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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 家
在日本几年，最擅长的就是搬家。
主要原因是学校宿舍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离学校既近又便宜。只是每年申请者如云，除了新生，余下的都要抽签。于是每年抽中就搬进宿舍，没中再搬出来。
最初到日本时只有两个箱子，带着能想到的全部生活用品。第一次装箱时我还不能做主，父母把我的衣服精简到最低限度，话梅加应子全部拿走，用珍贵的半箱空间装满各类药品。无论我感冒、发烧或是肚子疼，全在掌控之中。结果日本的全民健康保险覆盖得极好，看病方便且价钱公道。还有学校的医务室可以随时咨询，并能免费拿到三天的药剂。我珍贵的半箱子药品几乎一点都没用过。只是每次搬家前拿出来，唏嘘一番当年飘洋过海带来的艰辛，挑出过期的扔掉，直到最后全部扔掉。
第一次正式搬家是从宿舍搬走。除了多了一床被褥，基本还是两个箱子。一起搬家的同学有哥哥，而且她哥哥有车。一辆小车连人带行李，顺路送到新家。
那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家。而以前只有过自己的房间。在中国的家就不用说了，上次宿舍是两人一间，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间。
第一反应就是买窗帘。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无论多么破旧或是空荡荡的房间，千挑万选的窗帘挂上去，在阳光中轻轻荡漾，立刻感觉那里变成了自己的家。第一次在商场的家居层久久徘徊，每一幅窗帘都爱不释手。水汽一般的轻纱，宫廷般厚重的丝绒，绚丽或清澈的纯色花布。其实我那间房子的窗户很小，只有两尺见方，还是磨砂玻璃，窗帘本是全无必要。最终却买了落地的纱帘，还有两双拖鞋、四个六角玻璃杯。是我可以想象和负担的最温暖的画面。
而在自己的家一住下，不知不觉中东西就多起来。再搬家时家当已明显增多。这次不但距离远，一起搬家的明月还没有哥哥可抓。唯一的有利条件是旧家新家都离车站很近，中间只需坐五十分钟轻轨电车，并且我们都有月票。方案很快制定下来。趁开学之前上下午各往返一次，把东西分次分批带到新家。
一开始带的是旅行箱，我和明月俨然旅行归来。
而后是书籍杂货，我们是最勤奋而邋遢的学生。
再之后是锅碗瓢盆，我们如形迹诡异的流民。
最艰难的留到了最后。
被褥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有我两个胖，几乎比我还高。我奋力抓起袋子也不过仅能让它离开地面几寸。明月说要不然背着吧。我想象了一下，觉得像蚂蚁背大米，尤其两个人同样形象走在一起，便坚定地否决了她的提议。
当我们艰难地一步一挪到车站，立刻发现今天一定是非常特别的一天。
按理说已经错开上班高峰，但人明显比平时还多。莫非大家都知道我们今天要搬被子？至于都赶来围观么？再一看显示车辆信息的屏幕，惊奇地发现已经坐过无数次的那班列车不见了！
我和明月面面相觑。记错了？不会啊，都坐多少趟了。而且两人都记错，这概率也就比遇到外星人小一点点吧。错过了？也不应该啊，明明还没到时间呢。
明月突然大叫，完了，铁路工人开始罢工了。她一叫我也想起来。上学期刚学过，每年春季铁路工人都要罢工，要求加薪。
正撞枪口上啊！真不明白，人家工人要求加薪就加吧，明知道不同意人家会罢工，罢工之后还是得加薪。每年一次烦不烦啊？早知道我昨天加把劲多跑一趟了。好在罢工并非全部停运。只是车次少了一半。
下一趟列车遥遥无期，而月台上的乘客越来越多。我和明月抱着被子排在中间，不用抬头，也能明显感觉那一道一道貌似随意瞟过的视线。
明月在我身边小声嘀咕，要是电视台来就惨了，咱俩铁定要上电视。一会儿又悄声说，你说他们不会以为我们为了对付罢工做好了露宿站台的准备吧。我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去。直到挤上车，车上五十分钟，连抬头喘气的企图都没有。
再搬家时我深刻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直接预订搬家公司。
