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并置·灵魂对话·文化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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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翟永明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重在对个体精神的深层挖掘,这种经验是身体化的、巫魅化的、充满死亡气息的,那么,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翟永明的女性经验表达在题材跨度和艺术方式上进行了调整,其中一个重要的线索即女性经验由“自我”向外部的拓展,这种拓展在空间上体现为对女性生存的普遍性关注,在时间上则体现为对中国古代女性的观察、思考与书写。翟永明90年代中期以来书写古典女性的重要作品有:《时间美人之歌》(1996)、《三美人之歌》(1996)、《编织和行为之歌》(1998)、《鱼玄机赋》(2005)等,“面对秦以来的女性传统,诗人钩沉索隐,在互文性的书写中构建了一个‘巨形女性’,或者说一个大历史意义上的‘女性家族’”。胡亮:《窥豹录:当代诗的九十九张面孔》,第113页,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这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她真正告别了“普拉斯”,实现了在本土化的历史与现实语境中书写女性经验。
  
  一、时空并置:女性艺术的共时呈现
  时空并置是翟永明90年代以来诗歌的重要结构方式,她往往以某一关键词或诗学主题为线索,将不同时间、空间中的女性并置在同一首诗中,例如《四种爱情》(2009)中,嫦娥、虞姬、白流苏、张爱玲这四位真实人物或艺术作品中的女性,被翟永明放置在同一首诗中;而《时间美人之歌》《三美人之歌》《编织和行为之歌》等作品中,更是并置了多位女性,“将女性的历史从沉寂的灰土中拯救出来,以诗歌的形式重新赋予她以时间的意义”。周瓒:《透过诗歌写作的潜望镜》,第22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这是翟永明90年代以来书写女性的重要策略。
  《编织和行为之歌》的创作灵感源于翟永明看到的爱尔兰女艺术家编织的一件艺术品,进而联想起中国古代女性的编织行为及其中的情感意蕴。
  
  在第46届威尼斯双年展中,爱尔兰女艺术家凯西·普伦德盖斯特的作品,获得威尼斯双年展设置的“二千年奖”。她的作品包括她用手缝制的两个布枕头,上面用英文和中文写着“孤独”二字。此外,她使用纯白毛线编织了一件婴儿毛衣,在衣服上她装放了一个小马达,使毛衣一伸一缩,类似心脏在跳动。展方称她作品的获奖理由为“以精练、敏锐和抑扬的单纯,表现了她诗样的语汇”。我在这里将她的作品与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两件“行为艺术”并置在一起,因为她们都是女艺术家,也因为她们的作品都与编织有关。翟永明:《十四首素歌》,第152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这段注释,交代了诗人的思路和文本策略,关键词统领下的并置诗学,成为其洞察女性艺术与女性命运的基本方式。《编织和行为之歌》这样写道:
  
  是什么使得那个女人两手不停?/她不是为自己的婴儿编织/那孩子在旁边不停地舔舐/仿佛手上抱着一个魔瓶//那不是男女交谈的声音/也不是一个家庭晚宴的声音/那是两根编针切磋的声音/是編者内心又快又尖锐的声音//那女人两手不停/她编织一件衣裳/毛茸茸的衣裳手感柔软/表面像桃子,丰满、蜇手/她置入一颗孤独的心/消耗她的激情于是平静
  
  由眼前的这件艺术品而进入对其编织过程、心态处境的想象,并采用一种旁观的、第三人称的冷静叙述。翟永明在前面的两节中连续运用否定句式,可以理解为对编织主体命运的某种纠正,最后两句“她置入一颗孤独的心/消耗她的激情于是平静”,既是对这件艺术品的摹写,更重要的是传达了女性内心的真实体验。在看似“平静”的艺术品和编织行为中,其实恰恰包孕着难以平息的“孤独”与“激情”。在这个意义上,“编织”是女性寄托情感、自我治愈的一种行为,如果更进一步考察会发现,这种行为是男权语境下的微妙艺术传达,因为在被重重围困的男权社会中,“编织”是属于女性的,她们别无其他艺术行为可言,这是一条幽微痛楚的情感“消耗”路径。也正是在这一意义维度中,翟永明找到了将爱尔兰女艺术家与中国古代的花木兰、苏蕙两位女性并置的交汇点,并用一种特有的带有编织现场气息的诗歌节奏将其贯穿起来。
  在诗歌中,“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这一充满音乐感的经典诗句复沓式的出现,既是对诗歌节奏的一种调节,同时也类似于古典诗歌中“兴”的艺术手法,具有形式和内容的双重内涵。在这之后,“木兰”出场:
  
