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公的包办婚姻就像一杯香茗,越品越香,他们在洞房之前只有一个信念:我是属于某个人的!而我们现在对爱情还有什么信念吗?真的甘心属于某个人?我们争取婚姻的自由,可真正“自由”了什么?从封建的爱情禁锢中走出来,又把自己捆绑在金钱、地位、名誉、私欲……之中。现代爱情到底是真的自由了,还是陷入了更深的困境?
　　
　　满脸皱纹的外婆至今还穿着斜排盘扣的中式灰土布小褂,并把我那穿着比基尼的金发芭比娃娃的衣服也换成了和她衣服的同一款式,得意地笑了:“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外婆告诉了我被外公迎进门那天的故事。她的着装、打扮;至今唯一一次坐轿子的感觉;见到英俊的外公时隐隐的惊喜,从眼中滑出的泪水……说着,说着,甜蜜地笑了。
　　我们全家都是侗族,结婚仪式现在也已经汉化了,但在外婆结婚的时候,这一切都还是按照规矩进行的:外婆穿上她妈妈为她缝制的衣服,应该是红色的;黑色的头发挽成一个髻,斜支在头上,插上银饰,不像苗族那么复杂,但是精致;寨子里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们应该是围坐在鼓楼(侗族建筑)下,通过他们的大歌(侗族特有的民歌唱法),通过琴声、舞蹈,大喝三天的米酒,为这对新人祝福。
　　“你外公的妈妈给了我一个镯子。”外婆举起纤细的左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记得,是一个银镯子,在我小的时候见过,但不是在外婆的手腕上,而是在胖胖的舅妈那儿。
　　外婆、外公一直和舅舅、舅妈生活在一起,表姐结婚后,离开了家,戴着那个银镯子。但我没有见到她戴过,或许是收在了某个抽屉里。
　　自从知道了那个银镯子的故事,我就开始进行家里地毯式的搜查,我相信屋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专属于自己的一个传家宝:镯子,或者戒指,或者一个银锁,哪怕是一支头簪。但没有找到,我也没有开口问父母——我希望这是一个惊喜,在我结婚那天,或许他们才会把这个宝贝拿出来。
　　这对于我来说,这个或许不存在的“传家宝”是我对婚姻仅有的希望之一。
　　外婆和外公是包办婚姻,她总说她羡慕我的年轻,羡慕我是那么地自由,可以尽兴地笑、随意地爱、追求一切我想追求的东西。
　　可她哪里知道我对他们不止是羡慕,已经是嫉妒。
　　我嫉妒二老的相敬如宾;我嫉妒外婆甘愿一个人走十来里山路,只为给外公的假山添上两块石头;我嫉妒外公冒雨为病床上的外婆买她爱吃的五毛钱两个的玉米饼,用手捂着小跑到病床前;我嫉妒两人过马路时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外公去世前,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他去世的那天早晨,保姆买菜去了,外婆照例在为他准备早餐,他喊着外婆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外婆捣着小脚跑过去。外公说他想起来上厕所,外婆去扶他,扶不动,外婆说:“老头,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劲啊……你要加油,等你手术完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买菜了。”“好!”外公答应她。
　　但外婆失手,外公从床上摔了下来。
　　那成了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到今天,外婆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会在胸口缝上一个三角形的红色布包,那是外公生病的时候,她缝给外公的,老伴去世后,她缝在了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这都是我们不曾有过的——尽管外婆此生只爱过外公一个人,而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爱过多少人。
　　某年情人节,男朋友送上了代表“爱情”的99朵玫瑰。我环视了一下这用钱堆造起来的浪漫,看着手中这因人工大面积种植而变得廉价的爱情信物,顿时想到了外婆从轿子上下来,与外公三拜天地,然后羞答答地等着外公为她掀开红头盖,轻轻一抬眼,看见外公英俊的脸,脸上飞起一片红彩,从那刻起,两人用心厮守终身。
　　爱是一个动词,一个要用时间来完成的慢动作。相遇、相爱、承诺、牵手……这都只是步骤,对爱的信念才是贯穿起这些动作的绳子。
　　我仍然相信爱情,相信婚姻,相信在我的父母那里,有属于我的那个“银镯子”。如果没有,我会把我对爱情和婚姻的信念凝结到一个信物上,在我的孩子结婚那天,交给他们,像我的外婆和妈妈告诉我的那样告诉他们——“永远不要对爱情失去信心,他们都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