一大早，来了个年轻男孩。二话没说就开始搬，搬到冰箱时问我，你有同学来帮忙么？我说没有。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一个人搬冰箱下楼有些困难，但如果再叫一个人也许会多收你一些钱。我说，随便你安排吧，到那边可以找到同学帮忙，这边除了我就没别人了。等我下楼找房东交过钥匙回来，看到他正抱着一人高的冰箱慢慢地挪出楼门。真不敢想象他是怎么下楼的。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有些热，连忙跑出去给他和自己买了一堆饮料。
这次搬家是我最省事的一次，除了打包，只在下楼时拿了一只玩具熊。男孩的速度飞快，在我和房东交接时已经基本搬完。因为他说费用既按人也按时间算，速度快些可以帮我省些钱。
再搬几次我已经完全得心应手了。这次是搬出宿舍，因为在市内，小红帽（一吨的小货车）就可以，经济又实惠，一小时两千日元。东西不多，装车，行车，卸车一小时内搞定。新家新天地，什么都没有。
想起每周发放的报纸，广告五十字以内免费。于是发一个传真过去：需要免费或便宜电器，有意者联系。当然主要目的是要免费的，但张口就白要不是我的风格。
三天后很快有电话打来，一问价钱基本都是免费，从中挑了一个最近的。
独门独院，对方好像也在搬家。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间迎出来，指着一个看起来崭新的三开门冰箱说，您看这个可以么？我狐疑地看着她，只好问，还能用么？她连忙说可以用，我一直用着，挺好用的，只是里面一个装蔬菜的盒子有了裂缝，不过我给你买了个新的。紧接着她拿出来一个塑料盒子，包装袋还没拆封。说这么大的盒子很不好洗，给您添麻烦了。
多么朴实的人啊。
我心里说不麻烦，仍有些不放心地问，这么好的冰箱真的不用了啊。
她说我的新家太小了，用不了这么大的冰箱。而回收还要交纳费用，所以您能把冰箱取走我很高兴，还需要别的么？
我看看她家巨大的宽屏电视，以及里面隐隐约约的衣柜。咽了下口水，决定做人不能太贪心。花两千日元直接雇小红帽拉回家。
刚住了一年我又要搬回宿舍了。轮到我处理冰箱才发现，这么好的冰箱竟然真的没人要。正当我一筹莫展，明月出主意说在学校贴广告吧。
于是做了图片和介绍，半卖半送，两千日元，正好顶我的搬运费。
明月看看说不行，这图片，这价钱，别人会以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好冰箱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那就六千吧，我沉吟一下决定。
很快有人来看冰箱，和我讨价降一千，我同意，五千成交。
勤“捡”持家
留学生总是节省。尤其前几年，中国与日本的物价相差不是一点两点，所以家具电器买新品的人很少，大多是从前辈那里传过来的。我曾被传过一张床和一个冰箱。但后来我慢慢发现原来持家还要勤“捡”才行。
我家附近有一个不大的电器商店，进去看过一次觉得东西蛮贵。一天晚上路过，店铺已经打烊，但门前摆着两台洗衣机。虽然不是新的，但看起来还不错。两台洗衣机顶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免费”。而后分别又贴两张纸条，一张是“工作”，另一张是“不工作”。还有这好事？我心中有些狐疑，连忙叫明月来商量对策。明月看了看说，还对什么策啊，搬吧。离家不远，我们把能工作的那台搬回家，非常怀疑真有人会要不工作的。
松下爱妻号，插电一试，确实能工作，且运转良好。后来一直放在楼顶的露台上，洗衣服晒衣服非常方便。反正捡来的，风吹日晒也不觉得心疼。
食品店打烊后，也会把卖不掉的东西放在门口。我第一次发现是看到商店门口一大箱袋装豆芽，拿起看看都挺好的，再看看保质期，原来是今天。那咱今天就吃豆芽吧，我顺手拿走两包。有的时候是面包之类。
但这里还是有学问的。晚上的一般没有问题，但早晨的却不一定。因为商店的进货也是在营业前一箱箱地堆在门口。据说有一个人好会捡东西，每天都能捡不少，面包牛奶从来不用买。朋友吃惊地问他哪里这么好啊，他说就是楼下的超市，每天七点前都有好多，过了点就没了。所以最保险的方法是看看生产日期，如果是在打烊后又是今天到期，百分之百不会有错。
当然也有白给都不要的。我一个日本同学要换新车，非常耐心地劝说我，想把他的旧车送我。
车况很好，我每天都开长途呢，他说。
不要，我严词拒绝，我还不会开车呢。
赶快学啊，我还可以再等等，你学完之后正好来得及。
从我家到学校步行才五分钟。到底你的旧车处理费多少钱啊，让你这么坚持不懈地劝我？
两万日元吧。他苦着脸说。
我撇撇嘴，怨不得会看到有人扔旧车，把车牌一摘泊在路边。原来大家都觉得白交处理费很不值。尤其在大城市的贫民区，废旧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排着，有一种莫名的阴森。
