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老丹心,剑影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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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有周有光,南有刘绪贻。”刘公是笔者十分景仰的乡长,德高望重的杏坛巨匠,武汉大学最长寿的著名教授——享年一百零六岁。他学贯中西,桃李芬芳,著作等身,享有芝加哥大学杰出校友之誉。武汉大学前校长刘道玉说:刘先生离休三十多年间一直笔耕不辍,晚年学术成果累累,经常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成为一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典范。
  “我外公外婆家是黄陂姚集喻家畈的,那我们还是正宗老乡啊。”这是刘老与笔者首次见面说的第一句话,仿佛仍在耳边回响。因为刘公1913年出生于湖北黄陂木兰乡刘咀村罗家冲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与笔者的老家姚家集街道毗邻。
  在同道心中,刘绪贻是一位人品铁骨铮铮、学品鼎鼎大名的大家。一次,笔者拜访冯天瑜先生,他因十分景仰刘公的道德、文章而亲手绘制了一幅刘公素描肖像,十分传神,我当即抓拍存档。刘公是经历武汉大学新、旧中国两个时段的著名学者。“能否从事学术研究、研究什么、如何做研究,却每自不由人”。刘公曾多次拒绝高官厚禄,坚守学术岗位;也有几次,因客观环境被迫离开学术岗位。
  刘公生前回忆自己的青春期,可谓罗曼蒂克。本来,他以绩优生取得了清华大学的官费,但为了追求与学妹周世英的爱情而不能自拔,竟在清华二年级时因挂科而失去了公费生资格。此时,一贫如洗的他面临着当兵与读书的两个选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就问计于师长陈范九。陈先生对他说:中国抗战胜利后还要建国,需要大量人才,而你的资质和性格有做学问的潜力,我认为你应该回清华继续学习。同时,还为他谋得了一个代课教员职位,解决了他从武汉到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上学的路费问题。
  在西南联大社会学系求学期间,刘绪贻不仅重新考取了官费,还师从陈达、吴文藻、潘光旦、费孝通等名家。社会学系主任陈达很器重这个敢言的学生。“我的课程论文和毕业论文他都给我打了九十五分,毕业时他还要留我做他的助教。虽然后来我决定去重庆,但他仍然帮我给他重庆的朋友写介绍信。一直到我留美,他还跟我说让我继续搞社会统计学,将来回清华教书”。
  社会学家费孝通是吴文藻教授最得意的学生。在燕京大学学习期间,经吴先生精心安排,费于1933年考取清华大学研究院,师从著名人类学家史禄国(Shirokogorov)教授学习人类学,1935年获硕士学位后又考取了公费赴英留学。时至1939年上学期,刚从英国回来不久费先生开始到西南联大兼课讲授“生育制度”,刘因选了这门课而成了他的学生。当时,费先生只比刘大三四岁,性格类似,所以他们的关系是亦师亦友。
  在刘绪贻的记忆里,费先生讲课自成风格,不用教科书,也没有讲稿,中文和英文双语兼用,讲的内容包罗万象,旁征博引,杜绝了“上课记笔记、下课背笔记、考试抄笔记”现象。“生育制度”课结业考试时,他出了两道题并要求:做两道可以,做一道也行;按照讲课内容答可以,自己活学活用言之有理有据别出心裁也行。出题以后,他并不监考。刘公当时只做了一道题,而且完全是根据自己关于这门课程的知识和推论来作答的。结果,费先生给了他全班最高分。
