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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睡觉打呼噜吗？我知道，我问得有点笨。谁会听见自己打呼噜了？您准会这么说的，二柱也这么说。别人说他打呼噜，他怎么也不信。可别人都说他打，而且打得还很响，惊天动地的，不由得他不信。甚至大家见面也不叫他的名字了，管他叫呼噜。二柱给蒙了。
二柱是个较真的人，二柱要弄个明白自己是不是打呼噜。
二柱在康桥家私厂上班，在木工车间开料，就是把那一大块木板搬到机器上，“哧哧哧——”一块大板切成小板，大小不一，做床板或立柜什么的。这活儿挺重的，一点也不比干农活轻快，现在的农活轻松了，遇上农忙季节才忙，平时还挺闲的。可在地里能种出几个钱来，哪能跟打工比？再累再苦，二柱都能忍着。一天做下来，十四五个小时，二柱累得够呛，到宿舍往床上一爬，衣服都不想脱，呼呼呼地就睡着了。
至于自己睡觉是否打呼噜这件事，二柱考证了很多次，也求证了许多人。二柱第一次听说自己打呼噜，是李默说的。李默和二柱住在一个宿舍，都睡上铺并紧挨着。两人原来是头挨头睡的。过了一星期，李默受不了。李默说，二柱，你是在睡觉还是在拉风箱呢？睡觉咋那么死沉沉的，这床迟早被你的呼噜震塌了。二柱没当回事，以为是和李默头挨头睡得太近了，闹了李默。二柱和李默都把枕头移到了另一头，变成脚挨脚地睡。
几天后，宿舍几乎每个人都对二柱提出了抗议，都说二柱的呼噜太响了，吵得没法睡。大发说，呼噜，你那呼噜打的，那是相当的响！大发学着小品里宋丹丹的口吻。大发又学了二柱的呼噜声“呼——哧！呼——哧！”大发说二柱这哧的一声，就像车胎打爆了泄气一样，说得大伙都乐了。二柱说睡着了我怎么知道呢？要知道了那肯定是没睡着。舍友们说二柱在狡辩。二柱实在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打不打呼噜，就给老爸打电话求证。老爸说你在家时一人睡一个房间，打不打呼噜我没留意过，但肯定没有那些人说得那么严重。二柱想，肯定是宿舍那帮家伙欺生，想把我从宿舍里挤出去。康桥厂有着许多派系，老乡派系的，亲戚派系的，朋友派系的，平日里总是明争暗斗的。二柱进厂不久，什么派系也进不了，自然要受到排挤了。不过二柱不怕他们，别看二柱人很老实，个子不高，可长得壮，像个煤气罐似的，敦实着呢。
二柱这样想着，心里反而坦荡了。睡觉还是大大咧咧的，像压根就没打呼噜这回事似的。晚上睡得沉，白天干活才有劲，二柱干活从来不偷懒，那些大木板别人都是两人一起抬，二柱的力气大，嫌那样慢，都是一人搬，每天搬上几十块，身上的汗淌了几茶杯，每天像泡在水里一样，车间里木糠的灰很大，二柱身上的汗乌黑乌黑的，汇成一条条小蛇在游动。回到宿舍，别人聊天喝水，说些工厂的闲事，二柱没有，拎一桶冷水，从头上倒下来，用毛巾搓搓身子，然后再把工衣在桶里揉几把，就上床睡觉了。宿舍的人一见二柱睡觉就头痛，二柱睡了他们还能睡得着么？二柱的呼噜很有特点，先是长长地呼出一声，接着是一个急刹车式短促吸气，呼——哧！呼——哧！宿舍的人听了这长长的一声呼就会自然地等着那一声急刹车。二柱反复地呼噜着，大伙就反复地听着。大伙每天干活也是挺累的，这反反复复的呼噜声，终究抗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
李默说，呼噜，你换个宿舍吧，给兄弟们一个安身之处吧。大发也这样说。
二柱认为李默他们想整他，说话便不中听了。二柱说，兄弟，我有什么得罪之处，就明说。要我搬走，你找行政部，我只服从工厂的安排。李默看着敦实的二柱，知道二柱不好惹。
李默几人把这事反映到了工厂行政部，要求二柱搬走。行政经理知道康桥厂人很复杂，也以为李默他们是故意整二柱的，没答应李默他们的要求，要他们用证据说话。宿舍的人都来了，证明二柱打呼噜，呼噜很吵，严重影响了他们休息。经理反而更不信了，一帮人来指责一个新员工，这不是欺人是什么？经理说调查后再说，把李默他们打发走了。
经理找了二柱，向二柱了解情况。二柱说，他们是故意整我的，我在家时是不打呼噜的，至少也没他们说得那么夸张。
二柱是个老实人，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二柱觉得有必要弄清楚自己睡觉是否打呼噜这件事。闭上眼睛后，二柱就开始留意自己的呼吸，静静地听着，二柱觉得自己的呼吸很轻微很均匀的，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听了一会儿，二柱就迷糊了，后面的动静二柱听不到了。二柱向外宿舍的同事求证这件事，别人说不知道。想想也是，即使二柱的呼噜再响，一个宿舍住12个人，外宿舍的人怎么知道是谁打的呼噜呢？可二柱又凭什么相信本宿舍人的话呢？二柱没了主意。
李默他们等了几天，见行政部没啥动静，又去找了经理。经理说调查了，二柱不打呼噜的。李默他们气愤了，说呼噜不走，这宿舍我们是没法住，白天那么累，晚上又睡不好，我们没法上班了。第二天早上，二柱起床上班了，其他11个人都赖在床上不去上班。车间的主管去找经理，经理这才意识到了事态有些严重，决定认真调查二柱的事。
经理把二柱叫到了行政部。经理的桌上放着一台小型摄像机。经理打开摄像机显示屏，让二柱先看一段录像。二柱正纳闷着，却见录像上放的竟是一段自己睡觉时的情形。啥时录的像二柱当然不知道。录像里，二柱的嘴一张一合的，呼吸一起一伏的，伴着呼吸，那呼噜拉得很长，接着又很短促，呼——哧！虽然是录像，二柱也能感觉到呼噜的声音确实很响。经理笑了，说你这呼噜打得果真是非同凡响，人家没有冤枉你嘛。这回二柱相信李默他们的话了，心里挺愧疚的，觉得对不起宿舍那帮兄弟。
二柱的搬迁问题当然不是李默他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换个宿舍就行。搬到别的宿舍去住，二柱还是要打呼噜，声音还会那么响，也要影响别人的。经理到底是经理，自然就考虑到了这些因素，并在当晚就想好了几个方案。一是给二柱一个单间，楼梯口有间现成的单房做储藏室用的，堆的是杂物，可以腾出来，不过单间都是主管级以上才享有的，二柱的级别不够，即使储藏室这样的单间二柱也不够级别；二是让二柱出去租房住，厂里给点房租补贴，厂里有很多人在外租房，但满三年工龄才可享受房补，二柱还在试用期，也不够资格；三是让二柱辞工，这一点只怕二柱不愿意。这三个方案哪一条经理也做不了主，便向老板反映了。老板说，进厂二十来天，哪能享受单间？让他辞工吧。经理依旨对二柱说了。二柱怔住了。二柱没想过厂里会叫他辞工，二柱工作很卖力，只是打呼噜而已。二柱小学都没毕业，以前找过工作，找得好累，最后通过亲戚介绍才找了这份工作的。二柱说什么也不肯丢了这份工作。二柱说，我打呼噜就得辞工么？打呼噜犯了哪条厂规呢？经理一怔，说厂规倒是没有这条规定。二柱说，既然没有，你们怎么能说让我辞工呢。经理说，你要想继续在厂里做，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哪条路？二柱问。经理说，你自己出去租房子住，这样就不影响别人，工厂也不会辞退你了。经理没有说给二柱房租补贴。二柱没有吭声。经理知道二柱想保住这份工作，不吭声就是同意了。