  轧轧的机杼声/把一团缠绕的线理清/从骨髓把剑刃寒气清洗/旋转和旋转/回梭织出一头青丝/直至一架机器腐烂/木兰依旧年轻//是什么使得木兰双手不停?/诱惑她的战争已经平息/日子重又简化:唧唧复唧唧/一架编织机,一个纺锤/一声一声地研磨/她内心的豪情 青骢马/换了骑手 菱花镜/新贴了鹅黄
  
  木兰的女扮男装替父出征是典型的男权话语,翟永明在这一节想象性地复原了木兰归来后的“日常”——清洗了附着在上面的男权臆想,使之回到一个普通女子的日常。木兰的英勇和战功,在我们的想象中终究是一个特例,我们的文化惯性地将其重塑为日常的女性,于是,在“唧唧复唧唧”的编织行为中,她内心的豪情不断耗尽。翟永明的特别之处在于,她对于战功中的木兰没有采用男性化的异化观看视角,而采用顺应其性情、才能的视角,辨析出战后归乡的木兰的可悲之处——她不可能顺应自己内心的豪情继续留在军中,必须接受历史与现实的规定,成为一个“编织”中的女性。这恰恰是对历史文化叙述中隐蔽的男性视角的扬弃。
  如果说木兰的故事是战争与日常语境转换下的女性经验,那么苏蕙与回文锦的故事则被固定在日常的情境中:
  
  是什么使得妻子双手不停?/她在给丈夫织一段回文锦/她说:“我爱过,现在依然爱你”/不是两手的运动/不是线和梭子的运动/叠句的动,词语的动/像雨水滴进罐子的,点点滴滴的动//妻子的两手颤抖 随着/纺机的律动和诗句的繁衍/一首诗的奇迹把妒忌之火浇熄/端坐织锦的女人/一颗心暗中偷换:/为所爱苦思/为所爱押韵/为负心人反复循环地诵吟/折磨她的痛苦偷换成激情?   
  在这个故事里,“编织”是双重意义上的:既是“物”的编织,更是“词”的编织,“女艺术家的参与和制作方式,既是身体的,也是语言的”, ② 翟永明:《天赋如此:女性艺术与我们》,第58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她写出了“词语”对于女人的调整和抚慰。
  《三美人之歌》的并置意图则更为明显,这首诗将孟姜女、白素贞、祝英台这三位传说故事中的女性放在一起进行书写:
  
  三个女人/一个穿红/一个着白/一个周身裹满黑色/并肩而行/她们的目光有时割破空气/有时又穿过那些光亮/繁衍自己的同类/连同她们内心的颜色
  
  “并肩而行”体现了翟永明对古典女性展开书写的思路与方法,而“繁衍自己的同类”则显示了翟永明的女性视野和洞察。诗歌用三種颜色作为标题,隐喻三种不同的女性命运。“红”是对孟姜女哭长城这一故事原型的重写,红妆、烛光、鲜血等都被她隐喻化地摄入文本,最后,这“红”被凝定为“激情”:“我感到了来自远古的激情/仍在每一块砖石中潜行/仿佛是透过她的体内/当我站在这里,全身红色/背后是八万里晴天/在等待那一声摧毁性的哭泣”。
   “白”所书写的是白素贞的故事,诗人着力的是白素贞不可逃脱的矛盾,“她修炼千年的肉体和涉世未深的灵魂”“她那成仙得道的心和凡尘俗世的爱情”。白素贞对爱情的忠贞,是诗人最惊颤的触动:“如今,她站在我的面前/白得耀眼 白得醒目/白得从这个世界上/取走那曾经有过的颜色/当我站在她的面前/多少游人在这里闲逛 只有我/感到了来自远古的野性/在每一根地缝里向我潜行”。很显然,诗人在制造一种悖论,即“白色”与“野性”,这正是翟永明“重写”的价值所在。
  “黑”是翟永明诗歌中出现最多的颜色,在这里针对的是祝英台。诗人重写了她的死亡以及他们的双双化蝶:“如此之轻 寂寞的灵魂/穿越过玲珑剔透的小小形体/当我站在这里,向上流动的血液/鼓动着我黑色的风衣/向上劲飞 好似她在领舞”。“领舞”是一种象征性的动作,象征着女性对自我的追求,对束缚的冲破,以及冲破之后的自由。
  从对《三美人之歌》的解读不难看出,翟永明在90年代中后期开始的与中国古典女性(真实存在的与艺术建构的)的对话,以及对她们故事的重写,都使得其诗歌中的女性经验更加深入,也更加广阔。如翟永明所言:“女艺术家对作品的精制细作,犹如对自己身体和肌肤的悉心呵护,当然也是女人天性对美感的纯然流露。在无休无止的密密缝合中,女性比男性更能感受和融入对时间的认识。”②在这个意义上,诗歌中的“编织”“舞蹈”成为女性自身纾解疼痛、“把灵魂引向美和诗意”的途径,并成为永久的关乎艺术、战争和爱情的“女性话题”——它们恰恰是其并置诗学的内在线索。
  