  费先生待人接物表现出的豪爽情怀,也让刘绪贻有着深刻的印象。记得1940年初,刘从费先生借给他的一本书上发现其在扉页上摘录了龚自珍《金缕曲》词中的一句话:“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刘不禁感慨道:“当时我猜想,他在摘录这句名言时,一定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本来,刘绪贻1940年取得清华大学社会学学士学位后,可以留学或随在云南大学任教的费孝通先生做社会学研究工作,这些都非常契合他的职业抱负。可是,已经二十七岁的他与热恋中的周世英难舍难分。周虽是学妹,但她在重庆的工作薪水丰厚,面对战乱物价飞涨,她岂能为了刘而放弃这份可以养活一大家人的工作。纠结中的刘绪贻就向费先生倾吐心声,费先生也中肯地告诫他:“爱情是暂时的,学问才是永久的。”然而,刘绪贻再次选择了真爱,断然前往重庆与周世英相聚。虽然此次与费先生失之交臂,但此后数十年间,他们师生一直保持君子之交。直到1997年,费先生还亲笔为刘绪贻主编的《改革开放的社会学研究》巨著题写了书名。
  刘绪贻追求真爱,也与老师的熏陶息息相关,直到晚年他仍然念念不忘恩师们幸福的家庭生活。他回忆,常到潘光旦先生家里去蹭饭。当时潘先生家住在昆明郊区,师娘很能干,自己买了个石磨做豆浆吃,每次到他们家里都可以喝到新鲜豆浆。潘先生人很风趣,和他在一起总是感到很愉快。
  在吴文藻先生家里,刘绪贻赞赏师母谢冰心“很有生活情趣”,甚至还经常关心弟子的婚姻问题。“我说我很穷,没有女孩子会喜欢我,她笑着说那可不一定”。有一次,他见证了吴先生请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一行清华同仁度周末的情景。席间,冰心就将丈夫的“傻姑父”故事写成一首宝塔诗,把“一腔怨气”发泄在清华身上。诗曰:
  马
  香丁
  羽毛纱
  样样都差
  傻姑爷到家
  说起真是笑话
  教育原来在清华
  梅先生听后灵机一动,便幽他一默地续了两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话音刚落,逗得在座的清华师生忍俊不禁,冰心只好摇头摆手承认“作法自毙”。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刘绪贻就是一位善于自省、知错即改的君子。2006年经文化学者余坦坦建议,他们开始合作撰述口述史《刘绪贻口述自传》。刘公提出了前提条件:“写口述史必须绝对说真话,还要勇于揭露自己的缺点和问题。”从他与著名诗人曾卓“相逢一笑泯恩仇”即可窥见一斑。
  那是1955年“胡风案”狂飙骤起之时,曾卓因“莫须有”锒铛入狱。那时,人们都知道刘绪贻与《长江日报》副社长、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曾卓是同乡好友,又同在宣教战线工作。在层层动员、人人过关、举国一片“口诛笔伐”的高压背景下,时任武汉市总工会宣传部长的刘绪贻,为了表明自己立场坚定,于1955年7月写了一篇批判曾卓的长文《揭露曾卓对于武汉市工人文艺活动的罪恶阴谋》,大有“踏上一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的意味。此文经《长江日报》发表后,被各级媒体轉载,领导多次表扬。可是刘绪贻却高兴不起来,常常为此感到不安!尤其是他重返武汉大学任教后进一步反省:旧日曾卓如此倾心地与自己相交,自己却写出如此上纲上线的文章攻击人家,越想越是感到有愧。因当时与住牛棚的曾卓音讯不通,无法当面表达忏悔之意。直到1979年曾卓平反昭雪后,歉疚之情多次促使刘绪贻想找机会向曾当面致歉,但又始终勇气不足。   机会终于来了。1997年,刘绪贻编纂的《改革开放的社会学研究》一书出版,他和曾卓的一位共同朋友康惠农知晓刘的心思,就善意地以刘的名义将此书赠予曾卓。曾卓收到书后当即修书向刘致谢:“近年来常在报刊上读到大著,文笔酣畅,思路清晰,见解精辟。可见精力仍旺盛,甚为欣慰。”刘绪贻接到来信后,惊喜交加,立即给曾卓回信,向他谈及1955年那桩不愉快的公案,坦言四十余年來自己心里始终难以抹去的愧疚。向来豁达的曾卓复函写道:“五十年代的旧事,不值一提。当时那样的形势,大家不能不说一些违心的话。所以,我是能理解,并不介意的。”刘的心情这才轻松了不少。难怪刘绪贻的长女、武大退休教授刘东这样评价其父:“伟大的父亲,坦荡的君子,正直的学者。”
