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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大
刘东升的父亲刘老大是一个煤矿的矿工，每天下井之前，他都在腰里揣两个大馒头。
到了矿区，领了工牌，坐升降机。升降机走起来有时快点儿，有时慢点儿，有时走不耐烦了还一颠一颠地发出“咔、咔”的响声，刘老大就会摸摸腰。工友们都知道那地方拴着俩馒头。
在湿热的、鬼火般灯光、几百米深的井下作业段，矿工们用手镐或用风镐打钻，取煤。刘老大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摸摸腰间的那俩馒头。
刘老大每次回到家，老婆都会嘴里念佛，感谢观音。那俩馒头已经和煤一样黑了。
刘老大晚上睡觉不关灯。刘东升有一次调皮地把灯关了，刘老大从床上一跃而起，将儿子胖揍一顿。
刘老大生了三个儿子，他一生的信念就是让儿子不下井。拿他的话说就是：“在见得到日头的地方干啥都行。”儿子们很争气，分别上了中专、大专、大学、都没干矿工。
好多年以后，刘东升给爹娘在北京城里买了房子。刘东升接老人上京的那天，3号井冒水了，矿区门口黑压压的都是等消息的家属。那情景刘家人很熟悉，这也是他们离开故乡的原因。
刘东升
39岁那年，刘东升把爹娘接来了北京天通苑。那时轻轨还没通到这个小区，25万就买了套80几平的房子。矿工刘老大就有了一个幸福的晚年。
刘东升大学毕业分到了物资部，正赶上双轨制，部里的条子非常好使，福利好得不行。他在部里组织去十渡玩儿的时候认识了刘晓燕。午餐的时候大家都饿坏了，只有这个小姑娘前后照应着，忙前跑后地去厨房拿蒜瓣，取筷子，还给怀孕的打字员端来一碟山西老陈醋。
回城的时候下了大雨，精疲力尽的人们在车上昏昏欲睡，刘东升坐在刘晓燕后面一排，看到刘晓燕抱着自己的肩膀，把脸贴到车玻璃上。从后面看去，她非常娇小和孤单。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晓燕披上，就这样开始了恋爱，结婚。
部里最后一次分房子，那叫一个刀光剑影。刘东升听到了各种版本的分房子的故事，他回到家和晓燕商量是不是送点礼?晓燕说人随王法树随风，送呗。刘东升分到了甘家口的一个一居的小房子，别提有多小了。也就十来平大，一张双人床靠墙放着，空出的地方再放一个饭桌。同学来温窝，一半的人得坐床上吃饭，大家笑，说这是给小人国的人住的，太小了，晓燕靠着丈夫坐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人家说什么，她都不语，只会笑。
晓燕的同学出了门，说屁一样大的房子，就把燕儿给乐傻了，二啊!
还没收拾停当一桌子的残羹剩饭，晓燕就迫不及待地猴着了刘东升，趴在他耳边说。小爸爸，这是喜鹊巢耶，小妈妈要喜喜。小爸爸说先收拾了吧，晓燕说不行，马上喜。
俩人喜喜了之后，刘东升叼了根烟在巴掌大的空地上走来走去，跳过一个一个的板凳，看起来像是在走梅花桩。他说。真他妈的太小了这房子!嗯?”回头看看四仰八叉的晓燕。
刘晓燕说：我是一只小燕子，就要一个小小的巢。
燕巢
刘晓燕治家，像是在黄泥螺里做道场。
燕巢小吧，可是五脏俱全，有独立的厕所，马桶没地儿放洗衣机。有独立的厨房，安置一单孔的煤气灶，放不下冰箱。