  二、灵魂对话:遮蔽与发现
  所谓灵魂对话,是指翟永明并不仅仅是在讲述这些女性的故事,而是设置情境让她们展开精神与灵魂的对话,通过这种深层的对话,发现女性被遮蔽的命运,发现女性艺术背后的隐曲,进而建构女性的精神史与命运史。
  《鱼玄机赋》是诗人设身处地地与唐代才女鱼玄机的“隔代交流”,无异于一篇别致的辩护词。这首诗分为五个部分,由不同的镶嵌式文本组成,分别是:“一条鱼与另一条鱼的玄机无人知道”“何必写怨诗”“一枝花调寄雁儿落”“鱼玄机的墓志铭”和“关于鱼玄机之死的分析报告”。如有论者指出的,该诗彰显了翟永明的文体探索,“将讲故事、戏曲对白、独白、分析报告等手段熔为一炉,把诗演绎成各部分间驳杂搅拌、互相争辩的张力结构”。罗振亚、李洁:《翟永明文学年谱》,《东吴学术》2014年第4期。这是翟永明对后现代主义诗歌多文体汇同写作模式的探索与实践,是一首典型的“多声部”诗歌,其中有对其本事的想象性叙述,有现代社会的“看”的眼睛,有诗人的诗性评价,以及“诗剧”的诗歌探索。
  《鱼玄机赋》可以视为其对古典女性书写的纲领,在这里,翟永明由一位女性“延展”到历史上的女性群体,这就像是为那些身负冤屈的女子招魂:
  
  这是关于被杀和杀人的故事/公元八六八年/鱼玄机 身穿枷衣/被送上刑场 躺在血泊中/鲜花钩住了她的人头//很多古代女人身穿枷衣/飘满天空 串起来/可以成为白色风筝 她们升不上天
  
  第二节的书写尤为精彩,这是一种“超现实”的想象图景,“风筝”意象的妙处在于冥冥之中的那根绳线,这是对那些女子历史命运的一种隐喻。“她们升不上天”既是对“道士升天”之说法的回应,又是对女子命运的无情而无言的否定。
  
  别人的墓前长满松柏/她的坟上 至今开红花/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华盖世/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贤名师/她永不服气
  