当然除了个别著名的贫民区，日本其它地方感觉还是很安全的，夜里也是这样。一次晚上路过一条商店街。铺子都关了，步行街里几乎没有别人。我最喜欢夜晚的商店街，幽静而灯火通明，有点像没有人却依然流光溢彩的游乐园。快到出口的路灯旁斜支着一把吉他。我本来都走过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折回来，看着那把吉他。一把完好的吉他。看得出来是旧的，上面薄薄的一层灰，确实应该是扔掉的。我莫名地被它吸引。上了高中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摸过吉他了。我走近，弯下腰，轻轻拨动琴弦。清亮而淳厚的音色缓缓荡开，回荡在寂静的商店街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商店街顶棚的音效，我几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丽的共鸣，一瞬间，我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这把吉他就像在等我一样，在灯火辉煌的商店街里，满身灰尘，静静地等我飘洋过海，来到它的身边，慢慢拨动它的琴弦。
这把吉他是我在日本捡到的最好的东西，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也有看到真正很好的东西不敢捡的时候。在我居住的那段日子里，日本的垃圾及废旧物品管理越来越严格。虽然还没有收费，但必须按照分类摆放在不同的地点。三月份是我们那里可以免费处理废旧物品的日子。整整一条街，两旁堆满了各种家具电器、旧书杂志等。大概可以放置两三天，也许是为了让更多的物品可以被循环利用。
人们像赶集一样沿街走过，看看有什么想要或是喜欢的就拿走。
这条街就在我家不远，所以我几乎最早发现。沿着街，我一眼看到一个黑色的琴盒。我不敢相信地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真的装着一把小提琴。琴面发出柔和的金色光泽。漆质均匀亮丽，在斑驳的旧家具之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我检查了一下，琴身没有任何瑕疵。我心里犹豫了半天，终于恋恋不舍地关上琴盒。因为我不能相信它是一件被丢弃的东西。而如果真的是，其中一定有说不出的隐情。这样的琴留在身边，似乎很不安心。
果然，人们想得和我一样。我好几次路过，都可以看到那个醒目的琴盒。
明月也看到那把小提琴，只是冲着我摇摇头。
最后一天，天气越来越阴，马上就要下雨的感觉。小提琴闪光的样子在我眼前挥也挥不掉，只是更不敢去看。
第二天所有的废旧物品都被收走了，街上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最终我也不知道那把小提琴有没有被谁捡走。
当然也有赶着去捡也没捡上的时候。一次，明月接到一个前辈十万火急的电话，说她们公司一批供货高级商场的正品提包不知为什么不要了，让她拿出去放在楼下。赶快来！是前辈的原话。
我和明月立即以光速骑自行车赶去，却只看到一个贴着“请随意领取”的空盒子。估计是提包太好了，或是世界上不止我们是穷人，连眼都没眨就不见了。我心中愤恨，不禁向明月抱怨，你说她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啊，晚一点拿出来不行啊，给我们留两个不行啊。明月说你跟日本人较什么真啊，能通知一声已经被我驯化得够好了。
迄今为止最赔本的事，也发生在一个暂放废旧物品的街道。当明月捧着一个竹筒雕成的花瓶兴高采烈转回来时，突然发现她停在一旁的自行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别人捡走了。
回览板
记得小时候，我们那里的电费单子是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发下来的。所以接到通知单，每个单元会轮流派一户去各家查电表，汇总金额后与通知单核对，富余或亏损的钱均摊之后算出各家的数目，再到各家把电费收上来。不知道对大人来讲是不是一个负担，但对我们小孩来说是一件挺高兴的事情。怎么算我当时是不知道的，但我可以挨家挨户敲门，煞有介事地说来查电表，人家就会把数目告诉我。白天很少有人在家，大多是晚饭后去，一般每家都会塞给我一些糖果。若是跟着大人们一起去，就更像串门，免不了还要闲聊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电费水费都变成每家每户独立的单子。而后发现即使在一个单元住了很久，邻居之间也不认识，更不要说互相往来，相互帮忙了。