二柱心里想，只能如此了。与其丢了这份工作，不如出去租房住吧。
听说二柱要搬走，这帮整夜整夜被二柱呼噜折磨得不堪忍受的舍友们可高兴了，终于把这个高音喇叭的电源给切断了。大发还提议放鞭炮来庆贺一下。李默不满了，说，你他妈的这是庆贺吗？这分明是幸灾乐祸!呼噜怎么啦？除了打呼噜，人家呼噜干活做人那样不比咱们强！叫李默这么一说，舍友们忽然念起了二柱的好处来，反而真有点舍不得二柱离开了。说起来二柱是挺实在的，干起活来从不偷懒，心眼儿一点也不坏，虽说长得很壮实，却从不欺软怕硬，从不与人争来斗去的。厂里什么帮派都有，二柱不来这一套，每天就是上下班，和谁都乐呵呵的。大发不好意思了，主动地说，那咱们把买鞭炮的钱省下来，请呼噜嘬一顿，祝贺呼噜乔迁之喜吧。李默说，别来这一套，呼噜刚来还没发工资呢，干脆每人给5元，算是给呼噜付第一个月的房租吧。
二柱挺感动。虽然只住了二十来天，但大伙还是有点感情的。
二柱对这里并不熟，更不知道这里的房租情况。二柱想咱一个乡下人不讲啥条件，花四五十元能凑合住就行了。当然必须是单间。二柱这个惟一的条件也是为了不影响别人。二柱来到龙田村。龙田村离厂近，比较繁华。龙田村有很多楼房，四五层高，每一层都有三四套房子，虽然规划得有点乱，可房子都挺漂亮，铝合金门窗，地面和墙面都贴了瓷砖。二柱听说这些房子都是当地农民自己盖的，每栋楼都要值三四十万，眼都看直了。二柱想到了自家的那三间瓦房，太寒酸了。什么时候自己挣到钱了，一定要将自家那三间房子拆了重盖，砌个楼房，让父母感受一下住楼房的滋味。
二柱问了几家房东，房租都在二百多元。二柱说想租个单间的，人家问要不要带厨房和卫生间。二柱说要。人家说180元。二柱说那不要厨房和卫生间。人家说120元。二柱没再问了，心想，父母在家里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养头猪，才卖一两千元，还不够这里一年的房租呢。这里的房子二柱租不起。
第二天晚上，二柱又来到老坑村。老坑村离厂稍远点，房子没有龙田村的漂亮，相比龙田村来说，房价也稍便宜些。二柱摸着黑钻进了几个楼洞，问了几个房东，不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单间至少也要100元。二柱说，有没有五六十元月租的单间呢，差一点没关系，能放张床就行了。房东是个男的，听口音是本地人，光着上身，对着二柱笑笑，说有啊，最北头那一间，你去看看。二柱兴冲冲地跑过去一看，是一间垃圾站。
二柱发愁了。这租房咋就这么难呢。世界这么大，我咋就连个放张床的地方都找不到呢。
李默说，你去荷叶塘看看吧。
荷叶塘？这名字挺好听的。二柱一听就来了精神。荷叶塘一定是个满塘荷叶、碧波荡漾的好地方。二柱找到了荷叶塘。这荷叶塘非但没有荷叶，连个塘都没有，都是菜地，更别说碧波荡漾了。他不明白这儿怎么起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后来才听说荷叶塘是个老地名，80年代这里确实是个满塘荷叶、碧波荡漾的池塘，可随着城镇的扩张工厂的迁入，土地大量被征用，荷叶塘早就被填平。荷叶塘紧挨着一条乡村公路，在公路两侧盖了几十间铁皮房，专门租给打工人住的。铁皮房的对面，就是几十亩菜地，种着各种蔬菜瓜果，在这工厂云集的地方，倒是难得的一片田园风光。
铁皮房的房租并不高，月租80元。比二柱期望的房租稍高了点。二柱还是租了。他相信在这一带，这个房租一定是最便宜的了。重要的是，他可以把腿伸直睡觉了，那恼人的呼噜不会再恼人了。
第二天晚上，二柱就搬进了荷叶塘。
荷叶塘离康桥厂有点远。夜晚的荷叶塘格外地安静，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打破了沉寂外，荷叶塘就像喑哑了似的无声无息。二柱晚上回来得很晚，走到荷叶塘时，能听到自己匆匆的脚步声。厂里现在的订单在不断增加，生产任务一天比一天紧，老板新接了一个欧洲的订单，这个单品种多数量少，员工做得很不顺手，效率不高质量又低，老板又不愿扩招员工，订单任务压得员工喘不过气来。二柱他们很辛苦，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才能放松一下，晚上加班时间也越来越长，二柱有时回到宿舍都凌晨一点多了。早上二柱六点半左右就起床，赶到厂里吃早餐。二柱比以前干活更卖力了。住在荷叶塘，二柱的心里没有丁点儿顾虑，不用担心打呼噜会影响别人，心里轻松了，干活就放得开了。二柱是拿计件工资的，多劳多得，他想多挣点钱，把房租补回来。二柱虽成了荷叶塘的居民，早出晚归，左邻右舍很难见到二柱的庐山真面目。二柱也不认识他们。
二柱刚住进荷叶塘时，可能换了新环境，呼噜并未那么令人关注。过了几天后，二柱的呼噜就开始发挥到正常水平甚至超常发挥了。荷叶塘位置偏僻，四周空旷，夜深人静时，二柱高分贝的呼噜声像一台电力十足的马达，划破了夜的沉默，被黑暗传播着，被安静放大着。这个声音打扰了一切有生命的动物，无生命的植物也得不到好好休息。
二柱的烦恼又要来了，可他还浑然不觉。
这夜，二柱的呼噜又准时响起了。黑暗中一个黑影慢悠悠地接近了二柱的铁皮屋。那黑影先在二柱的门上扒来扒去，把门弄得咯吱咯吱响。但这点动静被二柱的呼噜压了下去。那黑影并不罢休，退后一步，坐了下来，对着门狂吠起来。是一只狗。这狗似乎是要与二柱比嗓子，对着他的门拼命地狂吠，声音又高又亮，在夜里听上去格外吓人。二柱的呼噜声逊色了，终于被狗吠声比了下去。这只狗叫了一会再去扒门，扒不开门又是狂吠。轮番几次，二柱的呼噜声歇了。二柱醒了。他听到了扒门的声音，以为是小偷。他没开灯，黑暗中摸了一根粗棍，开了门猛地就是一棍抽过去。那只狗显然没料到这屋里住着人，冷不防被二柱的棍子抽着，汪汪汪一路惨叫，跑远了。
二柱想，这只狗要是再来就好了，杀了它，犒劳一下李默他们。二柱惦记着舍友们的情谊呢。不是有句话叫千年修得共枕眠么？我们住一个宿舍何尝不是缘分呢？只可惜这缘分给呼噜搅黄了。
这只狗却没有再来。邻居们来了。
邻居是早上6点来敲二柱的门的。这些邻居都是他的近邻，挨着他的铁皮房住着。说是近邻关系却并不近，彼此都是陌生人。邻居们找二柱几次了，每次都找不到，不是没回来，就是人走了，像与邻居捉迷藏似的，家里总是没人。这次邻居们特地起了个大早，总算把二柱给逮着了。
这是二柱第一次和邻居们见面。他很和善，可邻居们的目光却不友好。他把邻居们让进了屋，邻居们二话没说，就开始用搜索的眼光四处寻觅，床底看看，墙角找找。找什么呢？二柱犯糊涂了。莫不是谁家的东西丢了，怀疑自己偷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找就找吧。二柱不问，也不阻拦他们。铁皮屋一共八九平方米，也藏不了什么东西。邻居们找了一会，没发现什么，就停了下来。