  “红花”这一意象,醒目而寓意鲜明,它似乎与“红颜”有某种相通性,而“松柏”在中国历史(男权文化的历史)的积淀中,意味着死者的不朽,它有着内在的道德规约性,而“红花”则体现出鲜明的反叛与挑战意味。通过虚拟的“墓志铭”,翟永明试图写出淤积在鱼玄机内心的愤懑不平,这也在一定意义上挣脱了“巾帼不让须眉”的传统男性化视角,赋予女性一种超越性别层面的生命价值。诗人从内在的生命渴求视角出发,与唐代的才女鱼玄机“隔代交流”,植入的正是一种潜在的灵魂对话的诗歌话语方式。不妨说,90年代中期以来,翟永明诗歌文本的话语结构发生了从“自白”到“对话”的转变,但其内在的诗学旨归仍是对精神结构的深层质询。
  在诗歌之外,翟永明其他文类的创作也值得观照,特别是随笔散文,以及诗歌与电影、戏曲之间的融合。其中,她的随笔和她的诗歌互相映照,相互补充,共同呈现了她的女性思想。在随笔中,通过对中国古代女作家的“重写”,发掘她们的女性价值,进而获得与中国古代女性的“精神对话”,这种对话也是对她诗歌写作的一种提升。如其对薛涛的评价:“这几乎就是所有千百年来有‘历史污点’的中国女诗人、女画家的共同待遇:由于‘生活作风问题’,她们连人带作品都被轻视、被遮蔽、被弱化、被消解了。”翟永明:《最委婉的词》,第140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实际上,不管是鱼玄机还是薛涛,都被我们的文化偏见淘洗掉了其自身的复杂性,而翟永明正是通过“精神对话”重新激活了她们的历史经验,进而敞开被遮蔽的女性历史。   
  三、文化透视:“被书写”的历史
  所谓文化透视,与以上两点密切相关,即对女性的书写总是在文化研究、历史质询的视野中进行的,这既是出发点,更是落脚点。某种意义上,一部女性史在很大程度上被塑造成了“美人史”,“美人”这一称谓本身包孕着丰富的历史书写信息。《时间美人之歌》就涉及到对历史人物赵飞燕、虞姬和杨玉环这三位“美人”的书写,巧妙的是,翟永明在这首诗中采用了“元诗”的结构,类似于小说所使用的复式文本结构。赵飞燕、虞姬和杨玉环既是这首诗的表达对象,又构成诗中所构思之诗的素材,它由“当下文本”和“历史文本”交叉进行,并始终伴随着对“写诗”的思考和一首诗的写作过程。
  
  当月圆之夜/由于恣情的床笫之欢/他们的骨头从内到外地发酥/男人呵男人/开始把女人叫作尤物/而在另外的时候/当大祸临头/当城市开始燃烧/男人呵男人/乐于宣告她们的罪状
  
  这最后的“诗中诗”类似于歌谣,含有直接的價值判断,其实透露了翟永明从“年轻”写到“中年”所贯穿的某种内在价值标准。或许时代不同,盛衰各异,遭遇也不尽相同,但相同的美貌铸就了最后相似的悲剧性命运。这首诗在节奏、结构和具体的语言方式等层面,都显示出翟永明诗歌书写的尝试与探索。在某种意义上,“美人”是男性投注在女性身体上的目光及命名,它包孕着性欲、爱情、权力等复杂的元素。翟永明隔空对这些“美人”的想象性重述,“充满了对女性在历史、政治中的角色的质疑”。 ③ 李蓉:《有“性别”的诗歌:论翟永明1990年代以来的创作》,《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这些被并置在一起的女性经验与命运,恰恰是历史的板结、固化之所在。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三个历史上的“美人”并置在“月圆之夜”,自有其深意。“月亮”与女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三位“美人”的悲剧性命运都发生在“月圆之夜”,这是一种深刻的反讽,旨在撕破那些所谓美好的朦胧面纱,进而揭示真实的女性历史。
  或可说,翟永明诗歌中的“美人”除了具有历史意味之外,还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如翟永明所言:“当我写这首诗时,‘美人’这个意象是富有现实感的,她们与我在80年代写作的《女人》是遥相呼应的。‘记忆’和‘历史’是通过古代美人的群体经验和现代女性的个人体验来展开,经由那些具象的场景和感官上的幻想,层层传递出来的。”翟永明:《时间美人与美人的时间》,《完成之后又怎样》,第47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翟永明在这里传达了她宏远的诗歌抱负:通过想象性的“具象”建构古代美人和现代女性之间的共同命运,以丰富的“差异性”景观呈现女性生存的整体图景。
  如果说“美人”折射出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异化想象,那么在《女儿墙》中,翟永明对“墙”这一意象的书写,则透视出历史中女性主体性的张扬、压抑,以及其中的宿命感。在《女儿墙》一诗中,“墙”这一意象的性别文化意蕴,“是古代女性封闭、压抑的生活的象征:一代又一代的女子都在墙内向墙外的世界窥视、观望,它是女性追求人生幸福的一种姿态”。③这首诗与白朴的杂剧《墙头马上》构成一种互文,或者说是对这一原型故事的重写,其中投射着翟永明对女性问题的系统思考,以及捕捉意象的能力。《女儿墙》显示了翟永明诗歌写作的一种自如状态,以及将古代、现实充分融合的能力。“最佳的视野是从墙头望出去/这是规定的视野/这是女人的视野/穿过枝叶 就是少女到妇人的一生/姐妹们都穿上绿色的盔甲/站在这个位置 居中/不是西方绘画的四分之三视点”。现实中的诗人很可能是在欣赏一幅中国画,她一开始并没有交代这一背景,而是在诗歌的最后才交代。她直接进入画中的情景,同时也进入了古今融合、转换的情境。“规定的”“女人的”暗示了古代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拘禁与限制,墙内墙外,几乎可以概括女人的一生。在这之后,诗人离开古代,思路回到“现在”:“现在 小院和石头以及诗句/适合遁世者 恨嫁者/梦游者 不育者/石头靠着石头/像姐妹靠着姐妹倚坐在水边”。
  翟永明的视野和思路的跳转,说明了她对女性在历史中命运的观照与思考,这种思考是整体性的,古今一体的。她更深刻地意识到,女性的命运是“被书写”的,所以就有了这句经典的诘问:“为何她们总是以女人之身出现?”某种意义上,翟永明触及了女性文化史书写的深层问题。与之相对的问题是,为什么历史上的女艺术家少而又少?这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涉及女性在中国历史中的真实生存与书写的诸多问题。可贵的是,翟永明保持着一种女性视角,但她的立场是开放性的,亦即敞开历史中的女性经验,使其得到更多的照亮、洞视和思考,而不是将其牢牢地锁定在某种结论中——这也恰恰说明翟永明不是那种标签化的“女权主义”者,而是一位秉持多元开放“女性立场”的优秀诗人。
  