以前住集体宿舍，每天晚上出恭，刘晓燕拿本杂志，不看完了不出来。住在燕巢，她边出恭边洗衣裳。坐在马桶上，前面放个小板凳，板凳上面一盆底裤、袜子什么的，盆上有水管，窗台上还放一收音机。耳朵听着，底下拉着，手里洗着什么都不耽误。刘东升甚是称奇，说20年目睹之怪状，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写信告诉老娘，家里人也喜得不行。
小两口都喜欢朋友。一到周末，刘东升就忙活着召集人踢球，到处打听哪里的中学有足球场，跟管事的人套磁，踢免费的球。刘晓燕在后面也跟着忙活，熬一大塑料桶绿豆汤，放冰糖，当全队的饮料，纯粹，天然，无任何添加剂。
球队里原来都是刘东升大学的同学，后来入伙的有同事，再后来加入了莫名其妙的人，中关村搞IT的，跑俄罗斯倒衣服的、外国留学生，啥人都有，都成了朋友。踢爽了再找个地方喝啤酒，酒醒了还有人跟着刘东升两口到甘家口的燕巢喝茶。茶喝饿了，刘晓燕立马到厨房炒一盆蛋炒饭。
好多年之后，踢球的哥们儿有发成大老板的，在京城最贵的茉莉请刘东升两口吃饭，还念叨着刘晓燕的蛋炒饭，好吃。
刘晓燕35岁生下儿子刘大鹏。这名字是刘东升起的。“咱身在燕巢，得心怀天下呀。”
天下
“男人总是胸怀天下的，只是男人的天下有大有小而已。”刘晓燕和同事聊天时，喜欢这样评价男人。“君临天下的总是少数，胸怀天下的总是多数。能够有理想就好，想太多了就烦恼。”
刘东升的天下是一家贸易公司。物资部撤销了，贸易公司还是事业编制养着一批部里下来的老人。年轻有为的干不了几年就自己出去单干了，公司里留不住人才，人事关系复杂，谁谁是谁的亲戚，不用业绩也能拿高薪。矿工的儿子刘东升眼看着升迁无望，但又放不下事业单位编制，单位成了鸡肋。
刘东升打算跳槽了。
两口子盘算一下，一共有四万元积蓄，原本是打算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因为有了孩子之后，燕巢就真的太小了。混得好的同学大半是跳槽到外企的，已经住上大房子，也仿照着老外开Party。刘东升两口子衣着随便地去赴宴，孩子放心地交给人家的保姆代管，坐在那里大大咧咧地高谈阔论，没心没肺地大吃大喝，人家的发达一点儿引不起这夫妻俩的焦虑。
但刘东升不喜欢在单位混了，他觉得没劲了。晓燕说：先不买房子，出了单位收人就没谱了，这些积蓄还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刘东升辞了职，心慌得不行，回到家里坐立不安。他爹来信把他臭骂了一顿：“人没了单位就和野狗一样了。”晓燕晚上回到家，早早地做好饭，哄儿子睡了，然后把慌得跟屁一样的丈夫的头放到自己的怀里说：“小爸爸，有我呢，我和大鹏永远都会在家里等你。”刘东升第一次在老婆面前流下了眼泪。
北欧的一个家具品牌正打算进入中国市场，刘东升经球友介绍找了份差事，做市场调研。他是生手，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有半年的时间，他带着洗漱用具住在公司，白天做市调，晚上参加各种培训恶补专业知识。刘晓燕休礼拜时带着儿子和换洗的衣服，倒好几路车去看丈夫，一家三口找家小饭店吃顿饭，然后去街心公园散散步，刘晓燕说想想未来很振奋啊!