奇怪？一个女人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大的东西能藏哪儿呢？二柱也奇怪了，什么东西？凭什么就怀疑是我偷的呢？女人说，谁说你偷东西了，你莫不是做贼心虚了？我问你，你家的猪呢？二柱更奇怪了，说我这里没养猪呀。没猪？哼！妇女哼了一声，说，每天夜里都听到你这屋里的呼噜声惊天动地的，那不是猪打呼噜难道还是你在打呼噜？二柱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只是尴尬地站着。那女人从二柱尴尬的表情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说真的是你在打呼噜？哈哈哈……女人抑制不住地咯咯笑着，小兄弟啊，你那呼噜真够绝的，起初我以为是飞机呢，后来听这声音一夜不停，我想咱这又不近飞机场，怎会有那么多的飞机呢？再后来，我想到可能会是猪，可咱这几家都没养猪，就怀疑你养了猪。小兄弟，你的呼噜可以申报吉尼斯纪录了。女人的一番唠叨，说得二柱越发无地自容了。
二柱说，我就是这呼噜打得太响了，影响同事休息，才搬到这里住的，想不到又影响你们了，请多包涵。
包涵？包涵得了吗？你知道咱们这些邻居都是干啥的吗？我们都是起早贪黑做生意的人，你来了，这里就成了养猪场了，夜夜呼噜铺天盖地的。不行，你不能在这儿住，你再住我就没法活了。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得黑不溜秋。我是种西瓜的，每天早出晚归，晚上从地里摘瓜摘到八九点，早上五点又要起床去赶市场，就指望这七八个小时养精神呢。你看你来了，我每天半夜被你吵醒，醒了就睡不着，少睡了好几个小时，第二天卖瓜哈欠连天，天天跟没睡醒似的，数钱都数得稀里糊涂的，错给人家都不知道。你在这睡下去，我这生意还怎么做？说严重点，要你赔偿我损失了。
这个男人的话给了这帮邻居注入了充分发挥话题的兴奋剂，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呼噜就不再是个小问题，问题越发变得严重起来。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邻居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要二柱立即离开这里。
几乎在一支烟的工夫，事态就变得如此的严重。二柱又一次陷于众怒难犯的境地。他明白自己的呼噜会影响别人的休息，却没想过还给别人带来损失，而且竟严重到要赔偿的地步。二柱和房东签订的租房合同中并没有提出打呼噜要赔偿，也没有将打呼噜作为解除合同的条件。既然如此，邻居们就没有理由让二柱搬走，也没有理由让他赔偿。
二柱没有马上表态是否搬走。他表不起这个态，没有地方可住。二柱走到哪，他的呼噜就跟到哪，呼噜到哪，他就必然要受到群起而攻之的礼遇。
二柱不愠不火的，激怒了这帮叽叽喳喳的邻居。邻居们没有顾及要睦邻友好，他们嚷着要找房东评理。睡意正浓的房东接到了电话以为出了大事匆匆赶来。房东问二柱想不想搬走，二柱还是没表态。房东说，人家睡在自己的房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管不着。你们每天晚上搂着老婆或小姐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我也管不着。马路上的车子来来往往的，吵得要死，我更管不着。想住安静点地方，就去别处，我管不着。房东一番话把这帮邻居噎得够呛。这些邻居是无处可去的，房东很清楚这一点。卖瓜的地就在前面，收废铁的只有这里有地方堆废品，修摩托车的靠着这条马路才有生意。这里的住户都是这些做小生意的人。
还是我搬走吧。二柱说得有些勉强。给我点时间，我尽快找地方住下，我打呼噜这毛病是丢不了的，到哪里都会影响别人。
大家都没吱声。站了一会，一个个地走了。
搬到哪里呢？二柱一点眉目都没有。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找行政经理。二柱又在算计着楼梯间的那个储藏室了。二柱现在技术成熟，干活又实在，在这个厂已有了存在的价值。他分析得没错，现在厂里订单很多，员工们都是中午上连班，晚上加班到12点，像他这样有经验的熟手厂里是不会同意他辞工的。二柱没有直接去找行政经理，他先试探着找了主管提出辞工。主管果然不批，问他为什么辞工。二柱说了，还说自己想住在储藏室里。主管便去找行政经理。经理说不行，老板不同意。主管说不行就让他辞工，规定的时间内完不成我们车间的任务我概不负责。主管气愤地丢下这句话就走了。主管的这句话分量很重，经理是担当不起的。经理后来找了二柱，说你出去租房吧，厂里每个月给你补贴50元。末了，经理又补充一句，这事要保密，按厂里规定员工没有做满三年是没有租房补贴的。经理以为二柱会千恩万谢的，不想二柱只是郁闷地点点头，走了。
二柱郁闷的是到哪里租房住。他甚至想到了露营桥洞。可他毕竟是一名员工，是有技术的人，露宿野外的都是走投无路或乞讨的人，他还没沦落到那个田地。当然他完全可以不搬走，房东并没有撵他走，是他自愿的。都是出来混饭吃的，他不想给别人增添麻烦。
在这一排铁皮屋里，起得最早的要数那个瓜农，早起去市场能卖好价钱。其次就是二柱了，他要赶到厂里吃早餐再上班。那日大概是二柱起早了点，或者是瓜农起晚了点，反正两人碰到了，虽然瓜农竭力要二柱搬走，可终归是邻居，见面还是很友善。瓜农停了下来，说房子找好了吗？二柱摇摇头，我这情况找房很难。他边说边从瓜农身边走了过去。走了几步远，二柱听见瓜农说，我有一个想法。二柱的眼睛亮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瓜农也转过身来，说，我那一片瓜地晚上要有人看守的，我每天和老婆一个睡家里一个睡瓜棚里，夫妻俩就这么几十米的距离却要弄个两地分居，挺不爽的。不如……不如你帮我看瓜地，我每月给你50元工钱。二柱厚道，说我睡觉像死猪，哪能看得了瓜？瓜农说，这倒没关系，你那呼噜一响，野兽就不敢来啃瓜了；至于小偷嘛，听得棚里有声音自然就会紧张的，你看怎样？二柱说，工钱我就不要了，那我明晚就搬到你棚里住吧。
瓜棚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中，四周都是瓜地。瓜棚很简陋，两米高左右，四五个平方米，四个柱子埋在地上，再用几块篷布蒙上，挡风遮雨没问题。瓜棚里只有一张小竹床，一个矮凳子。二柱个子不高，睡在床上腿将就着能伸直。住到瓜棚里，二柱的呼噜真的是皇帝老儿也管不着了。呼——哧！呼——哧！那瓜农再听到二柱的呼噜，不反感了，不但不反感，反而希望听到二柱的呼噜。二柱的呼噜打得越响越好，打得越响他的瓜才越安全，打得越响他搂着老婆才越爽，睡得才越香。哪天二柱呼噜小了点，或是没听到呼噜，他就要推开老婆去地里看看，他怕二柱没回来。二柱的呼噜成了瓜农的瓜棚小夜曲了。
