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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霾和忙碌对人的体力和情绪无疑都是一种消耗,如果是连日在阴天忙碌,那更是双重消耗了。太阳一出来,令人即刻有种撕掉老旧玻璃贴的清新,似乎唯有晴好与闲适方能充满虚空的“电池”。
晴天的午后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光,丽日当空,让人温暖也使人瞌睡。记得幼年上学时,许多人在下午第一节课打瞌睡,我也不例外。前方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声渐听渐远,慢慢化作模糊的人形和静默的手势,不知不觉间失去意识,片刻后,令人惊醒的大多是老师的一声断喝以及同桌的提醒碰撞,或者干脆是一截讲台上飞来的粉笔子弹。即便如此,这课堂上的匆匆一盹也是令人欲罢不能,于是如何打盹而不被老师发现成了同学之间乐此不疲的研究讨论课题,尽管每每都以失败告终。
然而,不用上学的日子里,明明有条件充分地午休,倒不想睡了。曾经的暑假里,大人都要歇中觉,也总是强迫我睡,我每每装睡一时,待他们熟睡后,搬一个高杌子和一个小矮凳在堂屋的竹门帘子里面或看闲书或写毛笔字或胡涂乱画一番。阳光透过帘子给书和纸打上了细细的格子,伴着槐树高头一声递一声“咿——咿——”的蝉鸣,一中午时间飞快地就过去了,随着纸上的格子一斜、一暗,大人就该起床了,我呢,也该收了摊儿出去游侠玩耍了。
晴天總是令人兴奋的,宜走动,宜出门,宜玩耍,看起来太阳底下诸事都宜。古代人把晒太阳叫做“负暄”,这个说法来自《列子·杨朱》,传说一个经常衣不蔽体的宋国农人,不晓得天下有住暖房、盖绸缎、穿貂裘这般不用受冻的好生活,他发觉把脊背对着太阳能让浑身温暖之极,所以打算告诉君主,希望因此得到奖赏。这农夫的确有点可笑,好在这个听起来很“文艺”的词流传了下来,甚至一度作为“敬献衷心”的代称。可知阳光是个好东西,它跟清风明月一样,不用一钱买,想晒就可以无条件地晒,怎么晒都可以,什么都可以拿出来晒。不知是不是很多人和我一样很喜欢闻被子晒后留下的“阳光的味道”。后来这个味道被科普了,所谓“阳光的味道”,其实就是被子里成千上万条螨虫一同被炙烤的味道!不得不说这解释实在是大煞风景,管他究竟正确与否,总是透着一点坏,让人少了一项乐趣。
我看微观世界的事,知道得多了也不见得完全有益,还是难得糊涂要好一点。跟烤螨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曝书”,日光照射可以驱散潮秽,也能杀死书蠹。相传有七夕晒书的习俗,七月初七这一天,大家会把书拿到太阳底下去晒晒,清人释明俭的《曝书图》便画出了藏书人家仆童往来于庭院张几晒书的景况。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一幅画,上面仅画一人坦腹仰卧于榻上,并未画书,竟也题曰《曝书图》,后来读过《世说新语》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曝腹中之书”,这个自夸法,也是令人绝倒。
有人喜临窗听雨,有人喜倚窗观云,我最喜欢的还是晴窗闲坐。窗户和阳光是最佳搭配,每次去苏州,都要在园林里的花窗下坐一坐。不禁感叹,古人太会玩,无非瓦片、青砖,就把个窗户砌成鱼鳞、秋叶、破月、套钱、海棠、波浪、菱花、梅花、冰纹、万字、如意等等诸多式样,又会在窗外种芭蕉、栽竹子、植梅花,尽拿影子做足了戏。郑板桥说他画竹子“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正是光影描就的天然图画给了他写意的灵感,助他寻得自己独特的笔墨语言。
最忆艺圃的茶室,那里有一排临水的长窗,红漆窗棂镶着玻璃,坐在窗边,点一杯清茶,清清楚楚看到四周景致,让碧波围着,被荷风拂着,太阳好的时候,顶上的竹帘参差垂挂下来,日光透过玻璃杯,投下一个清晰剔透的影。与友人在此相约,对坐闲谈,四下无人,兴之至处低唱起一段《凤凰台上忆吹箫》,那情那景仍历历在目。翌年同样时节,她又至艺圃复想起那个午后,发信息给我,说:“晴窗如故,只是少了那人那曲子。”我后来特地录了一段发给她听,聊补我们两下里的遗憾。生命里令人怀想的瞬间虽转瞬即逝,但是其后味也悠长,谁说不是这些美好的点滴调剂滋润着更多日复一日枯燥重复的时光呢。
宋人王鲁斋有句曰:“独坐晴窗无一事,呼童和墨写梅诗。”家里的飘窗也铺上了棉垫子,只拉上外面的一层薄纱,把阳光过滤得温和散漫,人倚在靠包上,正是心闲手懒的时候。依《小窗幽记》所言“心闲手懒,则观法帖,以其可逐字放置也”,正有一小书架在手边,放了《晋唐小楷九种》《停云馆法帖》《浙派篆刻三百例》之类的书,以供不时翻阅。想起前些年临颜真卿《麻姑仙坛记》时,见正文后面附着一则署名龙泓小隐的跋,通篇工秀小楷,读来其间有“晴窗无事”四字,一时感觉尚有余温。后来知道此篇作者是明朝印人“西泠八家”之首丁敬,借着脑子里罗两峰所作的那副肖像,画面感便浮现出来,似乎得见一清癯侧影于翠微窗下披着几束冉冉斜晖,入神地反复摩挲自己珍藏的拓本。阳光将世界一分为二,照出一个看得见的空间,里面只有他和他所心爱的拓本,周遭的一切都隐于黯淡,归于安静之中。
画案所在的书房西窗下,是我惯常静坐的地方。探寻的路上低谷总是多于高地,无所适从的时候就临帖或者摩画,多少总会有点收获。我拿金冬心的墨笔梅花临了又临,画着画着,纸上就分了明暗,抬头一望窗外,不知几时云开了,露出半轮落日,铺霞熔金的天际,在光照中缓缓明灭,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晕了,我半垂下竹帘,纸上那一排排细格子回来了,恍惚听见了童年午后的蝉声,不知今夕何夕了。彼时,觉得心里的块垒有些松动融化起来,心头的负担放下来,像小学生一样无虑。笔端沾上胭脂,本来的墨梅,就成红梅了。
哪怕在窠臼中死绝心眼,终究还差一缕阳光的点化。我也像先人一样,就着阳光,把自己晒一晒,那些连日来绕的弯路,做的无用功,读的书,习的法,偷的师,琢磨的道理,在这一刻悄悄聚了头,融汇一处,让人浑身脉络通透,这点光果然是“能使蛰者苏”,够我受用几天了。
人可不就是这样——折腾一阵子,消停一阵子;愁闷一阵子,开阔一阵子;自得一阵子,失落一阵子?
太阳出来了,有些病,自然就好了。