刘晓燕没和丈夫说下雨时院子的水倒灌到家里，她一个人用尽办法又是堵又是扫折腾到大半夜，她也没告诉丈夫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做了子宫肌瘤切除手术，她怕分了丈夫的心，丈夫离开了单位，她的心也慌，也打鼓，只是不说而已。总得走出这一步，早走就比晚走强。她觉得这是他们这个家应该共同承受的代价。
生死
刘东升和咨询公司共同做的调研为家具进入北京提供了很多具体的预见和解决方案，在此基础上做的销售战略在北京先声夺人，之后在全国一线城市开始做连锁店。他成为大区的销售总监。
于是，刘家的生活苦尽甘来。
第二年，他们在西三环分期付款买了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和燕巢相比真是太大了，卫生间里放了一个滚筒洗衣机，刘晓燕晚上出 恭重新恢复了看杂志的习惯。最重要的是，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间，大人喜喜的时候，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但是，刘东升已经不复当年勇了。进了外企，已经没有时间踢球了，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喜喜了。他苦笑着对晓燕说：真他妈的是有牙的时候没花生，有花生的时候没牙呀!横竖吃不上啊!晓燕说：呸!你吃得还少么?从那时起，晓燕就开始买来书，给丈夫煲汤了。她像日本女人一样，每天都为丈夫准备便当，最重要的是用保温小壶装的那碗壮阳汤。
39岁，刘东升为父亲刘老大在北京买了房子安了家。
他身边已经有了红颜知己，但也只限于眉目传情。不是晓燕不好，而是俩人在一起，已经没了激情。
刘东升依然是个负责任的好丈夫，进取的男人，前途无量。刘晓燕的生活安逸了，人也发胖了，仿佛更随和，更快乐了，
41岁，刘东升携家眷去海南旅游，享受公司的带薪假期。从三亚到海口的路上下起了大暴雨，他们坐的三菱吉普突然侧翻，在那一瞬间，刘晓燕抱住了刘东升那个硕大的头。
老天保佑这个女人只断了双臂，一车人奇迹般地生还，
15分钟后，这场车祸和车祸中的女人的奋不顾身，就传遍了公司高层。后来人们看到，刘东升趴在刘晓燕的怀里哭，哪里像老公，压根就是个孩子。
刘晓燕说男人其实就是个孩子，别看他在外面多么能干，多爷们，总是会在一个女人面前撒娇的。没结婚的时候那女人是他娘，结了婚是他老婆。老婆如果没给他撒娇的机会，他就会找个情人。
刘东升百般呵护地照顾着刘晓燕回到北京，托人给家里找了个保姆，千叮咛万嘱咐让老婆静养一段日子，晓燕心满意足地看着丈夫忙来忙去，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这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她的手能拿起筷子了，只要丈夫在家，就啊啊地让喂饭，儿子代替是不行的。
刘东升到了公司，再看到红颜知己时已经不觉得那么红了。心里想，一般般嘛!
刘老大七十大寿的时候，三个儿子都聚到了北京，在全聚德为老爷子祝了生日。刘晓燕胳膊上的石膏还没拆，也没闲着。公公婆婆在三个儿子的面前，把媳妇儿着实地夸了一通，刘老大都绘晓燕敬了酒，说：我们东升的命有一半是他娘给的，另一半是你给的。你和东升在一起，我和他娘就放心了。
过了生日没多久，刘老大查出了胰腺癌，病情发展得很快，有
天说想吃一口老伴蒸的大馒头，馒头拿来时，刘老大已经吃不下去了，用手紧紧抓着馒头就咽了气。
刘东升兄弟三个遵照刘老大的遗愿，把一半骨灰埋到了十三陵，另一半撤到了老家的矿上。刘老大说，要去找当年冒井时死在了井下的那几个生死兄弟。
刘东升的娘对孩子们说，刘老大从第一次下井的那天起，就盘算着哪天回不来。一个矿工，能活到七十岁，死在床上，就是喜丧了。
老太太让孩子们别哭，说能给父亲送终，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像老爷子能来北京住几年，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刘晓燕从心里佩服老太太。她回头看看刘家兄弟仨人，个个都出落得仪表不凡，这一刻明白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就是刘家的福气。
老太太的话让刘东升的心一下子通透了。他心里堵着的一块东西让老太太的话给搬开了，他的心不那么痛了。他突然看到远处的一片青山，那么青、那么亮、那么近。
于是，每年的清明，都是刘家期待的日子。仨兄弟都齐了，他们在父亲的墓前敬了香、敬了茶，敬了鲜花，敬了馒头，祭拜之后到附近的水库边席地而坐，沏一壶茶，看孩子们在水库边玩耍，看生命在一代代延续。
进退
刘老太太住到了儿子家，晓燕为老人收拾出了一间朝阳的屋子，特意买了一张硬板床。老太太住不惯软床，说像睡在沙子上，腰疼。
晓燕学会了做猫耳朵，刀削面、莜面窝窝，每次都让老公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她还学着适应让老太太在这个家里做主，比如每一样莱都要放酱油，清炒和清炖、清蒸的菜基本消失了，因为“寡淡得没滋味”。
晓燕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公公下矿拴俩馒头的故事，知道了公公怕黑，从不上电影院。刘大鹏把爷爷的馒头写成了一个励志的作文，在班上让老师点评了15分钟。
刘东升的业绩正节节攀升的时候，被检察院传唤了，涉嫌商业贿赂。检察院对他上了一些手段，他什么也没说，因为没有证据，就放了。
他还没回到公司，董事长等一干人就知道人家问了什么，也知道他啥也没说，都说他是一爷们。公司用超常的规格为他压惊，南方来的总经理还让他吃了猪脚，说能除秽气。之后，董事长给了他一只硕大的红包。
刘晓燕对此毫不知情，但是她感到了刘东升的异样，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后来她问丈夫：“有事吗?”刘东升不语，她的心咚的沉了一下。然后，她说“到什么程度?”刘东升盯着刘晓燕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深渊一样的寒气。她再问：“你的事大吗?”他说，不大。
刘晓燕松了口气，问：“公司呢?”他反问：“你说呢?”