睡在瓜棚里，没有人再抗议了。二柱晚上回来渴了，就到地里摘个西瓜吃。他没收瓜农看棚的工钱，瓜农过意不去，说二柱你晚上回来啃瓜吧，一天一个，不值几个钱的。二柱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滋润了。
二柱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却不料看似风平浪静的厂里一场风波正在酝酿之中。
康桥家私厂的订单源源不断，老板兴奋得满面红光，精神十足。老板给主管们下达了死命令，必须完成当天安排的工作计划，否则罚主管的工资。主管再把这些超负荷的工作层层分解给每一个员工，完不成就扣员工的工资。用餐时间被缩短成半个小时，晚上加班到凌晨1点，即使这样，在规定的时间内也无法完成。工厂接着又推出了许多考核工作效率的办法，达不到考核指标的就要罚款。
导火索是一名员工被机器割伤了手臂。由于休息不足，员工们无精打采，这名员工上班时打了瞌睡，一不小心手臂擦到了机器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事在家私厂是常有的事，问题出在工厂对这件事的处理上。厂方不认为员工是劳累所致，厂方指责该员工上班打瞌睡所以导致受伤，不能享受工伤待遇（由社保承担），还应受到劳动纪律及安全管理的处罚。
二柱知道这件事。他觉得厂里的处理不公平，厂里很多员工都觉得这件事处理得不公平。二柱住在瓜地，晚上下了班就回瓜棚，没空与人聊这件事。住厂的员工们怎么看这件事，他也不知道。那日李默找到了二柱，悄悄地说，呼噜，你在上面签个名吧。这是一个诉状。二柱看了一遍，大概明白是告老板的，李默在诉状上要求老板缩短工作时间和支付加班费。李默说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有人要出工伤呢，我们不能再沉默下去，必须向老板争取我们的权益。二柱知道，李默是为大伙办好事。要不要在上面签名，他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不是不同意，二柱是怕老板知道了把他炒掉。这工作虽然辛苦，可对于他来说能拿上工资，比做农活强，就十分满足了。李默说，呼噜，你看到后面的签名了吧，咱们车间一百多号人都签了，就你怕丢饭碗！咱是农民，回家有地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们是正当请求，不是胡闹，劳动法会保护我们的。二柱说，我不识几个字，丢了这份工作怕再也难找到工作。李默说，呼噜，你不识几个字，可你有技能，技能能改变命运，有了技能进厂很容易的。经不住李默的劝说，二柱最终犹犹豫豫地签了名。
签了字后，二柱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了。他后悔不该签那个字。一个打工的，何必和老板去较真呢，这乡下人有的是力气，用了又来了，要什么加班费呢。签字后的第四天，劳动局的人来了，找了李默他们。劳动局的人没找二柱，二柱很庆幸。后来李默告诉二柱，劳动局是来调查情况的，他们很支持我们，说我们这是维护正当权益。二柱没想到自己的签名还能得到政府的人撑腰。李默说劳动局的人已找过老板了，再过几天可能就会有结果的。二柱听说劳动局的人找老板了，心里又有些慌，说劳动局的人会不会把那张诉状给老板看？二柱怕老板看到他的签名。李默说，说不准，按理说应该会给他看的，也可能不会。李默的话模棱两可，二柱的心里压了一块石头。
这些日子，厂里很平静，除了吵闹的机器和忙碌的人，看不出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老板每天背着手来车间看看，也不说什么。二柱看到老板时眼光就躲闪开。老板的目光很平静，从二柱的身上一扫而过，不会逗留。看来老板没看到那张诉状，或者看到了诉状也辨不出二柱的签名来。二柱想自己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老板要不细看是认不出来的。这么想着，二柱忐忑不安的心才有些放松。只有一次，他搬着一块很宽的木板时，老板看到了，问他累不累。二柱笑笑，说累。他觉得老板挺和善的。二柱怕看到厂里出事，更怕自己出事。
半个月后，厂里召开全体员工会议，老板亲自主持的。会场布置得很隆重，挂了个横幅，上面写着：康桥家私员工权益维护大会。老板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是用红色的条幅覆盖着，台上放着几瓶可口可乐。老板的身边坐着几个经理。老板语气温和，讲了许多感谢员工辛勤劳动的话后，还表彰了敢于维权的李默等几名员工。老板说完了，把话筒交给了行政经理。行政经理公布了工厂的几项重大决定：一是取消员工上连班，晚上加班到9点，按劳动法规定支付加班费；二是厂里的订单将外发加工，减轻员工的工作负担；三是给员工们补发前两个月的加班费。会场上顿时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等到掌声停了，二柱才感到手掌都拍红了。
有了加班费，工资比以前高出了三四百元，二柱开心极了。晚上9点30分，二柱就可以回到瓜棚里睡觉了。他睡得早，把这些日子来的所有疲惫都御掉了，他感到自己身体像卸了包袱一样，一下轻松了许多。
那日，瓜农见二柱屋里亮着灯，走了进来，问二柱这几天去哪里了，怎么晚上没回来？二柱说，我每天都回来啊，只不过我现在回来得比你早，睡得也早，所以你没看到我罢了。瓜农摇头不信，说小兄弟你少蒙我了，你说实话是不是找到地方住了，要是那样，我就搬回瓜棚住，反正瓜很快就下市了，瓜棚不用人看了。二柱说，我从不骗人的，我真的每天晚上都住在这里。瓜农似信非信地说，那我怎么没听到你的小夜曲呢？二柱却想，瓜农是不是发现丢了瓜呢。
半夜里，二柱正睡得香，瓜棚的门被瓜农推开了。二柱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瓜农疑惑地望着同样疑惑的二柱，说我还以为你不在呢？二柱没有答瓜农的话，他担心地问是不是发现瓜丢了？瓜农说，那倒没有，只是看看你在不在，你现在不唱瓜棚小夜曲了？什么瓜棚小夜曲？瓜农说，你的呼噜怎么没了？二柱使劲地擦了擦眼，深吸了一口气，说怎么可能呢？我这呼噜是老传统了，丢不了了。瓜农说，这几天我都没听到你的呼噜了，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二柱第一次听人说他不打呼噜，有点不信，看瓜农不像和他说笑，就说你再观察观察，如果我真的不打呼噜了，你就解雇我吧。瓜农说，小兄弟客气了，你又没要我的工钱，哪谈得上解雇。
几天后，二柱主动要求瓜农把自己给解雇了。瓜农千真万确地对二柱说，我真的听不到你的呼噜了。二柱一听就高兴了，说那我就得回厂住了，在这儿住也帮不上你的忙。
李默说，呼噜不打呼噜了，明天太阳就要从西边出了。大发他们也不信。二柱说，我真的不打呼噜了。大伙不信。李默说，给呼噜个机会，先回来住几天，如果再影响咱们休息，咱们再轰走他。