所以在日本，当我从学校宿舍搬进民宅，邻居老太太过来敲门时我很惊奇。因为刚刚搬来，和邻居们的来往很少，也就是交房租时和房东说过两句话。按照日本的礼节，搬家那天应该拿着小礼物去左邻右舍打个招呼。但想想自己是外国人，自动自觉把这些繁文缛节全部省掉。
老太太微笑地把一个夹子递给我，说这是咱们小区的回览板。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你家每天都静悄悄的，也不知道有人没人。我在心底暗暗做个鬼脸。天啊，这岂不是每天都被监视着。只好不动声色地说，我一般都在学校，回家也就是吃饭睡觉看电视。老太太说了一些多注意休息之类的客套话，叮嘱看完送到下一家。
回览板其实就是一个塑料夹。“回览”就是传阅，“板”有板报的含义。主要是为了在固定区域内准确传达信息，避免遗漏。据说是一项古老的习俗，而且原来是不许外人看的，只能在特定范围内传阅。读过的人一定要盖章后再交给下一个，以防泄密。
看来是没有把我当外人。果然，第一页写着：请仔细阅读，写下您的建议后签字盖章。其实里面完全没有秘密，这样正式与其说是沿袭以前的传统，不如说是在保留一种风俗。
里面的内容多是一些注意事项，基本上是防火防震防野猫。一张地图上详细标出了附近小学的位置，提醒大家地震时去小学操场避难。
下一页是说附近野猫很多，请不要把垃圾放置屋外。旁边还画了一只可爱的猫咪，叼着一个垃圾袋。日本的野猫特别多，而且一点都不可爱。它们成群结队，聚集成群。把放在屋外的所有垃圾袋都撕得稀烂，垃圾撒得到处都是。而且战事不断，经常可以听到它们凄厉的撕咬和哀号。更不要说整夜整夜拖长尾音的惨叫，不知在传递什么信号。
但大家拿它们完全没有办法。据说放些盛水的塑料瓶可以防范野猫，也不知道有什么根据，莫非野猫看到自己在瓶里的样子会吓一跳么？但经常可以看到绝望的人们在门前摆上成排的装水的饮料瓶。
之后一页是图文并茂的垃圾处理指南。那时扔垃圾还是不收费的，但处理规定已经比较严格。要求生活垃圾、可回收和需要特殊处理的垃圾一定要分类。不同类型有不同的处理时间和摆放地点。
而且生怕有人不明白似的，所有类别均配有图案。报纸、瓶子、电池、电冰箱……估计被抓住不守规定，即使你说是外国人不懂日文都搪塞不过去。
最后一页告知商店街会进行装修。
我在意见栏填写道：装修请注意居民休息时间。签字盖章，送到下一家。
下一家隔开一点距离，一直都没有见过。来开门的人好帅，短发冲天，皮肤晒成淡淡的褐色。我以为是个男孩，但一听声音，马上发现自己搞错了，禁不住脸都红了。好在并没有被发觉，还被热情地邀请喝茶，说早就听说搬来一位留学生，一直想去拜访。
我盛情难却地进去小坐，才知道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怨不得和一般的日本女孩不太一样。而且还去过中国，这一下感情立刻深厚了许多。于是我们一见如故地消灭了诸多茶点。
过了几天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位穿工作服的男子。见到我礼貌地鞠躬行礼说，我是这次施工单位的代表，请多多关照。并拿出一家高级百货商店——高岛屋的礼品盒，毕恭毕敬地递给我，说施工不免带来不便，请多包涵。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礼貌的施工单位，以前中国左邻右舍狂装修连个招呼都不打。记得一次还被打穿过墙壁，透过洞口我可以直接看到他们家电视。这样的礼遇让我有些莫名的高兴。莫非是我在意见栏里写了让他们注意施工时间，被当成难缠的住户，需要特别关照一下么？
我不好意思地收下礼物。一尺见方的盒子，包装得严严实实。虽然手感很轻，但这可是高级百货商店的礼品盒啊。从来没有收到过，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就差眼泪哗哗流。人一走，我就迫不及待地撕掉包装纸，拆开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两条——白色毛巾。虽然早知道施工单位各家各户打招呼，不可能送什么贵重礼物，但还是被高级百货商店的包装纸所蒙蔽。而施工方竟然跑到高岛屋去买毛巾，也真服了他们。还不如给我从门口菜店买两袋苹果。
在我住的那一年时间里，回览板一共传过来两次。另外一次是为了烟火大会和夜市的通知。