这一夜，他们都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刘东升说打算辞职，刘晓燕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说：“我听你的。”
刘东升跟老太太说要换份工作，没说为什么，老太太说在见得到日头的地方干啥都行。
这句话是刘老大常说的，但刘东升这一次听了觉得饱含哲理。是不能干那种见不得光的事啊。
刘东升退回了红包，交上了辞呈。商场凶险，他决定激流勇退。总经理说，我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没种!
刘东升笑了笑说：“我父亲年轻时天天下矿井，每次腰上都拴俩馒头。他累了，怕了，就摸摸腰上的馒头。你知道为什么吗?”总经理哪里知道。刘东升说：“馒头提醒他还活着。馒头也提醒他——只有连馒头都没得吃的时候，才值得用性命冒险。”
总经理看到他的干将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东升的新工作是培训师，薪酬没法和上一份工作比，但是，工作有规律，按时上下班。他又开始找过去的球友，找室内球场踢五人制足球，大场子踢不动了，还把儿子也带上踢。生活又重新归于平淡，重回小康。
但是他说，此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可是山水已然不同了。这生活让他平静，让他可以停下走得太快的脚步，等一等落在后面的灵魂。
刘晓燕说：这才叫生活。
只要跟了刘东升，她什么日子也能过。
编辑 孙玮
刘东升的父亲刘老大是一个煤矿的矿工，每天下井之前，他都在腰里揣两个大馒头。
到了矿区，领了工牌，坐升降机。升降机走起来有时快点儿，有时慢点儿，有时走不耐烦了还一颠一颠地发出“咔、咔”的响声，刘老大就会摸摸腰。工友们都知道那地方拴着俩馒头。
在湿热的、鬼火般灯光、几百米深的井下作业段，矿工们用手镐或用风镐打钻，取煤。刘老大有时会停下手里的活，摸摸腰间的那俩馒头。
刘老大每次回到家，老婆都会嘴里念佛，感谢观音。那俩馒头已经和煤一样黑了。
刘老大晚上睡觉不关灯。刘东升有一次调皮地把灯关了，刘老大从床上一跃而起，将儿子胖揍一顿。
刘老大生了三个儿子，他一生的信念就是让儿子不下井。拿他的话说就是：“在见得到日头的地方干啥都行。”儿子们很争气，分别上了中专、大专、大学、都没干矿工。
好多年以后，刘东升给爹娘在北京城里买了房子。刘东升接老人上京的那天，3号井冒水了，矿区门口黑压压的都是等消息的家属。那情景刘家人很熟悉，这也是他们离开故乡的原因。
刘东升
39岁那年，刘东升把爹娘接来了北京天通苑。那时轻轨还没通到这个小区，25万就买了套80几平的房子。矿工刘老大就有了一个幸福的晚年。
刘东升大学毕业分到了物资部，正赶上双轨制，部里的条子非常好使，福利好得不行。他在部里组织去十渡玩儿的时候认识了刘晓燕。午餐的时候大家都饿坏了，只有这个小姑娘前后照应着，忙前跑后地去厨房拿蒜瓣，取筷子，还给怀孕的打字员端来一碟山西老陈醋。
回城的时候下了大雨，精疲力尽的人们在车上昏昏欲睡，刘东升坐在刘晓燕后面一排，看到刘晓燕抱着自己的肩膀，把脸贴到车玻璃上。从后面看去，她非常娇小和孤单。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晓燕披上，就这样开始了恋爱，结婚。
部里最后一次分房子，那叫一个刀光剑影。刘东升听到了各种版本的分房子的故事，他回到家和晓燕商量是不是送点礼?晓燕说人随王法树随风，送呗。刘东升分到了甘家口的一个一居的小房子，别提有多小了。也就十来平大，一张双人床靠墙放着，空出的地方再放一个饭桌。同学来温窝，一半的人得坐床上吃饭，大家笑，说这是给小人国的人住的，太小了，晓燕靠着丈夫坐着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人家说什么，她都不语，只会笑。
晓燕的同学出了门，说屁一样大的房子，就把燕儿给乐傻了，二啊!