二柱回来住了。回来了就再没有搬走了。因为他不打呼噜了，就没人撵他走了。
我的呼噜呢？怎么会丢了呢？二柱文化不高，想不出来。
您给二柱想想，他那相当响的呼噜怎么就丢了呢？没了荷叶的荷叶塘依然被叫着荷叶塘，没了呼噜的二柱再被叫做呼噜还合适么？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岳勇的《花木兰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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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是个较真的人，二柱要弄个明白自己是不是打呼噜。
二柱在康桥家私厂上班，在木工车间开料，就是把那一大块木板搬到机器上，“哧哧哧——”一块大板切成小板，大小不一，做床板或立柜什么的。这活儿挺重的，一点也不比干农活轻快，现在的农活轻松了，遇上农忙季节才忙，平时还挺闲的。可在地里能种出几个钱来，哪能跟打工比？再累再苦，二柱都能忍着。一天做下来，十四五个小时，二柱累得够呛，到宿舍往床上一爬，衣服都不想脱，呼呼呼地就睡着了。
至于自己睡觉是否打呼噜这件事，二柱考证了很多次，也求证了许多人。二柱第一次听说自己打呼噜，是李默说的。李默和二柱住在一个宿舍，都睡上铺并紧挨着。两人原来是头挨头睡的。过了一星期，李默受不了。李默说，二柱，你是在睡觉还是在拉风箱呢？睡觉咋那么死沉沉的，这床迟早被你的呼噜震塌了。二柱没当回事，以为是和李默头挨头睡得太近了，闹了李默。二柱和李默都把枕头移到了另一头，变成脚挨脚地睡。
几天后，宿舍几乎每个人都对二柱提出了抗议，都说二柱的呼噜太响了，吵得没法睡。大发说，呼噜，你那呼噜打的，那是相当的响！大发学着小品里宋丹丹的口吻。大发又学了二柱的呼噜声“呼——哧！呼——哧！”大发说二柱这哧的一声，就像车胎打爆了泄气一样，说得大伙都乐了。二柱说睡着了我怎么知道呢？要知道了那肯定是没睡着。舍友们说二柱在狡辩。二柱实在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打不打呼噜，就给老爸打电话求证。老爸说你在家时一人睡一个房间，打不打呼噜我没留意过，但肯定没有那些人说得那么严重。二柱想，肯定是宿舍那帮家伙欺生，想把我从宿舍里挤出去。康桥厂有着许多派系，老乡派系的，亲戚派系的，朋友派系的，平日里总是明争暗斗的。二柱进厂不久，什么派系也进不了，自然要受到排挤了。不过二柱不怕他们，别看二柱人很老实，个子不高，可长得壮，像个煤气罐似的，敦实着呢。
二柱这样想着，心里反而坦荡了。睡觉还是大大咧咧的，像压根就没打呼噜这回事似的。晚上睡得沉，白天干活才有劲，二柱干活从来不偷懒，那些大木板别人都是两人一起抬，二柱的力气大，嫌那样慢，都是一人搬，每天搬上几十块，身上的汗淌了几茶杯，每天像泡在水里一样，车间里木糠的灰很大，二柱身上的汗乌黑乌黑的，汇成一条条小蛇在游动。回到宿舍，别人聊天喝水，说些工厂的闲事，二柱没有，拎一桶冷水，从头上倒下来，用毛巾搓搓身子，然后再把工衣在桶里揉几把，就上床睡觉了。宿舍的人一见二柱睡觉就头痛，二柱睡了他们还能睡得着么？二柱的呼噜很有特点，先是长长地呼出一声，接着是一个急刹车式短促吸气，呼——哧！呼——哧！宿舍的人听了这长长的一声呼就会自然地等着那一声急刹车。二柱反复地呼噜着，大伙就反复地听着。大伙每天干活也是挺累的，这反反复复的呼噜声，终究抗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
李默说，呼噜，你换个宿舍吧，给兄弟们一个安身之处吧。大发也这样说。
二柱认为李默他们想整他，说话便不中听了。二柱说，兄弟，我有什么得罪之处，就明说。要我搬走，你找行政部，我只服从工厂的安排。李默看着敦实的二柱，知道二柱不好惹。
李默几人把这事反映到了工厂行政部，要求二柱搬走。行政经理知道康桥厂人很复杂，也以为李默他们是故意整二柱的，没答应李默他们的要求，要他们用证据说话。宿舍的人都来了，证明二柱打呼噜，呼噜很吵，严重影响了他们休息。经理反而更不信了，一帮人来指责一个新员工，这不是欺人是什么？经理说调查后再说，把李默他们打发走了。
经理找了二柱，向二柱了解情况。二柱说，他们是故意整我的，我在家时是不打呼噜的，至少也没他们说得那么夸张。
二柱是个老实人，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二柱觉得有必要弄清楚自己睡觉是否打呼噜这件事。闭上眼睛后，二柱就开始留意自己的呼吸，静静地听着，二柱觉得自己的呼吸很轻微很均匀的，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听了一会儿，二柱就迷糊了，后面的动静二柱听不到了。二柱向外宿舍的同事求证这件事，别人说不知道。想想也是，即使二柱的呼噜再响，一个宿舍住12个人，外宿舍的人怎么知道是谁打的呼噜呢？可二柱又凭什么相信本宿舍人的话呢？二柱没了主意。
李默他们等了几天，见行政部没啥动静，又去找了经理。经理说调查了，二柱不打呼噜的。李默他们气愤了，说呼噜不走，这宿舍我们是没法住，白天那么累，晚上又睡不好，我们没法上班了。第二天早上，二柱起床上班了，其他11个人都赖在床上不去上班。车间的主管去找经理，经理这才意识到了事态有些严重，决定认真调查二柱的事。
经理把二柱叫到了行政部。经理的桌上放着一台小型摄像机。经理打开摄像机显示屏，让二柱先看一段录像。二柱正纳闷着，却见录像上放的竟是一段自己睡觉时的情形。啥时录的像二柱当然不知道。录像里，二柱的嘴一张一合的，呼吸一起一伏的，伴着呼吸，那呼噜拉得很长，接着又很短促，呼——哧！虽然是录像，二柱也能感觉到呼噜的声音确实很响。经理笑了，说你这呼噜打得果真是非同凡响，人家没有冤枉你嘛。这回二柱相信李默他们的话了，心里挺愧疚的，觉得对不起宿舍那帮兄弟。
二柱的搬迁问题当然不是李默他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换个宿舍就行。搬到别的宿舍去住，二柱还是要打呼噜，声音还会那么响，也要影响别人的。经理到底是经理，自然就考虑到了这些因素，并在当晚就想好了几个方案。一是给二柱一个单间，楼梯口有间现成的单房做储藏室用的，堆的是杂物，可以腾出来，不过单间都是主管级以上才享有的，二柱的级别不够，即使储藏室这样的单间二柱也不够级别；二是让二柱出去租房住，厂里给点房租补贴，厂里有很多人在外租房，但满三年工龄才可享受房补，二柱还在试用期，也不够资格；三是让二柱辞工，这一点只怕二柱不愿意。这三个方案哪一条经理也做不了主，便向老板反映了。老板说，进厂二十来天，哪能享受单间？让他辞工吧。经理依旨对二柱说了。二柱怔住了。二柱没想过厂里会叫他辞工，二柱工作很卖力，只是打呼噜而已。二柱小学都没毕业，以前找过工作，找得好累，最后通过亲戚介绍才找了这份工作的。二柱说什么也不肯丢了这份工作。二柱说，我打呼噜就得辞工么？打呼噜犯了哪条厂规呢？经理一怔，说厂规倒是没有这条规定。二柱说，既然没有，你们怎么能说让我辞工呢。经理说，你要想继续在厂里做，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哪条路？二柱问。经理说，你自己出去租房子住，这样就不影响别人，工厂也不会辞退你了。经理没有说给二柱房租补贴。二柱没有吭声。经理知道二柱想保住这份工作，不吭声就是同意了。