明月接到过那边的回览板通知大家早晨六点半集合，把他们小区几个月内积攒的所有要处理的玻璃瓶按颜色、大小分类，洗刷干净，放到路边的分类筐里以便回收。明月痛苦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发稿/田俊 [email protected]
在日本几年，最擅长的就是搬家。
主要原因是学校宿舍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离学校既近又便宜。只是每年申请者如云，除了新生，余下的都要抽签。于是每年抽中就搬进宿舍，没中再搬出来。
最初到日本时只有两个箱子，带着能想到的全部生活用品。第一次装箱时我还不能做主，父母把我的衣服精简到最低限度，话梅加应子全部拿走，用珍贵的半箱空间装满各类药品。无论我感冒、发烧或是肚子疼，全在掌控之中。结果日本的全民健康保险覆盖得极好，看病方便且价钱公道。还有学校的医务室可以随时咨询，并能免费拿到三天的药剂。我珍贵的半箱子药品几乎一点都没用过。只是每次搬家前拿出来，唏嘘一番当年飘洋过海带来的艰辛，挑出过期的扔掉，直到最后全部扔掉。
第一次正式搬家是从宿舍搬走。除了多了一床被褥，基本还是两个箱子。一起搬家的同学有哥哥，而且她哥哥有车。一辆小车连人带行李，顺路送到新家。
那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家。而以前只有过自己的房间。在中国的家就不用说了，上次宿舍是两人一间，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间。
第一反应就是买窗帘。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无论多么破旧或是空荡荡的房间，千挑万选的窗帘挂上去，在阳光中轻轻荡漾，立刻感觉那里变成了自己的家。第一次在商场的家居层久久徘徊，每一幅窗帘都爱不释手。水汽一般的轻纱，宫廷般厚重的丝绒，绚丽或清澈的纯色花布。其实我那间房子的窗户很小，只有两尺见方，还是磨砂玻璃，窗帘本是全无必要。最终却买了落地的纱帘，还有两双拖鞋、四个六角玻璃杯。是我可以想象和负担的最温暖的画面。
而在自己的家一住下，不知不觉中东西就多起来。再搬家时家当已明显增多。这次不但距离远，一起搬家的明月还没有哥哥可抓。唯一的有利条件是旧家新家都离车站很近，中间只需坐五十分钟轻轨电车，并且我们都有月票。方案很快制定下来。趁开学之前上下午各往返一次，把东西分次分批带到新家。
一开始带的是旅行箱，我和明月俨然旅行归来。
而后是书籍杂货，我们是最勤奋而邋遢的学生。
再之后是锅碗瓢盆，我们如形迹诡异的流民。
最艰难的留到了最后。
被褥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有我两个胖，几乎比我还高。我奋力抓起袋子也不过仅能让它离开地面几寸。明月说要不然背着吧。我想象了一下，觉得像蚂蚁背大米，尤其两个人同样形象走在一起，便坚定地否决了她的提议。
当我们艰难地一步一挪到车站，立刻发现今天一定是非常特别的一天。
按理说已经错开上班高峰，但人明显比平时还多。莫非大家都知道我们今天要搬被子？至于都赶来围观么？再一看显示车辆信息的屏幕，惊奇地发现已经坐过无数次的那班列车不见了！
我和明月面面相觑。记错了？不会啊，都坐多少趟了。而且两人都记错，这概率也就比遇到外星人小一点点吧。错过了？也不应该啊，明明还没到时间呢。
明月突然大叫，完了，铁路工人开始罢工了。她一叫我也想起来。上学期刚学过，每年春季铁路工人都要罢工，要求加薪。
正撞枪口上啊！真不明白，人家工人要求加薪就加吧，明知道不同意人家会罢工，罢工之后还是得加薪。每年一次烦不烦啊？早知道我昨天加把劲多跑一趟了。好在罢工并非全部停运。只是车次少了一半。
下一趟列车遥遥无期，而月台上的乘客越来越多。我和明月抱着被子排在中间，不用抬头，也能明显感觉那一道一道貌似随意瞟过的视线。
明月在我身边小声嘀咕，要是电视台来就惨了，咱俩铁定要上电视。一会儿又悄声说，你说他们不会以为我们为了对付罢工做好了露宿站台的准备吧。我把塑料袋放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去。直到挤上车，车上五十分钟，连抬头喘气的企图都没有。
再搬家时我深刻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直接预订搬家公司。