  1998年5月29日,同是黄陂老乡的《长江日报》周刊《长江周末》主编罗建华得知此事后,在周刊召开改版座谈会时,特意邀请刘绪贻和曾卓同时出席,终使他们“相逢一笑泯恩仇”。座谈会后,刘氏不禁思绪万千,觉得陆游与曾卓这两位古今诗人可谓神交千载,于是诗兴大发,赋七绝一首赠曾卓。诗云:“心有灵犀一点通,参商半纪喜重逢。古今诗叟其谁似,野老丹心一放翁。”曾卓收到赠诗后的复函这样写道:“承赠诗,感谢而又有愧。诗朴质情深,自有一种境界,只是我哪能高攀放翁。过去写过一些不能称是诗的诗,只是表达一些个人的感受和情怀,老来多病,只有搁笔了,但还有一点忧国忧时心耳。”
  在武汉大学前校长刘道玉看来,刘绪贻先生不趋炎附势,只说真话,绝不说假话,因而是“不合时宜”的人。作为布衣教授,刘公毕生著述三十多部,是中国美国史研究的奠基者,但他既不是博士生导师,连他的徒孙都是“人文社科资深教授”,而他却不是所谓的“资深教授”,这岂不是咄咄怪事?1996年9月,湖北人事厅编纂的《湖北专家大辞典》收录了四千三百二十一人,刘绪贻与刘道玉二位先生竟被排斥之外。


  刘绪贻一生的精彩华章,是他致力于美国史、社会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是中国美国史研究事业的重要奠基人与“中国美国史研究会”创立者之一。
  盘点刘绪贻一生的著作发现,其主要著述大都是他六十岁以后出版的。1979年中美建交后,他也迎来了学术研究的第二春天。这一年,他与国内美国史同仁共同发起创立了“中国美国史研究会”,出任研究会副理事长并兼任秘书长,秘书处设在武汉大学长达十年。还是这一年,他和杨生茂教授应人民出版社之约,开始共同主编国家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项目六卷本三百万字的《美国通史》,最后两卷《富兰克林·D·罗斯福时代》和《战后美国史》的编撰工作被不少学者回避,刘绪贻“迎难而上”,承担了这两卷的主编和编撰任务。他创新性地揭示了罗斯福“新政”导致经济“滞胀”的规律。其学术思想最有建树的部分,是他对垄断资本主义特别是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发展史的开拓性研究,得到了学术界高度评价,被誉为“具有独到见解的美国史专家”。
  1987年离休后,刘绪贻继续研究美国史。诸如,他的专著《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美国史论丛》,与人共同主编《美国研究词典》、主编主撰《当代美国总统与社会》,主编并参与撰写的《改革开放的社会学研究》,以及主持、参与或审校的《一九〇〇年以来的美国史》、《美国社会发展趋势(1960—1990)》、《罗斯福与新政》、《多难的旅程》等十一种译著等,多半是在离休之后的二十年中完成的。1988年,在其译著《注视未来——乔治·布什自传》出版后,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专门致函刘先生,感谢他“为增进中美两国之间的了解所做的努力”。
  “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思想。人永远不能当闲人。”刘绪贻认为,如果他在离休后像一些老人一样,真的终止工作享清福,他恐怕早就病倒了。对于自己的养生之道,刘绪贻常与人分享“自我按摩术”。早在1936年考入清华时,他在《中学生》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洗了脸以后,就摩擦脸部,每天摩擦五十至八十次,八十年间他从未间断过。从七十年代开始,他又坚持全身按摩,每天大概要花四十五分钟左右。
  如今,刘公虽然远行了,但笔者将其传记《从黄陂走出的“美国通”》收入《无陂不成镇》一书,让更多的海内外读者了解其事功,弘扬其高风亮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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