还没收拾停当一桌子的残羹剩饭，晓燕就迫不及待地猴着了刘东升，趴在他耳边说。小爸爸，这是喜鹊巢耶，小妈妈要喜喜。小爸爸说先收拾了吧，晓燕说不行，马上喜。
俩人喜喜了之后，刘东升叼了根烟在巴掌大的空地上走来走去，跳过一个一个的板凳，看起来像是在走梅花桩。他说。真他妈的太小了这房子!嗯?”回头看看四仰八叉的晓燕。
刘晓燕说：我是一只小燕子，就要一个小小的巢。
燕巢
刘晓燕治家，像是在黄泥螺里做道场。
燕巢小吧，可是五脏俱全，有独立的厕所，马桶没地儿放洗衣机。有独立的厨房，安置一单孔的煤气灶，放不下冰箱。
以前住集体宿舍，每天晚上出恭，刘晓燕拿本杂志，不看完了不出来。住在燕巢，她边出恭边洗衣裳。坐在马桶上，前面放个小板凳，板凳上面一盆底裤、袜子什么的，盆上有水管，窗台上还放一收音机。耳朵听着，底下拉着，手里洗着什么都不耽误。刘东升甚是称奇，说20年目睹之怪状，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写信告诉老娘，家里人也喜得不行。
小两口都喜欢朋友。一到周末，刘东升就忙活着召集人踢球，到处打听哪里的中学有足球场，跟管事的人套磁，踢免费的球。刘晓燕在后面也跟着忙活，熬一大塑料桶绿豆汤，放冰糖，当全队的饮料，纯粹，天然，无任何添加剂。
球队里原来都是刘东升大学的同学，后来入伙的有同事，再后来加入了莫名其妙的人，中关村搞IT的，跑俄罗斯倒衣服的、外国留学生，啥人都有，都成了朋友。踢爽了再找个地方喝啤酒，酒醒了还有人跟着刘东升两口到甘家口的燕巢喝茶。茶喝饿了，刘晓燕立马到厨房炒一盆蛋炒饭。
好多年之后，踢球的哥们儿有发成大老板的，在京城最贵的茉莉请刘东升两口吃饭，还念叨着刘晓燕的蛋炒饭，好吃。
刘晓燕35岁生下儿子刘大鹏。这名字是刘东升起的。“咱身在燕巢，得心怀天下呀。”
天下
“男人总是胸怀天下的，只是男人的天下有大有小而已。”刘晓燕和同事聊天时，喜欢这样评价男人。“君临天下的总是少数，胸怀天下的总是多数。能够有理想就好，想太多了就烦恼。”
刘东升的天下是一家贸易公司。物资部撤销了，贸易公司还是事业编制养着一批部里下来的老人。年轻有为的干不了几年就自己出去单干了，公司里留不住人才，人事关系复杂，谁谁是谁的亲戚，不用业绩也能拿高薪。矿工的儿子刘东升眼看着升迁无望，但又放不下事业单位编制，单位成了鸡肋。
刘东升打算跳槽了。
两口子盘算一下，一共有四万元积蓄，原本是打算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因为有了孩子之后，燕巢就真的太小了。混得好的同学大半是跳槽到外企的，已经住上大房子，也仿照着老外开Party。刘东升两口子衣着随便地去赴宴，孩子放心地交给人家的保姆代管，坐在那里大大咧咧地高谈阔论，没心没肺地大吃大喝，人家的发达一点儿引不起这夫妻俩的焦虑。
但刘东升不喜欢在单位混了，他觉得没劲了。晓燕说：先不买房子，出了单位收人就没谱了，这些积蓄还能有个回旋的余地。
刘东升辞了职，心慌得不行，回到家里坐立不安。他爹来信把他臭骂了一顿：“人没了单位就和野狗一样了。”晓燕晚上回到家，早早地做好饭，哄儿子睡了，然后把慌得跟屁一样的丈夫的头放到自己的怀里说：“小爸爸，有我呢，我和大鹏永远都会在家里等你。”刘东升第一次在老婆面前流下了眼泪。
北欧的一个家具品牌正打算进入中国市场，刘东升经球友介绍找了份差事，做市场调研。他是生手，一切都要从头来过。有半年的时间，他带着洗漱用具住在公司，白天做市调，晚上参加各种培训恶补专业知识。刘晓燕休礼拜时带着儿子和换洗的衣服，倒好几路车去看丈夫，一家三口找家小饭店吃顿饭，然后去街心公园散散步，刘晓燕说想想未来很振奋啊!