一大早，来了个年轻男孩。二话没说就开始搬，搬到冰箱时问我，你有同学来帮忙么？我说没有。他犹豫了一下说，我一个人搬冰箱下楼有些困难，但如果再叫一个人也许会多收你一些钱。我说，随便你安排吧，到那边可以找到同学帮忙，这边除了我就没别人了。等我下楼找房东交过钥匙回来，看到他正抱着一人高的冰箱慢慢地挪出楼门。真不敢想象他是怎么下楼的。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有些热，连忙跑出去给他和自己买了一堆饮料。
这次搬家是我最省事的一次，除了打包，只在下楼时拿了一只玩具熊。男孩的速度飞快，在我和房东交接时已经基本搬完。因为他说费用既按人也按时间算，速度快些可以帮我省些钱。
再搬几次我已经完全得心应手了。这次是搬出宿舍，因为在市内，小红帽（一吨的小货车）就可以，经济又实惠，一小时两千日元。东西不多，装车，行车，卸车一小时内搞定。新家新天地，什么都没有。
想起每周发放的报纸，广告五十字以内免费。于是发一个传真过去：需要免费或便宜电器，有意者联系。当然主要目的是要免费的，但张口就白要不是我的风格。
三天后很快有电话打来，一问价钱基本都是免费，从中挑了一个最近的。
独门独院，对方好像也在搬家。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间迎出来，指着一个看起来崭新的三开门冰箱说，您看这个可以么？我狐疑地看着她，只好问，还能用么？她连忙说可以用，我一直用着，挺好用的，只是里面一个装蔬菜的盒子有了裂缝，不过我给你买了个新的。紧接着她拿出来一个塑料盒子，包装袋还没拆封。说这么大的盒子很不好洗，给您添麻烦了。
多么朴实的人啊。
我心里说不麻烦，仍有些不放心地问，这么好的冰箱真的不用了啊。
她说我的新家太小了，用不了这么大的冰箱。而回收还要交纳费用，所以您能把冰箱取走我很高兴，还需要别的么？
我看看她家巨大的宽屏电视，以及里面隐隐约约的衣柜。咽了下口水，决定做人不能太贪心。花两千日元直接雇小红帽拉回家。
刚住了一年我又要搬回宿舍了。轮到我处理冰箱才发现，这么好的冰箱竟然真的没人要。正当我一筹莫展，明月出主意说在学校贴广告吧。
于是做了图片和介绍，半卖半送，两千日元，正好顶我的搬运费。
明月看看说不行，这图片，这价钱，别人会以为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好冰箱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那就六千吧，我沉吟一下决定。
很快有人来看冰箱，和我讨价降一千，我同意，五千成交。
勤“捡”持家
留学生总是节省。尤其前几年，中国与日本的物价相差不是一点两点，所以家具电器买新品的人很少，大多是从前辈那里传过来的。我曾被传过一张床和一个冰箱。但后来我慢慢发现原来持家还要勤“捡”才行。
我家附近有一个不大的电器商店，进去看过一次觉得东西蛮贵。一天晚上路过，店铺已经打烊，但门前摆着两台洗衣机。虽然不是新的，但看起来还不错。两台洗衣机顶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免费”。而后分别又贴两张纸条，一张是“工作”，另一张是“不工作”。还有这好事？我心中有些狐疑，连忙叫明月来商量对策。明月看了看说，还对什么策啊，搬吧。离家不远，我们把能工作的那台搬回家，非常怀疑真有人会要不工作的。
松下爱妻号，插电一试，确实能工作，且运转良好。后来一直放在楼顶的露台上，洗衣服晒衣服非常方便。反正捡来的，风吹日晒也不觉得心疼。
食品店打烊后，也会把卖不掉的东西放在门口。我第一次发现是看到商店门口一大箱袋装豆芽，拿起看看都挺好的，再看看保质期，原来是今天。那咱今天就吃豆芽吧，我顺手拿走两包。有的时候是面包之类。
但这里还是有学问的。晚上的一般没有问题，但早晨的却不一定。因为商店的进货也是在营业前一箱箱地堆在门口。据说有一个人好会捡东西，每天都能捡不少，面包牛奶从来不用买。朋友吃惊地问他哪里这么好啊，他说就是楼下的超市，每天七点前都有好多，过了点就没了。所以最保险的方法是看看生产日期，如果是在打烊后又是今天到期，百分之百不会有错。
当然也有白给都不要的。我一个日本同学要换新车，非常耐心地劝说我，想把他的旧车送我。
车况很好，我每天都开长途呢，他说。
不要，我严词拒绝，我还不会开车呢。
赶快学啊，我还可以再等等，你学完之后正好来得及。
从我家到学校步行才五分钟。到底你的旧车处理费多少钱啊，让你这么坚持不懈地劝我？
两万日元吧。他苦着脸说。
我撇撇嘴，怨不得会看到有人扔旧车，把车牌一摘泊在路边。原来大家都觉得白交处理费很不值。尤其在大城市的贫民区，废旧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排着，有一种莫名的阴森。