  四、结语:历史照进现实
  在一般的文学史表述中,翟永明是受西方现代文学特别是“自白派”诗歌的影响而走向成熟的诗歌写作者,但事实上,其早年文学阅读中的中国古典文学经验,可能在她的诗歌写作中发挥了更重要的作用。如她所回忆的在静安庄插队时对《再生缘》的阅读:“在那个我居住的生产队保管室的土屋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再生缘》,它让我与古代女作家们隔空对话,寄托了我对古代女作家们的精神想象。”①翟永明对古代的想象与书写,在其紧张的个体经验得以书写和释放后,逐渐获得越来越多的写作空间,《在古代》《在春天想念传统》等诗作都彰显出其对传统的思考与回望。这既是一种无意识的对少年阅读经验的回归,更是一种自觉的本土化诗学实践。更可贵的是,在这些诗歌文本中,翟永明的艺术方式是多样化的,譬如《鱼玄机赋》中的后现代文本,《前朝来信》《编织和行为之歌》中的复沓艺术,说明翟永明的“艺术武器”是多元的,既有对西方现代诗歌技巧的“拿来”,更多的是对中国古典诗歌技巧的“激活”。
  综上,翟永明对中国古代女性的书写,是对历史女性的一次“重新发现”,如其对璇玑图的介绍,“苏蕙的璇玑图如果放在今天来看,是一种带有文学性质的可视艺术,同时也是带有视觉效果的文学作品。通过其‘庸常表现’的织锦方式(正统文学和正统书画所不屑的表现),表达了一种独特的女性创作想象。这样的一种创作想象来自女性情感,也来自女性自身观察和感悟世界的视点。是与男性创作想象完全不同的一种审美体系”。②显然,翟永明是用现代的女性主义视角来审视璇玑图这一女性作品,并尝试建构出女性独特的审美创作方式,这种意图本身与她的诗歌创作并驾齐驱,丰富了她的女性主义话语。在一次访谈中,谈及古代女诗人李清照,翟永明是这样评价的:“她能够超越她那个时代对她的局限和对她的束缚,她也能超越性别和偏见对她的压制,她甚至能够超越一个辉煌的男性诗歌时代,从中脱颖而出。”③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典型的女性视角的解读。显然,翟永明对古代女性的言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言说,而是结合当下的问题,有强烈的历史照进现实的意味。这段话也透露出翟永明书写中国古代女性的某种“先在意向”,即发现历史上那些卓异的女性,重新建构女性的历史,在此基础上,为当下乃至今后的女性诗歌提供一种参照。
  
  【作者简介】牛艳莉,山东大学翻译学院讲师,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博士生。
  
  
  (责任编辑 李桂玲)
   ① 翟永明:《毕竟流行去》,第8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② 翟永明:《最委婉的词》,第136-137页,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
   ③ 翟永明:《完成之后又怎样》,第18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DOI: 10. 16551 /j. cnki. 1002 - 1809. 2020. 04. 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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