二柱心里想，只能如此了。与其丢了这份工作，不如出去租房住吧。
听说二柱要搬走，这帮整夜整夜被二柱呼噜折磨得不堪忍受的舍友们可高兴了，终于把这个高音喇叭的电源给切断了。大发还提议放鞭炮来庆贺一下。李默不满了，说，你他妈的这是庆贺吗？这分明是幸灾乐祸!呼噜怎么啦？除了打呼噜，人家呼噜干活做人那样不比咱们强！叫李默这么一说，舍友们忽然念起了二柱的好处来，反而真有点舍不得二柱离开了。说起来二柱是挺实在的，干起活来从不偷懒，心眼儿一点也不坏，虽说长得很壮实，却从不欺软怕硬，从不与人争来斗去的。厂里什么帮派都有，二柱不来这一套，每天就是上下班，和谁都乐呵呵的。大发不好意思了，主动地说，那咱们把买鞭炮的钱省下来，请呼噜嘬一顿，祝贺呼噜乔迁之喜吧。李默说，别来这一套，呼噜刚来还没发工资呢，干脆每人给5元，算是给呼噜付第一个月的房租吧。
二柱挺感动。虽然只住了二十来天，但大伙还是有点感情的。
二柱对这里并不熟，更不知道这里的房租情况。二柱想咱一个乡下人不讲啥条件，花四五十元能凑合住就行了。当然必须是单间。二柱这个惟一的条件也是为了不影响别人。二柱来到龙田村。龙田村离厂近，比较繁华。龙田村有很多楼房，四五层高，每一层都有三四套房子，虽然规划得有点乱，可房子都挺漂亮，铝合金门窗，地面和墙面都贴了瓷砖。二柱听说这些房子都是当地农民自己盖的，每栋楼都要值三四十万，眼都看直了。二柱想到了自家的那三间瓦房，太寒酸了。什么时候自己挣到钱了，一定要将自家那三间房子拆了重盖，砌个楼房，让父母感受一下住楼房的滋味。
二柱问了几家房东，房租都在二百多元。二柱说想租个单间的，人家问要不要带厨房和卫生间。二柱说要。人家说180元。二柱说那不要厨房和卫生间。人家说120元。二柱没再问了，心想，父母在家里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养头猪，才卖一两千元，还不够这里一年的房租呢。这里的房子二柱租不起。
第二天晚上，二柱又来到老坑村。老坑村离厂稍远点，房子没有龙田村的漂亮，相比龙田村来说，房价也稍便宜些。二柱摸着黑钻进了几个楼洞，问了几个房东，不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单间至少也要100元。二柱说，有没有五六十元月租的单间呢，差一点没关系，能放张床就行了。房东是个男的，听口音是本地人，光着上身，对着二柱笑笑，说有啊，最北头那一间，你去看看。二柱兴冲冲地跑过去一看，是一间垃圾站。
二柱发愁了。这租房咋就这么难呢。世界这么大，我咋就连个放张床的地方都找不到呢。
李默说，你去荷叶塘看看吧。
荷叶塘？这名字挺好听的。二柱一听就来了精神。荷叶塘一定是个满塘荷叶、碧波荡漾的好地方。二柱找到了荷叶塘。这荷叶塘非但没有荷叶，连个塘都没有，都是菜地，更别说碧波荡漾了。他不明白这儿怎么起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后来才听说荷叶塘是个老地名，80年代这里确实是个满塘荷叶、碧波荡漾的池塘，可随着城镇的扩张工厂的迁入，土地大量被征用，荷叶塘早就被填平。荷叶塘紧挨着一条乡村公路，在公路两侧盖了几十间铁皮房，专门租给打工人住的。铁皮房的对面，就是几十亩菜地，种着各种蔬菜瓜果，在这工厂云集的地方，倒是难得的一片田园风光。
铁皮房的房租并不高，月租80元。比二柱期望的房租稍高了点。二柱还是租了。他相信在这一带，这个房租一定是最便宜的了。重要的是，他可以把腿伸直睡觉了，那恼人的呼噜不会再恼人了。
第二天晚上，二柱就搬进了荷叶塘。
荷叶塘离康桥厂有点远。夜晚的荷叶塘格外地安静，除了偶尔驶过的车辆打破了沉寂外，荷叶塘就像喑哑了似的无声无息。二柱晚上回来得很晚，走到荷叶塘时，能听到自己匆匆的脚步声。厂里现在的订单在不断增加，生产任务一天比一天紧，老板新接了一个欧洲的订单，这个单品种多数量少，员工做得很不顺手，效率不高质量又低，老板又不愿扩招员工，订单任务压得员工喘不过气来。二柱他们很辛苦，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才能放松一下，晚上加班时间也越来越长，二柱有时回到宿舍都凌晨一点多了。早上二柱六点半左右就起床，赶到厂里吃早餐。二柱比以前干活更卖力了。住在荷叶塘，二柱的心里没有丁点儿顾虑，不用担心打呼噜会影响别人，心里轻松了，干活就放得开了。二柱是拿计件工资的，多劳多得，他想多挣点钱，把房租补回来。二柱虽成了荷叶塘的居民，早出晚归，左邻右舍很难见到二柱的庐山真面目。二柱也不认识他们。
二柱刚住进荷叶塘时，可能换了新环境，呼噜并未那么令人关注。过了几天后，二柱的呼噜就开始发挥到正常水平甚至超常发挥了。荷叶塘位置偏僻，四周空旷，夜深人静时，二柱高分贝的呼噜声像一台电力十足的马达，划破了夜的沉默，被黑暗传播着，被安静放大着。这个声音打扰了一切有生命的动物，无生命的植物也得不到好好休息。
二柱的烦恼又要来了，可他还浑然不觉。
这夜，二柱的呼噜又准时响起了。黑暗中一个黑影慢悠悠地接近了二柱的铁皮屋。那黑影先在二柱的门上扒来扒去，把门弄得咯吱咯吱响。但这点动静被二柱的呼噜压了下去。那黑影并不罢休，退后一步，坐了下来，对着门狂吠起来。是一只狗。这狗似乎是要与二柱比嗓子，对着他的门拼命地狂吠，声音又高又亮，在夜里听上去格外吓人。二柱的呼噜声逊色了，终于被狗吠声比了下去。这只狗叫了一会再去扒门，扒不开门又是狂吠。轮番几次，二柱的呼噜声歇了。二柱醒了。他听到了扒门的声音，以为是小偷。他没开灯，黑暗中摸了一根粗棍，开了门猛地就是一棍抽过去。那只狗显然没料到这屋里住着人，冷不防被二柱的棍子抽着，汪汪汪一路惨叫，跑远了。
二柱想，这只狗要是再来就好了，杀了它，犒劳一下李默他们。二柱惦记着舍友们的情谊呢。不是有句话叫千年修得共枕眠么？我们住一个宿舍何尝不是缘分呢？只可惜这缘分给呼噜搅黄了。
这只狗却没有再来。邻居们来了。
邻居是早上6点来敲二柱的门的。这些邻居都是他的近邻，挨着他的铁皮房住着。说是近邻关系却并不近，彼此都是陌生人。邻居们找二柱几次了，每次都找不到，不是没回来，就是人走了，像与邻居捉迷藏似的，家里总是没人。这次邻居们特地起了个大早，总算把二柱给逮着了。
这是二柱第一次和邻居们见面。他很和善，可邻居们的目光却不友好。他把邻居们让进了屋，邻居们二话没说，就开始用搜索的眼光四处寻觅，床底看看，墙角找找。找什么呢？二柱犯糊涂了。莫不是谁家的东西丢了，怀疑自己偷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找就找吧。二柱不问，也不阻拦他们。铁皮屋一共八九平方米，也藏不了什么东西。邻居们找了一会，没发现什么，就停了下来。