当然除了个别著名的贫民区，日本其它地方感觉还是很安全的，夜里也是这样。一次晚上路过一条商店街。铺子都关了，步行街里几乎没有别人。我最喜欢夜晚的商店街，幽静而灯火通明，有点像没有人却依然流光溢彩的游乐园。快到出口的路灯旁斜支着一把吉他。我本来都走过了，不知道为什么又折回来，看着那把吉他。一把完好的吉他。看得出来是旧的，上面薄薄的一层灰，确实应该是扔掉的。我莫名地被它吸引。上了高中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摸过吉他了。我走近，弯下腰，轻轻拨动琴弦。清亮而淳厚的音色缓缓荡开，回荡在寂静的商店街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商店街顶棚的音效，我几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丽的共鸣，一瞬间，我的眼泪差点落下来。
这把吉他就像在等我一样，在灯火辉煌的商店街里，满身灰尘，静静地等我飘洋过海，来到它的身边，慢慢拨动它的琴弦。
这把吉他是我在日本捡到的最好的东西，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也有看到真正很好的东西不敢捡的时候。在我居住的那段日子里，日本的垃圾及废旧物品管理越来越严格。虽然还没有收费，但必须按照分类摆放在不同的地点。三月份是我们那里可以免费处理废旧物品的日子。整整一条街，两旁堆满了各种家具电器、旧书杂志等。大概可以放置两三天，也许是为了让更多的物品可以被循环利用。
人们像赶集一样沿街走过，看看有什么想要或是喜欢的就拿走。
这条街就在我家不远，所以我几乎最早发现。沿着街，我一眼看到一个黑色的琴盒。我不敢相信地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竟然真的装着一把小提琴。琴面发出柔和的金色光泽。漆质均匀亮丽，在斑驳的旧家具之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我检查了一下，琴身没有任何瑕疵。我心里犹豫了半天，终于恋恋不舍地关上琴盒。因为我不能相信它是一件被丢弃的东西。而如果真的是，其中一定有说不出的隐情。这样的琴留在身边，似乎很不安心。
果然，人们想得和我一样。我好几次路过，都可以看到那个醒目的琴盒。
明月也看到那把小提琴，只是冲着我摇摇头。
最后一天，天气越来越阴，马上就要下雨的感觉。小提琴闪光的样子在我眼前挥也挥不掉，只是更不敢去看。
第二天所有的废旧物品都被收走了，街上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最终我也不知道那把小提琴有没有被谁捡走。
当然也有赶着去捡也没捡上的时候。一次，明月接到一个前辈十万火急的电话，说她们公司一批供货高级商场的正品提包不知为什么不要了，让她拿出去放在楼下。赶快来！是前辈的原话。
我和明月立即以光速骑自行车赶去，却只看到一个贴着“请随意领取”的空盒子。估计是提包太好了，或是世界上不止我们是穷人，连眼都没眨就不见了。我心中愤恨，不禁向明月抱怨，你说她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啊，晚一点拿出来不行啊，给我们留两个不行啊。明月说你跟日本人较什么真啊，能通知一声已经被我驯化得够好了。
迄今为止最赔本的事，也发生在一个暂放废旧物品的街道。当明月捧着一个竹筒雕成的花瓶兴高采烈转回来时，突然发现她停在一旁的自行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被别人捡走了。
回览板
记得小时候，我们那里的电费单子是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发下来的。所以接到通知单，每个单元会轮流派一户去各家查电表，汇总金额后与通知单核对，富余或亏损的钱均摊之后算出各家的数目，再到各家把电费收上来。不知道对大人来讲是不是一个负担，但对我们小孩来说是一件挺高兴的事情。怎么算我当时是不知道的，但我可以挨家挨户敲门，煞有介事地说来查电表，人家就会把数目告诉我。白天很少有人在家，大多是晚饭后去，一般每家都会塞给我一些糖果。若是跟着大人们一起去，就更像串门，免不了还要闲聊一会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电费水费都变成每家每户独立的单子。而后发现即使在一个单元住了很久，邻居之间也不认识，更不要说互相往来，相互帮忙了。