刘晓燕没和丈夫说下雨时院子的水倒灌到家里，她一个人用尽办法又是堵又是扫折腾到大半夜，她也没告诉丈夫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做了子宫肌瘤切除手术，她怕分了丈夫的心，丈夫离开了单位，她的心也慌，也打鼓，只是不说而已。总得走出这一步，早走就比晚走强。她觉得这是他们这个家应该共同承受的代价。
生死
刘东升和咨询公司共同做的调研为家具进入北京提供了很多具体的预见和解决方案，在此基础上做的销售战略在北京先声夺人，之后在全国一线城市开始做连锁店。他成为大区的销售总监。
于是，刘家的生活苦尽甘来。
第二年，他们在西三环分期付款买了套一百多平的房子。和燕巢相比真是太大了，卫生间里放了一个滚筒洗衣机，刘晓燕晚上出 恭重新恢复了看杂志的习惯。最重要的是，孩子有了自己的房间，大人喜喜的时候，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但是，刘东升已经不复当年勇了。进了外企，已经没有时间踢球了，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喜喜了。他苦笑着对晓燕说：真他妈的是有牙的时候没花生，有花生的时候没牙呀!横竖吃不上啊!晓燕说：呸!你吃得还少么?从那时起，晓燕就开始买来书，给丈夫煲汤了。她像日本女人一样，每天都为丈夫准备便当，最重要的是用保温小壶装的那碗壮阳汤。
39岁，刘东升为父亲刘老大在北京买了房子安了家。
他身边已经有了红颜知己，但也只限于眉目传情。不是晓燕不好，而是俩人在一起，已经没了激情。
刘东升依然是个负责任的好丈夫，进取的男人，前途无量。刘晓燕的生活安逸了，人也发胖了，仿佛更随和，更快乐了，
41岁，刘东升携家眷去海南旅游，享受公司的带薪假期。从三亚到海口的路上下起了大暴雨，他们坐的三菱吉普突然侧翻，在那一瞬间，刘晓燕抱住了刘东升那个硕大的头。
老天保佑这个女人只断了双臂，一车人奇迹般地生还，
15分钟后，这场车祸和车祸中的女人的奋不顾身，就传遍了公司高层。后来人们看到，刘东升趴在刘晓燕的怀里哭，哪里像老公，压根就是个孩子。
刘晓燕说男人其实就是个孩子，别看他在外面多么能干，多爷们，总是会在一个女人面前撒娇的。没结婚的时候那女人是他娘，结了婚是他老婆。老婆如果没给他撒娇的机会，他就会找个情人。
刘东升百般呵护地照顾着刘晓燕回到北京，托人给家里找了个保姆，千叮咛万嘱咐让老婆静养一段日子，晓燕心满意足地看着丈夫忙来忙去，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这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她的手能拿起筷子了，只要丈夫在家，就啊啊地让喂饭，儿子代替是不行的。
刘东升到了公司，再看到红颜知己时已经不觉得那么红了。心里想，一般般嘛!