奇怪？一个女人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大的东西能藏哪儿呢？二柱也奇怪了，什么东西？凭什么就怀疑是我偷的呢？女人说，谁说你偷东西了，你莫不是做贼心虚了？我问你，你家的猪呢？二柱更奇怪了，说我这里没养猪呀。没猪？哼！妇女哼了一声，说，每天夜里都听到你这屋里的呼噜声惊天动地的，那不是猪打呼噜难道还是你在打呼噜？二柱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只是尴尬地站着。那女人从二柱尴尬的表情里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说真的是你在打呼噜？哈哈哈……女人抑制不住地咯咯笑着，小兄弟啊，你那呼噜真够绝的，起初我以为是飞机呢，后来听这声音一夜不停，我想咱这又不近飞机场，怎会有那么多的飞机呢？再后来，我想到可能会是猪，可咱这几家都没养猪，就怀疑你养了猪。小兄弟，你的呼噜可以申报吉尼斯纪录了。女人的一番唠叨，说得二柱越发无地自容了。
二柱说，我就是这呼噜打得太响了，影响同事休息，才搬到这里住的，想不到又影响你们了，请多包涵。
包涵？包涵得了吗？你知道咱们这些邻居都是干啥的吗？我们都是起早贪黑做生意的人，你来了，这里就成了养猪场了，夜夜呼噜铺天盖地的。不行，你不能在这儿住，你再住我就没法活了。说话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得黑不溜秋。我是种西瓜的，每天早出晚归，晚上从地里摘瓜摘到八九点，早上五点又要起床去赶市场，就指望这七八个小时养精神呢。你看你来了，我每天半夜被你吵醒，醒了就睡不着，少睡了好几个小时，第二天卖瓜哈欠连天，天天跟没睡醒似的，数钱都数得稀里糊涂的，错给人家都不知道。你在这睡下去，我这生意还怎么做？说严重点，要你赔偿我损失了。
这个男人的话给了这帮邻居注入了充分发挥话题的兴奋剂，你一言我一语的，打呼噜就不再是个小问题，问题越发变得严重起来。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邻居们很快就达成了共识，要二柱立即离开这里。
几乎在一支烟的工夫，事态就变得如此的严重。二柱又一次陷于众怒难犯的境地。他明白自己的呼噜会影响别人的休息，却没想过还给别人带来损失，而且竟严重到要赔偿的地步。二柱和房东签订的租房合同中并没有提出打呼噜要赔偿，也没有将打呼噜作为解除合同的条件。既然如此，邻居们就没有理由让二柱搬走，也没有理由让他赔偿。
二柱没有马上表态是否搬走。他表不起这个态，没有地方可住。二柱走到哪，他的呼噜就跟到哪，呼噜到哪，他就必然要受到群起而攻之的礼遇。
二柱不愠不火的，激怒了这帮叽叽喳喳的邻居。邻居们没有顾及要睦邻友好，他们嚷着要找房东评理。睡意正浓的房东接到了电话以为出了大事匆匆赶来。房东问二柱想不想搬走，二柱还是没表态。房东说，人家睡在自己的房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管不着。你们每天晚上搂着老婆或小姐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我也管不着。马路上的车子来来往往的，吵得要死，我更管不着。想住安静点地方，就去别处，我管不着。房东一番话把这帮邻居噎得够呛。这些邻居是无处可去的，房东很清楚这一点。卖瓜的地就在前面，收废铁的只有这里有地方堆废品，修摩托车的靠着这条马路才有生意。这里的住户都是这些做小生意的人。
还是我搬走吧。二柱说得有些勉强。给我点时间，我尽快找地方住下，我打呼噜这毛病是丢不了的，到哪里都会影响别人。
大家都没吱声。站了一会，一个个地走了。
搬到哪里呢？二柱一点眉目都没有。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找行政经理。二柱又在算计着楼梯间的那个储藏室了。二柱现在技术成熟，干活又实在，在这个厂已有了存在的价值。他分析得没错，现在厂里订单很多，员工们都是中午上连班，晚上加班到12点，像他这样有经验的熟手厂里是不会同意他辞工的。二柱没有直接去找行政经理，他先试探着找了主管提出辞工。主管果然不批，问他为什么辞工。二柱说了，还说自己想住在储藏室里。主管便去找行政经理。经理说不行，老板不同意。主管说不行就让他辞工，规定的时间内完不成我们车间的任务我概不负责。主管气愤地丢下这句话就走了。主管的这句话分量很重，经理是担当不起的。经理后来找了二柱，说你出去租房吧，厂里每个月给你补贴50元。末了，经理又补充一句，这事要保密，按厂里规定员工没有做满三年是没有租房补贴的。经理以为二柱会千恩万谢的，不想二柱只是郁闷地点点头，走了。
二柱郁闷的是到哪里租房住。他甚至想到了露营桥洞。可他毕竟是一名员工，是有技术的人，露宿野外的都是走投无路或乞讨的人，他还没沦落到那个田地。当然他完全可以不搬走，房东并没有撵他走，是他自愿的。都是出来混饭吃的，他不想给别人增添麻烦。
在这一排铁皮屋里，起得最早的要数那个瓜农，早起去市场能卖好价钱。其次就是二柱了，他要赶到厂里吃早餐再上班。那日大概是二柱起早了点，或者是瓜农起晚了点，反正两人碰到了，虽然瓜农竭力要二柱搬走，可终归是邻居，见面还是很友善。瓜农停了下来，说房子找好了吗？二柱摇摇头，我这情况找房很难。他边说边从瓜农身边走了过去。走了几步远，二柱听见瓜农说，我有一个想法。二柱的眼睛亮了一下，脚步停了下来，转过身子。瓜农也转过身来，说，我那一片瓜地晚上要有人看守的，我每天和老婆一个睡家里一个睡瓜棚里，夫妻俩就这么几十米的距离却要弄个两地分居，挺不爽的。不如……不如你帮我看瓜地，我每月给你50元工钱。二柱厚道，说我睡觉像死猪，哪能看得了瓜？瓜农说，这倒没关系，你那呼噜一响，野兽就不敢来啃瓜了；至于小偷嘛，听得棚里有声音自然就会紧张的，你看怎样？二柱说，工钱我就不要了，那我明晚就搬到你棚里住吧。
瓜棚孤零零地立在田野中，四周都是瓜地。瓜棚很简陋，两米高左右，四五个平方米，四个柱子埋在地上，再用几块篷布蒙上，挡风遮雨没问题。瓜棚里只有一张小竹床，一个矮凳子。二柱个子不高，睡在床上腿将就着能伸直。住到瓜棚里，二柱的呼噜真的是皇帝老儿也管不着了。呼——哧！呼——哧！那瓜农再听到二柱的呼噜，不反感了，不但不反感，反而希望听到二柱的呼噜。二柱的呼噜打得越响越好，打得越响他的瓜才越安全，打得越响他搂着老婆才越爽，睡得才越香。哪天二柱呼噜小了点，或是没听到呼噜，他就要推开老婆去地里看看，他怕二柱没回来。二柱的呼噜成了瓜农的瓜棚小夜曲了。
睡在瓜棚里，没有人再抗议了。二柱晚上回来渴了，就到地里摘个西瓜吃。他没收瓜农看棚的工钱，瓜农过意不去，说二柱你晚上回来啃瓜吧，一天一个，不值几个钱的。二柱觉得这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滋润了。