所以在日本，当我从学校宿舍搬进民宅，邻居老太太过来敲门时我很惊奇。因为刚刚搬来，和邻居们的来往很少，也就是交房租时和房东说过两句话。按照日本的礼节，搬家那天应该拿着小礼物去左邻右舍打个招呼。但想想自己是外国人，自动自觉把这些繁文缛节全部省掉。
老太太微笑地把一个夹子递给我，说这是咱们小区的回览板。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你家每天都静悄悄的，也不知道有人没人。我在心底暗暗做个鬼脸。天啊，这岂不是每天都被监视着。只好不动声色地说，我一般都在学校，回家也就是吃饭睡觉看电视。老太太说了一些多注意休息之类的客套话，叮嘱看完送到下一家。
回览板其实就是一个塑料夹。“回览”就是传阅，“板”有板报的含义。主要是为了在固定区域内准确传达信息，避免遗漏。据说是一项古老的习俗，而且原来是不许外人看的，只能在特定范围内传阅。读过的人一定要盖章后再交给下一个，以防泄密。
看来是没有把我当外人。果然，第一页写着：请仔细阅读，写下您的建议后签字盖章。其实里面完全没有秘密，这样正式与其说是沿袭以前的传统，不如说是在保留一种风俗。
里面的内容多是一些注意事项，基本上是防火防震防野猫。一张地图上详细标出了附近小学的位置，提醒大家地震时去小学操场避难。
下一页是说附近野猫很多，请不要把垃圾放置屋外。旁边还画了一只可爱的猫咪，叼着一个垃圾袋。日本的野猫特别多，而且一点都不可爱。它们成群结队，聚集成群。把放在屋外的所有垃圾袋都撕得稀烂，垃圾撒得到处都是。而且战事不断，经常可以听到它们凄厉的撕咬和哀号。更不要说整夜整夜拖长尾音的惨叫，不知在传递什么信号。
但大家拿它们完全没有办法。据说放些盛水的塑料瓶可以防范野猫，也不知道有什么根据，莫非野猫看到自己在瓶里的样子会吓一跳么？但经常可以看到绝望的人们在门前摆上成排的装水的饮料瓶。
之后一页是图文并茂的垃圾处理指南。那时扔垃圾还是不收费的，但处理规定已经比较严格。要求生活垃圾、可回收和需要特殊处理的垃圾一定要分类。不同类型有不同的处理时间和摆放地点。
而且生怕有人不明白似的，所有类别均配有图案。报纸、瓶子、电池、电冰箱……估计被抓住不守规定，即使你说是外国人不懂日文都搪塞不过去。
最后一页告知商店街会进行装修。
我在意见栏填写道：装修请注意居民休息时间。签字盖章，送到下一家。
下一家隔开一点距离，一直都没有见过。来开门的人好帅，短发冲天，皮肤晒成淡淡的褐色。我以为是个男孩，但一听声音，马上发现自己搞错了，禁不住脸都红了。好在并没有被发觉，还被热情地邀请喝茶，说早就听说搬来一位留学生，一直想去拜访。
我盛情难却地进去小坐，才知道是一位中学的体育老师，怨不得和一般的日本女孩不太一样。而且还去过中国，这一下感情立刻深厚了许多。于是我们一见如故地消灭了诸多茶点。
过了几天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位穿工作服的男子。见到我礼貌地鞠躬行礼说，我是这次施工单位的代表，请多多关照。并拿出一家高级百货商店——高岛屋的礼品盒，毕恭毕敬地递给我，说施工不免带来不便，请多包涵。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礼貌的施工单位，以前中国左邻右舍狂装修连个招呼都不打。记得一次还被打穿过墙壁，透过洞口我可以直接看到他们家电视。这样的礼遇让我有些莫名的高兴。莫非是我在意见栏里写了让他们注意施工时间，被当成难缠的住户，需要特别关照一下么？
我不好意思地收下礼物。一尺见方的盒子，包装得严严实实。虽然手感很轻，但这可是高级百货商店的礼品盒啊。从来没有收到过，简直让我受宠若惊，就差眼泪哗哗流。人一走，我就迫不及待地撕掉包装纸，拆开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两条——白色毛巾。虽然早知道施工单位各家各户打招呼，不可能送什么贵重礼物，但还是被高级百货商店的包装纸所蒙蔽。而施工方竟然跑到高岛屋去买毛巾，也真服了他们。还不如给我从门口菜店买两袋苹果。
在我住的那一年时间里，回览板一共传过来两次。另外一次是为了烟火大会和夜市的通知。
明月接到过那边的回览板通知大家早晨六点半集合，把他们小区几个月内积攒的所有要处理的玻璃瓶按颜色、大小分类，洗刷干净，放到路边的分类筐里以便回收。明月痛苦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发稿/田俊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