刘老大七十大寿的时候，三个儿子都聚到了北京，在全聚德为老爷子祝了生日。刘晓燕胳膊上的石膏还没拆，也没闲着。公公婆婆在三个儿子的面前，把媳妇儿着实地夸了一通，刘老大都绘晓燕敬了酒，说：我们东升的命有一半是他娘给的，另一半是你给的。你和东升在一起，我和他娘就放心了。
过了生日没多久，刘老大查出了胰腺癌，病情发展得很快，有
天说想吃一口老伴蒸的大馒头，馒头拿来时，刘老大已经吃不下去了，用手紧紧抓着馒头就咽了气。
刘东升兄弟三个遵照刘老大的遗愿，把一半骨灰埋到了十三陵，另一半撤到了老家的矿上。刘老大说，要去找当年冒井时死在了井下的那几个生死兄弟。
刘东升的娘对孩子们说，刘老大从第一次下井的那天起，就盘算着哪天回不来。一个矿工，能活到七十岁，死在床上，就是喜丧了。
老太太让孩子们别哭，说能给父亲送终，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像老爷子能来北京住几年，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刘晓燕从心里佩服老太太。她回头看看刘家兄弟仨人，个个都出落得仪表不凡，这一刻明白了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就是刘家的福气。
老太太的话让刘东升的心一下子通透了。他心里堵着的一块东西让老太太的话给搬开了，他的心不那么痛了。他突然看到远处的一片青山，那么青、那么亮、那么近。
于是，每年的清明，都是刘家期待的日子。仨兄弟都齐了，他们在父亲的墓前敬了香、敬了茶，敬了鲜花，敬了馒头，祭拜之后到附近的水库边席地而坐，沏一壶茶，看孩子们在水库边玩耍，看生命在一代代延续。
进退
刘老太太住到了儿子家，晓燕为老人收拾出了一间朝阳的屋子，特意买了一张硬板床。老太太住不惯软床，说像睡在沙子上，腰疼。
晓燕学会了做猫耳朵，刀削面、莜面窝窝，每次都让老公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她还学着适应让老太太在这个家里做主，比如每一样莱都要放酱油，清炒和清炖、清蒸的菜基本消失了，因为“寡淡得没滋味”。
晓燕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公公下矿拴俩馒头的故事，知道了公公怕黑，从不上电影院。刘大鹏把爷爷的馒头写成了一个励志的作文，在班上让老师点评了15分钟。
刘东升的业绩正节节攀升的时候，被检察院传唤了，涉嫌商业贿赂。检察院对他上了一些手段，他什么也没说，因为没有证据，就放了。
他还没回到公司，董事长等一干人就知道人家问了什么，也知道他啥也没说，都说他是一爷们。公司用超常的规格为他压惊，南方来的总经理还让他吃了猪脚，说能除秽气。之后，董事长给了他一只硕大的红包。
刘晓燕对此毫不知情，但是她感到了刘东升的异样，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后来她问丈夫：“有事吗?”刘东升不语，她的心咚的沉了一下。然后，她说“到什么程度?”刘东升盯着刘晓燕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深渊一样的寒气。她再问：“你的事大吗?”他说，不大。
刘晓燕松了口气，问：“公司呢?”他反问：“你说呢?”
这一夜，他们都没睡着，天快亮的时候刘东升说打算辞职，刘晓燕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说：“我听你的。”
刘东升跟老太太说要换份工作，没说为什么，老太太说在见得到日头的地方干啥都行。
这句话是刘老大常说的，但刘东升这一次听了觉得饱含哲理。是不能干那种见不得光的事啊。
刘东升退回了红包，交上了辞呈。商场凶险，他决定激流勇退。总经理说，我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没种!
刘东升笑了笑说：“我父亲年轻时天天下矿井，每次腰上都拴俩馒头。他累了，怕了，就摸摸腰上的馒头。你知道为什么吗?”总经理哪里知道。刘东升说：“馒头提醒他还活着。馒头也提醒他——只有连馒头都没得吃的时候，才值得用性命冒险。”
总经理看到他的干将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东升的新工作是培训师，薪酬没法和上一份工作比，但是，工作有规律，按时上下班。他又开始找过去的球友，找室内球场踢五人制足球，大场子踢不动了，还把儿子也带上踢。生活又重新归于平淡，重回小康。
但是他说，此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可是山水已然不同了。这生活让他平静，让他可以停下走得太快的脚步，等一等落在后面的灵魂。
刘晓燕说：这才叫生活。
只要跟了刘东升，她什么日子也能过。
编辑 孙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