二柱现在可以高枕无忧了。却不料看似风平浪静的厂里一场风波正在酝酿之中。
康桥家私厂的订单源源不断，老板兴奋得满面红光，精神十足。老板给主管们下达了死命令，必须完成当天安排的工作计划，否则罚主管的工资。主管再把这些超负荷的工作层层分解给每一个员工，完不成就扣员工的工资。用餐时间被缩短成半个小时，晚上加班到凌晨1点，即使这样，在规定的时间内也无法完成。工厂接着又推出了许多考核工作效率的办法，达不到考核指标的就要罚款。
导火索是一名员工被机器割伤了手臂。由于休息不足，员工们无精打采，这名员工上班时打了瞌睡，一不小心手臂擦到了机器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事在家私厂是常有的事，问题出在工厂对这件事的处理上。厂方不认为员工是劳累所致，厂方指责该员工上班打瞌睡所以导致受伤，不能享受工伤待遇（由社保承担），还应受到劳动纪律及安全管理的处罚。
二柱知道这件事。他觉得厂里的处理不公平，厂里很多员工都觉得这件事处理得不公平。二柱住在瓜地，晚上下了班就回瓜棚，没空与人聊这件事。住厂的员工们怎么看这件事，他也不知道。那日李默找到了二柱，悄悄地说，呼噜，你在上面签个名吧。这是一个诉状。二柱看了一遍，大概明白是告老板的，李默在诉状上要求老板缩短工作时间和支付加班费。李默说这样下去，说不定还有人要出工伤呢，我们不能再沉默下去，必须向老板争取我们的权益。二柱知道，李默是为大伙办好事。要不要在上面签名，他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不是不同意，二柱是怕老板知道了把他炒掉。这工作虽然辛苦，可对于他来说能拿上工资，比做农活强，就十分满足了。李默说，呼噜，你看到后面的签名了吧，咱们车间一百多号人都签了，就你怕丢饭碗！咱是农民，回家有地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们是正当请求，不是胡闹，劳动法会保护我们的。二柱说，我不识几个字，丢了这份工作怕再也难找到工作。李默说，呼噜，你不识几个字，可你有技能，技能能改变命运，有了技能进厂很容易的。经不住李默的劝说，二柱最终犹犹豫豫地签了名。
签了字后，二柱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了。他后悔不该签那个字。一个打工的，何必和老板去较真呢，这乡下人有的是力气，用了又来了，要什么加班费呢。签字后的第四天，劳动局的人来了，找了李默他们。劳动局的人没找二柱，二柱很庆幸。后来李默告诉二柱，劳动局是来调查情况的，他们很支持我们，说我们这是维护正当权益。二柱没想到自己的签名还能得到政府的人撑腰。李默说劳动局的人已找过老板了，再过几天可能就会有结果的。二柱听说劳动局的人找老板了，心里又有些慌，说劳动局的人会不会把那张诉状给老板看？二柱怕老板看到他的签名。李默说，说不准，按理说应该会给他看的，也可能不会。李默的话模棱两可，二柱的心里压了一块石头。
这些日子，厂里很平静，除了吵闹的机器和忙碌的人，看不出会有什么事要发生。老板每天背着手来车间看看，也不说什么。二柱看到老板时眼光就躲闪开。老板的目光很平静，从二柱的身上一扫而过，不会逗留。看来老板没看到那张诉状，或者看到了诉状也辨不出二柱的签名来。二柱想自己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老板要不细看是认不出来的。这么想着，二柱忐忑不安的心才有些放松。只有一次，他搬着一块很宽的木板时，老板看到了，问他累不累。二柱笑笑，说累。他觉得老板挺和善的。二柱怕看到厂里出事，更怕自己出事。
半个月后，厂里召开全体员工会议，老板亲自主持的。会场布置得很隆重，挂了个横幅，上面写着：康桥家私员工权益维护大会。老板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是用红色的条幅覆盖着，台上放着几瓶可口可乐。老板的身边坐着几个经理。老板语气温和，讲了许多感谢员工辛勤劳动的话后，还表彰了敢于维权的李默等几名员工。老板说完了，把话筒交给了行政经理。行政经理公布了工厂的几项重大决定：一是取消员工上连班，晚上加班到9点，按劳动法规定支付加班费；二是厂里的订单将外发加工，减轻员工的工作负担；三是给员工们补发前两个月的加班费。会场上顿时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等到掌声停了，二柱才感到手掌都拍红了。
有了加班费，工资比以前高出了三四百元，二柱开心极了。晚上9点30分，二柱就可以回到瓜棚里睡觉了。他睡得早，把这些日子来的所有疲惫都御掉了，他感到自己身体像卸了包袱一样，一下轻松了许多。
那日，瓜农见二柱屋里亮着灯，走了进来，问二柱这几天去哪里了，怎么晚上没回来？二柱说，我每天都回来啊，只不过我现在回来得比你早，睡得也早，所以你没看到我罢了。瓜农摇头不信，说小兄弟你少蒙我了，你说实话是不是找到地方住了，要是那样，我就搬回瓜棚住，反正瓜很快就下市了，瓜棚不用人看了。二柱说，我从不骗人的，我真的每天晚上都住在这里。瓜农似信非信地说，那我怎么没听到你的小夜曲呢？二柱却想，瓜农是不是发现丢了瓜呢。
半夜里，二柱正睡得香，瓜棚的门被瓜农推开了。二柱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瓜农疑惑地望着同样疑惑的二柱，说我还以为你不在呢？二柱没有答瓜农的话，他担心地问是不是发现瓜丢了？瓜农说，那倒没有，只是看看你在不在，你现在不唱瓜棚小夜曲了？什么瓜棚小夜曲？瓜农说，你的呼噜怎么没了？二柱使劲地擦了擦眼，深吸了一口气，说怎么可能呢？我这呼噜是老传统了，丢不了了。瓜农说，这几天我都没听到你的呼噜了，我还以为你没回来呢。二柱第一次听人说他不打呼噜，有点不信，看瓜农不像和他说笑，就说你再观察观察，如果我真的不打呼噜了，你就解雇我吧。瓜农说，小兄弟客气了，你又没要我的工钱，哪谈得上解雇。
几天后，二柱主动要求瓜农把自己给解雇了。瓜农千真万确地对二柱说，我真的听不到你的呼噜了。二柱一听就高兴了，说那我就得回厂住了，在这儿住也帮不上你的忙。
李默说，呼噜不打呼噜了，明天太阳就要从西边出了。大发他们也不信。二柱说，我真的不打呼噜了。大伙不信。李默说，给呼噜个机会，先回来住几天，如果再影响咱们休息，咱们再轰走他。
二柱回来住了。回来了就再没有搬走了。因为他不打呼噜了，就没人撵他走了。
我的呼噜呢？怎么会丢了呢？二柱文化不高，想不出来。
您给二柱想想，他那相当响的呼噜怎么就丢了呢？没了荷叶的荷叶塘依然被叫着荷叶塘，没了呼噜的二柱再被叫做呼噜还合适么？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岳勇的《花木兰寻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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