓区遇见她。早上六点钟,他起床去早修,路过她的公寓楼,看见她和一群女孩子上上下下地跑楼梯。或者在操场上跑步时,看见他们走圆场,练台步,拧旋子。每次遇见,她都会伸出舌头来朝他做鬼脸打招呼,很可爱的样子。
　　毕业晚会上,学校请了戏校的学生来表演。陈经纬坐在台下,被董丽缇惊艳的扮相震撼。
　　唱的是他熟悉的喜剧《风筝误》,董丽缇只被分到一个小配角,演淑娟小姐的丫鬟,台词少的可怜,但那粉嫩娇俏,低眉浅笑却从此入了他的梦。
　　他想与她共度一生。
　　那天待他们谢幕后,他跑到后台去找董丽缇,看到她站在那个演主角的女孩身边,那女孩在骂她,说她踩了她的裙子,是不是想故意让她出丑,然后取代她?
　　她没有辩驳,努力倔强地咬着嘴唇,但眼里还是一片晶莹。
　　陈经纬想,她一定不希望被自己看到她那时的窘迫,所以他离开了。
　　但暑假来了,他在公寓区再也找不到她了。他回到小镇,好几次路过董丽缇姨妈家,终究鼓起勇气去问了她家的电话。
　　
　　3
　　陈经纬不好意思在家讲电话,又没有手机,便跑到镇上的公用电话亭。他给她打电话,听她说话,他们说以前在一起玩的事儿,说他上大学之后的事儿。他鼓励她一定会唱得很好,她说:那是肯定啦。
　　有一天,在陈经纬的鼓励下,董丽缇唱了几句《玉簪记》里的唱词:“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我见了你假惺惺,别了你常挂心。”
　　与15岁那年的跑调相比,她唱得太好了。他仿佛看见她在舞台上演陈妙常的样子,一颦一笑,含羞带怯。
　　他们约定开学后去看对方。
　　大学后,他们依然通电话,每天说一些鸡毛蒜皮,他问她:你在干嘛?她也问。他们开始交代每天的行程,像情侣那般忠贞,但谁都没有说点诸如我喜欢你之类的什么。
　　陈经纬买了手机,第一次存进的是董丽缇的号码,她在他的手机里叫云。他就是想这样叫她,高远的,纯白的,飘逸的,云。
　　忽然有一天,他给她打电话却找不到她了,她们宿舍的女生说,她退学了。
　　她退学了?是恶作剧么?
　　他都偷偷存好了给她买化妆品的钱了,她总是埋怨说化妆用的马利牌油彩很伤皮肤。他准备去看她,给她一个惊喜。但她竟然消失了。
　　为什么会退学呢?她那么爱昆剧,那样鼓足了劲撞南墙一般地要学昆剧唱昆剧。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没人知道。
　　他打她家的电话,再无人接听了。
　　4
　　大三的那个暑假,他不想回家,因为家乡没有董丽缇。他问了她的姨妈,姨妈说她去了外地。姨妈记性不好说不上来是哪儿。
　　后来,有另一个女孩走进了陈经纬的世界。她很聪明,她只是走进他的世界,并没有在他的世界里走来走去。
　　他和女孩是在兼职时认识的,被分在一组在超市里卖一种神奇毛巾,可以瞬间擦干头发。据说是一种叫做麂的动物的皮做成的。他们在一起合作了10天。最后一天一起吃饭,她问他:你有女朋友么?
　　他答:谁会喜欢我啊?
　　她说:我也没有男朋友。
　　顿一顿,她又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他说:好。
　　他们在一起到毕业。他帮她打水,占座位,送她回宿舍,送她玫瑰花,在她的楼下吻她的唇角。他做的很好,连女孩宿舍的人都对他赞口不绝。她们都说他是一类好男人,长得好看,专一,勤勉。
　　她们想着他会娶她,一生柴米油盐。
　　但是她说,不会。她说,他的心闭着,里面藏了别人。
　　陈经纬后来见到了董丽缇。那是他毕业实习去长沙,车站上,他上车,有个女孩下车。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个瞬间,他觉得是她,但不肯定。等他上了车从车窗上往外看去,她正好在打电话,正对着他。他们已经4年没见了,但他一眼就认出她来。那一刻他恨不得立刻跳出车窗去喊她。但是车窗是固定的,而上来的乘客越来越多,他无法下车了。他看着她,打完电话,提着行李走向出站地道,又一次消失了。
　　他有些绝望,又有些高兴。他绝望是因为他们又一次错过,他高兴是看到她是好的,健康的,没有他曾经想象中的疾病或者祸乱。
　　5
　　他去报馆做了记者,是聘用工,活总是干的比人多,钱总是拿的比人少。但他想得开,谁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凭什么你一下就得到别人奋斗半生的东西,做梦。
　　他忙得马不停蹄,采访,写专栏。但即使那样忙,却依然会失眠。失眠的夜晚脑海里便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偶尔他会想念董丽缇,她的镜头总是很慢,夜也就无限加长。
　　他会偶尔拨打她家的电话,依然是无法接听。
　　可是有一夜,凌晨3点钟,他又一次拨了那个号码,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起:你好。
　　你好。
　　他听出来是董丽缇,这个他在正常时间打了无数遍没人接的电话竟然在夜深被接起。
　　他说:我是陈经纬。之后,是很长的沉默。她忘了他么?他们有过的交集太少了。
　　他们寒暄着,她说她第一天到家,参加父亲的葬礼,后天就离开。
　　他安慰她,她说没什么,他解脱了。
　　然后她压抑着哭出声来,他安静地等她,没有打扰她的难过。他挂了电话的手心全是汗。
　　6
　　当年董丽缇的父母因为政治原因被撤职双规,也牵扯到了她。说她能上戏校是父亲花钱买来的,那些钱足够盖一个希望小学了。她承受不了风言风语,离开了学校,因为羞耻于家庭没有回家,随便买了一张火车票就远走他乡。
　　后来她在演艺广场工作,和很多女孩一起跳舞,唱歌。她经常在深夜哭醒,她唱不了优雅的昆剧了,只能唱那些流行的无聊的歌,跳那些搔首弄姿的舞。但即使如此,她从不允许自己堕落。她攒了一些钱来到小城,从摆地摊开始,直到开上了自己的服装店。
　　父亲在出狱的第二天自杀,他无法面对一切,他甚至不敢听见女儿的声音。
　　母亲,一夜老了,董丽缇带走了她说,我们去别处,没有非议,没有痛苦。
　　7
　　这么多年过去了,陈经纬一直怀揣着与董丽缇共度一生的梦想,从未放下。后来他去了她的城,与她和她的母亲生活在一起。
　　他第一次到那座城就喜欢上了,但董丽缇说:爱上一座城与爱上一个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董丽缇问他:你为什么爱我?
　　他笑着搂她:潘必正见陈妙常,惊其艳丽而生情。
　　她唱戏的梦想破灭了,但他的梦想实现了。
　　偶尔她会在家唱昆剧给他,咿咿呀呀的。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时间流转,她始终是他一直爱着的女子。
　　爱因坚持而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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